《苏遍修真界》 第1章 书名:苏遍修真界 作者:暮寒公子  文案一:  有人问洛九江:“你道侣血脉神秘到不可言说,师父亦是灵蛇命定之人,随便一个朋友不是饕餮后代,就是老祖亲孙,再不济也是阴阳之身……你莫不是气运之子吧?”  洛九江笑道:“哪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文案二:  漫漫长生路上,洛九江劈荆棘,斩星月,广交基友,直抵刀神。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沉渊:“何人堪如洛九江,半生笑卧,一世疏狂。”  游苏:“天下千种自在,俱付杯酒,让洛兄一口饮尽了!  据修真界的传言:“洛九江这人,闻名就使人神往,相见足令人敬佩,若是和他一同相处个三五月,便可一生沉醉。”  【注意事项】:  1.本文长篇升级流  2.cp为寒千岭x洛九江,主受。  3.重要的话说三遍,主角很强,很强,很强,各种意义上的强。  本文曾用名《笑疏狂[修仙]》。主角不用金手指,他自己就是最大的金手指。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九江 ┃ 配角:寒千岭 ┃ 其它:修仙、强强  作品简评:  洛九江出身七岛,十四岁前只是个普通的炼气修士,但在意外拜师以后,他被卷入修真异种的争端,三千世界的精彩纷呈就此扑面而来。竹马的身份原来与创世神龙有关,新结识的朋友更是身具不凡血脉。举世罕见的天赋成为洛九江本人最大的外挂,少年就此踏上一条直抵巅峰的刀神之路。一个酣畅淋漓的升级爽文故事,主角洛九江苏天苏地又有理有据,动人心弦。作者文风细腻温暖,对配角的把握堪称惊艳,很燃的修真故事里掺杂着欢乐与浪漫,缓缓在读者眼前铺陈开来,让人不禁期待,主角将会在修真途中展开怎样的故事,又会遇到怎样的朋友,最终如何踞立修真界之巅。第1章 洛九江  星辰诸岛位于青金海上,今天依然若往日安宁。  而在连星七岛之一的玳瑁岛上,位于洛家的族地中,在一处清亮的瀑布之下,一个黑衣少年正单手向上攀爬,皮肤被水冲刷的微红发亮。  在这条瀑布的最底部,一块仅容一人站立的石头上,另一个少年正于此端坐修炼。他身上整洁简朴的蓝衣早被打了个精湿,紧紧贴着皮肤,想来应该很不舒服,但他眉目间只有一派安定自然。  瀑布上的石头日日受水流冲刷,早就变的光滑无比,纵有工具也不好借力,何况要人徒手攀上?就更别提自从高处倾泻而下的水流阻力了。  然而黑衣少年一手竟还有余力背在身后。他脚下踩住一块溜光的石头,身子借力拔起,眼神看也不看便将手按住瀑布后的一处山壁,接着浑身肌肉绷紧用力,一卷腹便生生翻了上去。  半炷香后,逆流而上登至瀑布顶端的黑衣少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神情很是得意。他将湿透了的头发随意在脖子上一绕,自己则吹了声警示性的尖锐口哨,便放松浑身力道,如坐滑梯一般,顺着水流任自己被冲了下去。  本来正在盘膝静修的蓝衫少年一听那哨音便睁开眼睛,毫不犹豫的闪开身来落到岸上。就在他双足立稳之时,黑衣少年已随着瀑布将要落到潭底,脑袋眼看便要撞上蓝衣少年先前稳坐的那块石头。  面对此情此景,两人都毫不慌张,黑衣少年甚至有余暇冲岸上的蓝衫少年一笑,随即右手抬起一掌击在水面上,压起了一人多高的水花,自己也借力反身弹起落于蓝衣少年身边。  而在两人脚边,一截线香正静静的点着,还剩下成人指节般长短的一段未能燃尽。  黑衣少年拧了一把袖子,一小股水流滴下来浇灭了线香。他脸上自得之色未褪,笑着回头来看了蓝衣少年一眼,“千岭,你瞧怎样?”  那被叫做千岭的少年眉眼中俱是沉静之色,他浑身气息安定如山间磐石,宁静若子夜幽林,几乎像个山野中的精怪。然而一听黑衣少年开口,他眼中慢慢浮上几点笑意,神情一下便灵活亲切了起来。  “我瞧不怎样。”寒千岭扬眉道,“你能不动真元而在一炷香之内攀到瀑布上是该欣喜,可为什么最后还要顺流而下砸我一下?”  “我喜不自胜,难以自抑,激动的连身子都沉了,不由自主就从上面坠了下来。唉,千岭,你怎一点情谊也无,见我跌下来竟也不托我一把。”洛九江掸掸衣角,反而倒打一耙。  寒千岭早知道洛九江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力,也不和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一边从腰间储物袋中取出一套衣服换下身上早已湿透的衣袍,一边问道:“从双手到单手,你下次莫不是要只用两脚上去了?”  “这恐怕还有些困难。”洛九江笑道:“真要增加难度,我不如在背后负些重物,比如我洛家大门口那尊石狮子、祠堂里祭祀那口铜鼎,或者千岭你。”  他这话一出口,寒千岭再也绷不住那副超凡脱俗的神情。他没好气的反手拍了洛九江肩背一下:“去你的吧。”  洛九江大笑起来,自己也从储物袋中摸出一件干爽的衣裳。两人的储物袋竟都是一般款式,俱是青底云纹,收口用墨带扎紧,一眼看去便知昂贵非常。  它们本是洛九江的大哥洛三淮从岛外回来时带给洛九江的礼物,一对储物百宝囊。洛九江一见之下十分喜欢,围着洛三淮好话说了一车,最后才问了一声可否送给千岭一个。  洛三淮登时就被气笑了。  这对储物袋原是洛三淮在一次宗门小比中赢来的彩头,不仅比一般储物袋容量更大,还能存储活物,更是件有品阶的法宝。谁知他这弟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手指缝宽的很,好东西还没焐热便要分出去了。  “已经送你的东西你要怎么处置我管不着。”洛三淮闲闲道:“大哥就是好奇,以后你要娶个媳妇儿,是不是也要劈开送千岭一半儿啊?”  “哪里哪里。”洛九江一本正经的作了个揖,“娘子皮肉娇贵,需要温柔以待,我若真有一个也不能拿去送人。倒是大哥英明神武、智勇双全,又从小看着我和千岭长大,也算千岭半个大哥。最重要的是大哥皮糙肉厚,劈开一半送人完全没有问题……”  洛三淮被这小混账噎的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抄起茶碟飞掷出去:“滚滚滚,去找你那千岭玩儿去。”  洛九江仰头折腰避过大哥打来的碟子,一闪身便跃出了中厅。就在洛三淮喝茶顺气的时候,他又原路折了回来,从怀中摸出个早就准备好的玉盒,“大哥扔得我差点忘事。”  “什么东西?”洛三淮随口问道,漫不经心的打开了盒子。  玉盒一启,登时便灵气四溢,令厅中环境一清。却是一株岛内特有的含星草。  这灵草珍贵异常,能助筑基修士巩固修为,使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于炼气修士来说它就更为珍贵——含星草能保炼气修士筑基。  洛三淮刚由筑基三层晋为筑基四层,正是需要灵植丹药固本培元的时候。宗门里固然下发过嘉奖的丹药,与洛三淮来说却并不那么适宜。他本来还想和同门结伴出去历练寻药,不想自己小弟却送上了一株。  “这是怎么来的?”  “一个月前族内小比,小弟侥幸,忝居第一,这灵草是我赢得魁首的奖励。”洛九江神气的一笑,眉眼间浮着一抹愉快的自得。  族内小比每十年一次,下至十岁孩童,上至二十岁青年,只要是炼气修为洛氏族人便参加。洛三淮一向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天赋过人,如今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不由一惊:“别人也就算了,淙弟已经应是炼气九层巅峰,那一门青锋剑法也修炼有成,你是怎么赢过他的?”  不提洛四淙今年已满二十,足足长洛九江六岁,单是两人的修为就很有差距。洛三淮皱起眉头,实在想不到自己的弟弟是怎么赢的。  “淙哥修为不低,但为人实在单纯质朴……”  洛三淮实在太熟悉自己弟弟的这路数,登时截断了他的话头:“好好说话。”  “哦,淙哥太过痴迷修炼,对世事了解不深,没多少实战经验,性格又太骄傲了些。我们甫一开场,我便拿话惹他下了剑,敲定了只同我比近身功夫,然后……”  接下来的话也不必洛九江说了,洛三淮虽然离家日久,对自己这个活宝一样的弟弟还很是了解:这小子天天水里浪,泥中爬。林中海上没有他不敢野的地方。更让人赞许的是他十分重视身体的强韧度,单论体修或实战功夫,同龄人没几个比得过他。  “虽然你赢了淙弟,但还是太过自负了。”洛三淮板着脸道:“你在台上只是和他口头决定了较量方式,小比章程中也未规定过不能使诈反悔。若是淙弟中途反悔拿起剑来,把你戳漏了也不违反规则。”  洛九江叹息道:“大哥离家日久有所不知,小比的规则已经有些改动,我和淙哥既然在众目之下说好了比赛方式,那中途反悔者便是输了。”  “改了?”洛三淮一愣,“好好地怎么就改了?”  洛九江不好意思道:“小比之前我和千岭一起撺掇的。”  洛三淮:“……”  见洛三淮不说话,洛九江误解了他的意思,具体解释道:“小比前我先摸清了族兄们的底细,千岭就陪我一起分析。我们都觉得无论是浪哥也好,沥哥也罢,他们虽然修为都高我一两层,但我也仍有一战之力。唯有淙哥只能智取,不能硬拼。他灵机一动,觉得可以从小比规则上做文章,我也就具体执行了一下……”  这下洛三淮算是对自己这亲弟弟心服口服:“千岭那孩子小时候是个天煞孤星,谁都不愿意挨他的边,只有你死活要拽着他一起玩,去哪儿都不愿分开。我那时只当你是小孩脾性,不想你们竟真是臭味相投,连一肚子坏水都同根同源。”  洛九江忙假模假样地谦虚道:“哪里哪里,大哥过誉了。”  “我没在夸你。”洛三淮真是被他气笑了:“这含星草你好好收起来,大哥不要。世上能固本培元的丹药灵植总有,但能保修士顺利筑基的灵草不多。你现在已经炼气七层,修至筑基指日可待,到时候正好能用得上。”  “东西不就是给人用的,大哥眼下比我需要,这灵草就给大哥用。”洛九江合上玉盒的盖子笑道:“要我收起来做什么,大哥当我是母鸡呢,还要把好玩意揉成个蛋,全都搂在怀里抱窝儿不成?”  “但你毕竟要筑基……”  “过段日子就是七岛大比了,难道我连点灵药名次都赚不来?”洛九江硬把那玉盒塞到自家大哥手中,示意他放宽心:“何况就是没这些外物,我也必能筑基。”  洛三淮没话说了。他接过那枚玉盒,只觉得心头满是骄傲和暖意。他注视着洛九江,这宝贝弟弟眉目俊朗,神采飞扬,一双眼里俱是不曾被摧折过的少年意气。  十四岁的炼气七层,洛氏族长最小的儿子,也是他们族中人人寄予众望的一块璞玉,与同年的寒千岭合称“七岛双璧”。  这块“璞玉”活猴儿般的一个筋斗翻出了大厅,两三下就跑远了。那渐渐变小的身影回过头来喊道:“大哥,我照你说的,去找我那千岭玩去啦——”  洛三淮心口那点“吾家有弟初长成”的复杂心绪都被他一嗓子叫没了,差点没给一口茶水呛死。  果然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账。第2章 陈氏  洛九江随手从储物袋中扯出一条发带把犹湿的头发束上,他齿间咬着发带一端吐字不清地问道:“明日族学里的课,你是要去的吧。”  “自然。”寒千岭笑道:“十年一回的音杀之术,我早有耳闻。”  以洛九江和寒千岭的天赋,族学里的那些启蒙课程自八岁后就再没用听过。  不过明日那堂课可十分不同:洛氏有位名叫洛沧的客卿,与洛氏很有些亲缘关系,严格论起来洛九江还能叫他一声四叔。此人修为深厚、地位高超,若非涉及到灭族大事等闲不会露面,只是每十年会出现一次,在族学里教上几堂名为“音杀”的课。  若不是他事先言明过只教资质优异的少年,只怕很有些半大小子的爹娘能拉下脸来跑进族学混课听。  “今天还是去我院里打坐?”洛九江系好了头发,手臂也熟练地搭上了寒千岭的肩膀,“我央后厨的袅烟姑娘做了深雪花糕,你可是有口福了。”  “下次吧。”寒千岭叹了口气,反按住洛九江的手。他抬起手臂后袖子便滑下一段,露出他腕上缠绕的一串佛珠,“我今日要回去侍奉母亲。”  听到“母亲”两个字,洛九江原本开朗愉悦的表情不由一紧,眉头也极微小的皱起一些:“伯母那边,还是我和你一起……”  寒千岭心知他在担忧什么,轻拍了他的手背两下:“不必。你放心,我今晚还是会回来的——深雪糕这样的佳肴,自然是你特意为我备下。我怎敢不仔细消受。”  ——————————  提起寒千岭的身世,那可真是一件尴尬的事。  他母亲本是玳瑁岛上陈氏一族的姑娘,十余年前出岛一次后就再无音讯,等再独自回到玳瑁岛上后,不但身怀有孕,而且神志疯癫,口中整日唾骂不止,性格凶恶异常。  没人能从寒千岭母亲口中问出寒千岭父亲的身份,作为一个父不详的孩子,“寒千岭”这个名字是他小时候自己取的。  自小到大,不少人面前背后嘲笑议论过他的身份,非婚生子、私生子,甚至是……奸生子。  当初洛九江因为这事偷偷套过不少碎嘴小子的麻袋,他曾经捉住过一群言语异常肮脏的少年,当场逼他们脱光了衣服,拿绳子绑成一串,光屁股扔到处无人的浅海去。  后来听说那群少年是身上挂着海带遮着私处回家的。  至于那些对寒千岭身世评头论足的女孩子,洛九江虽不会对她们做什么,可一旦知道了便会不假辞色。  对于好友的这番作为,寒千岭当然不能毫无察觉。他对这些谣言向来一笑置之,但面对洛九江的维护依然十分领情。  随着他天赋修为越发出众,关于他父亲身份的猜测就更是众说纷纭。但在大家还在左右猜测的时候,寒千岭已经以一种十分奇妙的方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锅里的肉粥渐渐漫出诱人的香气。寒千岭仔细盛好一碗,捏了个寒冰诀将其温度调至恰好可以入口,便周到地端到了陈氏床前。  “该用餐了。” 第3章 他那朋友恰好就是洛齐,当下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洛哥弄起乐器来,一向都是吹箫弹琴的。  “好。”洛沧的眼神已经冷漠的像是在看一个死人,“音杀之术,动五感,激七情,起伏有度,高低无定。今日你若做不成一篇合适的音杀,那也不必留下了。我从不教愚蠢的人。”  锣这东西从来都是打个热闹。用到它的场合不是街头卖艺,就是红事白事。若要说能用锣敲出一曲起承转合喜怒哀乐的乐章来,那可是难为人了。  洛九江倒不以为意地笑了,他好好咀嚼了一番洛沧的要求:“要奏这曲音杀,只能用我和锣?”  这回洛沧连口也不张,只是投过去一个漠然的眼神。  “行吧。”洛九江扬唇一笑,敲击铜锣的木棒灵巧的在他食指指尖转了个漂亮圆满的圈:“那我就只好吹吹口哨敲敲锣了。”  只能用“自己”和“铜锣”的话,吹口哨可不违规。  音杀之术……洛九江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桀骜之意:你当成宝贝一样藏着掖着,我看倒也不很难学。第4章 天才  洛九江吹得一口好口哨。  他天生聪明,性格又开朗。每每做了点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情后心情大好,口中就用哨子吹一段欢乐的小调。不过这份愉快不是叫人爱得要死,就是让人恨得要命。  有一天他闲的没事去逗弄自己屋檐下挂着的一对儿七叉鸟。鸟类求偶大抵相似,多半是雄的围着雌的唱歌跳舞展示羽毛。  这两只七叉鸟一雌一雄关在一个笼子里,要不是洛九江那天横插一脚,雄鸟抱得美人归应是板上钉钉的事。奈何他洛九公子悠哉悠哉地经过,心血来潮地站在鸟笼边随着雄鸟的鸣叫一起吹了首小调。  雌鸟这辈子还没经历过这么热情而令鸟两难的追求,在笼子里左跳两步,右拐三下,觉得两边都好听,态度很是摇摆不定。  可怜雄鸟一声比一声高,最后硬是叫出了看门绝技。洛九江自觉不敌,摸摸鼻子走了,没打扰这对儿新婚夫妇玉成好事。  不过此事到底落下了个后遗症:每逢洛九江经过那鸟笼子时,雄鸟就必然精神抖擞地抖抖羽毛高歌起来——鸟生不易,警惕情敌。  往往有不知情的朋友见了,还十分艳羡道:“这鸟和你关系真好。”  “不太好,不太好。”洛九江谦虚道:“也就是个抢过夫人的关系吧。”  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寒千岭默默的转身,给笼子里的那对儿七叉鸟添了点灵米加餐——这便是他今日要洛九江别祸害鸟的缘由了。  由此可见,洛九江口哨里的变化虽然不能如琴瑟玉箫一般幽微婉转,但简单表达个七情六欲倒没什么问题。  此时此刻,洛九江仿佛懒散的没有骨头一般靠着椅背,口上却是毫不含糊。他嘬起唇来试了试音,声音里隐约掺杂了灵气,波动出了几个像模像样的攻击样子。  要知道他刚刚只是听过理论课,还没有经过任何练习。这几个音符一落,不但四周的同学眼含羡慕之意,就是洛沧心里也稍稍有点惊奇。  大体试过音,洛九江心中有数,也不多做拖延,开始就是一支柔婉欢快的春日小调。这首小曲本身就有种古灵精怪的“弹跳”感,如今被用口哨吹出来,就更是每个音节都如独立落珠。  这一颗颗落珠乖顺有如洛九江惯玩的弹子,随着声音的传播一颗颗圆滚滚地骨碌了出去。在场同学都长了耳朵,听到音符的同时也就被“弹子”撞了一下,登时都觉的气血稍稍翻腾,灵气也在经脉中蠢蠢欲动。  小调很短,熟悉的人都知道它只有半盏茶的功夫。洛沧眼神幽深地注视着洛九江:除了攻击力略有些薄弱外,这首曲子几乎避开了所有初学者的错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做到这点,洛九江已入音杀之门。  这孩子确实是个天才。  天才的洛九江心无旁骛的吹着口哨。曲调马上就要收尾,还不等一直忍着一点难受的同学们松一口气,洛九江就神色一冽,腾身站起,右手木棒高高一扬,重重在铜锣中心击了一下!  与此同时,他的嘴唇来回翕动,快速的发出了一连串的声音。这些声音毫无音乐美感,更别提节奏,唯一可取之处只有快而已。  一直脸上都十分平静,平静到甚至有些冷漠的洛沧双眼登时睁大!  那一声惊天动地的铜锣响声如一柄音杀之剑,直直地向着洛沧冲撞而来——这倒不算什么。可是洛九江接下来的那一长串口哨,却是周全的护住了铜锣声中袭向诸多学子的音波。  那哨子吹得又忙又急,杂乱极了,偏偏恰到好处地抵消了每一分锣声对同学的攻击。  洛沧刚刚在课上分明没有讲过收音成线的攻击方法。然而洛九江方才敲响的这一声铜锣,大部分的音波都是直冲洛沧,唯有极少数未能被收缚的声音才在空气中溢散。  仅仅是一只小调的时间,他就无师自通的琢磨出了这样的攻击方式?洛沧轮椅一转,抬袖急拂,半丝漏网之鱼也不放过,把那道音杀完完整整地笼进自己袖口的气墙里。  这份机巧,这种心思,这般胆子,这孩子何止天才!  洛九江把锣和木棒放下,对洛沧能接住自己的攻击也不意外:“我方才求知心切,不能稍待片刻,因而就顺便提问了一下先生,先生不怪我吧?”  周围的学生迷茫的看着洛九江和才放下袖子的洛沧,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洛九江猛敲了铜锣,却没有什么大的声响?教授音杀的供奉怎么突然挥起了袖子?  只有几个机灵的反应很快,把发生的事情大致猜了个囫囵。  洛沧抬起眼来,上上下下的把洛九江打量个遍。还不等他张开金口勉为其难的夸上洛九江几句,对面那少年就爽快一笑,露出一口的雪白的牙齿,欠揍道:“我料先生是不怪我的。音杀这课如此简单,学的时候想出个新花样算什么,先生这般人物,肯定一顿饭翻新一个,打个盹就多出五个。没有千百种音杀手段才算稀奇。”  洛沧:“……”  刚刚心中隐隐一闪而过的激赏彻底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被洛九江这么连消带打的一番挤兑,洛沧心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小兔崽子……  还好,小兔崽子对上老王八,也是相得益彰。  偏偏洛九江还不罢口,眼见洛沧脸色发黑,仍然继续撩拨。他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煞有其事道:“先生真乃我辈楷模,音杀这功课太简单,不足先生本领万分之一。不用别的,只要先生手指缝里透出点敝帚自珍的功力,能够小子吃一辈子的。”  洛沧:“……”  少年人锋利的神情和中年人阴沉的眉目冷然碰撞。两人四目相对,僵持了片刻后,洛沧冷笑一声,自己把那预备好的夸奖连着标点符号都吃回了肚子。他猛地一甩袖子,重重的拍了一下轮椅。那轮椅便不堪重负的嘎吱了一声,掉了个头直接从学堂里走了。  眼见洛沧离开,洛九江收了收脸上的表情,把铜锣收进自己储物袋里。学堂里此时一片静寂,众人都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洛九江动作的声音显得越发响亮。  洛齐犹豫了片刻,蹭到了洛九江身边:“九哥,这……先生这就走了?”这就被直接气走了?  “他能就这么走?”洛九江撇了撇嘴,“我看面相,他那心眼比针鼻子还小,一会儿不找由头罚我才怪。阿齐,一会儿你跟千岭说一声,要是轻罚,你让他给我送个饭。要是重罚……让他辛苦点,帮我把那株药采了,估计能用得上。”  “药?”洛齐愣了一下,意识到是自己不该问的东西。他飞快的点了点头,又迟疑道:“洛哥,要是重罚的话,真不用给老夫人报个信吗?”让你奶奶好能心肝儿肉的的过来救个场?  “不用。”洛九江言简意赅道。看洛齐面上有不解之色,他才解释道,“眼下这是个我扰乱课堂的小事,最多打我一顿就结了。要是请祖母过来,就闹的太大了,事传的也广,对千岭没什么好处。”  这桩倒霉事的根源在寒千岭身上。事情小事化大,洛九江被人背后议论两句也就算了,反正他一向心宽,从来不放在心上。但寒千岭的身世问题和有关“杂种”的传言又免不得被人嚼几天舌头。洛九江不想看到那种情况出现,就是寒千岭再能忍也不行。  洛齐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监学就从大敞的门外走了进来。他隔空点了点洛九江:“不敬师长,扰乱秩序,罚三日静立,忏己思过。”  罚的很轻啊。洛九江讶异地一挑眉毛,跟着监学走出了教室。临走前拍了拍洛齐的肩膀,示意他按照自己刚刚交代好的和寒千岭说一声。  ————————  寒千岭远远就看到了洛九江在烈日下罚站的背影。  学堂里罚站的规矩不少。讲究肃容端立,沉心自省,往往罚站结束还要学生默一篇“问心”来。然而洛九江站得那叫一个吊儿郎当。他这姿势要是让哪个监学见了,能气的冲过来跳着抽他板子。  寒千岭没意识到,自己在看到洛九江的一刻唇角就弯了起来。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枚花生,碾碎沙色的外壳,指尖托起一颗花生仁来屈指用力,那花生就长了眼睛一般,奔着洛九江的后脑勺打了过去。  眼看那颗花生就要在洛九江脑袋上弹一声脆的,洛九江却突然转过身来,不紧不慢的伸了伸脖子。他深粉的舌尖在空中一卷一勾,眨眼间就让花生落进了自己嘴里。  嚼了两嚼,洛九江对寒千岭笑道:“味道不错,你再喂我一颗。”  寒千岭掌心上确实还有一颗花生。他抬眼看了看洛九江,也是一笑,毫不犹豫就把那花生拍进了自己口里。  “嗯,确实好吃。”  两人眼中俱闪过一点促狭和戏谑。他们四目相对片刻,齐声笑了起来。  “九江。”寒千岭一边向着洛九江的方向走过来,一边问他:“有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了。要是有人把铁莲子做成个花生样,你是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就张嘴吞了?”  “别说铁莲子,平白无故素不相识的,别人就算给我颗真的花生我还能吃不成?”洛九江笑道,“要我吃陌生人的东西,花生哪够?至少要拿栗子才行……唔,说起栗子,我倒真饿了。千岭,有吃的吗?”  “没有。”寒千岭摊了摊手,无甚诚意道:“我身上就一枚花生,刚才已被你我瓜分个干净了。”  “就一枚花生?喂鸟去吧你。”洛九江叹了口气,这下竟然连站都不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伸手在储物袋上一搭,竟然当场拿出了一只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烧鸡来扯着两腿撕开:“行吧,我大方,也分你一半。”  寒千岭没伸手接那黄澄澄直流油的半只烧鸡。他无力的看着洛九江,喟叹道:“你那储物袋里都放什么东西……”  储物袋里没有时间流动,确实能存放新鲜食物。但储物袋价格不菲,一般如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没有几个用得起。就算能如他和洛九江一样得到储物袋,小小的空间也要精打细算地用,哪像洛九江这样,放的都是什么鬼东西……烧鸡?铜锣?  “还要多放什么?”洛九江咬了一口鸡腿,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佩刀,含着鸡肉吐字不清道,“我有这老伙计,尽够了。”第5章 洛沧  寒千岭坐了下来,两个人无比熟稔地靠上了背。  洛九江仰了仰头,轻磕了一下寒千岭的后脑勺:“今天上课那王八是个糊涂虫,嘴坏的很。你不要在乎那些事。刚刚课上讲的音杀,我再给你讲一遍?”  “不用。”寒千岭翻覆地看了看手里的半只烧鸡:“他说那些话我只当笑话。倒是你一下站了起来,我拉都没拉住。”顿了一顿,寒千岭声音中出现了一点笑意,“既然那位供奉护食的厉害,你就莫教我音杀了,免得他再跳起来咬你一口,麻烦。”  洛九江哈哈的笑了一声。两个人漫无主题的说了一会儿话,寒千岭突然转过了身来:“九江,我想起一件事——你这里不是有烧鸡吗?怎么刚才又让人告诉我给你带饭?”  “我站得无聊,吃不吃饭倒无关紧要了,就是找你过来说说话打发时间。”洛九江摆了摆手,骤然反应了过来:“等等,洛齐和你说了要你带吃的来?你听了他的传话就只拿了一枚花生来糊弄我?”  两人四目相对,寒千岭镇定地回视。片刻后,洛九江气不打一处来地挥了挥手,赶苍蝇一般道:“滚滚滚,别留下气我。”  寒千岭大笑起来。他双眼明亮而澄澈,面部的线条十分细腻,俊俏的都近乎秀美了。  他很少如洛九江那样畅畅快快地大笑,如今笑上了一场,竟然也不同往日那般收敛表情,反而伸手勾住了洛九江的脖子,低声道:“九江,我就不和你道谢了。”  洛九江一个炼气七层的修士,当然不至于连饿一顿都扛不住。他只是要找个让寒千岭过来的借口,好看看对方的精神怎么样,有没有把课上的那句混账话往心里去。  他是关心自己,寒千岭心中明镜一般。  意图被点破,洛九江只笑了一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快滚快滚。你今天的剑法练了吗?没练也敢在我这里耽误时间?”  寒千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怀中摸出那个扁扁的药匣放在洛九江手心,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身离开。  药匣隐约散发出特有的灵气,洛九江还不等握在手里就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从洛九江被罚站开始到寒千岭过来为止,时间还不到一刻。寒千岭当然无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采下这株药草,所以这灵草自然是他在听到洛齐的传话之前摘的。  两人心思又一次不谋而合,洛九江眉毛一扬,吹了个得意的唿哨。  寒千岭的背影渐渐远去,洛九江伸了个懒腰,索性直接躺在了地上。  按道理说,他连挨罚的一半时间都没站完。奈何洛九江觉得自己做的很没有错。他回顾刚刚课堂上发生的事情,认为自己并无什么需要反思之处,更不要说恭恭敬敬地受罚了。  在很多方面,洛九江对自己的要求近乎严苛。不过同样的,在“规矩”这件事上,洛九江相当的富有弹性和张力。  他刚刚把头侧偏过去,眉毛就随之皱了起来。下一刻,洛九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道:“先生怎么来了?”  他余光扫到的树影分明不对,倒好像在树干上长出了一个轮椅似的,不是洛沧还能是谁。洛九江心中诧异,心想他来做什么?难道是发现刚刚在课堂上教多了亏本了,再过来跟自己要点什么找补回去?  不远处的大树后传来一声轮椅的吱呀,洛沧面沉如水地转动着轮椅从树后现身,抬起眼来不冷不热地扫了洛九江一眼。  洛九江已经做好了对方质问他怎么不老实罚站,旁侧敲击地给他穿小鞋等各种心理准备。岂料洛沧一张口便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你是练刀的?”  “是。”洛九江有点摸不清对方的路数。  “好。”洛沧毫无解释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抬起那只苍白枯瘦的手来,打了个响指。  响指发出一声脆响,而这脆响一出,便有音杀催动,有如一柄长枪一般,直刺洛九江眉心。这道音杀和洛九江方才在课堂上打出的半吊子又截然不同,真真正正没有半分余力浪费在别的地方。  对面攻击来势又快又狠,洛九江不假思索,在那道音杀破空而来的瞬间就头朝下脚朝上地翻了个筋斗,就地一滚躲过了攻击范围。  洛九江刚刚单手撑地弹起,还不等站稳,洛沧就合着他的轮椅一起,凭空出现在了洛九江面前。他右手双指并起,凌厉地直劈洛九江,其攻击之猛烈甚至带起了一道尖锐的破空声。  这一招来的太仓促,没给洛九江任何思考的时间。洛九江当即反手拔出腰间墨色长刀,向着洛沧的手指招架过去。 第5章 若在往常,洛沧大概不至于做出这种拉着一个少年共饮的事情。但今天不同,今天是那个人的祭日。  纵然对方已经离开许久,他每每想起,还是痛彻肺腑。  “酒是个好东西。”洛沧屈指弹了弹酒坛,“能解忧,能忘愁。能借着它说出许多不痛快,也能在喝醉的时候,不理睬很多伤心的事。”  洛九江抱着酒坛饮了一口,却没对洛沧的这番见解做出什么反应。  “怎么,你认为我说的哪里不对?”  方才那壶酒已经够烈,眼下这坛酒竟然更浓。洛九江一时被辣的嗓子生疼,缓了一缓才说出话来:“不是不对。我只是觉得纵能一时逃避了伤心事,也总不能逃避一世。”  洛沧笑了一下:“你这个年纪,哪知道伤心事是什么样子呢。我该这么和你说:酒能让你很高兴,好像有无数个十几岁的时光等着你随便使用。喝酒之后,就连普通的日子都成了美好的光阴——就算你没有过什么难受的时候,总该有些心情一般的时刻。这时就要看酒的用处了。”  “那倒也不必用酒。”洛九江笑道。洛沧侧目过去,只见对方面上已经流露出了一点醉态。  “怎么说?”此时此刻,洛沧竟有些好奇这少年的醉话。  洛九江仰头望天。看着那一片清爽而漫无边际的蔚蓝,只觉得心头天边都是一样广阔,胸中更存有说不出的旷达。  “何须永展欢颜?我心自拥旷旷然。结三千里浩然正气,享十万载正道孤单。人生在世,当撒大把快哉!”第7章 初见  听了这话后,洛沧手中的酒坛刚刚捧起一半,就不由自主地放下了。  洛九江面带醉态,半坐半卧的伏在地上。神情里满是少年初出茅庐的风发意气。  “你的刀法里只有锐意而无杀意,今日我叫你来,本是想带你去杀人的。”洛沧看着洛九江,表情竟然有一丝怔忪,“但眼下……我改主意了。  “像你这样的良才美质,只该凭自己领悟,让世态雕琢。”洛沧似有所感道,“谁若是只为一己之念,要给你涂抹上什么颜色,那真是第一等焚琴煮鹤的扫兴事。”  他在这里几番纠结念想,甚至还起了几度青年般的斯文感叹。而一旁的洛九江早就醉意上来,推开酒坛枕着自己臂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毫无纷乱杂念的闷头睡去了。  倒也真够自在。  最后看了看熟睡时脸上一派轻松的洛九江一眼,洛沧重新提起了地上的酒坛,脸上竟然难得地露出了几分不带讽刺含义的笑意:“且饮此杯……敬璞玉。”  ————————  寒千岭静坐在洛九江院中的那棵深雪花树下,眉头紧紧皱起。  他腕间那串佛珠早被解下握在手里,一颗一颗地数了十余遍。就连专门种下用来给他凝心安神的深雪花他都生嚼了两朵。  然而这些往日里很好用的平心静气的手段全都失去了效果。  寒千岭心里很明白自己如今的焦躁不安是为了什么。  洛沧既能一口点明自己的最大秘密,其身份必不简单。若不是确认他对洛九江毫无恶意,他今日根本不会任洛九江前去赴约。  然而眼睁睁的看着洛九江走到那个他毫无把握对付的男人身边,就像是把最爱重的珍宝放到狼嘴里。让人心中一阵阵的泛起烦躁和愤怒。  不只是那种不能收瑰宝于怀的自责无力,更有看到美玉落在淖泥、白羽积满尘埃、织锦被践踏在脚底的可惜——野狼怎么会知道珠玉的宝贵?旁人又哪里能一眼识得洛九江的珍奇?  寒千岭一把握住手中的佛珠,再睁开眼时瞳孔里竟然隐隐闪烁着一抹幽深的暗蓝。一朵成人手掌般大小的深雪花当空飘下,被寒千岭甩头咬在齿间,三两下吞到肚子里。  清甜而泛着异香的花瓣一咽下喉咙,便有一道清明之气自丹田而起直冲天灵。配合着先前咽下的那两朵深雪花的药性,寒千岭深吸一口气,趁此机会回忆一些能让他冷静下来的往事。  有关洛九江的往事。  他幼时七情有六情蒙昧,唯有恶念无比清晰。那些被世人当成景致玩赏的花鸟草木,在他眼中却每一寸都浸着鲜血。  若不是眼前有一个纯以怨恨主导灵台的发疯陈氏做鉴,他不想复陈氏旧辙,故而拼命用理智克制心中无端而生的愤恚,寒千岭只怕早入了邪魔外道。  他那时用来压抑情绪的方法不少,往往心底交杂的恶意一汹涌上来,寒千岭就放空所有思绪,找些重复而机械的事情来做。  劈柴、挑水、扯草、烧火……他连小女孩儿的花结都会打,岛上女工手里最繁复的龙凤呈祥结他看一遍就会,从头到尾不加停顿地打好只要一炷香的时间。  但每件事也只能起到一时的效果。天长日久,事情做熟,脑中难免杂念浮动。一到这时,寒千岭就必须要更换方法。  他第一次见洛九江的时候,正值他换了种新法子:数算盘珠。  恶念的骤然增强并不挑时候,寒千岭数次遇到过在路上便需要盘膝坐下,解下算盘一粒粒拨动的紧急时刻。常有人从此经过,三五成群的对坐在路边拨弄算盘的他指指点点,议论他的身世和陈氏的精神状况,笑他们一家是疯子娘生出了个大傻儿子。  洛九江就是在这时走到他身边的。  见寒千岭在心无旁骛地拨珠,洛九江并不打扰,只是在他旁边坐下。他足足等了一时三刻,直到寒千岭心绪稳定把手中算盘收起,洛九江才开口道:“这个算盘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寒千岭冷淡地摇了摇头。  洛九江就笑了:“那我知道了,明天我来找你。”  当夜正值十五月圆,天地间灵气较平时更浓一些。寒千岭照例避开屋中恶语相加的陈氏,攀到一棵龙涎树上打坐。他修炼时无意间向洛氏族地投去一眼,隐约看到对方族里有间屋子隔窗映着个剪影,屋中灯火直到丑时犹然未歇。  第二天洛九江果然依言来找寒千岭,他递给寒千岭一串佛珠,每颗佛珠都散发着新打磨木料特有的木质香味。  恍然之间,寒千岭想到昨夜洛氏族地里一直亮到天明的那盏灯。  他试探道:“你磨了一夜?”  洛九江笑道:“没办法,毕竟手生。”  “为什么送我这个?”寒千岭抬眼问他。  “你不是因为心情不好才拨那算盘珠的吗?用佛珠代替算盘不会被人在背后聒噪的那么厉害。”  洛九江把珠子挂到寒千岭腕上,那珠子先前一直放在洛九江怀里,被他胸口暖出一个十分宜人的温度。  寒千岭捻起珠串来,这一百零八颗圆润的木珠便在他眼前微微摇晃。他稍稍有些诧异:“你知道我心情不好?”  “昭然若揭啊!”洛九江毫不掩饰地弯起了眼睛,“在你身边,风都不会笑了。”  当寒千岭的情绪沉郁到一定程度时,确实会让身边的风都停止流动。而他心底涌动的恶意总是那样鲜明,于是身边的风也就一直沉沉的死寂着。  然而这样细微的小事,他从没想过会让别人察觉。  而且风在笑……这是怎样一个比方?  当天傍晚寒千岭和洛九江一起爬到岛上最高的一棵针柳木上。他们并排坐在一处结实的横枝上,寒千岭专心致志地听着洛九江吹起的呜呜叶笛。  夕阳下的晚风从二人身边掠过,突如其来的,在身边男孩笨拙的叶笛声里,寒千岭听到了风的笑声。  在那个瞬间,一直顿塞的情感如梦初醒,像是在黑暗里行走的盲人突然见到了颜色,也如同没滋没味的白水终于品出了甜意,平生第一次,寒千岭拨开了心前的重重迷雾,一直盘踞着高地的恶意如潮水般缓缓退却,而他自己则直观而纯粹感受到了何谓喜悦,何谓开怀。  在那个时刻,寒千岭身边那个冲着夕阳呸出难吃叶子的男孩子,脸上正蒙着一层夕阳投映出的金色光芒。  ————————  洛九江是被一场铺天盖地的大暴雨浇醒的。  他睡去的时候就地一躺没有留意,如今一下子坐起身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刚刚躺的头低脚高,脑袋枕在了一个坑洼里——他就说怎么梦里都是哗啦啦的水声,敢情是雨水一直在向他耳朵里倒灌呢!  抹了一把满面都是的雨水,洛九江四处打量了一遍,确认洛沧是真不在院子里,而他周身的火堆酒坛尽被打扫收拾了。  洛九江:“……”院子都重新整理好了,却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此处幕天席地,直到被雨浇醒。自己新认的这位先生不止口吻欠揍,本身也实在很会做人。  正当他跳起身来随手拍了拍身上泥泞的时候,不远处的屋门突然开了。熟悉的吱嘎轮椅声又出现在了小院里。即使如今暴雨瓢泼,漫天都是哗啦啦的水声,那轮椅声依然不紧不慢地清晰传入洛九江的耳朵。  洛九江扭头一看,洛沧撑着一把黑色的结实大伞,正坐在房檐下神色淡淡地看着自己。  不等洛九江钻进洛沧撑起的那把大伞下,洛沧就信手弹了一颗石子打在洛九江胸口,把他击得倒退了一步:“出去。”  这又是发什么神经了?洛九江莫名其妙地一耸肩,转身向着院门的方向走去。只是还没走两三步,洛沧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没有让你出院子。站到雨中去,拔你的刀。”  洛九江本身是不大爱生气的。他性格诙谐幽默,和谁都能好好相处,在大多数时候甚至有种非常大气的宽宏。  看在洛沧族谱上那个逝去弟弟,以及他自己本身双腿残疾的份上,洛九江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对他已有了某种面对自己家老太君一般的“好好好,你说什么都行,哄你开心就好”的宽纵态度。  所以如今被冷雨当头浇醒,连伞也不给遮一下,还被一石子逼回了雨里,洛九江也只是笑了一下,照着洛沧的意思拔出刀来。  “舞刀吧。”洛沧闭上了眼睛,仿佛养神般抛下这样一句话:“你没有伞,只有一把刀,想要不挨浇,就好好练你的刀。”  “不……”  洛沧猛然睁开眼睛:“为什么说不?你有什么不满?”  他的神色一直都十分疏离冷淡,现在突然咄咄逼人起来,竟然有种说不出的、仿佛绝世神兵出鞘时冷风扑面而来般的锐利。  “我没有什么不满。”洛九江被洛沧的这番变化弄的愣了一下,“我是想说,我是有伞的,我储物袋里放了一把。除此之外,为何我没有伞就要练刀?”  这两者之间难道有什么逻辑关系吗?若是没有伞,第一时间跑到屋檐下避雨才是正常的思路吧。  洛沧又笑了。他在面对洛九江时时常有这种笑容,洛九江无法准确的辨析出其中含义,但他能够体察到,那笑容里带着一点包容,更带着一点自嘲。除此之外,竟然还有几分温暖的味道。  “不要管伞,练刀吧。”洛沧轻声道:“是我忘了,你才十四岁,又一直在岛上长大,没听过外面那些方法。你要舞起你的刀来,等你的刀足够快,就不会被雨水打湿了。”第8章 速度  洛沧也不止动了动嘴皮子。他一边讲话,一边随手从轮椅的一旁抽出了一根极细极长的铁刺来,单手操纵着轮椅滑入雨幕中,给洛九江好好做了一番示范。  洛九江眼看着洛沧用那根细如竹签般的长刺舞出了一片银幕。从他挥出第一招起,洛沧的身体和铁刺便化作一片让人看不清楚的残影。洛九江心中十分惊愕,特意向着洛沧走近了一步,确认对方是真的没动用一点灵气。  等洛沧退回屋檐下,重新撑起那把黑色大伞时,他从头到脚都干干爽爽,连指甲尖都没湿上半分。  洛九江这下子可真算是心悦诚服,心中对洛沧那点未曾出口,但隐约的“除了音杀他还能教我些什么”的怀疑尽数不见。  现成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洛九江二话不说拔出腰间佩刀,顶着漫天的暴雨晃了一招。  刀锋凌厉,但无法斩断急流的雨幕;刀气肃杀,却没能威慑无言的天地。  洛沧看着洛九江在暴雨中挥刀不断,脸上慢慢聚起了一点笑意。  这孩子的天资悟性都可堪他平生所见的翘楚。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在同龄之间,洛九江几乎不能找到对手。长此以往,难免会让他生出一种自大的骄狂之气来。  比起带他见识真正的生死,以此打消他那还在萌芽中的自傲外,其实还有种更好的方法。  在洛九江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洛沧已经替他想了很远。此时此刻,洛沧为洛九江找了个一个毕生的对手,这个对手叫自然。  刀是洛九江早练熟的。但想达到洛沧那种滴水不进的地步,还要多费工夫。洛九江一开始就提到了最大速度,以快打快来对付雨幕。洛沧冷眼看着他的招数:“不出一刻,你就要慢下来。”  他说的很对。这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速度并没能遮挡住所有雨滴,却先一步让洛九江维持不住。而等速度放缓,洛九江就更不能凭借刀影遮蔽自己了。  再持续下去已经没有多少意义。洛九江索性收了刀,站在暴雨中独自细思。  他慢吗?的确是慢的,如果不慢,不会在之前被洛沧于一套刀法中挑出那么多破绽,也不会连雨幕都挡不住。  但是单纯的挥刀,真的可以达到那种泼水不进的速度?  洛九江仰起头来,暴雨没长眼睛,也毫无同情,一颗颗豆大的雨点一视同仁的砸在他的脸上,打的人皮肤生疼。  这些水滴真的又快又准。洛九江想:为什么它们就这样快? 第7章 那动作灵活又轻巧,明显的胸有成竹。连什么时候在瀑布背后的哪块石头上借力、爬到什么地步空中翻身更好都一清二楚,一看就能明白对方不知有多熟练。要不是洛沧眼睛还不花,差点没把洛九江认成个正往水帘洞里扎的猴儿。  洛九江稳稳当当地攀到了瀑布顶端,将湿漉漉的头发向身后一撩,风骚地对洛沧露出了个出水鬼般的笑。  洛沧:“……”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洛沧也难免深吸了口气:他新收的天才弟子便是这么个东西!  等洛九江再从那瀑布上自如的滑下来站定,洛沧便不冷不热道:“好徒儿,为师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人模人样的猴子。”  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固然有意损洛九江一句,却也真有几分表扬的意味在里头。刚刚看洛九江那攀爬的身法,明显糅杂着几分灵猿攀枝荡藤的自如敏捷。  这圆滑的轻捷之意不是身似,是神似。那份轻身挪转的力度技巧结合的极妙,要不是这小子如此得意洋洋,洛沧倒真想正经夸他一句。  不想洛九江听了这句话,脸上竟显出一点隐约的不好意思来:“师父谬赞了……小时候不懂事,嫌爬树费劲,特意抓了几只猴子养,没事就把它们往树上一撒……身法也在那时照着学了几分。”  洛沧:“……”  他深吸口气,猛然想起第一堂课上洛九江作的那曲音杀,脑中隐约有个想法一晃:“你当初吹的那支口哨我也听得耳熟,莫非……”  下一刻,洛沧就见自己的好徒儿重重一点头,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音律上有地方是跟七叉鸟学的。”  洛沧:“……”  这小子哪用的着师父教?就该给他开个御兽苑,往里面扔个三年五载,没准连怎么飞都学会了!第10章 群殴  “我确实发现你肉体的强度远胜于其他同龄人,原来是这个缘故。”洛沧点了点头,把手拢在袖子里,“这法子是谁教你的?”  “我二哥上次回岛时和我说的。”  “能一直坚持下来,也算你的本事。”洛沧深深地看了洛九江一眼,“你如今的身体强韧度已经够用,但要想再进一步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新引一道更高的瀑布,爱练你自己抽空练去。”  简单把事情交代了一下,洛沧便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留恋:“既然省出了这部分时间,我就能把放在后面的计划向前挪一挪了……不算族内岛中正式的大比小比,你打过架吗?”  洛九江和洛沧目光相对了片刻,诚实回答道:“打过不少。”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有不打架的。在族里他是族长家的少公子,没有多少人来找他茬,但在七岛之内他也有几个对头,以前也自己主动出去惹过几次事。  “嗯。”洛沧冷淡地应了一声,看不出他对这个回答满意还是不满意,“那你知道比试和打架的区别吗?”  “比试比打架更文雅更有章程些。”关于这点洛九江是有切身体会的,打架的时候彼此都没有那许多的废话,一旦打得急了,刀剑上的路数也拆解变化的很快,有时候的出手招式相当不成体统。  “哦,这也可以算一点。”洛沧漠然地点了点头,“但打架和比试最不同的一点就是,别人未必会和你单打独斗。”  洛沧一边说着,一边凭空挥了下手。他上次做这个动作还是早晨,当时那一摊骤然出现的书山差点没把洛九江埋了。洛九江对他的这个动作记忆犹新,二话不说就往后一闪。  ……然后他眼前便出现了五个彪形大汉。  “傀儡?”洛九江甚至无需细看,这些傀儡的肌肤闪着铁色的光泽,关节处也有明显的机关痕迹,每张脸上虽不缺眼睛鼻子,可五官纯是一个模子里摁出来的,每具傀儡都长的没有半分差别。  这五具高大粗壮的傀儡手中都倒提着根坚硬的齐眉棍,脑袋全是圆滚滚的大秃瓢,可能是怕有伤风化,他们每人身上还胡乱套了件土里土气的肥大僧袍。  “这几个傀儡走的是佛修路子。”洛沧看起来没有想说更多的意思,“从今天开始,你就学学怎么打架吧。”  洛九江刚刚已经仔细观察过半晌,确定过这几个傀儡拎的棍子材质都是被多次锤炼过的星辰钢:这东西单凭重量砸下来都能让普通人筋断骨折,若是被人抡圆了打下来,恐怕他这身板也够呛能抗几下。  出于这个考虑,洛九江谨慎道:“它们大概相当于什么修为?”  “毕竟是才开始,我也不好要求太高。”洛沧眼皮微垂,“你既然是炼气七层,它们自然也是炼气七层。若是打不过也没有什么的,你只管挨揍就是了——出门在外,打人和挨打你总得擅长一样。”  洛九江:“……”  这话听起来挺混蛋,但也确实不乏道理。洛九江叹了口气,拔出刀来,眼中却分明带着跃跃欲试的笑意。  刀柄绕着洛九江手腕纯熟的转了一圈,挽了个花哨的刀花,洛九江对这五块黝黑黝黑的铁疙瘩微微一礼,笑道:“请了。”  ……  在接下第一棍的时候,那挟裹着风声的沉重力道就震得洛九江手腕发麻。  而在他身后,余下四棍毫不容情的地抡来,那刚劲的力道和迅疾的速度整齐划一地发出一道破空风声,直听的洛九江后背寒毛倒竖。  他翻手别开眼前傀儡的齐眉棍,灵巧地闪至对方身后,趟刀直撩这傀儡的后心,半路却迫不得已的匆忙收手——洛沧只讲了击中傀儡要害对方会停止行动,他却没说过这些傀儡的胳膊肘可以往外拐!  是字面意义上的往外拐!  眼前的大铁疙瘩连转身都不用,干脆利落的一棍横扫洛九江小腿,洛九江弹身避过,却已错过了先手第一招的大好时机。  余下四只傀儡也趁这耽搁的片刻围了过来,预料之外的情况更是打乱了洛九江先前定好的计划,原本凌厉的攻击被迫一滞,气势便弱下来,被迫变为守势。  洛沧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幕。  电光火石之间,洛九江折腰撤步,一手搭在刀背之上平推出去,锵锵撞开两根乌黑的钢棍,同时脚下走定连环鸳鸯步,反踩下一根钢棍借力弹出,从这五具傀儡包围圈的缝隙里横撞了出去。  于此时此刻,洛九江才发自内心地意识到他和洛沧关于打架的定义确实相当不同——他印象里的打架只配叫普通地打斗,而他师父概念里的这个,是狂乱地群殴。  主动回身架住离自己最近那只傀儡的棍子,洛九江矮身撞进对方怀里反手直刺傀儡胸腹,同时感觉自己很想骂娘。  一般佛修打架都是以守为攻,大多会变出个金刚罩子来,走的是任你狂风骤雨,我自巍然不动的路数。依这几只傀儡凶猛狠辣的招数动作,说是魔修都抬举了!  ————————  两刻钟后,解决掉最后一只傀儡的洛九江拄刀半跪于地,一句话也不想说:他现在连呼吸的力道稍重一点,浑身都会疼得要命。  方才他硬拼着背后挨上一棍,趁机用快刀从几只傀儡中搅出了一道决定胜败的缝隙。然而血肉之躯哪能抗住冰冷的钢铁,那一下落得又重又狠,洛九江五腑一阵震颤,几乎有种要把肺喷出来的错觉。  背后的伤拖住了洛九江挥刀躲避的速度,他很久都没找到机会干掉第三只傀儡。而在这期间由于身法滞塞,他又难免挨上了几棍。  ——由此看来,洛沧的心确实比钢铁还硬。方才洛九江在逼不得已之下不得不用左臂架住一根齐眉棍,桡骨登时传来一阵剧痛,耳中只闻咔嚓一声,却是骨头差点断了。  然而洛沧稳稳坐定于轮椅上,不但身体纹丝不动,就连表情也没变上一分。要不是洛九江身体结实,反应迅速,当机立断用痛得几乎没有知觉的左臂顶住,先用刀柄倒击逼退身后傀儡,又出刀猛刺停了面前傀儡的动作,不知他骨头要断上几根才能等来洛沧出手阻止。  缓过最痛的那口气,洛九江方抬头强笑道:“不知师父可有药否?”这伤要不用好药抹一抹,他明日估计都起不来床。  “有药酒。”  洛沧缓缓转动轮椅行到洛九江身边,颇有耐心地等着洛九江解开上衣衣襟露出后背。洛九江方才左臂重重挨了一着,如今手指上细微动作仍不灵活。扯下上衫时他自己回头看了一眼,背后抗下一棍的地方如今已变成一大片蛛网般蔓延开的青紫。  洛沧眼神放软了些,动作却仍没有半分容情。他拧开药酒盖子给洛九江推背活血,手上的力度疼的洛九江一个激灵。  为了避免龇牙咧嘴的丢脸情况,洛九江随便找了个让他怨念的话题出来:“师父,这五具傀儡真是佛修路子?”  “我不骗你,确是佛修。”洛沧重重按着洛九江的肩膀防他挣脱,“不过它们的招数仿的是修六畜道一脉的佛修,这我怕是忘了同你说。”  洛九江:“……那师父您措辞真是太文雅了。”一般人都不说六畜道是佛修,通常管他们叫邪教!  “你能让这五具傀儡都停下来,倒让我意外的很。”把洛九江背后凝住的血块推开,洛沧又扯过洛九江左臂,只看了一眼就微微皱起了眉头,“但解决第二只傀儡时太过莽撞,不该拿后背硬抗那一下。”  “在那种情况下,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洛九江扯了扯嘴角——洛沧在他手臂上换了种新药,抹着倒不痛,就是让骨头酸痒的要命。  洛沧摇了摇头:“有别的方法。你是愿我讲给你,还是要自己想想?”  “那就让我回去想想,要是明天还不开窍便请师父跟我说。”背上臂上的伤口都处理完毕,洛九江重新穿回衣裳一抖衣摆,“诶?”  却是洛沧将那瓶药酒并一支药瓶递到了眼前。  “收着。”洛沧简短地说,“不然你还想次次劳动为师给你处理伤口吗。”  “不敢不敢,多谢师父。”洛九江口中道着不敢,面上却笑开了:洛沧给他的这两种药确实不错,他身上的这些伤口刚处理过不到盏茶,但方才身上的肿胀疼痛之意已被一扫而空了。  从对方那用提香叶烹早饭的气魄来看,这两种药大概也都有些名堂。  正当洛沧转过轮椅示意洛九江跟上之际,洛齐从远处挥手跑来:“洛哥——洛哥——”  “怎么了?别急,慢慢说。”洛九江上前两步,只见这个平时总爱追在他身后的族弟一脸惊惶。  “总算找到你了!”洛齐一把扯住洛九江袖子,直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勉强从肺里挤出半口气来,“洛哥,寒哥的母亲……走了。”  “什么?!”第11章 送葬  等洛九江赶到的时候,陈氏的墓碑都已立好。  这里不是陈氏一族的祖坟。当初寒千岭的才华初露峥嵘,却执意投入洛氏一族时,陈氏族里狠闹了一场,明逼暗诱地折腾了小半个月。最终陈氏失去入葬祖坟的权利一事便是威逼恐吓的结果之一。  陈氏下葬的地方水草丰美,虽不算风景如画,环境也足够宜人。只是墓前太过冷清,除了寒千岭自己,竟无一人前来送葬。  寒千岭正仔细地用金漆描画石碑,洛九江扫了一眼,便见“陈氏淑红之墓——寒千岭立”两行简洁干脆的文字。  寒千岭手腕一收,勾好最后一笔,将笔杆搁在一旁的砚台上,回身看向洛九江:“不是去洛先生那里修炼了吗,怎么还过来了?”  “有人给我报信了。”洛九江不知说什么,只低声道,“千岭……”  不搭哭丧棚,不开白事宴。从收殓到下葬,寒千岭一切从简——但就算是一切从简,一个上午的时间也未免太快了。  除非陈氏身体一再恶化,寒千岭对此早有准备。  而他作为寒千岭的朋友,竟然对陈氏的情况毫无察觉。  寒千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他手下有条不紊地摆好祭品,捻起一旁香盒中的线香点了三只供上,又按惯例去焚折好的纸元宝。  洛九江见此,也伸手去拿线香想要拜祭,却被寒千岭一把按住了手:“做什么?”  “为伯母上一炷香。”  这话便如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终于将寒千岭平静如水的面容激出一点波澜。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你不要拜,也不用拜。”  洛九江反手握住寒千岭的手腕:“千岭,你节哀。”  寒千岭神色依然平淡:“一往而不能回的时间,一死而不能复生的性命,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感情,这三者本来就是人力难及之处,亦是不可强违之事。顺其自然便好,我并无哀痛要节。”  他拍了拍手上沾上的一点纸灰站起身来:“走了。”  他神色淡漠如常,确实没有半点伤怀之意。  这反应在洛九江的意料之外,但他念头一转,只觉得寒千岭如今的态度也在情理之中。  自小和寒千岭一起同食共寝地长大,洛九江对自己这个挚友的异常之处大多心知肚明。比如对方生吃七朵深雪花反而感到轻松的情况、明明未阅读过相关资料,但一经提起就能反应过来是什么功法——比如叫破洛沧教他的那门身法为“回风八卦步”的本事……  诸如此般的事体实在是太多了。寒千岭也从没有在洛九江面前特意掩饰过。  正如同他此时也不掩饰他对自己已逝母亲的冷淡态度。  洛九江知道陈氏是如何对待寒千岭的,但他同样知道寒千岭的那些灵石都花在了哪里。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寒千岭虽然口上不说,但内心确实还对母爱存着一份眷恋。  实话说,他在此前还常为寒千岭感到不值。  “千岭。”洛九江走到寒千岭的身边,和他并着肩缓缓向洛氏族地里走,“她……我知道陈夫人过去对你非常不好……” 第9章 第13章 岛外  还不等到风荷轩,洛九江离着老远就听到了里面摔盘子砸碗的声音。  洛九江眉头一皱,快走两步,眨眼就踏进了风荷轩的大门。果不其然,地上摔了一地碎瓷,杜堤正抱臂冷笑,他面前正跪着一个浅粉裙衫、深深低着头的侍女。  “茶汤又烫又浊,桌子上的灰都没擦干净。这就是你们洛家的待客之道?那我可算见识了。”杜堤仿佛余怒未消般又顺手砸过去一个茶杯,侍女偏了偏头,让那杯子擦着自己的额角飞了过去,哗啦一声摔碎在了地上。  “好威风啊。”洛九江跨进门槛,只用轻蔑的眼神扫了杜堤一下,就转过头去,把跪在一地狼藉里的侍女扶了起来,“伤到没有?”  侍女摇了摇头,她抬起脸来,表情中并无任何被刚刚事态所惊吓之意:“奴婢没有受伤,谢少公子体恤。”  洛九江闻言沉着脸点了点头,心中的怒火却已无声燃起。  他小时候没少在二哥那儿野,一般出了大问题洛六深会帮忙兜住,小事情都是月楼月亭处理。也是洛九江幼时生的可爱,调皮的也很有章法,月楼月亭虽然时常追在他身后收拾乱子,却从未对此有过一点抱怨。仔细说起来,她们几乎算是洛九江半个姐姐了。  上下打量了两眼,确定月楼确实没事后,洛九江放开了她的袖子,装模作样地呵斥道:“杜公子这是怎么了?月楼你怎么这般不会服侍,你难道不知道杜公子每个月都有几天心情不好吗?怎么能给他上茶呢,快下去给他冲一杯红糖鸡蛋水来。”  他不过说了三句话,却差点把杜堤凭空气炸。先不说这话里话外暗示的意思,单是“鸡蛋”两个字,在两年前的那件事后就成了杜堤的绝对禁忌。  这禁忌全拜他眼前之人所赐,然而这人竟然还敢如此大胆的抓着自己的痛脚狂踩!  杜堤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而更令他的怒气火上浇油的,是月楼微微屈膝,应答了一声:“是,奴婢这就去。”  “洛九江,你这是什么意思!”杜堤双眼喷火,和洛九江对峙几秒后,反手就向缓缓退出大堂的月楼一掌劈下。  洛九江早料到他的反应,几乎跟他一同动作起来,抬手便架住了杜堤的胳膊,用那种最气人的、慢吞吞的混账语调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你既然癸水来了,我就好好照顾照顾你,给你看看我洛家的待客之道——啊,对了,月楼,我看杜公子冻得直哆嗦,你再让厨房给他烧碗蛋、花、汤来。”  接二连三关于屈辱旧事的关键词让杜堤心中燃烧着熊熊怒火,而对面那人在此时仍然有些漫不经心的轻视笑容更是呼的一下烧尽了杜堤的所有理智。他喉中溢出一声狂吼,拔出长剑就向洛九江扑了过去。  “你们杜家那鬼功法,练多了只会让人变成猩猩。”洛九江不慌不忙地后撤翻身,右手拔刀,口上竟然还不饶人,“遇到点事情除了‘嗷嗷嗷’就只会‘呀呀呀’,脑子从此就全和着豆花下饭了,这我去年可是提醒过你的。”  他这几天被洛沧揪着往死里练,各方面的实力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就连过去的自己在他眼中都速度太慢,何况是资质不够的手下败将杜堤?洛九江简直如玩耍一样的闪身躲过对方的十二记连劈,足下用力一蹬,已经跃至半空,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对方。  他手腕一翻,刀侧就自上而下,和着他的全身体重一起,重重地拍在了杜堤脊背上。那上面所加的千钧之力抽的杜堤膝盖一软,当下就是一个踉跄。  而洛九江落地的动作竟然还快杜堤一步,他身形一闪,脚尖向上弹跳般一挑,就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踢在了对手俯冲向地的下巴上。  这记重击让杜堤的表情不受控制的扭曲了一下,显然是因此牙齿咬合,伤到了舌头。洛九江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改踢为扫,右膝在他的一声口哨里重重地撞上了杜堤的腮帮子,保证了对方除了舌头磕破流出的血水外,还额外吐出了一颗大牙。  这一记膝击过后,洛九江没有再追加新的攻击。他收回脚,半点都不担心对方还有余力反抗,甚至还有闲心扫了扫自己靴子上的尘土。  杜堤头晕目眩地趴在地上,半边脸孔慢慢肿起。而让他如今连身都起不来的并不是那些皮外伤,反而是洛九江那一声愉快的口哨。  也不知怎地,那口哨竟似乎一柄长剑一般,尖锐地从杜堤的耳膜直插他的大脑,让他如今头痛欲裂,脑子好像被一根铁棍狠狠翻搅了一通一般,疼得他冷汗直冒。  “你这么盛情的要来给我做沙包,我也怪不好意思的。”洛九江耸了耸肩膀,“除了松筋骨外再用音杀帮你开开窍吧,这个是附赠的,不用谢。”  说完这话后,他仿佛很满意一般的点了点头,甚至还动作温柔地把杜堤重新扶回了椅子上:“我去帮你催催你那份红糖鸡蛋和蛋花汤,为了身体着想,一会儿可千万记得喝。”  ————————  洛九江走出风荷轩的大门,刚刚转了个拐角,就见到了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抱臂而立的寒千岭。  同样的抱臂动作,放在洛九江眼里却是不同的景况。寒千岭抱着胳膊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身长玉立,养眼的很。洛九江笑了一声,上前拍了拍寒千岭的肩膀:“怎么找到这里了?”  “路上遇到月亭姑娘了。”寒千岭简短的解释道,他睁开眼睛,“你这次倒很快。”  “我速度提升了,又用音杀打了他一个出其不意。”洛九江摩挲了一下腰间的刀柄,“也是杜堤这次没罩他那几个乌龟壳子,正式大比时可没这么容易……除此之外,我感觉他的修为有点问题。”  “怎么,他谎报修为?”寒千岭何等记忆,一听修为二字当下就想到了杜堤两个月前刚破炼气五层时的情形。以对方的性格,竟然没有大肆张扬一番昭告天下,反而只是低调的透露了这消息,确实有点不对。  洛九江摇了摇头:“虽然灵气还有些发虚,但的确是炼气五层。我疑惑的是他似乎更没脑子了些,我随便说两句话竟就爆了。虽然他们杜家的烈火诀修炼起来会让人性格火爆、耐性下降,他本身也没多少智力可言,但克制力低到这种情况还是有些离谱了……”  又分心想了想,洛九江没得出什么头绪,索性直接把此事放下:“罢了,不管这些。七岛大比已经近在咫尺,对手们更是要接踵而来,咱们还是专心修炼更实际些。”  他既然这样说,寒千岭也就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并肩走了两步,寒千岭顺便交代道:“对了,刚刚我正碰上月楼姑娘,直接请她去五先生那里上报情况了。”  洛九江的五叔平时负责的就是家族交涉的事宜,这事正该他来处理。洛九江倒有心把杜堤打完一扔不管,但那也太不负责了些。若不是寒千岭替他吩咐了月楼,洛九江也是要这样扫尾的。  ——————————  心里对杜堤的事情还是存着几分疑惑,第当天下午洛九江拿这件事同洛沧说了说。  洛沧正品着白玉杯中的浆液,从那浓稠醇厚的颜色来看,这大约又是什么陈酿好酒。听到洛九江叙述的事情,他只是抬了抬眼皮:“若你所言无错漏之处,那人就应是用丹药催高了修为。不过是拔苗助长之事,没什么可在意的。”  他虽回答了洛九江的问题,但关于洛九江和杜堤打的那一架的内容,他权当耳旁风一般听过就罢了,对此只字未提。  想来也是,就是在洛九江自己眼中,他那番举止都和打沙包无异,在洛沧看来自然更低级,最多能算猫儿狗儿滚成了一团吧。  “催高修为的丹药?”  杯中液体已经见底,洛沧伸手拿过白玉瓶又为自己倒满了一杯。他刚刚的一场训练让洛九江现在都还手足发软,但正如他尽心尽力教导洛九江的风格一般,只要洛九江有所疑问,他都会解答传授的不惜余力。  “岛外常见这样的事,不过七岛内倒是不多。世上总有天资不够之辈,无论如何也迈不过某个要紧关节时,便会用丹药来帮助提升修为。但这毕竟是外力所致,多少会让修为发虚不稳,可能还会有所隐患。”  说到这里,洛沧顿了一顿,提点洛九江道:“修为越高就越免不了这样的事情,有些丹药甚至会成为重赛的奖励。日后你若真遇到需要服丹才能增长修为的情况,也不用太过抗拒,只是记得找一个靠得住的炼丹师。”  洛九江点了点头。此时他对丹药还没什么心得感悟,至少不觉得自己十分需要。相比起来,他还是对洛沧口中的“岛外”更感兴趣。  察觉到洛九江跃跃欲试的好奇目光,洛沧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是了,年轻人都想出去看看。你当然想知道岛外的情况如何。”  洛沧做事向来直截了当,丝毫不弄玄虚。见洛九江神色上的跃跃欲试之意,他也不故意难为人卖关子。  提到了这个话题,洛沧的神色不由放的有些深远:“七岛只是诸多小世界之一,岛外更有许多大世界。那会是一片很好的天地,你能遇到无数事,你会认识无数人。那些地方每天发生的阴谋数量可与海域中涌动的暗潮媲美,每天流传的故事比海滩上所有的贝壳还多。”  “那里绝不是你这种少年人浇人一头蛋花汤就能供人闲谈三个月的地方。岛外很大,大到背叛和爱已经是不稀奇的传闻,一个修士新入元婴的消息过一天就成了别人嘴里嚼腻的下脚料。”  说到这里,洛沧的目光放空,投向天边的尽头,表情中仿佛承载着重逾万钧的回忆:“你将从世人的刀枪中穿行而过,也会无数次对别人拔剑相向。身边的人有的会离开,有的会死去,只有很少数的能够留在你的身边,但这样的陪伴也只有一程。千万个人里,只有不足五指之数的人会始终站在你的旁边,和你一同走到最后。”  “而这样的陪同,有太多人穷其一生都不会得到。”  鬼使神差的,洛九江问道:“那您得到了吗?”  “……我得到了。”  洛沧简短地给出了洛九江回复,下一刻就整了整表情,指着院子的中心:“休息的够多了,去吧,该是练习步法的时候了。”  在洛九江夸张地唉声叹气着,抄起自己的长刀背对洛沧走出去的时候,洛沧脸上的神情如裂冰般片片碎裂,再维持不住。  他得到过。然后他被废了双腿,而那人则再不会睁开眼睛。第14章 刀谱  洛九江要承认,自己的这位师父确实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不提他自己每日早饭里添的百香粉、信手拿出的,走各家路法的机关傀儡、随口指点便得精髓的眼力经验,单是他最开始拿来砸洛九江的那一堆书都相当不同凡响。  不算那一大本他天天都要在洛沧面前背半个时辰的典籍,洛九江在整理那堆书的过程中至少翻出了百余本刀法。  单论刀法也没什么出奇,刀棍入门比剑戟简单,因而洛氏的藏书楼里都能刨出个百八十本。然而洛氏书楼中的刀谱质量和洛沧随手扔给他的这些册子比起来,只怕提鞋也不配。  在练刀的人面前放下这许多优秀刀法,就像是故意在酒鬼鼻子底下吊着一壶绝顶香醇的佳酿,洛九江忍得住才怪。  这便是他如今弓腰揉身,一手扬刀上挑,一臂振袖为刀,拿一招“百花归燕”右面拦住一只使峨眉水刺的傀儡,左边又推开另一条枪杆的缘由了。  此时场内横七竖八地躺下了五六只傀儡,手中均持着各色兵刃。洛沧不等洛九江把最后一个傀儡击倒,就弹出一点酒液将其定住,结束了这一场实练。  “‘梨花细雨’、‘怒斩千军’、‘尾生抱柱’……”洛沧双眼微眯,按照方才洛九江出招的顺序一连报了二十余招的名字,“就方才所见,你这些天至少强咽下了八本刀谱。”  洛九江先是还刀入鞘,才抬手一摸鼻尖:“其实那刀谱我大概翻了十来本……”  洛沧果然不赞同地扬起了一边眉毛:“你每晚放在这上面多少时间?长此以往精力岂能吃得消?”而且就他方才所见,洛九江看的那几本刀谱风格五花八门,柔情万种者有,霸气非常者亦有,根本不在一个发展方向上。  “其实也没用多少时间。”洛九江偷眼窥了窥洛沧的脸色,“这些刀谱都薄嘛,我看一遍就记住了,练一遍就差不多会了。精通不敢当,形意还是能描得几分的。”  洛沧:“……”  纵使他已经对自己这个徒儿的资质有所预料,如此天赋也未免太惊人了些。  世间功法大体分天地玄黄四阶,每阶又各划九等。天地级别的功法他手中不是没有,然而其中蕴藏的灵力杀气非常,十几岁的少年当不得这般精神冲击。  而黄阶功法洛沧手里就没留过一本——他嫌掉价。因此当初洛沧扔给洛九江的刀谱多半都是玄阶八九级的程度,随便拿出两三本给筑基修士用都够了,如今竟被洛九江一个炼气的小修士划拉划拉囫囵吞了。  他不但把十几本刀谱一口吞了,还吞的是十来种不同的路数。普通的炼气修士要是敢像他这么学玄级功法,不用十几本,只消五六本就够逼得人发疯精分。  这小子胆大包天,没轻没重!  然而从刚刚的表现来看,他嚼得还挺舒服,一点也没消化不良。  看来如今远没到洛九江的极限,日常的训练还能给他加些码。洛沧垂下眼皮想道:这混小子胆子太大,这才几天的功夫就做出这种事来,往后要是一个错眼,只怕天也能被他戳出个窟窿。  洛沧刚想示意洛九江重新站回原地,就又忆起洛九江方才所用的量词。出于这些日子里对这混账徒儿的了解,洛沧以防万一地问了一句:“对了,‘十来本’是多少本?”十一本?十二本?  洛九江:“……”  他冲洛沧乖巧地笑了笑。  洛沧已经对这种“含蓄地沉默”相当熟悉,洛九江一旦这么笑起来准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洛沧食指烦躁地在轮椅柄上敲击了两三下,重复问道:“‘十来本’究竟是多少本?”十四本?十五本?  “十九零四本。”洛九江无奈报了个数。  洛沧:“……”这计数方式也是十分别致。  去他的十来本!这小子是看了整整二十三本!  从洛沧给了洛九江那些书的日子算起,直到现在为止,时间才不过半月,他这里平时的训练还在给洛九江一日日的提着上限,人家那边回屋后竟还有余力把各类刀谱翻的欢!  要是洛九江悟性不够,被几种相反的路数迷了心智,或是记错了行功过程,让这小子练刀过程中一个走岔,就轮不到他现下笑嘻嘻地编计数方式了,尸体都凉透了!  哪还用一点点的给他加码?自己就应该疯狂的练他!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洛沧登时就下定了决心。  眼见洛九江还对自己未来悲惨的命运茫然无知,还有闲心在底下做小动作,连续踢飞了好几颗石子摆出个圆来,洛沧不由哼笑了一声,眼神却在无声间柔软下来。  天下为人师者,见到如此良才美质,心里哪有不爱的。  但越是璞玉就越需仔细雕琢,越像洛九江性情才气越是这般出众,洛沧便越担心他中途夭折。少年人十个有九个半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包天,若洛九江也似那些恃才傲物的少年天才一般仰着头出去,多半要摔个头破血流才知道深浅。  而这个“头破血流”的变数可太多了,度量也太难把握了。  修仙本就是逆天之行,一路上寻衅结仇、杀人灭口、灭门夺宝、嫉贤妒能之事不胜凡几,有不少人才华还没有二两重,骨头就先轻了几十斤。洛沧这么多年来看见过的天才尸体若都塞到车里拉出来摆开,绕上玳瑁岛几圈是不成问题的。  不论天才庸才,人最忌自满自负,拿不清事情和自己的分量。  往日再多尸体看就看了,左右与他无关。但若是他的徒儿可能成为其中一具……那可不行。  洛沧想得烦心,免不了阴着脸吩咐道:“过来。”  洛九江一头雾水地凑了过来。  少年身姿笔挺,像根木柱子一样戳在洛沧眼前,洛沧想看他一眼还要特意仰起头来。他没好气地补充道:“蹲下。” 第11章 寒千岭全然疯狂的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剧烈的波动!  他周身暴动的灵气已经形成了一个漩涡,似乎等着在某个时刻狂乱地把整个小世界吞吃卷入。而此时此刻,这个旋涡缓慢地、艰难地,向着反方向转动着。  寒千岭吃力地压制着自己的灵气和修为,把它们一寸寸地按回体内,这件事是这么困难,仿佛一个人拼命地塞回自己被拔出体外的脊骨。  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几条底线般的“我不可以”。有的人不可以杀人,有的人不可以放火,有的人不可以背信弃义。  而寒千岭,他在过去的十四年里一直要求着自己,他不可以发疯,不可以放弃,不可以控制不住那种从灵魂而生,始终难以摆脱的恨意。  这种克制和忍受几乎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以至于当他分出一点理智来后,那种席卷全身的饥饿和疯狂便被缓慢而有效地压制住了。  隔壁的洛九江熟睡着,他的床脚旁丢着一件结满了盐花的外袍。  而卧室中的寒千岭端坐着,他汗落如雨,打湿了满身衣物,后背也正缓慢的结着一层雪白的盐霜。  随着灵气一分分地散去,寒千岭的修为也一点点地跌落,从筑基变为炼气九层、炼气八层……然后又回到了最初的炼气七层。  他重新睁开了眼睛,目光中是一片清明。  与之前不同的是,他此时经脉中的灵气已经浓厚的近乎粘稠了。  不会像此前那样随便运转两下灵力就走到突破的危险边缘,也不会进阶到他如今还无法自控的筑基期。他眼下的情况是最好的结果。  寒千岭的每一寸肌肉里都像是灌满了铅,灵魂却仿佛轻飘飘的。他任自己毫无形象的仰倒在床上,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经慢慢翘起。  这样轻松的感觉,应该可以叫作释然吧。  ——————————  第二天一早,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人并肩走向校场,寒千岭把昨晚的事改头换面的提了一句:“我给你房中新换了几盆花。”  说这话时他正捻着那串圆润光滑的珠子,让它们被一颗颗从指缝中缓慢而稳定地拨开。洛九江“诶”了一声:“这我可没注意到。”  “改动不大,原先是什么品种的如今还是什么品种。”寒千岭镇定道,“我就是换了种颜色,觉得蓝色更顺眼些。”  这种小事洛九江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他随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正当他兴味盎然地想要跟寒千岭描述一下他昨天做过的一场梦时,寒千岭猛然一扯他衣袖,拽着他躲到了一处嶙峋的乱石之后。  洛九江和他向来极有默契,不但十分依从的顺着寒千岭的力道躲好,中途连一声都没出,甚至还有余心帮寒千岭拢好了一处可能暴露行踪的衣角。  他这举动刚做完,不远处就有两人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洛九江从石缝中打量出去,只一眼就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此处真是个躲避打探的风水宝地,在远处把身影缩进一丛绿植阴影中的两位,不是越青晖和董双玉还能有谁?  他们原本便缠肘并步地走在路上,如今找到了一处避人的地方,干脆就直接吻的难舍难分。  洛九江瞠目结舌。  不同于洛九江此前的毫无察觉,寒千岭在昨日便对这两个人的关系隐约有点猜测。眼下见猜想成真,心中也无多少惊愕,只是无声地把洛九江向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听着不远处枝叶摩擦衣物的窸窣、恋人深吻时特有的水声,还有几句低声且甜蜜的絮语,饶是豁达如洛九江,此时此刻,心头也不免生出了一点尴尬来。  他和寒千岭躲藏的这从乱石大小有限,故而他和寒千岭的身体只好紧紧相贴。两人的呼吸相交,在这个距离下都能清晰的嗅到彼此身上的气味。那气息已经极熟悉,若不是此时身处在这么一个环境下,两人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毫无意识了。  自己和对方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清晰可闻。洛九江眨眼的瞬间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错觉:他们的心脏是被什么东西牵在一起的。  谢天谢地,两人并不用在这种尴尬的境遇下耽搁太久。董双玉和越青晖终究是离开了。听得他们远去的声音,洛九江大着胆子探出头去,便见了这两人十指相扣的背影。  确定对方是真的走了,并不会杀个回马枪后,洛九江扶着石头站了起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真没想到……我可从没撞上过这种事。”  “两个男子做道侣的事在岛外更常见些,七岛之内确实不多。”寒千岭也站起身来,细致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弹去了两三点刚刚在石头上蹭到的青苔。不同于洛九江的如释重负,他的神色间很有几分莫测之意:“你怎么看?”  “什么?”  “他们两个的事,你怎么看?我是指像这样,两个男人谈情说爱。”  “此前没料到啊,刚刚真是吓了一跳。”洛九江仔细地想了想:“但你要问我怎么看……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最多是没人给绣荷包罢了,不过那又不是要紧的事。”  寒千岭摇了摇头:“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被这么一否定,洛九江倒笑了:“是能比男女在一块多吃顿饭,还是能比夫妻多睡张床?我瞧他们在一起,衣食住行还更方便些,连逛窑子都能搭个伴呢。”  听到前面的话,寒千岭刚刚神情一动,可最后的那句话就让他的神情变为了哭笑不得。他伸手点了洛九江两下,自己也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真不该问你。走吧。”  “别用那种‘朽木不可雕也’的口吻说话啊,我明明也懂的。”洛九江抬手勾住寒千岭的脖子,笑道,“你这语气简直像是放弃我了一样。”  寒千岭叹了口气:“你懂?觉得一对断袖方便一块儿逛窑子也算懂?——您可开点窍吧。”  洛九江莫名其妙道:“什么?”  寒千岭又笑了笑,没和他多说。  一般来说少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可洛九江不知是不是调皮捣蛋的事做多了遭报应,怎么看也不像是开窍的模样。  真说起来,寒千岭亲见过族里有小姑娘递洛九江荷包,他自己也很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却没表现出半分初遇这种事的惊讶腼腆。不知为何,洛九江对于这种事的态度格外坦荡,似乎有种很奇妙的……正直。  也不知该说好,还是该说不好。  “正直”的洛九江眼睛一转就想到了别的地方,他凑近了寒千岭,压低了声音道:“诶,提到这个我就想起来——千岭,你有没有……的时候?”  “什么?”极难得的,寒千岭没能从眉眼中领会洛九江的意思。  “就是夜里做了个梦,等早晨起来时,发现自己……的时候?”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寂静。片刻之后,寒千岭懂了。  他确实有过,仅有一次。  遗精这种事情,是身体健康的人类少年理应具有的生理现象,寒千岭挺早就知道这个,但他从前没想过自己能有这种经历。  所以当他那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的异况时,切切实实地吓了一跳。  他没料到自己会有这么……这么人类的情况。  只消看寒千岭此时眼神一下,洛九江就摸出了他的底。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好奇道:“千岭,那你晚上都梦到了什么啊?”  少年人对这种“禁区”一般的话题难免有种天然的好奇,像洛九江这种专爱碰线的人,对此就更跃跃欲试。  “……”寒千岭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看着洛九江好奇而坦然的眼神,低声如实道:“我梦到鳞,很多很多片鳞。”  他眼神暗了暗,想到了梦中那段仿佛没有尽头的鳞海。他至今还记得那些幽蓝鳞片上特有的闪光,这场梦发的突如其来,他始终也没能见到那片鳞海的首尾,只能推测出那是什么东西的某一部分。  要是单凭推测,他倒觉得那片鳞海是……  思绪突然被一个不解风情的声音打断,洛九江无知无觉第笑道:“诶?不是人吗?我还当会是个绝世美女啊,再不济也该是个能让你魂牵梦萦喜欢上的姑娘?”  寒千岭转过眼来,看了看对方那张犹然情关未开的面孔,轻轻哼笑了一声:“我心里也遗憾得很,怎么就没能梦到个……魂牵梦萦的人?”第17章 杜川  这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向校场行去,他们身上的愉快是那样鲜明,空气中满是欢欣的氛围。  早晨的朝阳也为他们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时光在此刻似乎都格外温柔,想要永远保管这美好的一刻——直到一道凌厉的破空声自两人身后传来。  洛九江的实战经验已经十分丰富,一下子就听出那道攻击是对着自己后脑来的。千钧一发之际,他不假思索地旋身下腰,右肩撞开寒千岭,自己亦顺势放开对方的手。  他这反应不可谓不快,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般做下来连半秒也不到。而那支暗箭的速度却也不慢,眨眼之间箭尖便已擦过洛九江的鼻尖!  一时只听唰拉一声,洛九江拔刀在手,腰绷如弓,横刀急挑,在这迫在眉睫的时刻,他的手腕竟然极稳,气也不喘地把那根已经与自己跳起了贴面舞的长箭当空断为两截!  从他听到风声开始算起,直到现在为止,时间也仅过了一弹指。  洛九江直起腰来,刀刃仍正对着攻击袭来的方向。他的目光凝重而暗藏愤怒:那只箭的力道绝不是在玩闹,他若真被射中只怕要脑袋开花。  他刚刚横刀断箭的一刻手臂肌肉已经爆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但即便如此,他在那只箭上所受的反震仍让他一整条右臂直到现在还隐隐发麻。  就算平时心大如洛九江,此时此刻心头也不免呼得腾起了一蓬怒火——如此力道角度,实在堪称夺命一箭,这一箭是奔着杀他来的!他倒不知自己和谁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此?  对面偷袭他的人不闪不避,大大咧咧地站在房檐之上,见洛九江望过来,脸上也毫无背后偷袭的羞惭之色,反而冷笑道:“耳朵很灵,保了你一条狗命。”  那人长得很有特色,若是拽着他的头发向糨糊里一按,印出的模子活脱脱就是杜堤成年后的模样。  这样一看,倒不用再识别此人的身份——除了杜堤那游历回来的大哥还能有谁?  洛九江也是真没想到,昨天董双玉还在提醒他小心此人,今天一大早两人就碰上了。  对方来者不善,洛九江也不多说,只冷冷道:“你是要在我家的地盘杀我?”  这里可是洛家的族地!杜川一个姓杜的跑到洛氏族地来杀了族长幼子,他究竟想没想过后果?  就算杜家的那门“烈火诀”格外让人掉智商吧,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也实在超出了洛九江的想象极限。要说杜堤的脑子就是半碗炖豆腐,那杜川的脑子里可能就只有一碟稀豆花。  杜川仰头傲然道:“就算在此杀了你又怎样?天下间只许你姓洛的的年少无知吗?”  年少无知四字,杜川咬得很重。这正是当初洛家对于洛九江给杜堤浇上一身蛋花时给出的借口。  ……但当初洛九江做下此事时方才十二岁,的确可以算作年少无知。而如今杜川一个二十三岁的筑基三层,说出这话还要不要脸?  洛九江哑然无语。心中认定这些年来杜川的脑子已经由稀豆花变为了一碗豆渣。  他不再多说——实际上,他甚至怀疑杜川是否还有这份智商能够听懂人话。  洛九江左脚脚尖微微向外一撇,寒千岭知他意思,当即向前跨了一步,半遮在洛九江身前。  杜川刚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就见洛九江把手向储物袋里一探,摸出个筒状的烟花来,毫不犹豫地向地上一摔。  霎时间,天边窜起一道凌厉宛如刀锋般的白光,纵是白日也可在五里外清晰辨认。杜川瞬间脸色铁青:“你在自己家里都随身带着这个?”  洛九江叹息道:“怎么至于。只是我储物袋里东西太杂,现在里面还藏着半只烧鸡呢。”  杜川默不作声,眼神却较刚才更狠厉了一些,显然是想速战速决。洛九江倒不是不敬佩他不见黄河心不死的精神,只是到别人家里来做坏事,事败后还不赶快溜走,也着实太让人意料不到了……说实话,这简直执着的有些脑残了。  就在刚刚之前,洛九江都没对“杜川回岛”这件事抱有多大的在乎:他确实打了人家弟弟,做哥哥的找上门也不意外,最多学艺不精挨顿揍便是了。细究起来,洛九江和杜堤不过一碗蛋花汤的恩怨,杜家人是能为此砍他一条胳膊还是断他条腿?  没想到这当哥哥的一出手,竟然就想要他的命!  他却不知杜川心里另有盘算。  杜川也是到了云豹界,才知道自己所在的七岛实在是个特例。  不但其中灵气较其他小世界更浓郁,灵植比其他小世界更繁多,就连众人的资质修为也远超别的小世界。  以他二十三岁便筑基三层的天资,无论放到云豹界的哪个宗门都是人人敬仰的青年俊杰,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无数奉承。  偏偏洛九江有个叫洛三淮的大哥,不但机缘巧合之下进了更好的宗门,还在十九岁那年就升入筑基,同年就被对方的宗门送入上界,如今二十一岁就已是筑基四层。  若不是知道在上界这种资质只是优秀而非稀有,洛三淮也并没有在上界受到特别的关注,杜川心里就要嫉妒出血来了。  他这次回岛,本是想参加这场七岛大比,夺得首位,赢几株上好的灵植回去——此方小世界的灵植在云豹界都十分有名。然而他甫一归家,就知道了洛家有两个十四岁的炼气七层的消息。  即使在云豹界的再上一界,这种资质都相当稀少珍贵,何况他们还一直在这种灵气浓度不高的小世界里修炼?这两个人若是真成长起来,他们杜家哪还有立足之地?等他们被送到云豹界的时候,同为七岛中人,别人又会怎么说他杜川?  在得知消息的刹那,杜川便已经对洛九江和寒千岭起了杀心。 第13章 比起这一刀的威力和惊艳,他刚刚那用法也确实就只配叫“挠”而已了。  “那本刀谱上并无署名,不知是哪位前辈所创……”洛九江心悦诚服地问了洛沧一声。  洛沧掸了掸自己膝上的一点落尘,沉吟般顿了片刻,才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我从前写的笔记,你就没觉得这本书比起其他的刀谱来说制式都不同吗,是之前给你那堆刀法时不小心夹进去的。”  说到这里,他极难得地抬起头来表扬了洛九江一声:“你能把它当压箱底的招数来学,就说明你还有几分眼力,毕竟严格算起来,说它是地阶功法也不算错——这一招只要是个有修为的人就能学,但其威力是大是小,却要看用它的人有几分本事。”  听到这一句,洛九江下意识地心觉不妙。果不其然,洛沧顺理成章地嘲道:“当然,被你用出来后判它是黄阶功法都算我倒搭了。”  洛九江:“……”  他当然没有那么差,但……算了,他这师父口上一向不太客气。  不过被洛沧近乎习惯性地拿话一硌,洛九江心情也平复下来,很快便忆起了方才对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其实你所用那一式破风庐就已是极精妙的招数”,回想起了这句话,洛九江心头不由有点古怪:拜在对方门下也有一段时间了,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这师父还有个没事夸自己的习惯……  幸而洛沧没察觉洛九江心里的那点腹诽,不然恐怕要把他当场抽成个陀螺。  对自己徒弟现下正在思考什么问题一无所知的洛沧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冲洛九江招了招手:“过来,我给你治治伤。”  洛九江欣然上前,接住了对方抛到自己怀里的一小盒药膏。  “挽起袖子让我看看。”洛沧吩咐道。  片刻之后,他凝视着洛九江两条手臂上皮肤下如蛛网般铺开的,已经凝结成青紫暗红色的震裂纹路,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先涂一遍这个,尽量把淤血推开……罢了,我来。”洛沧取出一瓶药酒,打量着洛九江犹然在细微做颤,几乎耗尽所有力气的手臂沉声道。  洛沧的手指极其冰冷,几乎煞的洛九江打个哆嗦。但当这只手沾满了药酒,稳定而快速地推开皮肤下凝结的淤血时,它也慢慢变得温暖了起来……仿佛是浸染了少年臂上的温度。  “‘破风庐’其实不是你那么用的。”洛沧一边大力揉着洛九江的手臂一边低声道。  “我知道,您方才说过了。”洛九江失笑。  “不过你刚刚其实用的很好……我不是说你领会到了破风庐的神魂形意,我是指它被用的很适合现在的你。”洛沧表情漠然如初,但语气在此时却和缓的不可思议,几乎就是一个师长对自己所爱重的徒儿最温和的夸奖了。  “以你炼气七层的修为对抗筑基三层,本就是已弱峙强之局,你能在对方身着法器的情况下赢下一局就已经很让我意外。而你那十四刀结合了回风八卦步‘积蓄’的精髓,我没料到你竟能把它从步法里提纯,还应用到了刀法上——”  这已经不只是让我意外,而是令我惊喜了。  洛沧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出于那个人的前车之鉴,他总不敢放开了夸洛九江,只怕一夸他就要又骄傲又得意地飞到天上去,等连夸几天后这人连落地也不会了。  于是洛沧静静的把这句夸奖咽了回去,一如他这么多年来默不作声地咽下的无数悲戚和苦涩。  而无论是那些辛酸的回忆,还是如今这欣慰的赞赏,都被他咬死在喉咙底下,一点点也不吐露出来。  “好了,你拿药把伤处擦一擦。”洛沧收回了沾满药酒的手,从怀中抽出了一方帕子揉在掌心里擦了擦,“背过身去,我瞧瞧你的内伤。”  等洛沧开始给洛九江一条一条梳理方才因反震受伤而淤结的经脉时,洛九江含着口中的丹丸吐字不清道:“师父,您之前说我招数已经学够了,又说一招‘破风庐’就已经够用,最后再说我破风庐用的很适合自己,但您没提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摁着杜川打啊?难道我已经修炼到现在的最佳状态了?”  “做梦。”洛沧果断冷笑道,片刻后他又质疑道,“给你那颗药怎么还没吞下去?”  “哦,因为它甜嘛,我拿着冲冲嘴里的血腥味。”洛九江缩肩一笑,三下五除二把丹丸嚼吧嚼吧咽了,“师父?”  给这种孩子做师父,早晚要被磨的没脾气。洛沧之前就对此事有所预料,因而眼下只是不动如山地回答了洛九江的第一个问题:“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来是把修为提上去,二来是把感知度提上去。”  这个道理洛九江还是懂的:修为提上去后他对上杜川就可以恃强凌弱,而感知度提上去了,他就能敏锐的察觉对方的破绽,自己修为低一些也没什么要紧的。  “这两条路总能合成一条吧。”洛九江回头笑道。  “能,但是会特别艰苦。”说话间洛沧已经冲开了洛九江最后一道淤堵的经脉,缓缓收回了按在对方肩背上的手指,“我现在就能训练你,只是你不要后悔。”  “但凡大道,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既然想登高望远,哪能不做好心理准备,艰苦一些又有什么后悔?”洛九江眉头一扬,“何况——”  他未尽的话被洛沧一指点住喉咙,封在了舌尖上。  一朝失声,洛九江不由愕然地睁大了眼睛,而在下一刻,他的眼前也变得漆黑一片。  就在又接连失去嗅觉味觉,马上就要失去听觉之前,洛九江听到洛沧的声音,仍然漠然而沉着,寒凉的像是冬日的冰雪:“好,既然你下定了决心……三天之后,我放你出来。”  这是个什么情况?  如今洛九江五感被封,浑身上下能够调用的唯有触觉。他只能感觉到洛沧往他手中塞了一柄短匕,接着便拽起了他的后衣领走了几步,随后他就脚下一空,生生摔了个七荤八素。  他摔在了一堆有些弹性而冰凉的……东西里?  在身体各处先后传来针扎猛蛰尖牙利咬般的疼痛后,洛九江诧然惊觉自己那师父干出了什么好事。  他把自己扔进了一个活物横行的地洞里!  而这些东西……洛九江摸索着把自己右臂上长着毛茸茸节肢长腿的活物扯下,又砍断了缠着自己左脚那细长的、冰凉滑腻的动物,挥手把爬到自己背上,尾针深深刺入自己肌肤的东西一把甩开钉住:就他刚刚那几下触碰所感,附近至少有蛇、蜘蛛和蝎子三种生物。  据保守估计,这里大约是个五毒窝!  即使双眼视力已经被封住,眼前没有任何颜色,洛九江犹然感受到更为深刻的“眼前一黑”。  艰苦一些他是不怕的,但现在这个情况,可不止是艰苦能描述的了……  之前洛沧说什么来着?“三天之后,我放你出来”?  三天之后,他可别尸体都凉透了——  洛九江小腿一弹,踢开一只爬过自己脚面的蜈蚣,平生第一次有种崩溃的感触。  我收回之前那句话。洛九江悲愤地想:就现在这景况看,这师父也未必是亲的啊!  ————————  在把洛九江扔进那地洞里,又合上机关后,洛沧垂下眼睛,静听了地下传来的混乱杂声良久。  一炷香后,他抬起头,把视线投向了洛家主堂的方向。  “不知死活。”他嗤笑着下了一个结语,冷冷地一扯嘴角,把轮椅转了个方向。  瞬息之间,他已出现在洛氏大堂的门槛之外。  听着里面不绝于耳的“今日你们洛家就要给我的川儿一个公道!”、“我的儿子自宗门回来不过一日,就被你们伤成如此地步!”“你们洛家是不是没把锦葵宗放在眼里?”等种种咆哮,洛沧随手点出一指,乓的一声炸了中厅的桌子。  在一片因愕然而致的寂静之中,他缓缓摇着轮椅转入了大堂,抬起眼来轻慢地自下而上扫了杜家家长一遍,矜持地分给他身后那一众杜家长老半个眼梢:“就是你儿子闯进洛氏来重伤了我徒弟?给你半刻时间让他滚出来,我要把他炖了,给我徒弟熬补汤。”第20章 撑腰  厅中诸人在见到洛沧后表情不一。其中满面惊喜意外的不消说,自是洛氏的族长长老。而眼神惊愕、略带怀疑心虚,乃至有人就差没在上写上“他怎么会来?”、“他不是非洛氏生死存亡之际绝不轻动吗?”几个大字的,便是杜氏人了。  杜氏族长杜樟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上前赔笑道:“此间不过一些微末小事,怎么还能惊扰到先生?莫不是我们声音太大了些,吵了先生午间安枕?”  “是你儿子擅闯洛家打了我的徒弟,扰了我的心情。”洛沧眉毛也不动一根,丝毫不讲情面地把杜樟打岔的话语还了回去。  “是,是犬子年少无知,不该冒犯先生的高足。”杜樟忙作揖赔礼,“我这便回去教训他,好叫他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不必了。”洛沧薄薄的眼皮一抬,露出一个凛冽的眼神来,“我方才说的话,你是哪句没听到?让你儿子滚出来。”  杜樟脸色苍白而表情惶急,嘴唇都在不自觉的打着哆嗦,与刚刚趾高气扬的模样简直天壤之别。他强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川儿,川儿他重伤在身……”  “哦,你竟然还真好意思提。”洛沧紧盯着杜樟双眼冷冷道,“一个筑基的修士跑到别人家里撒野已经够丢脸,居然还能被炼气期的打回去,简直无稽之谈。这要是我儿子,我就让他徒手刨个坑把自己就地埋了——你可真是个包容的慈父。”  “……”  洛沧轻蔑地扫了杜樟一眼,一个字一个字道:“我爱徒也受了伤,他现在五感尽失,让我不爽的很。那罪魁祸首呢?叫他滚出来说话。”  要是洛九江在此,多半就当场给自己师父跪了——他是在杜川手下受了伤不假,但这“五感尽失”可全是洛沧亲手封的。他单知道自己的师父功力非凡,嘲讽技爆表,却不知道对方居然还这么擅长言语艺术,竟然还能移花接木!  川儿没告诉过我他把洛氏小子伤成那样!在洛沧声音落下之际,杜樟背后飞快地滚了一层白毛汗,但在内心深处,他却觉得一个炼气期之所以能重伤身着宝甲的筑基修士,这种后果才是理所应当。  不过看这位先生如今还没有对杜家大下杀手,洛家那小崽子的伤势应该也不太严重,没准他能击败川儿就正是因为用了这位先生传授的秘法,如今失去的五感是反噬的代价……杜樟在心中飞快盘算着。  此时杜樟是万万不敢让杜川出来的,面前这位先生的做派手段他从前只见过一次,从此终身难忘。他很怀疑这位大能平生说没说过笑话,生怕自己儿子一个露头,就真被他拿去剁吧剁吧活炖了。  他唯有连连赔罪道:“是犬子冒犯了,我回去必将其大加笞责,让他再不敢如此。此回是小犬做错了事,我愿为先生高徒奉上百炼宝衣一件、星辰匕一双……”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截住了,洛沧冷笑了一声,笑的他浑身的血都几乎凉下来,“什么破铜烂铁,也说出来污我的耳朵。”  见洛沧软硬不吃,杜樟只好把心一横道:“是,是我见罪于先生,只是先生这般人物,何必为了小辈几句口角操心。孩子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来解决……七岛大比的日子已近在咫尺,不如便让我家小犬和先生高徒趁这机会比试一番,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岂不……”  他没能“岂不”下去。  洛沧看着他的眼神太冰冷了,当那种目光停驻在他的面孔上,杜家族长只觉得脑中空白一片,几乎就要双膝一软跪在当堂。  这便是这位大能的威势……一时间,他脑中竟只有深深的畏惧和恐慌。  厅中洛氏一族的人没能直面洛沧的目光,不知杜樟此刻出于何等境地之下,还有闲心比划低语,嘲笑杜家族长的无耻。  让一个筑基三层的修士去和炼气七层“比试比试”来“化干戈为玉帛”,他怎么好意思张这个嘴!  杜樟强笑道:“不知先生为何这么看我?”  “我看你脸在哪里。”洛沧冷笑道。  正当杜樟张口结舌,束手无策之际,洛沧一撇目光,漠然道:“罢了,这法子还有点可取之处。你那儿子是个废物,想来也只能当炼气用。”  见杜樟一时张口结舌,诺诺称是,洛沧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徒弟的事算是勉强揭过,至于你教的儿子擅闯洛家的事,你自己去和洛族长谈。”  交代完这一句,他就闭上眼睛仰在那嘎吱嘎吱的木轮椅上,仿佛睡着般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杜樟听洛九江受伤一事终于有了个结果,还不等松上一口气,便眼见这位大能踞在厅内不走,显然是要给洛家撑腰撑到底,心头不由升起了浓厚的不妙之感。  他们先前主动找上洛氏门来,还是一口咬死了“族长的大公子重伤在身”,对杜川为何会拦在洛九江面前一事不是强词夺理,就是避而不谈。然而眼下洛沧一张嘴,就直接落了个“擅闯洛家”的章。  这下子不是他们来挑洛氏的不是,反而要被动地等着洛家找他们的麻烦了!  果不其然,就在族内一位长老试图故技重施,引开话题的时候,在一旁静听的洛沧睁开了眼睛,只淡淡地扫了那位长老一眼,便将人看的面如土色。  “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洛字,你们在我面前颠掉黑白,是不是太不将某放在眼里了?”洛沧长眉一挑,悠悠开口道。  杜樟内里憋住的那口气差点没炸开。  往年的戏码闹的再过,也不见这位大能出来给洛家讨什么公道,就连洛老狗自己都应该知道,除非族中有生死存亡之忧,不然请不来这位。但如今一点扯皮的小事,怎么就劳动这尊大神出场了?  何况在场的人还能有人比他更门儿清吗,这位根本就不姓洛!跟洛氏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怎么就能这么坦然的说出“一笔写不出两个洛字”来!  ————————  在借着洛沧的东风把杜氏一族压榨的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憋憋屈屈地含愤而走后,洛族长送走了族内的长老,转回厅堂内对洛沧一礼:“今日真是多谢先生援手了。”  “没关系。”洛沧随意摆了摆手,“是你儿子生的好,又聪明又讨人喜欢。”  见洛族长面上隐隐浮现出一丝压抑不住的自豪之意,洛沧也无意识地露出了一抹淡笑:“不过九江还需要再打磨一番,这几日我便把他留在悲雪园了。”  洛族长双眼一亮,抚着长髯的手都不免用力了几分:“这是犬子的荣幸,若小儿有哪里做的不好,还望先生不吝指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嗯。”洛沧无意做这些人情上的周旋,只随口应了一句,“告辞了。”  依他看来,洛族长其实不必操这份心——他把洛九江摔打训练起来,可从来没有留情客气过。 第15章 等把我捞出来后您就往床边一挂,准没差!  您的蚊帐于某某年某某月日泣留。  洛沧:“……”  他这个平日里泰山崩于眼前而表情不动的人,竟都硬生生给气笑了!  想来自己之前放进去的蛇就是不够多,还能让这小混账有闲心干下这种破事。自己真该让蛇把他咬到喝水都漏!  可能是出于某种特别的预感,也许是估计到了洛沧此时想要整他的心情已临阈值,洛九江刻过字后就收身掷刀,长刀在空中漂亮地回旋一圈,顺便砍掉了三颗蛇头,顺利地返回了洛九江左手。  掌心挨上刀柄的一瞬,洛九江嬉笑的神色登时一肃。顺着刀上犹带的力道,他斩出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一刀。  这一刀比起刚刚的动作来讲就太慢了些,然而在另一端,铜镜之前的洛沧却神情一动,敛了怒色,极轻地“唔”了一声。  这一刀迟缓、滞涩,却毫无犹豫。洛九江右手左腿都重新被蛇缠上咬住,而在同样的时刻,他的左手刀也将一条弹起的青蛇砍为两段。  蛇尸落地的细小声音在地洞中轻轻回响了一瞬,不过于听觉被封的洛九江而言却毫无意义。  他闭上眼睛,没管自己手臂和小腿上纠缠的家伙,也没理那些逼近的长蛇,仿佛陷入了对那一刀的回味。  “小混账。”这干正事前先开个玩笑的习惯是怎么养成的?洛沧轻哼了一声,只是从语气中听,他和方才已经是两种心情了。  在这一瞬间,这件事只为他们两人所注意:洛九江方才那一刀,准确的落在了青蛇的七寸上。  而在回味结束后,洛九江的下一刀、下下刀……他的每一刀都如计算过一样,精准的把每条长蛇从七寸处截开。  在被封去了最重要也最直接的的视觉和听觉后,这种仿佛由心而生的判断,代替了洛九江的眼睛和耳朵,成为了他的感知。  ——————————  这次,洛沧没有再向地洞中补蛇。  所以在一个时辰之后,洛九江终于得到了久违的休息。  他靠着一处还算干燥的墙角坐下,从自己的储物袋里翻出一袋子水洗了洗手,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脸上满是久久厮杀后的疲惫。  从洛沧面前的镜中,他能清晰的看到洛九江强打精神的神情,因脱力而有些无意识颤抖的手指,额上一颗颗滚下的汗珠,还能听到……  对方肚子里清晰无比的几声咕噜。  洛沧的眼神稍稍一动。  他刚刚封了洛九江的味觉和嗅觉其实是为了他考虑,在这种地方待上三天,这孩子唯一的食物只有这些刚被他杀死的蛇。而此处因为饲养毒物的缘故不容明火,最精细的处理也唯有剥了蛇皮生嚼。  闻不到腥气,尝不到血味,即使口感全是生肉的冰冷滑腻,但这能让洛九江好过一些。  明明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当时可没有别人这么提着心斟酌着毒蛇的数目,解毒丸的颗数和效用也有限,而且背后随时会捅来别人的暗剑。他又只被封了听觉视觉,为了保持体力还要大口生啖蛇肉……  然而把一样的一切复制到洛九江身上,洛沧心中竟有些不忍。  是他太像那个人吗?还是这孩子太招人喜欢?即使真被他气到七窍生烟,心里还是压不住那更浓的喜爱和自豪。  算了,他又不像我那时候,没必要这么严苛。洛沧垂眼,随手招来一条纹路如竹节般的长蛇。这条蛇温顺地在洛沧面前低下头去,稳稳地顶住了洛沧放在它头顶的一包干粮。  果然人老心先软。洛沧自嘲般一笑,“给他送去吧。”  他这边话音刚落,还不等这条竹节蛇爬进地洞,洛九江就轻轻甩了甩头,看起来像是打起了些精神,然后自储物袋中摸出了半只香气袅袅,外焦里嫩,色泽诱人的流油烧鸡。  储物袋中没有时间流逝,因而那烧鸡还保存着被放进去时的最初样子,连上面冒着的腾腾白气都清晰可见,就更别提满蓄的、顺着洛九江手腕缓缓流下的肥油了。  洛沧:“……”  他这可真没自己那时候那么惨!  洛沧沉默了两秒,一把收回了顶在那蛇头上的干粮。竹节蛇还不知自己脑袋上为什么轻了,鼓着黑豆眼看了洛沧好一阵,蛇身还下意识的往上颠了颠。  “回去。”洛沧没好气道。  再看镜里的洛九江,一边咬着鸡肉还一边像模像样的叹着气——洛沧不用思考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在可惜他五感被封,尝不到味,暴殄天物了。  两人共处了这么久,师徒相互间都对彼此有了足够的了解,真是可喜可贺。  洛沧又盯着镜子看了两眼,在确认洛九江已经将那只口感最肥嫩的鸡腿咽下了肚,洛沧轻轻一拍手,眨眼之间,地洞口间又是一阵蛇雨。  吃什么吃,起来修炼!第23章 修罗场  在被扔下地洞的第一个晚上,洛九江就突破了炼气七层的关卡,达到了炼气八层的境界。  他原本就是炼气七层巅峰,距离突破也只差一点积蓄。而在感知力大幅度提高后,他灵机一动,打坐时将这感知力在体内内视了一番,很快就找到了那最关键的突破口。  在灵力汹涌着冲破关卡的那一瞬,洛九江总算明白了洛沧此前那句“两条路也能合成一条”的意思——在长时间而又高强度的训练下,他的感知力已达到了一个十分敏锐的境界。而这种训练所带来的好处,如今也反作用于他的修为。  互利互惠,两厢友好。  在进阶到炼气八层后,洛九江又击退了两次来势汹汹的蛇潮。当最后一条花鸠蛇被他从七寸处斩断后,洛九江没有照往常那样收刀,反而猛然回过了头。  他此时本该没有任何听力视力才是,但是他就是知道,自己背后的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洛沧探身,从地洞口上俯视了已经狼狈不堪的洛九江一眼,面上的神色不动,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下一刻,他直接套下来一个大大的麻袋,把警觉挣动的洛九江装了进去。  洛九江被塞在麻袋里提了出来。洛沧隔着袋子在他身上原封不动地点了几下,解开了洛九江被封住的五感。下一刻,如他预料一般的,袋子中传来了相当精神的问候:“师父!师父!三天不见真是想死我了,放我出来让我看看您老人家啊。”  “老实呆着。”洛沧不轻不重地摁了麻袋一下,“为师不用你想,为师就怕你惦记。”  充满了“惦记”的洛九江立刻热情地挣动起来,以各种角度重复地在袋子里扭曲滚动,不断试探着麻袋的柔韧性,还很有实验精神地嘎吱嘎吱的挠起了袋口,很快就试验出了如何才能用轻重不一的力道挠出一首“妹妹来”的小调。  洛沧:“……”  他不作死还好,一作死洛沧就想起了此人在地洞下那一系列杰作,当即便冷笑一声,一指落在他身上。袋中立刻“哎呦”了一声,啪叽一下子全身酸软地老实下来。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洛沧估计着洛九江的眼睛耳朵已能适应外面的光线声音,才一抖袋子,让洛九江滴溜溜地滚了出来。  洛九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很快放弃了——他身上全是沾上的干涸鲜血和蹭到的各种东西,衣服已经真成了一副破蚊帐,沾点土也只是添一把无济于事的料,拍不拍也没什么两样。  洛沧方才那一指的余威犹在,而他刚从数场紧张的厮杀中抽身出来,精神和身体都难免有些放松的舒适,索性直接坐在地上也不急起来:“师父,这便到三天了?”  依他的感觉似乎是没有过那么久,据书上说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这么看来似乎不假。  “没有。不过我说了算。”洛沧淡淡道。  洛九江微微一愣,随即便笑出声来:“是,是师父疼我。”  洛沧稍稍别过眼去,似乎有点不习惯这么直白的说法。他简短地交代道:“去换一身衣服洗个澡,再吃一点东西。一会儿过来找我,告诉我你想先恢复听觉还是视觉。”  “等等,明明已经都……”洛九江脱口而出,又停顿了一下,片刻后反应过来,“师父,你又要把我扔下去一次?”  “循序渐进的来,对你更好一些。等你依次掌握了,也就真正吃透了。”  洛沧说话从来不提高声音,但他就是有这样的气质,让他的每句话都认真的不容置疑。  一般人听他用这种语调说话,除了点头也不敢再做别的。从以前到现在,天下间敢跟他讨价还价的人不足一手之数,而洛九江不巧就正是其中一个。  “等等师父咱们打个商量啊。”洛九江伸手扯住洛沧衣角,“我在下面也琢磨过了,视觉和听觉十分必要,不过味觉和声音也不用封的那么厉害嘛。咱们解一赠一,您这次放过我的听觉,顺手再给我留下个味觉?”  他这番盘算下打的是什么主意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洛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味觉倒是可以给你留下,只是你手里还有那么多只烤鸡吗?”  “烤鸡是没有了。”洛九江诚实道,“不过除了烤鸡之外还有烧鹅肘子梅菜肉,黄瓜豆腐荷叶糕嘛。”  洛沧:“……”  他这荤素搭配起来,营养还怪不错的!  ————————  在小半个时辰的洗漱休息后,洛九江就又一次被洛沧塞进了地洞里。  洛沧这厢送走了洛九江,却不像此前那样转到那面镜子前时时注意着,反而一转轮椅,慢悠悠地一路摇出了悲雪园。  他的轮椅踞在悲雪园门口,目光亦不留情地投向不远处站得笔直的蓝衫少年:“我那日说的话,你是没有听懂?”  “晚辈听懂了。”寒千岭平静地答道。  “我不欢迎外族异种。”洛沧移开了落在寒千岭身上的目光,像是多看他一眼便压抑不住心中厌恶一般,“若放在几百年前,我容不得异种在我眼前活过一个照面。”  他说出这话的语气冷淡至极,也克制至极,仿佛是竭力压抑着自己对对方的杀意。  如果寒千岭不是洛九江的朋友,他连这些异种看悲雪园的门匾一眼都嫌玷污。  身处于洛沧无形的气势压迫之下,寒千岭依旧稳稳站着,面上毫无惧色,甚至还有心扯起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那想必今日的前辈已经大改了。”  洛沧不再开口,他将目光重新转到寒千岭身上,缓缓的眯起了眼睛。  洛九江这段时间惹得他又气又笑,“小混账”三字也不知说了几次。然而那些或真或假的怒气,全加起来也比不上眼下他眼中滑过的一分冰冷杀意。  寒千岭眼皮一颤,似乎被洛沧宛如实质的杀意激起了几分反应。  某种肉眼无法见到,非最幽微的感知不能察觉的东西自寒千岭身上升起。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洛沧原本冰冷的怒意也不由一收——  “从第一眼见你起,我便觉得不对。”洛沧端详着面前的少年,“……胸藏三千忿火,你是‘怒子’?”  寒千岭不动如山的面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意外之色。  他没有肯定洛沧的猜测,却也没有对此加以否定。调整片刻后,他平静而客气地道:“前辈若觉得是,那就算是吧。”  “怒子”这两个字也不知有什么样的魔力,不但令洛沧收敛了此前不加掩饰的杀意,甚至还让他的眼底消却了那分对待异种的迁怒。  片刻之后,洛沧眉眼间浮现了一缕倦怠之意。  “你这样一个人在我眼皮下长到现在,我却直至今日才觉察到蹊跷,可见我独避世外这些年,不止双腿,连一身功夫也养废了。”洛沧自嘲般一笑,神色却不知为何缓和下来,仿佛是在询问寒千岭,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日日被难平之怒灼心燎神,该是个怎样的滋味?”  “与生俱来,终日切齿裂心亦无法无法摆脱。”寒千岭镇定而从容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表情不见半分失态,“前辈料想也明白的,便是至毒的仇恨滋味了。”  此言一落,洛沧沉默良久。  直到不远处一只鸟雀高鸣着飞去,洛沧远去的思绪才仿佛被重新拉回躯壳。他对寒千岭的语气不再似从前般冷淡:“我那徒儿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直沉稳而冷静的寒千岭怔忪片刻,才又低又缓的回答道:“他是色彩,他是希望。”  他是一道意料之外的,劈入无尽混沌中的光。  洛沧点了点头。  不知怎地,这两个对洛九江影响最大的,也是一直不睦的男人之间的气氛似乎被某种诡异的存在调和。虽然从表情上看,两人还是看对方不爽,但那种对峙般的剑拔弩张之意已缓缓消却了。  “你是过来找九江的?”  “是。”寒千岭规规矩矩道,“他昨晚一夜未归,十分异常。我今早前去拜访了洛族长,得知九江有幸蒙前辈教导,便来此处等他。”  “嗯。”洛沧也不去管他,只是突然想起一事,“你们那个‘七岛大比’是七日后开始吧?他这几日应该没什么余暇,若有需要,你去替他抽个对手签。”  “九江的事情,何须劳烦前辈交代呢,签我已经替他抽完了。”寒千岭淡淡一笑,“九江第一场对明珠岛韩家韩舟琪姑娘,还请前辈代为转告才是。” 第17章 “自然我算一个,千岭算一个。”洛九江眉毛一扬,摆开架子大言不惭道。片刻之后,他顶着越青晖催促的眼神承认:“这次我是真不知道了,前两天有些事情,没和大家在一起,连签都是千岭替我抽的。”  “我说怎么这两天上门也不见你俩。”越青晖叹了口气,“算了,瞧你知道的还没我多呢。我且和你通个气——那几位格外出色的不是耽搁在上界宗门里了,就是看不上咱们这一场比试没回来。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次的候选里,单论修为,杜川是修为最高的一个。”  洛九江若有所思道:“以他的年纪,修为最高也不算什么。要是色彩花纹能更丰富些,倒值得提一提。”  越青晖也是和从小他一起闹大的人,一听他话里意思就笑出声来。倒是换来董双玉奇怪一瞥:“洛公子的意思是……”  “打他个满脸桃花开啊!”越青晖挨着董双玉耳朵嬉笑道。  ——————————  洛九江初赛所抽到的对手乃是个气质十分温柔的少女,她身姿婀娜,腰间缠着一条烂银长鞭,亭亭立在场上,只让人觉得娴静非常。  他们依照规矩互报名姓通了家门,这便交起手来。两人兵刃不时相撞,迸出几点星火。如此过了近百招,远处已陆续有场次已经判下结果。  董双玉好奇道:“我看这位姑娘的修为远远不如洛公子,不知洛公子怎与她缠斗了这样久?  越青晖笑道:“九江他对姑娘家向来和气,从小便是。当初我们都年幼不懂事时,他对郑小六儿那假小子说话也会客客气气地降下三分语调,更是从不跟我们一起在女孩儿头发里塞小虫翅膀……我瞧他这是怕那姑娘输的太快,面上过不去。”  两人正说话间,洛九江与韩舟琪正好交手百招。只听洛九江一声清喝,眨眼间已一刀挑飞了那姑娘的鞭子,下一瞬便转过手腕来,将刀背落在韩舟琪右手腕脉之上虚虚一点,轻声笑道:“姑娘承让了。”  那位韩姑娘后退一步,把手背过身去。她眼神闪烁,脸上不见输了比赛的愠怒之色,倒是飞上了两抹淡红。  胜负分明,裁决的长老判赢声尚且未落,洛九江便轻轻巧巧一个跟斗翻下台去,三步两步拨开人群,一把揽住了人群中某个少年的肩膀,只笑道:“让我好等。”  越青晖和董双玉顺着他的动作望去。被洛九江按住肩膀的人,不是寒千岭又是谁?  董双玉戏谑般看越青晖一眼:“你方才说洛公子是因为爱惜女孩儿才容让了这许久?”如今看来倒是更像在等寒千岭到场多些。  “他惯会取巧,这下倒是一石二鸟,两不耽搁。”越青晖将手搭上董双玉肩膀,“他们过来了。”  等这两人随着渐散的人群缓步蹭了过来,董双玉先同寒千岭打了招呼:“刚刚在洛公子身边未见到公子,我心中还有些奇怪。如今公子果然到了,不曾错过洛公子的初赛。”  寒千岭闻言一笑,一边和董双玉和越青晖见过礼,一边还不忘将一个热乎乎的油纸包塞到洛九江手里。那纸包里透出新烤好火烧的恰到好处的焦香肉味,直闻得人食指大动。  越青晖“啊哟”一声调侃道:“原来九江是没吃上早饭,难怪方才对上姑娘时连手腕力道都软绵绵。幸好有寒千岭给你惦记着,不然一会儿饿晕了还要我背你回去。”  洛九江不理这无聊玩笑,只从纸包里取出那张火烧来,撕开分了寒千岭半片:“我手腕未必太软,可方才那位韩姑娘的心却是太软了。她大约看我年少,出手时力气照往常都弱了三分。”  越青晖愕然道:“这是怎么知道的?我看你和韩姑娘也不像认识的模样啊?”  洛九江但笑不语,这便是提升感知后的用处了。归根结底,感知力的真正作用便是察觉对方的“不对”,破绽自然是“不对”之一,而出手时的不和谐感,也可归为此类。  韩舟琪第一鞭动作如行云流水,可在他的感知中却分明有点生涩,显然不是她惯用的力道。刀鞭两下一触,洛九江便知对方心下存着留情善意,自己出手也不免客气很多。  四人又闲叙了几句,最后还是董双玉一扯越青晖衣角:“洛公子未用早点,我们也不好过多耽搁,先告辞了。亦祝寒公子一程顺风。”  越青晖顺着董双玉的视线看去,才发现洛九江手里那半张肉饼还没动几口,不由讪讪一笑,一边挥手作别一边挤眉弄眼地表示了歉意。  目送着这两人离开,洛九江将手里的肉饼一团,三口两口地囫囵咽了,转而和寒千岭叹息道:“你这是想撑死我。”  他哪里是没吃早饭,分明是寒千岭只留下个字条便消失了一早晨,却又不想被旁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遂买了个火烧拿自己做幌子。  寒千岭微微一笑,也不瞒他:“我昨夜入了海。”他这样说着,一面拉出洛九江的手,将一个大小适中的刀纹海螺放在他掌心里:“你听一听。”  洛九江依言把海螺扣在耳边,下一刻就飞快地将其移开,表情明显被吓了一跳:“这海螺喝高了?”  从一般的海螺里听到的往往是些海风音、海浪音。这只海螺里传出的女鬼尖叫声算是怎么一回事?  真是只特立独行的海螺啊。  “铭音螺?”  寒千岭有点意外:“那位前辈真是教了你不少。”  洛九江把这海螺翻来覆去地看了个稀罕:“了不得,我当初背这条目的时候它连个配图都没有,据说已经很久没人发现过了,几乎就是传说中的东西。”  “没有那么夸张。”寒千岭垂着眼睛,口吻极淡,“只是要看是谁去找罢了。”  “里面声音怎么叫这么惨?传说中铭音螺是记事辟邪的好东西,难道是……”洛九江眉头皱起,投向铭音螺的目光里已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不是。”寒千岭打断了他的猜测,“海螺语叫起来就是这么惨,它唱个摇篮曲也是这幅语调。”  洛九江:“……”  “其实我下海里不是要特意找它,未料到倒听了一回旁人的取死之道。”  寒千岭自洛九江手心里捻起这枚海螺,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凭空抽出好多鲜红丝线。他小时候为磨耐性做的那些女红功夫没有白费,几句话功夫里他双手上下翻飞,眨眼间就把这海螺编成了一条大方典雅的手串。  在洛九江惊奇目光的注视下,他面不改色地将这条手串缠上洛九江的手腕,表情淡然自若极了,简直像是这红绳绕在洛九江腕上就合该是天理一般。  “昨天不是都戴了块玉?”寒千岭从容道,“仔细一想我好像还没特意送给你过什么东西,这海螺你就带着吧,平时能辟邪清心,夜里失眠的时候还能给你唱几首小曲。”  洛九江笑不可抑:“这主意好,等我心血来潮想做一晚噩梦时就欣赏一番它的大作。”停顿了片刻,他还是无奈道,“不过下次你还是换个颜色吧。”如今这条红绳颜色太艳,红的几乎灼眼。  寒千岭眼梢唇角渐渐弯起,似乎听到了什么喜欢的话一般“好,下次换个颜色。”  此时第一场的比赛十有八九都已结束,上午第二场马上就要开始。寒千岭弯腰掸了掸自己衣角:“该我上场了。”  提到这个洛九江便心生好奇:“昨日你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你的对手是谁,现在总算能提了?”  “是杜堤。”寒千岭转目去看洛九江腕上的铭音螺,唇角微微一翘。  笑得不露半丝杀意。第26章 算账  与杜堤的这一场对决,并未花去寒千岭多少工夫。  不算两人在动手前依照规定所行的那一番礼数, 真正的杀招不过瞬间就尘埃落定。  杜川一直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寒千岭。他心中还记挂着上次自己截杀洛九江时, 此人受到强大反震仍自若如常, 并无受伤的模样,因而一开局就想把对方的路数看个明白。  只是上次他与寒千岭亲自交手都未能得出什么结论, 如今想要旁观清楚就更是妄想。比起杜堤在裁决长老示意比赛开始后就口出狂言连连挑衅的行为,寒千岭只字不发,沉默的很。  旁人不了解他, 只道寒千岭平时便是那样一副性情。只有与他熟稔几乎如一人的洛九江辨清了他眉眼里一闪而过的半缕轻蔑之意——他是连一个音节都不屑与杜堤说。  出乎杜川的预想, 寒千岭并未动用他腰间悬着的那柄佩剑, 也未和上次对付他一般,展露那手强劲凌厉的掌上功夫。只见他广袖迎风一扬, 宽大的袖子充气般高高鼓起, 而后又飞快的瘪了下来。其间随着袖中空气被高速弹出的是……  不等台下众人看清寒千岭是打了些什么东西出去, 杜堤便已双手捂脸痛叫着跌倒于地。观战诸人定睛一看, 杜堤身上手上,包括脸颊上, 竟是插着百余片锋锐而又闪着冷厉寒光的鱼鳞!  方才台下的人只看到寒千岭袖口处灰光一闪, 似乎拖长了几道影子。可他们说什么也未料到, 眨眼间被发出的鱼鳞竟有数百片之多。  那百片鱼鳞瞬间就突破了杜堤法器的防御, 深深钉入了他的皮肉之间, 鳞片上也不知带着什么古怪东西,让杜堤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发麻,全身上下的血似乎都在瞬间涌进了脑子里, 眼前反复闪烁着白光和黑光。  而在杜堤的视野里,寒千岭的身影和不断变换的光线一样闪烁而波动,他渐渐走近,直至行到自己的眼前。下一刻,他的胸膛被寒千岭抬脚踩住,一时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既然有弟仇兄讨,那便也有兄债弟偿。”杜堤只听见几个模模糊糊的音节,在耳膜一阵阵血液的奔涌声中被冲淡得含糊而不分明。  他自然看不到,寒千岭此时面孔正对台下,两道凛冽的目光不避不让地扎在杜川身上:“谁想要洛九江的命,我就要他自己纳命。”  下一刻,杜堤被一脚踢翻跌下台去,在一口鲜血喷出喉咙口的剧痛里,他只记住那个格外漠然又冷淡的声调:“让杜川洗净了脖子等着。”  ————————  寒千岭甫一下台,就被洛九江摁住手腕拉到一处清净地方。外面杜家的人忙着给他们家族的少公子敷药止血更衣打扇,声音吵得乱糟糟一片。  洛九江不管那些呼天喊地的杂音,只看着寒千岭的眼睛:“你那鱼鳞给我看看。”  寒千岭挑起一边眉毛来:“这也瞒不过你?”  他探手从袖袋中取出一枚银灰色的鱼鳞拈在指尖,动作没有半分犹疑,将其递到洛九江眼前,不许他伸手来拿,只示意他就着自己的手看:“别碰,有毒的。”  洛九江只觉不出所料,摇头叹了口气:“大赛章程有写武器不许粹毒……罢了,是什么毒,咱们去料理了头尾。”  “鳞片自带的,沾血就渗,不过毒发不快,大比结束了才轮到它显出本事,他们查不出来的。”寒千岭收起那片银灰鱼鳞,缓缓负手,“我昨夜离开就是寻找这种鱼的踪迹。它身上自带的毒素能断人经脉……杜堤罪不当死,我只取他半条命,半分也不多拿他的。”  洛九江奇道:“什么鱼有这种毒?我竟没学到过。”  “天下之大,哪能什么珍奇都教人探尽了。”寒千岭不以为意般摇了摇头,“这鱼不好抓,怕也少有人知道,更没有什么名字。”  “唔……”洛九江拖长了尾调,眉心也聚起一点。寒千岭看得眼神一动,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推平他眉间,却冷不防被对方一把擒住手腕。  洛九江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寒千岭的脉象探了一遍,确认他真的没有内伤才放开手,玩笑道:“再难抓不也被你刮了鳞下来,我瞧你是变着法的夸自己。”  “难是对你们而言的。”寒千岭低声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从不在洛九江面前对自己的异常做一点遮掩,“对我来说,捉住这种鱼、捡到那只海螺,都轻松的像是哼了一支歌。”  洛九江喷笑出声:“哼歌?这可厉害了,咱们认识快十年了吧,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会唱歌。再唱一支给我听听如何?”  “现在不了。”寒千岭目光一动,似乎有笑意在眼中一闪而过,“你要真是想听,就保管好我送给你的海螺……那里有我留下的一首歌。”  当天晚上洛九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把那只铭音螺扣在耳边几次,最终还是没听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闷头睡去。  夜时梦里他只闻女鬼凄凄冤魂咽,乌龟拿指甲挠墙面;旦角甩着水袖哭得残妆和着血花了满脸,声声只道自己死得惨……期间更有某道粗噶的魔音萦耳,哈哈大笑着给他唱了首荒腔走板五音不全的柔婉小调,唱得他几乎以头抢地了。  等洛九江再起床的时候,便毅然发誓再不对寒千岭的歌声打主意。  ——————————  杜川一路疾行回了杜家。  有下人正守在门口,一见到杜川的面就一迭声地小跑过来,恭恭敬敬道:“大公子,白大夫正在族长房里瞧二公子的伤,派小的来请您……”  这下人话未说完,就被心中不耐的杜川一把拨开,杜川向着相反的方向疾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揪起了下人的领子:“都谁在主卧?东厢的那位李公子也在吗?”  杜川待仆人从来也不客气,小时候就会拿着剑把不顺他意的人绑在树上活活砍死,那小厮被杜川这一揪吓懵了,脑子里浑成一团,牙齿战战地胡乱点头,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  三息之后,杜川急急奔入主卧,满面都是焦急之色。他喘着粗气靠到床边一看,杜堤正双眼紧闭,不知是昏是睡。他面上毫无血色,浑身上下都被严严实实地包扎起来,几乎成了个长条的白粽子。  杜川似是一颗心终于落下般软软扶着床柱贴下,随即恨恨在床边一锤!  上好的铁骨木,竟在他拳下吱呀一声,就连床架都被他一击砸得微扭,几乎看的人心惊肉跳。  那位李公子果然正在主卧,见此一幕忙伸手来扶杜川:“大夫来检视过了,令弟并无大碍,师弟切莫哀悔太甚,反倒要师父他老人家劳心了。”  “不敢让师父师兄挂牵。”杜川的声音几乎是哽咽的,顺着李公子的力道站起身来,恭顺道:“师兄,小弟正在沉睡,不知可否借个地方说话?”  怕打扰了病人也是人之常情,李公子自然无有不允,便随着杜川的邀请走出房门。而在他们身后,一直默立在床头的杜族长幽幽地叹了口气。  杜川带着李公子回到自己房中上座,先是殷勤叫人砌来上好的灵茶,摆好灵果点心,又命人全部退下,自己亲手掩上了房门。  这架势便是要与自己深谈了。李公子含笑想着,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水,这茶幽香清远,入口香浓,看来这位师弟也是下足了本钱。  原来这位李公子大名李任行,论起真实身份来正是杜川的师兄。他随着杜川一同下到这七岛小世界来,却只宣称自己是杜家请来的客人,并不吐露自己身为锦葵宗弟子的身份。  而比起旁人只知道杜家来了个李公子做客之外,杜川清楚的还要更深一点:这位李师兄和他们的师父还有着不浅的血缘关系,是那位金丹真人的血亲侄儿,在师父那里所得的青眼岂胜他们这些弟子十倍百倍。  杜川明白自己师父必然是有什么任务只交给了李师兄而没交给自己,心中固然有对师父并无识人之明的不平之意,但他好不容易挨着一个大拍师兄马屁的机会,当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一路上对这个师兄可谓毕恭毕敬,只差没当尊佛供着。  其实他也不是那急躁之辈,七岛之行,他原本只想和李师兄处好关系,并不欲求他什么。然而今日那令他寒毛倒竖的危机感压过了一切周密详尽的计划,杜川迫不及待地就来找此人求个安心。  他想起了寒千岭在台上时居高临下望来的眼睛,在这一生里,杜川还从未经历过如此让人心惊胆战的一刻。明明只是个炼气七层的修士,曾经还被他的宝甲之力反弹得灰头土脸,然而在那百枚淡灰鱼鳞闪电般出手的一刻,杜川甚至忍不住倒退一步!  他修为比台下诸人都高,鱼鳞的数目还大致能看个分明。然而那迅疾若风,单凭他自己如何也躲不开的轨迹来说,真是当场惊出杜川一身冷汗。 第19章 洛九江一向知道寒千岭身上有根了不得的傲骨,只是纵使他连对方口味脾气乃至起夜次数都摸清了,也万万没料到这傲骨竟能应在这时候。  他深深看了寒千岭一眼,心知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千岭最近性格变动的有点大了。  更决断,更傲气,也神秘。  “依你。”洛九江也不含糊,站起身来,反手去摸自己的刀。  两人平日相互喂招的次数也数不清了,只是从前从未刻意分过胜负。这一场比来,倒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刀剑不时相撞,在夜色下迸出几点无凭依的星火。两个人,对彼此都了解的好像明白自己。他们知晓对方每个下意识的习惯,见惯了互相之间撤刀回剑的动作、展臂曲肘时的空门。这场交手格外的凶险,却也格外的漫长,每一次突刺都像是决胜的一招,每一次碰撞都遮掩着汹涌的暗流。  最后洛九江险胜半筹。  他们脸上都带着刮擦的伤痕,身上也都挂了彩,更是需要换身衣服。这是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两人却并未拼尽全力,关于这点,他们都心知肚明,因为彼此都还有压箱底的招数未能施展。  可杀招岂是用来对准朋友的?它永远也不会朝向对方,只会精确的指向敌人。  洛九江还刀入鞘,扯着寒千岭直接坐在了地上。原本平整精致的小院被他们两人糟蹋的一片狼藉。洛九江在储物袋里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两小坛美酒。  “我趁师父不注意,悄悄从他那里摸来的。他素来爱酒,我还笑他,现在看来果然有爱酒的道理。”洛九江拍开封泥,一大口烈酒直灌下去,刀子一般的从喉咙烧进胃里,吞进去一股畅快,吐出一阵豪气。  寒千岭面无表情地看着被塞到自己怀里的酒坛,终于也是喝了。他喝酒的样子十分文雅,精致秀气的面容又镀着一层薄薄的月光,饶是现在不成体统的在泥地里坐着,看起来也好看的像是一尊玉像。  对手能料到自己的每一步举止,这样的较量一般只会让人憋屈的不得了。然而洛九江却越打越开心,越打越兴奋,直到现在高兴的都要拿酒来佐了。  “以前从没真正比过……赢了我就这么开心?”  “你不开心?”洛九江笑着侧过头来,“我可没把你当对手比,方才过招的时候,我一直拿你当我的半身,我的另一只手。”  “世间难得知己。你这样了解我,我这样懂得你,我开心死了。”洛九江仰头又饮一口,声音里都饱噙着喜悦和快意。  这一晚皎月如轮,在幽然如梦的银辉之下,寒千岭默然凝视了洛九江良久。  “我也开心。”他说。  ————————  原本洛九江还在想寒千岭如何避开决赛比试,不想第二日寒千岭竟是挂着一身彩上去的,连脉息都时强时弱,宣称自己在前一天修炼时灵气走岔了经脉。  旁人被他唬的要么惋惜要么幸灾乐祸,唯有洛九江一眼就看出他是装的。  看来他是真的特别反感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洛九江刀兵相见,即使只是一场选拔性质的大比也不行。  越青晖和董双玉未能进入前十,遗憾固然是有,不过前二十名的奖品也算丰厚。终赛前十便可获得进入秘境修炼三日的奖励,他们和其余十几人一起,目送着这十位赢家走入秘境之地。  在此之前,董双玉多看了面色青白的杜川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毛。  “怎么了?”越青晖及时察觉了他的情绪。  “杜家的大公子,怕是不肯轻易消停了。”  “嗯?”越青晖把杜川上上下下反复打量了几遍,还是没瞧出什么,“自那场中途退出的群组赛事后,杜川就一直挺安静了,应该已经灰心了吧。”  董双玉轻轻摇头:“若真遇到同样的事情,洛公子必能知错就改,寒公子亦可宠辱不惊;及时止损是我,蒙头不管是你……而这位杜公子,我看他有困兽之相。”第29章 突变  秘境果然不同于七岛。洛九江前一步刚刚踏入此地,就不由得舒服地长吁了口气。  这里的灵气浓度仔细算来几乎是七岛上的三倍。都不用盘膝大作, 只消在这里站上片刻, 就让人连浑身毛孔都妥帖地张开了。  往日他大哥二哥如何向他鼓动上界的灵气有助修炼, 洛九江都是过耳就算。如今才算切实意识到灵气高浓之地较小世界的不同。  那是一种让人发自身心的舒适。  他们十人本是传送进来,具体传送到哪里也不一定。不过这秘境本身并不算大, 据说整片地方都走尽了也只是炼气修士一个时辰的脚程。  寒千岭在整个传送过程中一直站在洛九江身侧,现在两人亦出现在同一处。这倒是巧了,也省下来两人接下来相互寻找的时间。  秘境之中也有些生长的灵草, 行走的灵兽。只是整个秘境范围也不广, 故而灵兽体型不大, 性情也不算凶残。  若是放在三个月前,洛九江少不得会在第一日寻摸些灵草灵兽, 用来作为日后修炼的材料。只是现在他那位师父亲口放出话来, 让他不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  洛沧的原话是——“你们秘境那灵气只是勉强, 你若进去了也不必折腾这些小物。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师父, 我就断没有看徒弟在那点灵植上浪费时间的道理。”  故而洛九江此次一入秘境,并无多少在灵物上耽搁时间的意思。他本就年轻, 上好的天赋资质胜过一切外物辅佐。在确认了寒千岭亦不想在此费心后, 他就转而寻找起能供两人打坐落脚的地方。  至于杜川……洛九江就根本没有将他放在心上过。  从一开始起, 无论是心态还是修为, 洛九江从没有真正把杜川看成过和自己匹配的对手。进入秘境的时间何其稀少宝贵, 他自然不会为了寻找杜川而浪费时间。若是这三天里他们不巧碰上了便再打一场,彻底了结了那些破事。如果没能遇到,自然也就算了。  日后在七岛内共处的时候还多着呢, 总能找到适合的机会解决这场恩怨。  洛九江这里把杜川看的可有可无,宛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杜川的心魔。  自那场群组比赛后,杜川就一日日深陷在自己的妄念中不可自拔:他赢不了洛三淮就罢了,竟连洛三淮最年幼的弟弟也赢不过。他自认是杜家独占鳌头的第一少主,却一次又一次的栽在两个无名小辈身上。  凭什么?凭什么洛家人天资就这么出众,凭什么洛九江运气就那么好,有那么一个师父?他怎么就没有如此运气:突破筑基三层的不是他、被选拔上界的不是他、有幸拜那样一位大能为师的也不是他!  杜川自己画地为牢,直想得眼球上缠满了血丝,几乎就要走火入魔。他一向心狠手辣,杜樟教他的也不是什么正派手段,更加上此前父子三人那段密谈做引,一时便下定了决绝的杀心。  路上有那么多天才碍事要如何处理?只要把他们一个个杀死铲平便好了。他愿意亲手送那些比自己优秀的人下地狱,或者让他们死到不敢出头。杜川的手无声地探进怀里,轻柔地摸了摸那只冰冷光滑的瓷瓶,眼中饱浸了浓厚的森冷恶意。  在这次秘境之行中,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人从头到尾都未动过去找杜川的念头,反而是杜川自传送而来落脚的第一刻起,就马不停蹄的对这两人展开了搜索。  若说大赛之前他只把寒千岭看成一个若有若无的添头,那在碧海之下,群体赛事时寒千岭踏在他面上的当空一脚,就让他同样对寒千岭捏定了杀意。  这两个人一个也跑不了!  在回岛之前,他师父曾经赐给他两件宝器。一件是他日前身上穿的那件金丝铠,却被洛九江十四快刀生生破去;一物是能报名遁走的乾元气,这元气只能动用一次,他本该珍惜无比。可惜在群组比赛之时,他陷入洛九江和寒千岭要截杀自己的恐惧,故而不假思索地用掉了。  这两件宝器全是防御所用,竟没有一物能拿来暗算别人。  此次为了能万无一失的弄死洛九江和寒千岭,杜川转头去找了李任行,咬着牙根与他做了一笔交易。  李任行确实是怀着任务来的,只是这任务与师门无关,全然是他们师父的一派私心——七岛中的灵气丰足,草药确实是好。常年与这样一处小世界来往,他们的师父便不免动了贪欲。  他想吞下七岛产出的灵草……或者更进一步,从杜家和洛家所在的玳瑁岛开始,一步一蚕食,不惜百年时间,也欲将整个世界收入囊中。  因而李任行提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条件,就是要杜川这个少族长为他们共同的师父献上一族的忠诚。  杜川当然没有同意,实际上,只要他有脑子就不会同意。杜家犹在,就是他这个少族长最大的依靠,尽管他父亲还只是筑基七层,但也算堂堂正正的一族族长。而他这里若是卑躬屈膝地投了诚——哪怕对象是他师父呢——身份也几乎顺时逆转,从原本的正经徒弟变成属下家臣一般。  然而如今的洛九江和寒千岭,这区区两个炼气修士,他们已成为杜川的心魔。  心魔一起,杜川只怕终生不得寸进。家族固然重要,但若他十年八年没有半分修为上的增益,只怕家族也要弃他如敝履,而洛九江这样的少年天才只会一路春风得意,杀他越来越难,不趁此时下手,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心中算好了这笔明账,杜川和李任行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杜川愿替他师父为虎作伥,暗算玳瑁岛上其他家族为结果,交易了一样灵器。  此物乃是他师父取金丹真人的心头血所锻的一套暗器,乃是拿来给李任行这亲侄儿护身所用。杜川亲手试过一枚,它真不愧是金丹真人的心血之作,速度和威力远胜寒千岭那日掷出鱼鳞的手法千倍。  想来也是,在金丹真人的能耐之下,哪个炼气不是如土鸡瓦狗一般?若不是杜川忌惮着洛九江身上可能有些那位大能赐予的防身物件,哪会这般出血,只想求个万无一失?  而除此之外……  杜川眼神阴郁,亲手把那个材质又薄又脆的白瓷瓶牵系在一枚暗器之上。  筑基三层的攻击你能顶住化去,那金丹真人的呢?就算你真有这个运气,来回交手劲风四溢,能保证不磕破这瓷瓶半点吗?  ——————————  午饭是洛九江储物袋里自带的。仔细想来,他那袋子里其实没装过多少正经东西,各种散碎物件倒是应有尽有,自然也不缺一口热乎吃的。  正当他把油纸包好的煎饺递给寒千岭一份时,他们二人栖身的山洞前突然打下一道阴影。  洛九江几乎是随着光线被遮挡的瞬间同时按刀抬头,却只来得及看清杜川的面容。  杜川一路横搜猛索,那股压抑的火气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磨,反而愈来愈旺,演变成一股直顶到嗓子口的邪火。如今和洛九江两人一个照面,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连半个音节都没有多说,直接劈手就将他师父赐予的那套暗器打了过去!  事态就这样在猝不及防之间急转直下!  金丹真人亲手加持过的暗器速度何其迅疾!洛九江的速度曾当过洛沧的称赞,在炼气修士中更是数一数二。饶是如此,他刚刚把刀抽出,还没来得及将刀锋相对的瞬间,那几颗铁莲子样的暗器便已逼近眼前!  修为高下而致的巨大鸿沟,在此时犹如天堑!  千钧一发之际,洛九江眼前一黑,却不是被暗器所伤,反而是被寒千岭一把扑倒。方才同杜川一个照面的功夫,洛九江下意识便要扬刀直上,寒千岭却嗅到了一丝危险气味。  铁莲子破开血肉的闷声响起,被严严实实压在寒千岭身下的洛九江霎时双眼血红。不等他一把掀开对方,寒千岭便先用左肘吐劲制住洛九江软肋,遏制住他所有反抗;又借这一点力道反过右手,一掌凌厉横扫过去,意图击落冲缓剩余的暗器。  短短的时间内,三人的角色和行为便混乱起来。洛九江的姿态由攻击转为挣动,寒千岭不仅要按下洛九江,又要回掌应对未至的暗器,杜川欣赏着眼前的一幕,鲜血和复仇的快意无不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压抑不住大笑出来。  一片乱象之中,杜川没注意到那些原能够穿透修士躯体的铁莲子只是浅浅地嵌在寒千岭皮肉之上,似乎并没给他带来什么严重的伤害。  可寒千岭却也没看清一枚箭形暗器尾部挂着个小小的白瓷瓶。  掌风和暗器破空声中,那本就薄脆的白瓷碎裂的声响显得微不可闻。  几乎是眨眼之间,瓷瓶被灵力的掌风卷没,当即四下炸开。那白色粉末顺着风向散成一片,气势汹汹地沾了寒千岭一身。  附在衣服上的粉末还没那么快发挥效用,然而落在寒千岭手背指尖的白色粉末触感如火,当下便疼痛的近乎焦灼。寒千岭眼神一厉,刚欲削掉自己手上皮肉,整个人便浑身一颤,失声吼叫出来。  洛九江和寒千岭紧贴着身子,从始到终的感觉到了寒千岭的每一分颤抖。他心急如焚,再顾不得对方顶着自己软肋的手肘,可还不待他冒着闭气的危险托起寒千岭,对方便用浑身重量顶着他软肋一压,自己则借力弹身而起!  这一下的力道可是完全失控,洛九江差一点便当场闭过气去。他忍着难受站起身来,便见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寒千岭软倒在距他四五步外的地上,瞳孔紧缩的宛如米粒大小,一声一声从嗓子中挤出断续的痛叫,似乎是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他此时浑身空门大开,却没有半分正处于危机中的意识,倒是杜川仰头大笑,神情中尽是自满之意。  一直以来有谁听过寒千岭的呻吟?他仿佛是铁打的钢铸的,冷淡的好像没有人心,也感受不到什么肉体上的痛苦。要是何等剧烈又难以承受的疼痛能逼得他连叫喊也不完整,只有间断而短促的声音从喉咙口溢出来,倒像是一声没能发出的求救?  在场三人中,杜川一时得意忘形,没看到寒千岭衣衫下浮现出的古怪。寒千岭双眼空洞的近乎茫然,宛如失去了全部意识。所以只有洛九江亲眼把自己如血亲,如兄弟,如生命中一部分的挚友的变化从头到尾看了个分明。  他看到寒千岭的肌肤片片龟裂,鲜红的血肉从皮肤的裂缝中有生命般挤出头来,皮肉薄寡的关节处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鲜血浸满了寒千岭的每一寸肌肤,他秀美姣好的面容扭曲着,淹没在赤红色里,变得从未有过的可怖。  而在蠕动的血肉和白骨里,一片片亮晶晶蓝幽幽的东西正无声无息地冒出头来。眨眼之间就覆遍了寒千岭的全身。  一切的改变只在呼吸之间,几乎只是杜川一声大笑和洛九江一个愣神的功夫,寒千岭就变成了一个谁也认不出的怪物。而与此同时,他的骨骼还在劈啪作响,只是叫声变得嘶哑又古怪,仿佛失去了一切人类应有的特质。  杜川笑声骤停,表情一下从狂喜变得惊恐。那是正常人面对未知时最该有的反应。而洛九江则在回神的一刻就毫不犹豫的冲了上去。  “千岭!”  洛九江从不知道,他竟也能喊出这样凄厉的嘶吼。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寒千岭的模样就又变化一分。他身形拔高,宛然超出了人类的极限;他四肢缩短变粗,短的几乎像是什么鹰隼的爪子。  啪的一声,是寒千岭腕上的佛珠线再吃不住力,被生生撑断的声音。圆润又带着木香的包浆珠子无知无觉,弹跳着滚落了一地。  在洛九江将要挨到寒千岭的前一瞬,寒千岭的骨节噼啪作响了最后一次。  寒千岭侧过头来,已经开始异变的嘴唇翕动一下,唇形依稀是个“九”。  他也伸出手去试图碰上洛九江的指尖。若在往日,他们必能双手相握,十指相扣,这举动他们已做了无数次,彼此都熟稔的无需看一眼。然而今天是个例外中的例外……寒千岭修长白皙的手指,已变成尖尖利爪。  在那爪尖将要划破洛九江掌心之际,在寒千岭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意识的时刻,他蜷起了指节,把那可怖的尖爪藏进了自己嶙峋的爪子里。 第21章 那九天之上明灭的闪电光芒,雷声威胁的种种巨响,似乎在此时全然与他无关了。  他想起自己幼年时天煞孤星的判词,想起那一具具面目都模糊的,在自己掌心下失去最后一点温度的躯体,追溯到小巧的灵蛇植入身体前老界主诅咒一般的宣言,回忆起那个每每让他痛彻心扉之人的音容笑貌,还有不久前洛九江坚持“性命无价”四字时的模样。  “天煞孤星……”这四个字在他舌尖转了一转,他便仿佛觉得好笑一般低低笑出声来,“若真有灾祸,也只该向着枕霜流一人,总祸害我身边所爱,是欺软怕硬,还是是非不分!”  在这一句喝问脱口之时,第一道足有水桶粗细的惊雷悍然当头劈落!  雷劫的第一道和最后一道往往最为凌厉,渡劫的修士多死于这两道雷劫之下。故而修士通常会用阵法灵气来削弱躲避这两道雷劫,意图挨过这来自上天的逼问。  然而轮椅上的男人赤手空拳,连兵刃也不握一把。在面对第一道最狠厉的玄雷之时,他只是扬起了一只手。  天地之间,便只有这个残废单手向天,与上苍的浩浩威严相抗!  玄雷劈下,他的身体也似乎僵硬了一瞬,下一刻,某种画皮一样的东西烧焦融化般从他的面容上剥落,那常年带着倦怠和讥讽的中年人,转瞬便露出了被重重遮掩的真容。  单从面容上看,这男人已不年轻了,可却也不显得苍老。他山根高耸,鼻梁削尖,一双泛白的嘴唇更是极薄,双眼中冰冷的愤怒之意宛如两团阴森的鬼火,在这一刻仿佛要直烧到九霄中去。  他不是洛沧,他是枕霜流。  褪去了那层由他亲手勾勒出的“洛沧”画皮,他便展现出了更多本属于灵蛇之主枕霜流的东西。  方才来自天空中的雷霆没能耐他如何,他身下的普通木制轮椅却承受不住如此霸道的力量,早已碎成无数锯末般的粉尘。  然而枕霜流却没有跌坐在地。  早在轮椅出现第一道裂纹的时候,七岛便地震般撼动起来。九条气势犹如要吞天掩日般的巨蛇破土而出,蛇信吞吐,如擎天巨木。而下一刻,九蛇俯首,拱卫般以守护的姿态盘踞缠绕在枕霜流身边,共同组成了他新的轮椅。  而在悲雪园之中,无数大大小小的群蛇纷纷现出身来,从黑土中、池塘里、花木间……千万种颜色,千万种斑纹,千万种剧毒之物,如今无一不齐聚于枕霜流脚下,它们危险如狂犬,却又温顺如羔羊。  若是洛九江在此便会发现,他旧日看做是避于俗世之外的桃源,已成了一处让人心惊胆战的蛇园。  就像他曾经以为的,那个孤寂偏激却又如父兄般包容的师父,在此刻俨然露出了为他所不知的剧毒獠牙。这獠牙和他师父笔直的食指一齐直指苍天,宛如一句怒极无声的喝问。  不知是否被这质问的态度激怒,第二道雷劫的暴烈比起第一道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枕霜流冷冷一笑。  他眉心的皮肤裂开一些,赤红的血珠和一条斑斓的小蛇一同自他皮肤下钻出。那小蛇身上的颜色竟是不断变幻的,像是一条流动的彩虹。  唯有蛇头上一个漆黑的印记岿然不动,若一顶冠冕。  雷声接二连三的响起,一记一记水桶粗细的惊雷劈下,似乎是一场由上天诘问而下的暴怒。  而在这密集的不容人喘息片刻的雷阵之中,枕霜流的脸色渐渐苍白下来,淡红的血丝自他唇角溢出,身上也渐见狼狈之相。但即便如此,每当雷劈下一道,他身下组成座椅的九条巨蛇仍会拱起一点,似乎宣告着他与苍天沉默的对峙犹在继续。  整整八十道雷劫过后,由这九条巨蛇编织的座椅已如山峰般高高隆起,仿佛一尊无上的宝座。  第八十一道天雷通体淡金,和之前的诸多玄雷截然不同,却是所有雷劫中最为棘手的心魔劫。  在看到云层中逐渐继续成型的金色后,枕霜流嘲弄般仰头大笑!  纯金色的天雷当头而落,心魔之劫若难缠起来,不乏有修士与之相斗数十载,最终心血耗尽,横死当场。  然而这道天雷似乎只是给怒目向天的枕霜流镀上了一层金光。  沐浴在这足以让全修真界的修士都心惊胆战的雷光之中,枕霜流厉声诘责道:“怎么,你奈何不得我?那我倒有一言欲质天命!”  “沧江、九江何辜——”  “达者何罪,以致枉死!”  在碧海之上,回音悠悠荡开,却只有质问,没有回答。  第八十一道雷劫大圆满,天空广积的乌云缓缓散去。  然而那由九蛇组成的王座,由万蛇织就的阶梯仍然耸立于天地之间。  而那声喝问的最后一点余音,也依然未散。  ——达者何罪,以致枉死!达者何罪,以致枉死!  枕霜流指着长天的手臂终于力气不支般跌落下来。他眉心处的灵蛇不知何时缩回了他的皮肉间,而那一口逆流而上鲜血终于不必再苦苦压制,被他一口喷出,星星点点,溅满了雪白的袍角。  分神怎样,大乘又怎样?纵有翻云覆雨的修为,一瞥之下便可令天崩地裂,却也还是对生死间的别离无可奈何。  “沧江……”  “九江……”第32章 雪原  洛九江足足在雪地里行走了一天,才看到一点人迹。  诚然, 他为了保存灵气, 免得面对突发情况时难以应对, 故而没有全力奔走,但即便这样, 这片雪原也实在大得惊人。  即使撕下稍厚的下摆缠住左脚充当靴底,又不断运行灵气游走全身取暖,洛九江也感觉寒气从左脚脚底不断涌入, 直到现在都快要将他冻僵了。  此方世界, 实在是太冷了。洛九江之前从未想到, 世上竟还能有这样冰寒刺骨的地方。  而在一众噩耗之中,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他晋入了炼气九层, 灵气比起以往来说更加充沛, 还算能聊表安慰。  视线所及之处, 终于出现了一点不同于茫茫白雪的颜色, 洛九江长吐一口气,紧握刀柄的右手稍稍活动一下, 关节处却仍是僵冷而不自如。  此处风雪之大, 乃是洛九江平生仅见。有时仅仅是片刻风雪就能掩住他刚刚踩下的深深足印, 故而远处那点斑红颜色足称意外之喜。洛九江眼前一亮, 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  然而就在他走近那雪地上散落东西三丈以内时, 他却不由自主地僵住了身体。  方才距离太远未能辨别分明,这东西不是他预料中被人散落的什么红色小件,实际上, 它就是一个人本身。  这是一具森森白骨。  他遥遥眺望到的几点颜色,是白骨上没能被啃净的,溅落在雪地之上的血肉。  那血颜色还新鲜,显然此人刚死不久。洛九江提起提防,小心地再三确认附近没有埋伏后,这才凑到那白骨身边,大概检查了一下此处的具体形势。  也不知白骨主人同动手之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四肢俱都消失,此处只留下了他的躯干和一颗头颅。便是这仅剩的部位也被人拆的七零八落,血迹斑斑的骨头散落了一地。  四周的足迹已经淡地让人难以辨认,就连洛九江刚刚踏出的几个脚印也覆上了一层厚雪。也是洛九江来的正巧,若是再慢一步,就连这点白骨也要被风雪掩盖。  洛九江拿刀尖将拨弄了白骨两下,正长叹口气打算随意挖个雪坑送这具残骸入雪为安时,他猛然僵住了。  下一刻,他猛地撕下自己为数不多的一片衣物包手,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拣起一块骨头凑到眼前细看。  这块骨头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这是一个所占面积不大,但齿痕十分清晰的椭圆形牙印。牙印的主人似乎牙齿钝而平整,浑不似那些食肉的尖牙妖兽畜生。  不知为何,这小巧的牙印竟让洛九江手臂都有些颤抖。只在呼吸之间,他便做下决定,毫不犹豫地挽起自己右边袖子来,低头在手臂上咬了一口。  他留在自己手臂上的齿痕,和这块骨头上的牙印,虽然细节不同,但大体却非常相似。  这是一个属于人类的齿痕。  而在接下来的几块骨头上,洛九江又翻检到了相同的痕迹。  他草草地将这位无名兄弟掩埋,站起来时只觉得脑子都有些眩晕:一桩极恶毒、极残忍之事就这样直白地摊开在他眼前——这具白骨身上的血肉,多半是被人给一口口咬下来吃了!  是要多阴毒的心肠,或是多极端的环境,才能令人犯下如此罪行?  洛九江按刀在手,警觉地环视四周。他不知道自己附近的雪丘下是不是也隐藏着微弱的呼吸和阴狠的目光,只等着他露出一点疲态就扑上来,喝他的血,嚼他的肉。  戒备地向前走了一段路,洛九江又想起了那具尸骨。那人的脊骨胸骨上都有砍刀削过,刮擦的痕迹,他刚刚没能明白过来,走了这一段路,已然想通了。  那是有人剜下了他此处的皮肉。  再联想到那不翼而飞的四肢……  洛九江猛地打了个寒噤!四肢确实比躯干容易携带,不是那人的四肢不在,是有人砍下了他的四肢,和那些被剥下的皮肉一同带走了!  洛九江脸色泛青,他觉得自己想吐。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人竟把自己的同类当成可以生吞的食物?洛九江咬着牙想道,他竭力把自己涌上喉口的那股酸液咽了下去,不教自己露出一点软弱的疲态。  而与此同时,在他心头反复涌动的情绪不止是厌恶,还有浓烈的杀意。  至今为止,他的刀锋还未夺过人命。但若是那具白骨的始作俑者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必然要要了此人性命去。  若你真有本事,不妨把洛某当成猎物试试!洛九江心下发狠,握刀在手,连鞘也不入,只大步流星地向前跨去。  茫茫的雪地无边无际,像是一片天地间至浩荡的坟场,埋葬了一切异色,也冷却了人类的所有情绪。  洛九江怀着一腔惊怒踏上前路,然后在整整两个时辰的时间里,他都只听到单调地呼啸过雪地的烈烈风声,也见到一派没有尽头的苍茫雪色。  他在一天以前看到的景色,和一天之后见到的再无不同。  在这样的环境里,洛九江独身一人行走着。冰冷的世界和漫长的行路是对体格与体力的高强度考验,而毫无变幻的景色则是对耐性的一场漫长折磨。  突逢大变,又跌入这样一个似乎毫无希望的世界里,换得一个普通的少年郎过来,只怕又是怀疑又是害怕,精神上早要承受不住了。然而洛九江的那身骨头仿佛是铁打钢铸的,不要说中途彷徨地停下脚步,一路上他连脊背也没有弯上一弯。  不知从何时开始,洛九江的呼吸便以一个极其稳定的频率一起一伏,他一护一吸时的节拍,恰与这雪原上的风声等同。  他的目光也微微地散开。并不是体力耗尽,精神上已经无以为继的那种涣散,而是一种更玄妙、更胸有成竹的离散,他的眼睛好像不止盯着前路,四面八方都笼盖在他的视野中。  而他的感知力也在这一刻运转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极限。掠过雪面的风声、悠悠落下的片雪,以及远方终于露出的一线黑色,都清晰地反应在了他的感知中。  那一线映在眼底的黑色,是一片高耸的、叶子都脱尽的密林。  长久而辛苦的行走仿佛终于要有了尽头。  洛九江脚下略略加快了速度,那片密林与他的距离逐渐缩短。就在他将要踏入林子的一刻,洛九江的感知力骤然绷紧!  不假思索地,洛九江旋身回刀,腿下一个利落地横扫,刹那间卷起一大片如雾般的飞雪,泼帘般在洛九江与那突然从雪下现身的壮汉之间阻了一阻。  铛然一声,洛九江如夜般的长刀与雪下无声无息刺出的剑刃相对,下一刻,只听一个蓄着络腮胡须的男人大笑一声,利落地从深厚的雪层下腾身翻出,借着半空中舒展身躯的余势,双手持握宽剑,暴喝着向洛九江当头劈下!  这男人眼神雪亮,脸上横贯一道覆过大半面孔的刀疤,嘴角一咧就扑面而来一股热腾腾的血腥气。洛九江一路行来,已是身疲之人,故而不欲直缨其锋,足下猛然一踏,张臂仰头向后飞速疾滑,避过对方神完气足的第一剑。  一击落空,男人神情稍显意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洛九江将刀横于身前,冷冷道:“你要杀我?”  男人盯紧了洛九江,缓缓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你这样小崽子的血可是最甜了。”  洛九江瞳孔猛然一缩!想到自己刚刚所见,他不由厉声道:“你要吃我?”  “你把爷爷和那些没口粮的炼气修士比?”男人嘿嘿一笑,不由分说便挺剑直逼上来,“放心,砍了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头后,我只饮你第一口血。”  听他言下的意思,吃人倒好像是未能辟谷的炼气修士的常态!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不等洛九江为他话里透出的意思惊骇片刻,男人的剑尖就已逼近洛九江的颈侧。洛九江反手架住,趁这片刻的空当直直望进对方眼底,却只看到一派疯狂的猩红杀意。  他的对手,是一个身经百战的筑基二层修士。 第23章 在他眼中原已淡薄许多的血雾突然蒸腾上来,鼻中嗅到的腥气浓得几乎要人作呕。他身下的这一片土地纵然被烤得焦黑,也仍然不掩此地曾经浸满的热血。  那都是他父的血,也仿佛是他自己的血,曾经淋漓泼洒下来,将海也染成最浓艳的红色,吸饱了血而越发腥黑的土铺满了整个九州。  寒千岭又一次感到那股几乎让人失去理智的晕眩和饥饿。  他更强大了,也能吞下更多东西。纵使此方世界比起七岛来不知要大上几千倍,强上几万倍,他横心下去,也能将这里闹个天翻地覆。  好像也只有让千里的沃土都寸草不生,令整个天空被撕裂的伤痕贯穿,要无数江海倒灌,使世间生灵横死,把那曾经亏欠下的每一滴血都吐出来,他心中的恨意才能稍稍消减。  他要听那些人在临死前的忏悔求饶,以血亏欠下的死债,也同样要用鲜血来寸寸偿还。寒千岭瞳孔微散,一时竟恍惚觉得自己被拔鳞折爪,无数的血从伤口中喷涌出来,自己的血在挣扎甩动中溅入了自己的眼睛,给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渡上了一层鲜艳的赤色。  寒千岭的理智仍在做出微弱的挣扎,心中的恨意却早搅翻了整个脑子。除了那自他出生来便被摁头强加的恶意之外,他心底竟也有一根不容忽视的逆骨,咬着牙挣出一阵鞭笞般的既痛且快。  ——难道对最后被活活撑死,或叫围剿恶龙的人一剑杀了的结果,他自己就没有半点期待吗?  他想起自己从天际跌落时,那层层环绕着自己身周的火——他寒千岭生下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凭什么要遂你所愿?何必要吞天灭地一发而不可收拾?就让他中途折戟于此,远好过最后结局一片荒芜。  生不依他,恨不依他,可死亡总该能属于他自己。  寒千岭看也不看便将那只想要咬断自己喉咙的黄鼠狼随手捏死,自己则缓缓站起身来。就在他刚刚张开左手之际,某个此前一直被他紧紧握在掌心中的异物从他手里跌落出去,又被他一把抓住。  那是一颗带着淡淡木香的、常年被他反复摩挲以致都生出包浆的佛珠。  当时那串佛珠的系线被寒千岭化为鳞爪的腕子生生撑断,木珠子噼啪溅落一地,在空间乱流中丢失散落,想必再找不回来。唯有这颗佛珠似乎与寒千岭格外有缘,它卡进了寒千岭新化的龙鳞之间,待他进入此界,以人形挟裹着漫天烈火自天空坠落之际,又被意识不清的寒千岭一把握住,再不放手。  整片堆云坡都化作了一片焦土,而这颗佛珠却仍干干净净,连一丝浮灰也不曾沾上。  这佛珠唤醒了某个被冰冻禁锢的存在,一直被恶念刻意压制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此时如洪水般倾泻出来,这股记忆带着曾经的欢笑、留恋、和第一次让他感到开怀喜悦的往事以不可阻挡之势涌过寒千岭的整个脑海,眨眼之间,寒千岭的理智便翻身做主,又一次艰难喘息着掌握了关键的主权。  ……九江,九江……  于鬣狗妖眼里,这少年一见到自己掌心里的佛珠竟似痴了一般,脸上肌肉不住跳动,眼中却仿佛要滴下泪来,嘴唇轻轻翕动,似乎再念着某个早被刻在心里的名字。  趁着少年斩断他自己一缕头发穿过佛珠捻结编绳的工夫,鬣狗与疣猪对视一眼,双双自少年的背心空门扑了过去。  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那少年便已从原地闪开。在场的三只小妖都听到他低低一句:“是了,还有你们。”  下一刻,两道血线分别绕上了鬣狗与疣猪的脖子,臭鼬妖牙齿不住打战,眼看着这两个方才还一起商量着如何瓜分眼前少年的同伙声也不吭,脑袋便整整齐齐地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他胆战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那少年,却见对方专心致志地用头发打好一个绳结,不紧不慢地合上双掌,将那颗珠子拢在手心里。  迸溅的鲜血落在他手背上,一滴也没碰到那颗佛珠。  而少年那如雪如玉的脸庞上不知何时也染上了几点鲜血,唇角的那一抹被他勾出舌尖来缓缓舐去。  少年的眼睛转向臭鼬,那带着一缕幽蓝的美丽双眼此时竟仿佛催命丧钟一般。臭鼬妖只听他客客气气地道:“轮到你了。还请毙命时记得离远一点些,切莫脏了我的珠子,有劳了。”  这是臭鼬妖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而那佛珠则在寒千岭掌心里被暖得温热,一如洛九江将其递来的当年。  寒千岭仔细地将这缕串着佛珠的黑发戴在自己脖子上,他将这颗木珠捏在指尖看了又看,最终缓缓地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我会找到你的,九江,我终会回到你的身边。第35章 人命交易  洛九江在原地休息了些许时候,直到体内灵气恢复了一些后才探进密林之中。  不过刚走出两三里地, 他脚下便一个踏空, 生生跌进了一处雪窟之中。雪窟里十几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眼巴巴地等着, 一见洛九江上钩,各个欢天喜地, 呜哇乱叫着“活肉上钩了!”,便带着一身狠劲儿地围了上来。  这十几人都是炼气五六层的修为,无论单拎出哪个, 洛九江将其从头到脚地均匀胖揍一顿, 也不消一顿饭工夫。  奈何此前他刚刚和那刀疤男人交战一场, 已耗去了大半的精力,这十几人仗着人多, 又都是饿得发疯连命都不要的汉子, 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直接抓脚搂腰勒脖子, 有人动作晚上一步,愣了一愣便伸手就去扯洛九江的头发。  ……这怕是洛九江有生以来打过的最难忘的一架。  从前在七岛上逞着少年意气打的那些群架, 洛九江称其为玩笑, 旧日他师父指示着一群铁傀儡对他进行惨无人道地殴打, 洛九江管它叫做谋杀。至于眼下这一架, 若是让洛九江给它下个定义, 他怕只能叫成见鬼了。  见到了十几只眼睛发绿的饿鬼。  期间有人的兵刃被洛九江一刀削断,他二话不说扬起手来,劈面就拿指甲向洛九江挠过去, 眼看就要从饿鬼变态成女鬼,唬得洛九江反手一记刀背当场敲晕。  整个雪窟里打成一团,若有人站在外面一眼望去,怕只能看到一片乌烟瘴气。约一刻钟后,洛九江将最后一人的手脚都捆得结实,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早些时候他师父也拿十几个傀儡围过他,只是那些傀儡不是想敲断他的胳膊腿,就是欲捅烂他的心肝肺。他曾经交手过的那许多的功法路数,浑然没有一个像是这群人一样,觑见了空门的第一反应竟是要凑上来咬一口。  这哪里还是人,简直是群饿疯了的狗。  洛九江喘匀了气,先把被人抓乱的头发重新束好,拿拇指拭去了自己脸上的一线血丝——也不知这些人哪儿学来的泼妇招数——方从还未被自己打晕的十几人里挑出一个看起来还有几分理智的人问话。  “你们方才叫我……”  “活肉。”那人两眼都已麻木呆直,只在看向洛九江时才有半分活气。他那视线就像带着倒钩的舌头一般,一见洛九江便恨不得在他身上生舔下口肉来。  这称呼里的含义简直不言而喻,听得洛九江只觉一层鸡皮疙瘩沿着脊梁骨窜上来,眨眼就密密布上了后背一层。  “你们就在这里……抓人吃?每次都能抓到吗?”洛九江低低地问。其实还有个词更加相宜,但“狩猎”二字用在此处,简直让人骨头发凉。  “抓不到人也互相吃。”男人对这个话题毫不避讳,也不知是破罐子破摔,还是饿得没有了半点脑浆。  “你们没有别的吃的?这里大小是个林子,哪怕剥树皮吃呢,怎么能……”  “外面的树砍不动。”男人直白道:“雪地下深挖三丈以下,倒有可能刨出一点植物的根系吃。可要是只凭这垫肚子,那身体早冻硬了。”  洛九江又问了这枯瘦的男人许多话,男人并不掩饰,虽然声音有气无力,句子也尽量简短,但毕竟都有一句回一句的答了。  直到这时候,洛九江才弄清楚自己是到了个什么地方。  如果就性质而讲,此方世界倒类似一个拿生死做赌的竞技场。此地隔三差五便会带进来一批新人,有的是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有的是罪孽深厚被联名通缉,有的是被亲友出卖心怀满腔怨愤……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选择了这种行走在刀尖上的生活。  无论来者此前是什么身份,这片土地都一视同仁地接纳。它包容一切罪恶和狠毒,因为它本身实行的制度就比邪恶更邪恶,比狠毒更狠毒。  这片土地贫瘠异常,别说动物,就是植物也少有的很。这一片密林固然广阔,但一般人连在树皮上划个小口也不能,除了能挡挡风雪之外,有和没有也并无两样。  而此地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食物,衣服,法器,秘籍……统统都只能用一样东西来换。  那东西便是一块成人小指肚大小的牌子,规制相同,或红或绿,五块绿牌子顶得上一块红的。  洛九江瞬间便想到了自己从那刀疤汉子的皮裘上找到的袋子,不动声色地捻出一块来在男人眼前晃了晃:“这个?”  男人一时并不言语,只努力探着头去瞧洛九江的脖子。直到洛九江又问了一遍,他才麻木道:“难怪你不知道。红的是活取,绿的是死取。”  洛九江心中又生出一种不妙之感:“什么是活取?死取又是怎么一回事?”  “字面意思。”男人的双手被洛九江和身体一起捆了个结实,死活抬不起胳膊来,索性歪着脖子顶着颈部给洛九江看了一眼。洛九江讶然惊觉,一块与自己手上模样相同的红色牌子便嵌在男人颈部的皮肉之下!  洛九江的心思转得何其迅捷,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忆起了那个刀疤汉子的重剑总是朝着自己的脖子招呼,有时甚至为此放弃了自己胸口的空门。  ……想来便和这活取的价值有关了。  男人又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原来这牌子甫在众人被放入此方世界之前就被植入皮下,它与主人血肉相贴之时,能够检测主人的生死。在主人活着的时候把它挖下,牌子就仍是红色,但如果主人咽气,不用一个眨眼的时间,牌子就会变得惨绿惨绿。  而若这小牌离体后主人还没有死,它便会变作十分鲜艳的橘黄。若有人敢拿橘黄色的命牌去置换东西,那此人的命也便到头了。  “所以归根结底,真正能够以物易物的筹码,其实是别人的性命。”  洛九江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当初那些引路人让你们自己在脖子上划个口子,把牌子生生塞进去,你们便真照做了?难道就不怕这里面藏着些端倪,只要别人一个念头,就能轰然爆开要你们的命吗?”  “不会的,这怎么会呢。”男人悲凉地笑出声来,笑声凄厉,令人不忍卒闻,“我们这样的贱人贱命,哪一天不死上个十条百条。被别人杀了,被自己人杀了,被别人吃了,被自己吃了……我们怎配用这种威力极大的一次性法器监管呢?这样的亏本生意,任谁也是不会做的。”  该问的基本情况也都问过,洛九江握了握自己的刀柄,沉吟道:“你们那换东西的集市在什么地方?”  此前留着那袋牌子是觉得它必然有些来头,而现在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洛九江倒不想把它们拿出去花了。  说他是不知变通的固执也好,说他是见识太少该被教训的矫情也罢,说他是一直用少公子的规格养出的一身臭毛病也随便,此时此刻的洛九江,确实无法接受这样赤裸裸的、拿人命填进去的交易。  倒是那交易东西的集市,他偏不信在那里看守的人都是筑基往上。若是哪日他真饿得奄奄一息,就是拼着送命去那里抢上一把,总比像这些绷着人皮的骷髅在雪下挖一个大洞,只等着无冤无仇的过路人陷进来强。  “你真是一无所知。”男人低叹了口气,连眼睛都闭上了,不知是不是饿到都没有思考的力气,“你们那儿的集市是天天摆着等你去的吗?集市是隔三差五便从天上落下来的,它一落下,我们便都能看见。开集时间不定……不然我们哪里会饿成这样?”  说到这里,男人身子突然一歪,衣服里哗地一下涌出了一把或红绿或绿的小木牌。  男人声音越来越低,连气息都微不可闻:“还有……脖颈皮肤下没有牌子的人,没法到集市里交易。你不成。”  “……谢谢。”洛九江叹息道。他原本只是想找人打听些事情,现在基本情况都了解清楚,但接下来的处理却有点麻烦。  洛九江的手无声地按住了腰侧的刀柄,依他所见,天下间也没有几人见了这群人心中能不生出厌恶与怜悯混杂的心情来。只是那些烦乱而杂糅的心情被压下后,总有人要给出一个结果和交代。  若是活成这样,还不如死了干净。洛九江的目光无声地巡视过这个雪洞,洞中一角堆着许多已经发黄的人骨,上面牙印堆叠,还有烟火熏烤的焦黑痕迹,显然已经被人啃过不知多少次了。小骨头全都不见,料想是能咬动的都被咽了下去。  事类如此,一半是人性所致,一半却是把握着此地的人故意拿别人的痛苦取乐。  我有快刀一套,刀锋至处人头落地,你们生时煎熬,走时不必再受更多苦痛。洛九江静静想道。他这念头咬死在喉咙里并不说出来,以免这些人在死前感到惊惧惶恐。  而除此之外……  洛九江仰头向天,目光中已多出了一抹凛然杀意。  他必然会冲出这个世界去,把那居高临下的操纵者一把揪下,看他有什么资格,能把活人的性命这样置于股掌之间玩弄!  男人的头已经完全垂了下去,但在这种情况下,他竟像是不用看也猜准了洛九江的心思:“杀了我们再走吧。”  “虽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像这样活着,难道又有什么意思。”  洛九江顿了一顿,还是问出口来:“我看你比他们更明白些,既然早知如此,那阁下何必当初呢?”  “因为饿呀,周围人又都在做,我原也不想吃那肉。”说到这里,男人突然吃吃地笑了,“算了吧,我是个假仁义,等饿极了第一口咽下去,我也没有比别人少吃。小兄弟,你今日看我可怜又可恨,岂不知明天有旁人看你可恨又可怜?”  “不会。”洛九江斩钉截铁道,“若我临到这种地步,早就一刀抹了脖子。要是明日的我恶状肖此,无论谁人杀我,定愿与他浮足三大白。”  ——————————  洛九江走了一刻后,这处已经被人就地掩埋的雪窟下,突然伸出一双手来扒开了厚雪,粗喘着艰难地爬了出来。  他手上有一个戒子已经碎裂,正是他拿一百个红牌换来的这小东西换了他一命。  幸好那少年涉世未深,拉不下脸来挖他脖子里面的牌子,又心软留了他们全尸。此人一边爬一边恶狠狠地想,等他把这个消息报给陆旗大人,就能吃上一顿饱饱的、热乎乎的肥肉,没准陆旗大人还会看在他这样忠心耿耿的份上留他在麾下做事,那以后便再不用挨这种饿了!  “报给陆旗大人,报给陆旗大人……”男人魔怔一样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好像自己下半辈子都托在这个念头上了。  远方突然悠悠飘来一声吟诵。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那声音缥缈虚无,近若在人耳畔,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原本在雪地上尽力爬动的男人突然一个激灵!他一时竟有了站起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向前逃命,而那声音却如妖如魔一般,紧附着他不放。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那声音轻轻叹了口气,竟似很忧愁一般,“这死地里好不容易来了个让人喜欢的朋友,你却想要他的命?心肠这样狠毒,该杀呀。” 第25章 封雪摇了摇头:“‘外面’是指……布满了乱流的时空。”  洛九江曾亲自面对过那片虚无,也深知那里潜藏在无声无息之下的可怕。“乱流”二字一被封雪念出,洛九江的感知力便骤然绷紧!  封雪却不肯再说了。  “你来的太不巧。”她叹息道,“我这里马上就要有些麻烦。你走吧,要是觉得我说的话还有些用处,就七天之后再回来找我。”  她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一丝想挽留洛九江和她一起面对麻烦的意思,洛九江索性不上去讨这个嫌,毕竟“麻烦”有时等同于“秘密”,知道的太多也不好。  不过离开之前,他还是向封雪讨要了点别的。  “听闻此地常有雪鸟出没。在下修为不济,还未能辟谷,不知道能不能抓一只来填填肚子?”  封雪一愣,似乎是经洛九江提醒才想起此地还有这样一种生灵一般:“你吃吧,随便抓,不绝种就好。”她停顿片刻,仔细看了看洛九江,像是才意识到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小刃,拿一点盐给他。”  小刃姑娘真是个实心眼的女孩子,说是“一点”,就半分也不多。片刻之后,洛九江伸出手来,微笑着接住了小刃捻给他的一撮白盐。  封雪脸上露出一点意外又混杂着忧伤的神色,叹息着摸了摸走到她身边的小刃的头发。  “多谢两位赠盐。”洛九江爽朗一笑,“对了,容我打听一句,请问谢春残是?”  只听唰拉一声,小刃顿时拔剑出鞘!  ……她好像确实一听这个名字就会被激起反应。  封雪淡淡道:“一个疯子,不过和外面那些禽兽不是同路人。”  ——————————  时隔五天,洛九江终于吃上了除了雪水外的东西。  雪鸟圆滚滚一只,行动却很灵活,它脂肪很厚,一口咬下满嘴肥油。小刃姑娘拿来的那点盐还不够抹它一条腿的,故而烤鸟的味道可比不上当初洛九江在岛上祸害的那些烤鸡烧鹅。  但在现今的世界里,这便已是一顿无可挑剔的美餐了。  洛九江将剩下半只雪鸟仔细包好,揣到怀里以备不时之需。等拿雪掩好此地用火拔羽的痕迹后,洛九江也不多加逗留,很快就走出了那条用石头铺出的界线。  雪峰紧接密林,令人入目所见都是一片光秃秃的苍白景色。洛九江走了约有一刻,就察觉了几分蹊跷——在遮掩的厚雪之下,不知何时多了数道呼吸的声音。  那声音隐藏得极好,若不是洛九江心存防备感知力全开,这几天又已经对这种雪下埋伏的手段十分熟悉,只怕真要把它错过去。  ……怎么回事?洛九江一下提起心来,根据他一路来此的经验,越接近那石碑边线,人烟就越是稀少。至于雪峰和密林的交界之处,就干脆毫无人迹,把封雪所居的南方都衬成了一片被放逐之地。  哪里来了这许多人突然迁到雪下?  洛九江谨慎地绕了一个大圈,试图避开雪下的人。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是在做无用功——这种布置遍布密林与雪峰的分界线,几乎每隔十余丈就设下一处,简直让人不胜其扰。  突如其来地,他脑中蹦出一个词来——“围剿”!  如此兴师动众,手笔着实不小。洛九江心中一沉,暗暗想到,莫非这就是封雪此前说过的,她的那件麻烦?  是因为上界久不开集,这些人打算拼个鱼死网破,拿封雪这个上界而来的姑娘做质?洛九江忖度着事情始末,犹豫片刻后,还是打算回去报一声信。  两人初见时封雪曾对他流露出一点善意,而这次见面对方又无偿提供给他了一条信息。即便洛九江在此方世界里自保尚且困难,冷眼旁观两个姑娘落入一群饿鬼手中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心下捏定了主意,洛九江在脑海中勾勒了一遍自己刚刚观察到的埋伏布局。他一路上小心翼翼没有惊动任何人,但奈何老天似乎诚心想要玩他——  不知是想通风还是怎地,不远处的雪面下,突然就钻出了一颗脑袋。  雪地之上,任何不是白色的物体都显得坦荡无遮掩。洛九江和那人四目相对,心觉不妙,正打算澄清一声自己只是路过之际,就听那人深吸口气,大喊道:“活儿来了!”  洛九江:“!!!”  眨眼之间,宛如泥地里拔萝卜一般,几十个修士纷纷从雪地里冒出头来。一时人头乌泱泱在雪上长了一片,只一呼吸的功夫,这些埋伏好的修士便扒开雪层爬了出来。  “种下一个猪脑子,长出一串灌腊肠,这可真是大丰收……”洛九江喃喃一声,不假思索地拔腿就跑。而那几十人瞬间分成两队,一队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一队试图绕到他前面实现包抄。  洛九江:“……”  他心中一时骂翻了天——他刚刚还在思考这些人围剿封雪的目的,没成想他们就没想着为难封雪,他们根本就不是封雪的麻烦,这群人是他自己的麻烦!  “刚刚发觉有埋伏时我就该转头就跑!”洛九江恨恨跌足道,“种下一颗猪脑子,我就变成猪脑子,我傻啊我!”  这群修士的修为都在炼气六七层左右,一个个虽谈不上肥头大耳,却也并不面黄肌瘦,显然不是为了吃他来的——以洛九江的身板,要是剁碎了炖上一锅,大概只够他们一人喝一勺肉汤的。  但从这些人出手的狠辣程度来看,他们确实是想要洛九江的命。  后面追赶的十几人还没能跟上,前面包抄的小队却已有五六人拦在了洛九江面前。洛九江前路无门,只好就近背抵一棵大树,三下疾斩逼退对方半步,又弹身一跃,在这六人形成的人墙里生生搅出一道豁口来。  与此同时,他右肩一顶,左肩一蜷,肩胛骨平平地贴着大汉的刀背滑开一步,生生躲过了这来自背后的致命一刀。同时如夜的刀锋被他反手斩出,如行云流水一般,在两人身形交错之际,手持双匕之人已经人头落地!  一击得手,洛九江脸上毫无自得之意,立刻就地一滚,闪过一枚钉入雪地的峨眉水刺。他单手撑地,起身同时连拆了五人招数,在与一个细瘦之人擦肩而过时,反夺了瘦子仅剩的峨眉刺顶进对方心窝,又是一个筋斗重新翻回大树边,用树干抵住了自己的背心。  “你们为什么想杀我?”洛九江厉声问道。  剩余的四人神情紧绷,情不自禁地连退几步,显然没想到在这样的包围圈里都能被他反杀两人。为首之人的便是刚刚一刀落空的大汉,他粗声粗气道:“死人何必多问!杀了他!”  洛九江长笑一声,左手一拍树干,借力跃起,右脚在粗壮的树根上抬腿钩紧,腰上更是蓄满了劲道,生生把自己绷成一张弯弓,整个身体如一条鞭子一样抡了一个大圆。眨眼之间,他便紧握手中长刀,脚腕一松,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着那大汉心窝甩飞过去!  他这一串动作实在太快,对手连哼都没能哼上一声,登时只见鲜血飞溅,持刀大汉死得悄无声息。余下三人反应不及,被洛九江撞进阵里当场砍死一个。接着洛九江一脚踢飞地上散落的匕首直插逃跑者的后脑,自己则反身扼紧手肘,制住唯一的幸存者。  “家门不幸,竟出了我这个耍猴戏的。”洛九江低叹一声,“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不知现在能说了吗?”第38章 困阵  当刀架在脖子上时,世上不能说的事情就变得很少了。  “是陆旗大人!”那人牙齿打战坦白道, “有人来报你独自一人向南方走去, 似乎是要探寻大小姐的行踪, 陆旗大人就命我们在此埋伏你!”  “我怎知陆旗又是哪块儿猪头肉啊。”洛九江头痛地轻啧了一声,闻声回头一望, 远处已经有人追来,大约两息的功夫就能把他围在圆圈里。  那修士心知不妙,慌忙求饶道:“不要杀我, 我真的都说了!”  “放心吧。两军相战, 不坑降卒。”洛九江叹了口气, 他左手按在此人丹田上劲力一吐,右手一把抽出这修士的腰带, 三下五除二把这因被截断灵气而口吐白沫的修士绑了个结实, 再把这修士往自己背上一搭, 背着他两三窜就爬上了树。  洛九江单手抓紧了这修士的后衣领, 冲他眨眨眼睛,亲切一笑, “可能有点晕, 老兄担待些吧。”  “什……啊啊啊啊啊!”那人只来得及张了张嘴, 声音就在喉咙口扭曲变形, 化为一声声凄厉惨叫。洛九江故技重施, 却换了一个施为对象。在树下众人将将逼近之时,他攥住这修士脚腕,把他抡了个满圆, 炮弹一般甩飞了出去。  就在他一颗人体石弹打旋飞出,将树下众人砸了个人仰马翻之际,洛九江不慌不忙地抬手抓住一根光秃秃却柔韧性十足的树枝,力道正好的悠然一荡,恰到好处地借力跃远。  他这一跃足足荡开三五丈,甩了身后追兵好大一截。甫一落地,洛九江就飞快抬脚,差点没踩中什么东西。  等他定睛一看看清脚边的“东西”时,自己都不由得笑出声来:“老兄,看来黄历上讲你我今日有缘啊。”  雪地里跌得七荤八素,一路撞出一个半圆,生生摔在他脚边的人,不是那位倒霉被扔出去的仁兄又有哪位?  那人手足被缚,挣扎着从雪里拔出头来,气也不等喘匀,便艰难道:“你说不坑我……”  “由此可见做人还要多读书。”洛九江一把抄起这修士,口中不忘善意回答他的疑问,“我是答应不坑杀你,却没说过不坑害你啊——有劳有劳,着!”  他竟又把这修士当空扔出去了!  大约是一回生两回熟的缘故,修士在半空中并没失控大叫,只是奋力道:“解开我——”  他这话却说晚了一步,有这三个字的工夫,洛九江早脚底抹油跑出老远了。  他拿来绑这修士的手法乃是岛上系螃蟹的扣子,不过料想这些修士冰天雪地里呆久了,别说螃蟹扣,就是螃蟹都好久没见着了,能解得开才怪。  洛九江大笑一声,只觉一身轻松,纵身疾奔着远去了。  他轻松的有点太早了。  半刻之后,洛九江看着眼前的阵仗,只觉自己实在无话可说。  他身后埋伏的那一群家伙,乃是一群良莠不齐的水货。他虽然被前后夹击,却应对的不慌不忙,甚至还有心开上几个玩笑。但他眼前摆开的这一队拦路神,一个个都是实打实的高手。  其中为首的修士足有筑基二层的修为,而境界最低的修士也足有炼气八层,一个个眉梢眼角里都透出血腥气来。  “又是陆旗派你们来的?”洛九江凝声道。  他只得到一个“嗯”字作为回答。  洛九江眉头微皱,觉得这个陆旗简直是块甩不脱的牛皮糖,不但不依不饶,而且莫名其妙。  眼看着面前的十余人整齐划一地分成了两队,五人上前一步按住了剑柄,七人后退一步捏好了法诀,洛九江念头一转,唉声叹气地苦笑道:“我为人一向洁身自好,虽然确实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却敢举天发誓绝没勾引过你们那陆旗大人的老婆……”  他说此话时双肩软塌塌的,面上也一派颓唐,半耷拉着眼皮遮住的目光却电抹一般从这十二人面上飞快扫过。  ——就是你了!  迅速抓住了这法修因为自己这俏皮话而分心的一纵即逝的绝妙机会,洛九江眨眼之间就贴近此人身畔,意图以他作为突破口强逃出去。  一切变故都只在瞬间,洛九江的衣角刚刚擦上此人衣角,脑中突然响起一声长长的警钟!  这大汉转过眼来咧嘴一笑,哪还有半分走神的样子?洛九江心觉不妙,下意识抬刀一阻,锵地一声悠长清响,洛九江的刀刃正撞上了这大汉袖里掏出的流星锤。  原来刚刚他只是做出个掐诀的样子,本身仍是个武修。  洛九江的去势被这大汉阻了一阻,眨眼之间,背后身前就被人团团围住。有流火诀寒冰诀四边八方的扔过来困洛九江的脚,而寒光闪闪的兵刃则纷纷指定洛九江胸前背后的要害,齐刷刷地突刺而出!  ……洛九江现在是真想骂人了,这十二人令行禁止,进退有度,分明是结成了一个困阵!  阵法若排列得当,简直是把十几人捏成一个人。上好的阵法甚至能以十当百,拿来对付他可真是大材小用。  洛九江还没学到阵法的艰深理论,更看不出主阵之人。但他师父确实讲过一个简便易懂不要命的破阵方法——可着一个人干掉,越快越好。  因为阵法一但结成,结阵人之间互相照应,是攻是守都游刃有余,被困在阵里的人就像被关在跑轮里的仓鼠,活活累死都扒不出个缺口来。  洛九江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心想师父您真是太会偷懒了,这个方法就是个打群架的诀窍,您随手就扯来打发我,现在简直坑煞徒儿也。  剑光逼近,冰刺四起,眼前情境已经容不得洛九江多想,他目光四下一扫,飞快地挑了个同为炼气九层的剑修作为突破口。一时只闻洛九江如鹰隼般唳叫一声,眨眼之间便如一直张开翼膀的大鸟般扑了上去。  若是那个小刃姑娘在此,便会一眼认出,这一招正是她此前对付洛九江的以伤代命之招。  洛九江在赌,他赌那个“陆旗大人”既然因为自己见了封雪而要杀自己,那不管是敌是友,他起码应该对封雪有一定了解,他的手下也应该知道小刃的路数。  果不其然,那剑修咦了一声,神情微怔,露出个极小的空门。洛九江双眼一亮,中途变招——他刚刚只是仿了这一招的形意,拿出来试试唬人而已——手中长刀一抖,登时波涛如夜,风刃暗卷,正是那式“一斩破风庐”!  身后已有两处剑尖逼近,洛九江不管不问,只是一心要夺眼前之人头颅!  锐器入肉的摩擦闷声响起,却远不如一颗脑袋滚落雪地的场面震撼。  不知是否有看同伴身死受惊的原因,那刺伤洛九江的两剑里一剑中途停下,而另一剑则毫无迟疑,自胁下把洛九江捅了个对穿。  洛九江向前一跌挣开剑尖,脚下却兀自一软,踉跄一步——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洛九江没能注意到一记冰刺,当即就被这锐利的东西钉透了小腿。  背后长剑破空之声不依不饶,洛九江勉力拧腰抬手,双手齐握刀柄,别住对手不依不饶的两剑,右腿疾扫挣开一处缠住自己脚腕的藤蔓。那捏着冰诀的修士不怀好心,一把把冰刃凝聚成形,专向洛九江背上的两处伤口捅。洛九江此时顾他不及,闷哼一声算是认了。  下一刻,洛九江骤然收刀,一刀砍断小腿上正往自己伤口里钻的长藤,只这一个动作的空当,他身前立刻近身逼来三人。  一时兵刃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洛九江且战且退,一声音杀唿哨已经含在了口中蓄势待发。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条流星锤呼啸着远远甩来,洛九江回防不及,背后伤口被狠凿一下,登时疼得两眼发黑几乎晕死过去。那先前设套给洛九江钻的流星锤汉子大笑一声,一锤卷住洛九江左臂,把他生生硬扯过来,只闻两声筋骨嘎吱的肉搏闷响,这汉子便已下了洛九江的刀去。 第27章 “唔……”灰衫青年一摸下巴,“咱们这局既然拿姓名做赌,我报上全名来倒好像自己输了一般。这样,鄙姓谢,谢客的谢。”  洛九江心中早有猜测,只等他一个姓氏就能盖棺定论:“谢春残?”  “正是。”谢春残笑吟吟一点头,“这名字你叫就叫了,我不但不会计较,听着还心中高兴。只是不知九江是从何处知道我的名字?莫不是我近日淫威渐退,都有人敢拿这三个字来说笑了?”  犹豫片刻,洛九江还是如实道:“我一路走来,没有一人和我提起过你的名字。还是走到南方时巧合见到一块石碑……”上书人与谢春残不得入内。  他话刚说一半,谢春残呵呵一笑,整张脸都黑了下来。  果不其然,单看小刃的反应就知道,这两边人应该是相互认识的。  “她们两个一疯一傻,连这样的玩笑话,你也拿来调侃我吗?”  “……不好意思请问一句,隔空指定对方是疯子的这种行为,是贵地特有的基本礼仪吗?”洛九江叹了口气,依照他和谢春残相遇以来,对方的作为来看,封雪姑娘的评价不算有错。  谢春残确实有种直情径行、随心所欲且不讲道理的“疯”劲儿。  谢春残眉角又是一抽,好半天才缓过来,十分和蔼可亲地对洛九江解释道:“九江有所不知,她说我疯,是在出于单方面的判断臆想,我说她疯,全是凭借已经发生的客观事实。”  见洛九江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谢春残只是微微一笑:“闲话少叙,第二局也到了开场的时候,不知你现在可休息够了?”  ————————  “陆旗大人。”那属下跪在地上,连呼吸都控制得极轻,不敢抬头或看高踞在椅子上的青年一眼,“先前派出去的两队人已经找到了。”  “嗯?”青年仔细擦拭手中长剑的手指一顿,“莫非是羞死他们了吗,竟然一个也不敢来见我?”  “大人,他们,他们都死了!”属下眼睛一闭横心报告道,“两队中各有人身中凌风白羽箭而亡,在场并未能发现那黑衣小子的尸体,求大人恕罪!”  “谢春残。”青年眼神一沉,从齿缝里碾磨着挤出一个名字来。原本握在手中的白绢被他揉在掌心里握成一团,“又是这疯子坏我的事。他一条春蚕不去吐丝绣帕,偏要拉弓捻箭,简直是失心疯!”  属下深深将头颅埋下去,不敢应答这话,只把自己当成一块没长耳朵的木头。  “罢了。”青年张开手掌,那块皱巴巴的帕子就从他指缝中滑下,被他轻飘飘地拿脚尖踢到一边,“他捉走那黑衣小子应该是想要打探我的意思。不用再派人出去了,灭口的工作,谢春残自会帮我们做的利落。”  毕竟……在那心思莫测的杀神手底下,他还没见过哪个活人能喘着气和对方共处三天以上呢。  —————————  七岛小世界,玳瑁岛上  “洛氏一族如今是真要抖起来了。”几个闲汉扎着堆儿拨着盘子里的虾米嗑牙,“据说他们马上就要举族迁至上界,此事是不是真的?”  “那还有假?这些日子洛氏族地里往来的车马,你不也见到了吗。”一个闲汉呸出了嘴里嚼扁的螃蟹脚,“咱们从前可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谁能想到洛家一个客卿竟是那样能耐的大能?据说大世界往上的人都要叫他一声‘尊上’呢。你知道洛家是要迁到哪儿去?就连云豹界那般气派大小,他们如今都看不上哩。”  “要我说这洛氏也真是……”其中一人虾米也不吃了,只摇头晃脑地感叹道,“最近那首童谣你们听过没有?我家小子啥也不懂,只蹦着天儿的唱……‘一人死球,全家升天。老子得意,儿子玩完。’,洛家死了一个儿子,马上就牛哄哄一个老子。我听说啊,那秘境是怎么塌的还不一定……”  他这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一只压到肩上的冰冷手掌打断。下一刻,这闲汉而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那童谣和传言是从哪里传来的?有劳你和我来上一趟,好把这事分说个明白。”  闲汉心中一凉,已知不妙,强压着恐惧转过头来,身后那人果然穿着一件绣蟒的紫袍,制式与这几天出入洛家的客人一般无二。  那人冲着闲汉微微一笑,一条细而分叉的舌头闪电般吞吐一下,笑容阴冷如蛇。  “见笑了,这等诽谤少主的言语我们要是听若不闻,主人非把我们烧成一锅羹不可。”那人手上一个用力,闲汉便如失魂一般跟在了他的身侧。他貌若关心般对剩下的已经噤若寒蝉的众人提醒道:“诸位可千万小心口舌啊。”  穿着绣蟒衣裳的男人带着那闲汉一路进了洛氏族地,门房仆人见了无不对他低头行礼。他一路穿过小花园和前堂,按着那闲汉的肩把他向个穿着蛇纹衣服的属下手里一推,笑道:“老规矩,关地窖里饿个两三天,给他清清那弯弯绕的肠子。”  见属下把人接过,这紫衣人才推开面前的房门,一进门就摇起头来:“七哥,天下间不要命的人可真杀不完。我不过出门透口气,也能捉到个说嘴的人物。”  “回来了?”房里的男人也是一件绣蟒的青袍,尖尖牙,竖长瞳,一条分叉的细舌头。他放下手中茶盏,“下面已经问出来了,编童谣的和造谣的源头都在杜家。”  “哎呦这可真逗。”紫袍客嘶嘶笑出声来,“咱们还没来得及找他们的麻烦,他们倒上赶着往咱们牙底下撞。主人早命咱们捉了杜家那族长问上一遍,若是和少主有关,那就死活不论。我看他是生怕咱们忘了他吧?”  “啰嗦。”青袍客眉头一皱,“主人交代的事情,什么时候也能拿来玩笑了?今晚之前我要见到杜家的全部可疑人物,我亲自操刀,亲自审。”  …………  五日之前,七彩祥云并起,五瑞金雷浮动,昭示着三千世界中又有一人踏入大乘境界。  这位新入大乘境的尊上御万蛇而至,当夜就凭一己之力将三个一等大世界界膜破去,合为一界,改界号为灵蛇,自尊为此界界主。  至于这三个大世界中原本的界主都俱是分神巅峰,无一人能及这位尊上一指之力,他们不是识相让贤,就是黯然惨败。  灵蛇主的名字叫枕霜流。  灵蛇主继位的第二天,就有百支亲信小队从灵蛇界出发,意图去大大小小的各方世界探上一探。他们都怀着一个共同的任务——暗中寻找一个名为洛九江的十四岁少年。  出于顾忌某些故人和旧事的考虑,整个任务都是秘密进行,没叫外界得知一点端倪。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一条条让人心凉的消息接连传至枕霜流的案头。  当最后一支小队的消息传来时,紫云看着大哥白练捧着那枚玉简,在大堂前驻足良久,仍在踟躇犹疑是否该将其呈至主人面前。  “大哥……不然让我递上去吧?”  白练长叹口气,终于迈开了步子:“其实主人也未必不知道这个结果……”  他们九蛇是枕霜流心血所牵,对方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这样近的距离外停留这样久?主人不开口催促,分明也是不愿听到消息。  紫云一愣,还是跟上了白练的脚步。枕霜流正高踞在宝座之上,他垂眼打量着白练奉上的传讯玉简,又一指轻轻将其推开。  “拿下去吧,不需要了。这消息不准,我知道九江一定还好好活着。”  然而紫云分明见到,白练在下一次入殿之时,手中捧着的纸钱香烛足是从前的两倍。第41章 谢春残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洛九江觉得自己日后醉酒时分可用这阙词醒酒, 保证听见一句话后就做好全部战斗准备, 六个字吐出就能拔刀出鞘, 一首词念完便可刀起箭飞。就是醉醺醺地被扔到一片刀林剑雨里呢,他也能凭被这阙词激起的反应杀开一条血路。  说实话, 在当空劈开一支去了箭头的长箭之时,洛九江一瞬间微妙地理解了那位听到“谢春残”三字就下意识拔剑的小刃姑娘。  先前第一次追杀之时,洛九江尽意试探, 知道谢春残身法灵巧, 长于速度, 耐性可嘉。故而第二次并不费心逃跑,反而留心挑了一处树木稀疏之地静静等候。  从听到背后足点枝杈之声开始, 洛九江就已刀势倒卷, 极尽霸道地漫扬起如瀑飞雪, 借着顺势西风朝谢春残迎头直上。  谢春残低笑一声, 脚下一蹬便飘开三丈有余,只见半空中谢春残一个利落的翻滚, 原本负于背后的长弓不知何时以被他一把拉开。  仍是如电抹般的连珠三箭!  这三支无头箭箭势钢劲迅猛, 逆溯雪流而去, 在洛九江的刀风中被拨得箭杆偏斜, 却仍以不能小觑的力道擦破了洛九江的衣角。  “想法不错。”谢春残搭箭上弓赞许一声, “只是向我这样全能的弓手,是没什么薄弱之处的。”  “此地风大且冷,谢兄当心闪着舌头。”洛九江长笑一声, 也拔身而起,一路左劈右砍斩断一根根箭矢,“谢兄要说这话,不如先从树上下来。省得吃喝拉撒都抱着枝子,好俊秀的儿郎竟活得像个树懒。”  谢春残居高临下睨他一眼,当即连珠箭发,箭落如雨。眼看洛九江把刀抡出一股狂蛮劲儿,生生顶着箭支冲进自己五丈之内,更是跳上了一棵小树,谢春残的指尖在一根并未折去箭头的长箭上停留一瞬,到底还是将手指移开。  下一刻,谢春残箭出成簇,箭势不但更快更猛,箭矢还密集地向洛九江要害之地射去。  两人此时相隔不足四丈,洛九江却硬是被他既狠又快,源源不断的箭支逼得僵在此处,不能寸进。  如此周旋了一炷香有余,洛九江不想拿体力验证谢春残的箭矢数目是不是真的无穷无尽。他心知比耐力修为自己都远差此人一截,如果不能打破眼下的局面,那就只能再次落败。  三息之后,洛九江觑好了个空当,牙根一咬,拼着自己空门大开也要飞身直上。  他势要近谢春残的身,如果能砍中他一刀,那接下来的一场心里就大大有底。如果不能,他至少也得到了非常宝贵的经验。  两方差距实在太过悬殊,兵行险着是洛九江唯一的机会。正所谓不破不立,哪怕谢春残为此一箭射穿他心窝,洛九江也是认了。  谢春残张弓搭箭,不慌不忙地一箭射出。  他并没有射穿洛九江的心窝,他甚至都没射破洛九江的衣服。但他给洛九江带来的打击,只怕不逊于昨天洛九江小腹上的那个血窟窿。  下一刻只听洛九江啊的一声惊呼出来,连连吸着冷气头朝下脚朝上地含恨栽落,啪得一下给大地砸出了个好大雪坑。  “我赢了。”谢春残含笑道。  “谢兄确实赢了。”洛九江闷声道:“但咱们有些事情也该借这局说说清楚。就像上牌桌时不该出老千,咱们开这注赌时也不应该射裆吧!”洛九江姿态古怪地扶树怒道,“虽然这箭没带箭头,但那地方手重一点都疼啊!”  谢春残将弓收起,用一种谁信谁傻的语调彬彬有礼道:“我那一箭原本只想射你的大腿窝……你的速度比上一局快了一点。”  “第一,不是谢兄你想射我的大腿窝,你根本就是冲着那儿去的,是我关键时刻躲偏了。”洛九江虽然仍龇牙咧嘴,但终于能直起身来,“要不是我闪开一点,从此下半生的幸福就要没了。”  “第二……我的速度其实并没有快上多少,至少在我的感觉里,是谢兄慢了。”洛九江还刀入鞘,抬起眼来微微一笑。  他说这话不是故意想激谢春残,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他的速度并不可能突然发生长足的进步,进步的是他的感知。  从他进入这片雪原的第一天里,他呼吸的节奏就隐隐和此处的风声韵律相合。那时洛九江满心都陷入了那块人骨的惊骇之中,对此并无觉察。  然而在整整五天眼也不敢合上一次的高压之下,不久前的一场围剿追杀成了最好的催化。而在一场残酷的战斗之后,洛九江又心无旁骛地疾奔了大半个时辰,竟无意之间心窍放松,感知力更进一步,冲破了一处重要关卡。  在上一局赌里,洛九江还未能完全适应新的感知力,但如今已经可以了。  谢春残若有所思地看了洛九江一眼,到底还是双臂一展,飘飘如乘风细叶一般落在洛九江身侧的一棵大树上。他戏谑地一笑:“你要再拿这话硌我,我保证你不用再期待下半生的幸福,我这就了结了你的下半生。”  洛九江蓦然抬起头来,向谢春残注目许久,直到看得谢春残眉毛都不自在地连连跳动,他才沉吟道:“不知是否有人告诉过谢兄,你说话带点口音?”  谢春残愣了一愣才明白他的意思,登时气笑道:“九江现在真是一点也不怕我了。”  “小弟平生怕的东西不多,谢兄恰好不在此列。”洛九江微微一笑道,“何况就是先前谢兄一箭对准,手指一松就能射穿我的脑壳的时候,我也不曾怕过谢兄啊。”  谢春残意料之外地挑起眉角,似笑非笑道:“你要是不怕我,难道还要谢我不成?”  “确实是要谢你。”洛九江坦荡一笑,“谢兄当时于我脱围解困,免我死于庸人之手——哪怕下一刻谢兄的箭尖就对上我的脑壳呢,能死在谢兄箭下总比死在他们手上要强。”  顿了一顿,洛九江揶揄道:“至少别人都是管宰管吃,只有谢兄管杀管埋啊。”  谢春残仰头大笑!  他半晌后才用一种包含兴趣的语调道:“我看九江不像是只会空口说谢的人。不知你愿不愿给我随便杀了,以表谢意?”  “那谢兄就想太美了。”洛九江手指一拨,手中如夜长刀便连刀带鞘滴溜溜在他手心上转开了一朵花来,“天下间只有力竭战死的洛九江,没有坐地等死的洛九江。谢兄若真起此意,不妨张弓试试。”  “……算了,我现在不想看你力竭战死。何况我硬是拖你来陪我下赌,再要你酬谢也说不过去。”谢春残将自己一双手摊开在眼前看了又看,“空嘴说谢我也认了,你再谢上几声,就算已经报答过我了吧。”  “哎呀,那我可真要好好谢谢谢兄的大恩大德。”洛九江闷笑出声,用饱含调侃的语调热烈道,“谢谢谢兄,谢谢谢兄,谢谢谢兄啊!”  谢春残:“……”  谢春残正解下腰间水囊欲饮,却被他连着三声三字谢叫得几乎喷了出来。  “你这是谢我?你这是叫我这辈子再不敢受你的谢。”谢春残嗤笑道,“求求你不要再谢了,简直折了我的寿。”  “说谢也是谢兄,说不谢也是谢兄。”洛九江从怀里掏出那半只没油没盐的烤鸟来啃了几口,“要我说谢兄每每出场吟诗,不如照着诗里改个名字,往后我直呼谢兄名字,这才亲近。谢兄现在的这个名字,实在让人不太方便称呼。”  谢春残饶有兴趣道:“哦?你要我改名?”  洛九江吐出一块鸟骨头,一本正经道:“不错。正所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谢兄若是改名叫做谢春红,我从此便可叫你一声小红,若改名叫做春花,我也能唤你一声花花。哪怕是改个名叫谢春葱呢,大葱老葱也照样叫得。可谢兄偏偏以‘残’字做尾,这样一来不管我怎么称呼谢兄,听上去都像在骂你一样啊。”  说完这话,洛九江疾疾向旁边闪身一躲。果不其然,他耳边掠起一道劲风,一时只闻“夺夺夺”三声,三箭入木,他眼角余光偷瞄一下,那白羽箭尾犹在不住震颤。  以此地林木的硬度和韧性来看,这三箭简直是下了杀人灭口的死力气。 第29章 谢春残了然道:“哦,那必然是右手了。”  洛九江:“……啥?”  “没什么,一点我明白了你还没明白的东西。”谢春残向树干上一靠,漫不经心道,“不是要输给我一个故事吗,你讲吧,我听着。”  下一刻,他又想起什么一般睁开眼睛:“提前说好,海上唱渔歌的小姑娘可以多讲讲,汉子就不用了。”  他这话音一落,洛九江神情就略有些怔忪,谢春残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怎么?”  “唱渔歌的小姑娘我一直没怎么注意。”洛九江实话实说,“谢兄,我还是跟你讲讲编渔网的汉子吧。”  “……”谢春残长叹一声,幽幽道,“讲吧讲吧,随便讲,想讲什么讲什么。唉……我就知道。”  ————————  “等你从这棵树上跳下去,咱们的第五局就开场了。”谢春残将目光悠悠投远,他抽出一根没被折去箭尖的羽箭递给洛九江看,“这一局我将全部使用这种箭矢,你应该知道我虽已灵巧速度见长,可力量也绝对不弱。当我拉满弓将这样的箭全力射出后,每一支箭都快得可以追赶上风。”  “若你躲不开这样的速度,我的箭就会笔直钉进你的身体里。当它蓄力最满的时候,能够一箭贯穿你全身上下最硬的两块骨头,也就是你的前后颅骨。”  “只要我还能站在树上,享有最好的视角和安全的距离,我就基本位于不败之地。咱们现在距离北边的雪原还有五百里左右,而以我的速度,绝不可能让你有机会跑到雪原上去。”  “虽然不觉得你有机会赢,但如果你赢了这一局,我或许会感觉解脱和释然吧。”谢春残拿手一拨洛九江递还回来的箭杆,“你留着吧,算我借你三分运气。”  “多谢谢兄临开局前还吓我一场。”洛九江苦笑一声,顺手把那支羽箭别在自己腰间,“不过我还是想最后问一句……咱们相处也没有哪里不好,就是做不成朋友,也绝不会是仇敌。谢兄何必如此执着地杀我不可?”  “一开始要杀你,确实是看你一腔热血未冷,不忍留你在此最后把骨气良善消磨殆尽了。”谢春残淡淡道,“算是谢某既人性未泯,又丧心病狂,故而出此下下之策。”  “至于现在想要杀你的理由……九江,你知不知道这灭绝人性的鬼地方,每过六个月会出一张‘绝情缉’,而下个月就该是新的‘绝情缉’发布的时刻?”  洛九江愕然道:“什么?”  “这死地就像一个筛子,常人进来时便抱着清楚自己随时可能横死,也随时要令人横死之心,这就是它粗筛的第一遍。等新人应付过里面的这群畜生对他们‘迎接’,能活下来的多是狠辣无耻之辈,这又是细筛过了第二遍……至于一张‘绝情缉’,邀整个死地之人追杀榜上之人,就是拿篦子篦过的第三遍了。”  “不论父子、夫妻、朋友、主仆……只要你和旁人之间的信赖与感情比这地方的其他人深厚,那你就离上榜不远了。”谢春残冷笑一声,“当年有个叫‘好华彩’的家伙上榜,我还心想难道是和爹妈前世修来的仇怨,能起出个这样的名字。谁知道那‘好华彩’竟是只巴掌大的金毛猴儿!”  洛九江听得目瞪口呆:“宠物都不成?”  谢春残没好气道:“兵刃都不行。谢某为了这张落羽弓已经连续在榜上呆了三回了……若不是我这种情况的奖励被排在第三等,不比普通杀一个人多上多少,外加又没人杀得了我,你前几天就该被陆旗养的那些好狗拖走啃了。”  “所以与其要你到时候上了通缉榜被别人杀了,不如我亲手了结了你。”  谢春残屈指在弓上一弹,眼中露出被此处死地长久磨砺出的几分漠然来,“至少我能留你全尸,再把你于雪下厚葬。不会割了你的脑袋一路招摇过市,挂着口涎,家犬一般地献媚讨赏。”  洛九江半晌方道:“谢兄是觉得我若胜过你,我就不会死了?”  “你若胜过我,咱俩多半要一块儿死。不过这下你就能走在我后头,而我死之后会发生的事,我也用不着忧心了。”  “明白了。”洛九江结结实实地长叹口气,“这下我全明白了。”  他明白谢春残已经被这鬼地方逼出了点神经质的毛病。  如洛九江这样的人听到这“绝情缉”,一般情况下都会全力抵抗,最坏不过兄弟两个绑在一块前后赴死,这结果固然惨烈,却也比一点希望和支撑也不许人在心底留下要强。  然而谢春残听到“绝情缉”的第一反应,是上榜的人一定会死。  洛九江不知道谢春残都经历过什么,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个七岁孩子能在这种地方活过十一年,记忆里一定有许多不愉快的事情。而这个完全扭曲的世界结构,也必然对谢春残的思维产生了影响。  他口口声声唾弃那些拿人感情领赏的人做狗,看起来也绝不想在筑基五层时摇着尾巴去投奔上界,但他自己思考的方式和看待事情的角度已然扭曲偏激。如果那些人是摇尾乞怜的家犬,他那就像是一条独行许久的孤狼。  洛九江不知道谢春残是否意识到了这件事:此界中的大多数人都被驯成了容不得良心又没有下限的畜生,而极少还如谢春残一般怀着本心的人,却成了警惕而冷酷的惊弓伤兽。  我必须得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洛九江沉心想道。  ————————  这一次追杀,谢春残确实没有半分留手。  洛九江左劈右砍舞出一片如雨刀幕,一连挑飞谢春残七根飞矢。眼见第八根羽箭来势汹汹,洛九江不欲硬抗,他折腰凌空翻了个筋斗,以毫厘之差和那支长箭擦身而过。  不等身体舒展开来,洛九江就左手握住一根柔韧枝条,借力向上一引身体,双腿连环踢开谢春残如影随形的两箭,口中悠悠一声清啸:“谢兄,我有一件事早就想说了——”  音杀之力被洛九江逼音成线,也如箭矢一般被他直射进谢春残的耳朵里:“你平日冒头时何必咏相见欢啊,正所谓‘妾似春蚕抽缕’*1……”  谢春残被他音杀所扰,不止手中弓箭,就连足下枝干都颤了一颤,然而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反手搭弓,五支长箭不假思索脱弦而出!  在这险而又险的攻势之下,洛九江被迫闭嘴。  自他学会音杀之后,还是第一次,他的音杀被人用最猛烈的攻击强行打断了。  这五箭中有两箭指着面门,两箭指着胸腹,最后一箭则来者不善,一点儿不偏地正对耻骨。如此紧张急迫的局势之下,洛九江连骂娘的心都来不及有了。他大脑几乎放空,一时之间眼中心里,全部盛满了这五箭的轨迹。  关键时刻,洛九江临危不乱。他在半空中一个蛇行般诡异的拧身,与当初他从那扯脱他左臂的大汉腋下夺刀时的姿态同出一辙。他身体被放得极平扁,硬是从射向他胸腹的两支羽箭中挤了出去。  与此同时,洛九江不慌不忙地把头一低一仰,剩余两支羽箭也分别擦着他的头皮后颈射出,当空击断了洛九江一截飘至半空的头发。  而最后一根最长箭则在洛九江视野里渐渐放大,洛九江唯有一击的时间,如果不能将这支箭完全拦住,只是简单将其劈成两截,他不但要丧失一点区分性别的零件,还要因为失去行动能力而送命。  在这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洛九江心无旁骛,满眼都只有这一根箭。  灵力已经运转到极致,心思也已经放空到极致。  洛九江似乎听到耳中啪的一声轻响,像是某个无形屏障被破去的声音。  从未有过的力量充斥着洛九江的浑身上下,丰厚的灵力自然而然地从洛九江持刀的手上涌出,他先是四两拨千斤地荡开这一箭,再穿花般正反三刀,唰唰将其彻底断为四截。  直到羽箭的残骸落在雪地,发出些微声响,洛九江才从那悠远玄奇的体会中回过神来。  他筑基了。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下一刻,他听到不远处的谢春残发出了一个惊叹的音节。  ……而以他对谢春残的了解,这声惊叹绝不是想夸奖他把握时机正好,刀又耍得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1妾似春蚕抽缕,引自宋代王沂孙的《如梦令》第44章 相见欢  “九江,你要是想笑死我好赢得这场赌局, 那你可就失算了。”谢春残唇角抽动, 腔调怪异, 似乎在竭力忍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我知道的筑基理由不多, 但你这个是最义正辞严的……为了捍卫二两的尊严,确实正直。”  洛九江:“……”  不管谢春残有意无意,他被谢春残连消带打一顿嘲讽, 胸中刚刚蓄起的一股刀气都几乎泄了。从来都是他用音杀去扰乱别人, 不想今日竟挨了谢春残一记特别的“音杀”。  谢春残哂笑一声, 复又拉开手中弓箭。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难得好意, 他口中低低吟道:“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洛九江一个激灵, 刚刚有些退却的感觉又重新涌动上来, 一层一层几乎覆住了洛九江的后背。  他想起了在上一局交手里,他直面谢春残时感受到的那种玄妙领悟。  只要快, 只要强!  他的音杀一向无往不利, 今日却在谢春残这里吃了瘪。因为谢春残凌驾于他之上的, 是一种洛九江如今还无法触及的绝对的力量。  就像当初师父给他演示那一招破风庐时, 无需任何外物, 甚至也不用刀剑兵刃,只要一根手指,他就能引来天雷地动的浩大声势。  被洛九江改良过的破风庐已经由一刀制敌的“霸”刀, 变成了凭积蓄取胜的“快”刀。它曾经很适合过去的洛九江,但现在的洛九江,已经触摸到了属于力量的门槛。  不需要叠加,不需要花哨,他只需要挥出这一刀!  “一斩——破风庐!”  天上仍在悠悠飘落着仿佛永不止歇的鹅毛大雪,而真正暴烈的风雪此时却在地上凝聚。  谢春残完全收敛了自己唇角上的笑意,此时他眼中俱是凝重之意。下一刻,五支羽箭被他同时射出。  依然是相同的速度,依然是不逊于上次攻击的力道。五箭齐发,如五点寒星,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却在洛九江近乎全然忘我的攻击中折断破碎!  “谢兄承让了。”洛九江朗笑一声,借一点未尽的攻势在雪地上猛击一掌,三两下攀上枝头又纵身一跃,动作自在灵巧若白猿一般,眨眼间已距离谢春残的树梢前进了一大步。  谢春残并不言语,腰间袋子里的骰子却滚动着磕碰了两下。  下一刻,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反手就是七根羽箭搭上弓弦!  与此同时,洛九江如墨如夜的刀刃尚也正凝聚起黑色的风。  刀与箭还未曾碰撞,但两人蓄势待发的气势与招式中蕴藏的精神,已经先兵刃一步进行了一轮交锋,龙盘虎踞,各不相让!  谢春残的箭足够快,谢春残的箭势足够强。洛九江静静想着,他眼下的情绪已镇定到近乎冷静:可我的刀也足够快,我的刀势也一样强。  他能斩断眼前的一切阻碍,他能荡平前路的所有坎坷,他的刀,能够劈开盘旋若蛟的倒挂龙!  谢春残确实是个没有短板的弓手,他灵活、敏捷,又一直踞于绝对的高地,始终远驻在战场之外,任何人想要接近他、伤害他,都要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但这并不意味着弓手没有任何缺陷——开弓之前,我箭由我,离弦之后,我箭由天。  而刀客的刀,却无时无刻不握在持刀人的手中。  弓手的眼神已经锐利如鹰隼,他全神贯注,连呼吸都放到最轻。这七箭代表着他目前的最高修为,当这七箭脱弦而出后,他将再无法控制整场战斗的局面,甚至也无力再射出一支箭。  图穷而匕现!  七支羽箭上寒芒同时一闪,这牵扯了谢春残全部心神的七箭便如流星般齐齐射出。前所未有的狠厉,前所未有的速度,也是前所未有的,令人惊叹的华美。  而与此同时,谢春残的生命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取了一般,脸色顿时化作半透明的惨白。他一手握紧自己的弓,另一手按在身侧的树干上,防止自己头重脚轻一个倒栽葱撅进雪里。  洛九江几乎与谢春残同时出手,他刀势如风,却快得好像能切断风;神色像火,又激烈的似乎能点燃火。对于洛九江来说,此时此刻,整片天地风雪俱寂,世上好像没有七支向他迎面射来的箭,不远处的树梢上也并没站着个谢春残。  刀箭交锋,而洛九江一往无前。  羽箭在刀气中破碎,而刀势在箭意中磨损,唯有洛九江眉宇间的神色是满满的战意盎然,无畏得像是要把整片雪原燃烧殆尽。  第一箭折。  风是洛九江的刀,火是洛九江的人。谢春残来回甩了几回脑袋,眼中隐约交叠的重影也并未散去。他看到风火几乎合为一体,不屈不挠地向自己袭来。  第二箭断。  破碎的箭羽迸溅到洛九江的眼角,给他的眼尾开了一道小指肚长短的血痕。殷红的鲜血缓缓从伤口渗出,明艳得像一道流动的火蛇。  第三箭碎。  谢春残疲惫地闭上眼睛,分辨着耳边第四箭第五箭均被拦腰斩断的声音。接连五箭抵去了洛九江原本凶猛暴烈的刀气,就在洛九江刀招即将由盛转衰时,他悍然暴喝一声,刀势不落反起!  第六箭被洛九江平平分成两半,两人之间只差第七箭相隔。这是洛九江需要攻破的最后堡垒,也是谢春残仅剩的防线。  谢春残已站立不住,他滑坐在枝干上,尽最后一分力气打量着洛九江近在咫尺的面孔。这个少年的牙根紧咬着,正拿全部的心力来对抗着谢春残惊艳的七箭。他脸上的肌肉几乎全部都扭曲绷紧,整张面孔都为此染上了狰狞之色。  不知是不是他的眼睛太过清明坦荡,要不是知道目前正和他生死相杀的人就是自己,谢春残一瞬间几乎要反戈相对,与这少年同仇敌忾。  洛九江身上好像有种足以让人相信他的坚决力量,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觉得,他要做的事必然会成功。  谢春残看着洛九江:他看着洛九江此时坚定若钢铁的神情,他看着洛九江因承受不住太多灵气而皮肤皲裂、鲜血四下纵横流淌的持刀双手,看着洛九江背后被他刀气所激掀起的雪墙巨浪,仿佛是洛九江之前讲给他的那个故事里的海浪模样。  第七箭与洛九江的刀锋相峙良久,最终还是寸寸碎裂。  洛九江凌厉的刀气几乎挨到谢春残的脖颈,谢春残缓缓闭上眼睛。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但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第31章 九江:好,千岭,那我愿把所有基友打包,全送给挚友你做陪嫁!  千岭:……不,不用了谢谢。你真不是故意的?第46章 旧梦  所以当关于小刃的绝情缉传遍整个死地时,谢春残确实积极主动的上前参与了一回。在他的回忆里, 那是一场全死地都动员起来的狂欢——不为别的, 只为封刃人头的悬赏乃是一道赦免令。  拿到这块令牌的人, 就可以拥有离开这片死地的权利。  据谢春残所说,当时死地中的所有人都对此趋之若鹜, 在这片将弱肉强食这一法则发展到极致的土地上,没人需要思考追杀一个未满筑基的少女是否正义——因为他们在遵循“天理”。  追杀也是一门需要动脑子的技术活,至少那些一窝蜂跟着零散线索跑的人连小刃的一根头发都没捡着, 而已经精疲力竭、负伤累累的小刃则被谢春残撞了个正好。  按理来说小刃几乎无法逃出众人的追捕, 奈何她身边有封雪这个近乎作弊的杀器。封雪一直在和小刃调换位置, 利用别人不敢伤及自己这条优势周旋出一条活路,又凭着小刃的脑袋只有一颗, 奖励无法被共享, 只能拿来独吞这一点挑拨起三四次内斗, 这才没让小刃被那群眼睛都红了的捕猎者活撕了。  然而她们一直用来拖延时间的这两个方法对谢春残来说都不管用。  因为谢春残单枪匹马, 没给她们留下任何挑拨的余地,也不需要提防“队友”突然变脸甩锅。他做了个陷阱把封雪直接困住, 将原本恨不得粘成一团的两人一分为二, 保证不伤及封雪一根毫毛, 却直接把小刃逼到最严酷的境地。  “我困住封雪的网子是用霜树皮搓的。”谢春残随手敲了敲身旁的树干, “你应该体会过这种树皮的坚韧程度, 一般的炼气修士就是死在里面也弄不开这东西,何况封雪手中连兵刃也没有一把,她应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把小刃射死才是。”  “……如此丧尽天良的想法, 谢兄就不必如实和小弟吐露了。”洛九江无奈道,“作为一个良心犹在的正常人,我难免会忍不住替天行道,出手殴打谢兄。”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那一刻受到的震撼。”谢春残语气凝重,显然即使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依然对此难以忘怀,“我没料到封雪竟然能徒手把那张网子撕开,飞身扑到封刃身上,替她挡下了那一箭。”  说到这里,已经身为筑基修士的谢春残运足了劲力在树皮上狠狠一抓,下一刻他亮给洛九江看他剐下的些微木屑和断了一块的指甲:“她当时还只有炼气三层……简直是把生孩子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我之前一直以为她这种上界来的大小姐,应该只是把封刃当成一柄剑,一把刀,一个彰显地位的跟班,一名可有可无的下属……我没想过,她竟然真是把封刃当成了她愿意拿命换的妹妹。”  小刃不是一个跟在别人身后的傀儡,而他自己才是那条懦弱的、摇尾乞怜又不择手段的狗。  谢春残神色怔怔,似乎是又回忆起了自己那一刻的心情:“一模一样的姿势……为了保护姐姐,我母亲就是这样死的。”  然而在多年之后,在不可逆转的时光里,曾经的受害者竟然与加害人做了位置调换。当年他在一片血泊里目睹的场景,竟然还要居高临下地站在枝头再看一遍。  “我曾经以为我除了报仇的念头外已经一无所有,但直到那一刻我才醒悟过来……比起复仇,我的家人恐怕更不想看到我变成这副样子,他们一定更愿意让我做一个人。”  “谢某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胸膛里还跳动着一颗人心。”  谢春残的连珠箭一向是他的得意之笔,当时封雪受伤行动不便,封刃早就是强弩之末,只要他手指一松,一箭射出,登时就能摘了封刃的项上人头去。  可他放下了弓。  在那一刻他甚至没想过上一个打劫了封雪干粮之人的最后下场,他只是跳下了树,掏出了自己的全部伤药递给一脸戒备的封雪。  然后他转过身来,把后背留给了封雪封刃,那雪白修长的羽箭转而指向了向此处隘口追来的修士。  “收拾好了就跑。”谢春残果断道,“我会替你们守到守不住为止。之前那一箭的冒犯,谢某拿命还!”  ………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怎么听都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少年迷途知返的故事,没准还有契机让他们三个结成一只队伍,能够互相托付彼此的后背。  洛九江听得入神,他见谢春残停下不讲,还开口催促道:“谢兄为何不往下说了?照这么看,谢兄和封雪姑娘的关系本不应该这么差才是啊?”  谢春残冷笑了两声:“那你是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封雪她朝中有人好办事,仅仅再逃了半个时辰不到,上面突然就传下消息说对小刃的追杀令取消了,倒是谢某因为瞎逞英雄犯了众怒,触碰到了此地一点灭绝人性的潜在规矩,虽然没被吊到那根木头杆子上活剐了,但接下来整整半年时间都被人追杀得像兔子一样!”  洛九江:“……”  谢春残一提起这事简直满腹怨气:“我之前做得的确太过分了,若是要求她们感谢我那是我不要脸,虽然我们曾并肩战斗一回,但那也是形势所迫,她们想要杀我正常,我非常理解,她们直接约战就是,我也不会不答应。”  “但至少在她们路过围观我被一群混账追杀得上蹿下跳之际,封刃别扔出那把剑掷我背心、在我被人拿陷阱拌住的时候,封刃不要急哄哄过来往我脸上铲土,在我好不容易有空喘息片刻吃口干粮的时候,封刃别爬到我头顶的树梢上往下洒毒草……”  洛九江:“……”  他连忙道:“谢兄你之前就说过了,小刃姑娘是个认死理的人。”她脑子被人动过手脚,没准直到现在都认为谢春残是她们的敌人。她可能只记得谢春残射向封雪的那一箭,而无法理解谢春残转头守住隘口的举动代表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谢春残恨恨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你以为我不会逼着封刃把我一筒箭都吃下去?”  “等我从那种被众人追杀的日子中摆脱出来时,已经是半年之后。那时候我已……”  “变成了个疯子。”洛九江真挚诚恳道,“不用谢兄在过多自贬,这点我已经看出来了。”  谢春残:“……”  谢春残微笑道:“九江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年轻的筑基修士,没有之一。”  “谢兄过奖了。”  “我没有夸奖你的意思。”谢春残唇角的笑意愈来愈深,“我是想说,你要再说这样的话,那就会变成我见过的,死得最早的筑基修士,没有之一。”  洛九江:“……”  没有洛九江再故意调侃,谢春残得以顺顺当当地往下讲:“当然,那半年时间里的插曲没让我们的关系特别恶化。她们也替我放过哨,在追兵前帮我打过岔……后来对我的追杀结束后,她们在南边的岭山上定居,我也去找过她们几次。”  结合那块石碑上的内容和他对谢春残的了解来看,洛九江有理由怀疑谢春残把自己的行动给美化了,他应该是去照着小刃此前的举动骚扰了封雪二人几次。  “要是这样,我不懂谢兄为何没和封雪姑娘她们成为朋友?”而且还会隔空问候对方是疯子。  “你以为天下人都是你这性格,”谢春残没好气道,“就算把你扔到片万里无人的荒野地里,你都能刨个坑给自己扦插出一个叫洛八沟的兄弟,好拿来扯皮磕牙交朋友。”  见洛九江被噎了一下,谢春残才继续道:“我后来和封雪不和是出于别的原因……借她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说到这里,谢春残眼眸一沉,似乎又想起了一点不愉快的回忆:“这件事她没特意隐瞒,不过此地确实很少有人知道……此方连环界的界主,其实是封雪的亲爹。”  洛九江愕然地睁大了双眼。  ————————  谢春残亲自把洛九江送到石碑的边界。  同样是用出了几乎抽干全身灵气的招数,谢春残不过一晚就恢复如常,而洛九江直到现在运功也觉得经脉干涩作痛,筑基四层和筑基一层的底蕴积累,在此时高下立判。  一开始洛九江步履缓慢,谢春残索性背着他走了一段路。路上洛九江随意找了点话说,不知是不是被他那三句话拐到寒千岭头上去一次的做派惹烦了,谢春残在听到“红绳海螺”一节时把洛九江放下,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  “谢兄?”  “我还当是襄王朦胧意,神女无情心,没想到你们原来是一对儿大傻子。”  “谢兄都没见过千岭,如此贬低他不太好吧。”洛九江不悦道。  “放心。”谢春残叹息道,“我知道你可比他傻多了。”  洛九江:“……”  为了防止洛九江出师未捷,倒先被陆旗派来的什么人随便砍了,谢春残在洛九江情况回转后也没有离开他半步。直到两人走到那条石砌的边线旁,谢春残熟门熟路地一掌击在雪地上,露出那块“人与谢春残不得入内”的石碑,这才停住脚步。  “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封雪的邀请。”谢春残扬起下巴示意一下,“我大概知道封雪是为什么把你支开七天,如果我现在进去,小刃就是死也要把我戳成个筛子。”  洛九江狐疑地转头看了谢春残一眼,十分怀疑他是在暗示自己“送死你去,背锅爱谁来谁来”。  一息之后,洛九江跨过了那条石砌的边线。这次没有小刃姑娘突然跳出来对他进行殴打,也没有封雪拖着石锁站出来调和,一切都平静到不可思议,洛九江却隐隐觉得有些不详。  茫茫雪地中没有一点人迹,洛九江只能缓慢地前行,不放过周遭的一点动静。他本就修习音杀,对声音比常人更加敏感,正因如此,远处遥遥被风雪遮盖住的隐约人声便听得他一个激灵。  在全力奔走的半刻后,洛九江在两人栖身的山洞前站定了脚步。即使早在听到声音之时就有预料,洛九江仍然难以接受眼前的这幅场景。  扣住封雪双腕的石锁又连上了一对粗重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深深正陷在山洞内的岩壁里。但即便如此,也没能阻止住小刃的脖颈被封雪捏在掌中,小刃已呼吸微弱,面色青紫,却仍在尽力挣扎,口中溢出几声断续字句:“不行……姐姐命令……不可以吃……”  然而最让洛九江震惊的,不是这对姐妹的反目,而是封雪此时的模样。  她掌如兽,齿若虎,面目扭曲模糊,骨骼支棱异化,肌肤也因皴裂涌出血来……眼前一幕,隐隐和寒千岭当时化龙前的异象重合了。  那是能让从来都无所畏忌的洛九江,能在寒风刺骨的冰冷雪夜中大汗淋漓地惊醒的,记忆里最深的噩梦和恐惧。第47章 隔空交错  几乎是瞬间,洛九江就又感受到了那痛彻肺腑的离别滋味。  无论生离还是死别, 他再不会允许自己眼前再出现这样的场景。洛九江眼神一厉, 连着刀鞘将腰间长刀反拔而出, 清明的音杀之劲于此同时冲口而出:“回神放手——”  在那半是封雪,半是异兽的女孩掐在小刃脖子上的手掌微微一松之际, 洛九江斜身一晃便欺近两人,他左手在小刃背上用足了巧劲儿一挣,随手把小刃从那只手掌中解救出来, 抛在不远处的松软雪堆里。  而与此同时, 他的右手握住自己刀鞘, 刀柄狠狠撞上封雪已经异化的一侧琵琶骨,这一着毫不留力, 竟硬生生把似兽非兽的封雪连着腕上两个沉重石锁一同甩击上她背后石壁!  封雪喉头登时涌上一声痛苦嘶叫。  “噤声!”洛九江却先一步厉声喝道, 他手中刀花一转, 整条刀鞘都压上了封雪的脖子, 右脚看也不看便一跺一踢挑起左边那个沉重石锁,眨眼间就用本来也不长的石锁链条围着封雪绑了一圈。  眼见封雪奋力挣扎, 洛九江又飞速把右边石锁也在封雪身上缠了一道, 确认她确实已被这重量压制得动弹不得, 这才沉声道:“安静, 冷静, 别忘了你不是异兽,你是封雪。”  在这一刻,他的目光停留在封雪面上, 记忆却好像穿过此方世界,停留在了半个月前的秘境之中。他眼底映出的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异兽影子,心里却满满地盛住了一只腾空而起的蓝色长龙。  “别怕。”洛九江怔怔地红了眼眶,“你是不是疼得厉害?”  正在人形和异兽形态之间挣扎的封雪当然没法洛九江,还是他背后刚从半昏迷状态中缓过神来的小刃尖叫了一声“姐姐”,猛然越过了洛九江,扑到被辖制的封雪身上。  过去和现在又一次在洛九江的眼底重合,只是少女抱住了面目狰狞的异兽,而他却没能触碰到飞龙。洛九江自嘲般笑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后背抵在岩石洞壁上。  他慢慢闭上眼睛,翘起唇角,语气温柔,好像正对着虚空中某个注视着自己的存在,对着某段难以割舍的过去说话:“嘘,别害怕,我陪着你呢,不要飞走,也不要认不出我,让我给你唱一首歌。”  最柔缓的曲调和足以抚慰人心的温和,都被洛九江巧妙又高明地揉进了这一支音杀小调里。  此时的音杀已经不是与他人对峙时破局的利器,它被洛九江轻柔地哼出,每个小节都带着和煦的愉悦之意。洛九江刚刚养回一点的灵气都在这曲音杀中流水般泄去,经脉又一次刀割般生疼,但仿佛怕惊吓到什么一样,他的神情反而变得更加柔软。  躁动的封雪渐渐安静下来,伏在封雪怀中的小刃也回过头来看着洛九江。  少年哼唱的是一只月下小调,它赞扬如水夜色里的皎洁圆月,讲海浪像呼吸一般起伏着亲吻沙滩,歌唱着姑娘总要遇到一个眼睛里映着海色的男孩子,他们一起在海潮声里跳舞,脚下踩着缤纷的美丽贝壳……  当曲子接近尾声的时候,封雪已经沉沉地睡去。她锐利的爪子正一点点缩成洁白的手指,森白的牙齿也渐渐褪去尖锐的模样。  洛九江能感觉到小刃走到了自己面前,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睁开双眼:“小刃姑娘?”  要是一般人这时候可能会客套两句“麻烦道友”、“多谢道友援手”,最不济也要惭愧一声“未料到竟让道友看到如此场面”……但小刃确实不是一般人。  她盯着洛九江看了又看,直看到洛九江几乎以为她要拔剑而起的时候,她才缓缓冲着他张开手掌,递给了洛九江一把白盐。  洛九江愣了一愣,试探道:“送我的?”  小刃点头:“你帮了忙。”  “多谢姑娘。”洛九江瞬间明白过来,之前封雪曾要小刃给他一点盐做佐味之用,小刃可能误以为他很需要白盐……或者干脆以为他此次拜访是来讨盐的。  想通的一刻,洛九江哭笑不得,又怜小刃头脑不清,便客客气气道:“小刃姑娘受没受伤?你先坐下吧。不知封雪姑娘……你姐姐的事,能不能和我说一说呢?”  此地鲜少人烟,在封雪入住后干脆就成了众口相传的禁地。也许正因如此,封雪并没有嘱咐小刃保密的意识,小刃没有露出警惕的神色,她只是看着洛九江,不明白对方想让自己说些什么。  “你姐姐经常变成异兽,就像今天这样吗?”怕小刃不理解自己的意思,洛九江还做了个手势辅助。  小刃明白了。 第33章 说话间,洛九江已从远处走了过来,他额上汗迹俨然,腰间斜跨着自己爱若珍宝的长刀,年轻又英俊的脸上俱是疲惫之意,眼睛却含着神采奕奕的笑:“当然,最主要的是我与谢兄一见如故,若不能同谢兄一齐出去,那简直天理难容。”  谢春残受他一捧,口里哼了一声,没再和姐妹两个吵成一团。他接住洛九江抛给自己的一串雪鸟:“不是练刀去了,还有心抓鸟?”  由于肩负重任,洛九江这几日天天往死里练他那一式“一斩破风庐”。这一招他在与谢春残的对战中抓住了个中神韵,眼下只缺经验来让他完全明悟。  在最开始,他只要挥出这一招,浑身灵气就要被抽个精光,当场就会不支倒地,而到了昨天,他已经能拖着疲惫的身体自己走回来。今天的结果就更可喜了——他居然还有余心抓几只雪鸟回来。  “谢兄近日太辛苦了,我琢磨着烤点鸟肉酬谢谢兄。”洛九江双眼一弯,亲切地拍了拍谢春残的肩膀:“有劳谢兄搭把手,放血拔毛去内脏顺序别错了。记得处理时走远一些,雪姊闻不得血腥气。”  谢春残:“……”  谢春残双眼一眯,阴恻恻道:“你我都是筑基,封雪不沾荤腥,你这鸟是给小刃抓的吧。”  “哪里哪里。”洛九江诚挚道,“虽然小刃姑娘最近潜心修炼多有辛苦,但我的心还是向着你的。谢兄岂不闻吃哪儿补哪儿,缺啥补啥……”  谢春残连弓都没张,直接抽出一根羽箭徒手飞掷过去,蹭着洛九江的头皮打散了他的发带。  “你也滚。”谢春残拎着那一串雪鸟没好气道。  洛九江大笑着绕开谢春残,径直进了山洞一角,从雪下摸出一套他闲暇时分打磨出来的石板锅和石铲,愉快宣布道:“咱们今天开荤。”  他也是好奇问了封雪一声才知道,即使在整个死地都已经两三年没有开集,封雪这里依然有油有盐,很是一副过日子的模样。  趁着谢春残处理雪鸟的功夫,洛九江熟稔地把封雪这里的盐糖醋酱调出个煨肉的滋味。他本身对厨艺没有多擅长,唯有烧烤做得得心应手,显然是往日经常和三五个爱吃爱玩的好友野游时积累的宝贵经验。  其实他最擅长的乃是一道叫花鸡,不过一来此地雪层太厚冻土太硬不方便做,二来这道菜在过去,其实是他给寒千岭开的独门小灶。出于一种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微妙心理,他竟然不想邀别人来共享这道菜。  洛九江并不是个小气的人,只是在他和寒千岭分离后,过去的每一点记忆在此时似乎都显得弥足珍贵,让他不忍用任何新生的记忆来冲淡染指。  很快谢春残就拎着处理好的雪鸟走进山洞,当他提着那一串雪鸟走过封雪时,封雪双手微微一动,石锁哗啦一响,显然是她闻到了一点血腥气。  “雪姊可以吗?”洛九江有点担忧地敲了敲锅铲。  “在山洞里烤吧。”封雪闭着眼睛摸出了她那一捆植物根茎来,“我借个肉香味。”  “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自己给自己添麻烦。”谢春残对着剁鸟肉的洛九江嘲笑道,“你的刀如果有灵,必然要哭出声的。”  “这鬼地方已经如此死气沉沉,咱们四个有幸相聚,总能给它添一点人间滋味。我这老伙计知我心意,不会跟我生气的。”洛九江眼疾手快地从谢春残背后箭筒中抽出两根,顶着对方的怒喷拧了箭尾的箭羽给鸟肉刷上自己先前调好的调料,嬉笑道,“谢兄莫恼,鸟屁股我全留给你。”  小刃坐在洛九江身边好奇地歪着脑袋看,顺手拔出剑来,挡住谢春残朝洛九江砸来的几个鸟屁股状雪球。洛九江大笑一声“多谢”,便捡起被自己掰下的箭串了一串鸟翅膀,随手抛给谢春残:“我这里下锅还早,小刃不会捏火诀,谢兄发挥一下风度。”  谢春残哼笑一声“你又知道了”,却接过了箭杆没有推辞。一旁的洛九江还在专心给肉块抹着调料,谢春残手里那串鸟翅已经被均匀的火焰烧得滋滋作响,颜色恰到好处的调料渗进肉里,翅膀飘出了诱人的油脂气味……  洛九江和小刃谢春残三人坐成一堆,封雪为了避免自己被血腥所煞,离得稍远一些。此时此刻,她眼中映着温暖的橘色火光,咬着一根没滋没味的植物根茎,唇角却隐隐带笑。  此时此刻,在不算宽敞的山洞之中,每个人的表情都难得的轻松闲适。大笑的洛九江和奋力放嘲讽的谢春残自不必说,就连一向不言苟笑的小刃,看着那串香喷喷鸟翅膀的双眼都隐隐发亮。  “我这儿好了,九江你快点。”过了一会儿,谢春残把烤好的成品在自己手上转了转,看表情明显是被这久违的香味唤起了食欲。  他把香的滴油的翅膀递给小刃,似笑非笑道:“接好了,你的‘插翅难逃’。”  小刃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口咬下一块肉,也不嫌烫,含含糊糊道:“谢谢,祝你不翼而飞。”  谢春残火冒三丈,洛九江赶快塞了他一颗半生不熟的滚烫鸟胸脯,封雪咔嚓咔嚓地吃着素,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摇头,小刃叼着啃光的鸟骨头,盯住了石锅里皮肉已翻出焦糖颜色的翅膀。  此时此刻,在人世间最为寒冷严酷的地狱中,小小山洞里的烟火气和笑语,让这片落脚之地变成了一个家。  封雪仰了仰头,她一瞬间联想到了水雾氤氲的汤锅,锅铲叮当作响的厨房,一盘颜色鲜艳的糖果……而她是那个在寒风中几乎冻僵的旅人,总算跋涉到了灯火温暖的老屋前,却禁不住在门被打开,热气扑面而来时打上几个哆嗦。  她原本和小刃相依为命,有时整整一天也不交谈一句,只是依偎着彼此的体温静听山洞外的风雪声,除了两道错落又静默的呼吸,洞里和洞外好像都是一般寒冷。  然而在短短的半个月内,生活竟能变得这样有声有色了。  封雪没有刻意去凝视那个少年,但她清楚这一切的推动者是谁。她嗅着鼻端恍若隔世的烟火气,幽幽问道:“九江,你是怎样想的呢?”  她声音很轻,仿佛刚出口就散开了,只有一缕乘着风飘过谢春残的怒喷,小刃的快剑和洛九江手下滋滋作响的石板烤锅,钻进洛九江的耳朵里,把他唤得抬起头来。  “雪姊?”洛九江的目光和她的在半空中相对,封雪看到这少年弯起双眼,神情坚毅又温暖,好像一盏在泼天暴雨中也绝不熄灭的火光,“雪姊,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事败,可以身死,只是在还活着的时候,断然不可失去希望。”  封雪眨了眨眼,只觉得自己双眼酸涩刺痛,好像刚刚直视了太阳。  一旁谢春残吃到兴头上赌劲儿上来,细细教了小刃该怎么划拳。小刃思路简单,哪知道这玩法里的各种取巧招数,纯凭本能乱比一气,这两人都是快人快手,一呼一吸之间小刃便输给谢春残八次,她茫然一眨眼睛,显然已经输蒙了。  洛九江笑着凑过来,又从谢春残箭筒里捻去一只箭杆,闪电般扎上一块鸟肉塞进嘴里,笑嘻嘻避过对方一掌:“谢兄莫气,吃完还你,我亲手调出来的五香味箭头,包你射谁谁饿。”  谢春残不平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对付小刃,一句话的时间里又赢了她二十三次。  “这是看你一穷二白,不叫你拿东西下赌。”谢春残一挑眉毛,闲闲道,“要是你输一次我就割你一缕头发,一顿饭工夫能把你活活剃秃了。”  封雪团了个雪球就砸了过去。  洛九江笑了一笑,看着眼前情境,竟有些可惜此时无酒。随着温暖之意从他心口暖洋洋地笼罩全身,那支清朗的、动人的,充满不舍的歌也涌上了他的喉口,洛九江不假思索,顺着自己的心意将它流水般唱出。  曾有龙吟声在漆黑的绝地里流淌在他的周身,甘醇的像酒,温柔的像一个呼吸紧贴着脖颈的拥抱。  同样一首歌,被寒千岭吟出是俱是保护之意,然而当它被洛九江唱来,却仿佛寄托着无尽的思念。  死地里已经许久没有过歌声。谢春残不再和小刃划拳,他半闭着眼睛,自己拿箭头在雪地上给洛九江打着拍子,小刃也侧过头静静听着,唯有封雪神情稍带讶然之色,看着洛九江的眼神满是意外。  一曲唱罢,洛九江注意到了封雪的眼神:“抱歉,是我跑调了?”  “不,只是没想到修真界也会这么开明奔放。”封雪若有感慨地说,“不过像你这样英俊洒脱的少年人,多么自在风流也是应该的,唱一唱情歌并不算什么。”  “等等!”洛九江的愕然简直没法掩饰,在他意识到封雪话里含义的那一刹,疑问瞬间脱口而出,“雪姊,你说这是一首情歌?”第50章 同根并蒂  “自然是首情歌。”封雪好奇地看他一眼,“莫非这歌是你们那里世代祖传下来的, 到现在连内容都不可考了?这可不像啊, 我听你咬字极准, 音调也没有错漏——若不是这样,我都听不出这歌的内容。”  洛九江喉头滚动一下, 只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把酱料调咸了,不然怎能让舌尖到喉咙都这样干涩:“雪姊是怎么听出来的?”  “你这歌是用异种语编的。”封雪也不卖关子,径直给他解答道, “虽然名义上异种有九族九语, 但其实词组都有相通之处。我本身继承的记忆不多, 是个这方面的半吊子,但就是这样, 我也能听出来……”  她说到这里时, 重复了一遍洛九江反复轻吟的一段小调:“这句话要是字句对译过来, 便是‘割开我的胸膛, 任你陷入我最脆弱的心脏’——异种的风格就是这么血腥,不用太吃惊。人性化一点的表达应该是‘把你放在我的心尖上’, 不过无论是哪个版本, 意思都是求爱没错了。”  洛九江声音发涩:“我听说异种语言里含有力量……有没有若是想施与保护, 就一定要唱情歌的这种限定?”  封雪诧异地看他一眼:“力量与语言相关, 与内容无关。比如你想取我的血离开这里, 那只要是我的血就可以,不一定非要我嗑了春药,这血才管用。”  谢春残:“……”他一时无话可说, 又觉得这个例子确实便于类比,鲜明易懂。  吧嗒一声,洛九江手里的羽箭落到了地上。  他能察觉到山洞里其他三个人都在看着他,只是眼下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一瞬间好像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颅里,也像是一万个想法同时在脑子里炸开,这消息不是一个如星雨般散落漫天的烟花,它是一大捆加强版二踢脚,差一点没能把天点着。  山洞里寂静一片,谢春残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情地去拍他的肩。他的指尖刚刚挨到洛九江,对方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眼神懵得好像刚在赌坊里输光了底裤。  谢春残顿时更同情了。  “我、我去练刀。”洛九江难得结巴一回,脚步凌乱地向山洞外走去。三人目睹着他如醉酒般走出一道歪歪斜斜的弧线,逃命般窜出众人的视野。  “我的天……”谢春残眼疾手快,抢在小刃之前扎起最后一块鸟肉,“我真是没想过,这辈子居然还有能看到他慌得像只兔子的时候?都说老房子着火才着急,我看新房子第一遭着火,也紧张得晕头转向啊。”  封雪又团了个雪球砸了过去。  ——————————  洛九江疾疾在雪地里奔走,只觉得脑子都乱成了一团,一个名字反复地在心底涌动,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那风浪太过巨大,乃至将那熟悉的姓名都拍碎成了一个个笔画。  他想起寒千岭。尽管从离别开始他就一直怀抱着对千岭的思念,但前所未有的,他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能够见到他。  ——封雪说的是真的吗?那是一首示爱的歌?你是怎样想的,能不能说出来让我听一听?  无数粘连的笔画在心海中卷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里隐隐出现寒千岭的脸。  此时此刻,他心间满满都是和寒千岭的那些过往,再容不得一丝一毫别的。他想起他的眼神,他的笑,想起寒千岭一掸衣角掷下长剑的模样。他回忆起寒对方的声音,对方的气息,回忆起千岭垂下眼去,两片水色薄唇里悠悠吐出的一句九江——  洛九江无声无息地停住了脚步。  往昔的一幕幕在他心间悠然划过,他们自幼相识,一言一行都那样合拍,最后好得简直像是同一个人。当他们同时拔出兵刃时,只消洛九江一个眼神,寒千岭就能体会到他的意思,同样的,寒千岭一声咳嗽,洛九江都无需回头,就能从轻重声里明白他在示意别人身上那处破绽。  别人都称呼他们“七岛双璧”,他们却默契地像一块同根并蒂的玉。  最开始的时候,洛九江刀势走深入敌阵一脉,刀风如雨水般倾泻下来,攻彼忘我,一发而不可收拾;于是寒千岭的剑就专走守势,他说洛九江既然做两人中的矛,他就可以成为彼此所需的盾。  直到洛九江发觉寒千岭比起防守来更喜欢进攻,他的攻势比守势更流畅,更锐利。  “不是我需要什么,你就要去成为什么的。”那天洛九江坐在寒千岭身边,神情难得苦恼。寒千岭容色淡然平静,眉眼里是只有洛九江能读出的倔强。  “千岭,咱们两个的关系,应该是彼此适合什么,喜欢什么,就一起去做成什么。”洛九江定定地瞧着寒千岭,“你擅长攻彼之短,我也擅长攻彼之短,领域确实重复了,可那又怎么样?最多不过动起手来时你是一只手,我是另一只手,咱们一对儿不会逃跑的瘸子连腿也没有,一齐打到输,打到死,你的后背靠着我的后背,世上便再没什么可怕的。”  “矛总需要一块合适的盾。”  “如果是你的话,”洛九江听出了寒千岭言语里的松动之意,不由弯起了眼睛,“矛更希望能找到另一把矛。”  他们老是捆在一块儿,一个人用刀,另一个就掌剑,一个弹琴,另一个就学箫。洛九江偷偷跑去祠堂翻族谱,寒千岭就给他放哨,寒千岭在背后被人说三道四,洛九江就蹦出去给那恶语伤人的始作俑者好好洗了一次脑袋。  他们就是这么要好。  闲暇时分洛九江也构想过自己的未来,以他的天资天赋,进个宗门成为内门弟子,乃至被送到上界都是信手拈来的事,在这过程中可能会确定自己的刀意,随便做个峰主护法,收一堆小徒弟。可哪怕满宗门的人都叫他长老,他还是会在晚上跳窗跑到隔壁的寒千岭那里一起聊天喝酒。  ——千岭当然会在他的隔壁,他们总要在一起。他进了什么宗门,千岭也会进什么宗门,要想反过来也是一样,门派里若有大比,他排了第二,那第一除了寒千岭就不能做第二人想。等他找到了自己的刀意,不信寒千岭琢磨不出一个同样等级的大招。  他们从前是并肩的两柄利刃,以后也会是让人胆寒的两把凶兵,谁也不必让着谁,谁也不用抛下谁。  在那近乎宣判的一幕到来之前,洛九江甚至没想过自己会和千岭分开。  他眼前又浮现了那条浑身浴血,连周身云雾都被打湿成一片猩红的龙。  他一直说寒千岭是他的挚友,是他的手臂,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将近十年时间,寒千岭这三个字和他密不可分,一颦一笑都揉在他的血肉里,命运若想生生把他们两个拆散剥离,那就非要撕筋挫骨不可。  这分离太残酷,太惨烈,太令人意想不到。在某一个瞬间里,洛九江几乎要被那剖心割肉般的巨大疼痛击溃,可他是洛九江,他不会倒下。  最重要的挚友离开了,他就踏遍万千世界把他寻回来;生命中的一部分当着他的面化龙飞走了,他哪怕燃烧尽最后一点命火,也能拖着对方的尾巴把他重新拽进怀里;血肉最深处被活活抽离,他也会忍着剧痛,一点点重新拾回那属于他的东西。  一个念头再清晰不过地浮现在洛九江的脑海里,而他的回答也同样真切。  千岭喜欢他。  他也……喜欢千岭。  也许天下间的矛都该和盾组合在一起,可只要那人是千岭,不管他想做矛,想做剑,哪怕要做狼牙棒呢,洛九江依然甘愿和他在一起。  “千岭……”洛九江缓缓闭上了眼睛,那些温暖快乐的旧事在他心头缓缓流淌而过,他想起了对方问他怎样看待两个男人在一起时的奇异神情,“……你实在应该早些和我说的。”  他将目光投向了幽茫的风雪,手指虚虚一握,就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仿佛牵住了什么人的手:“从小到大,我什么事没有答应过你?”  洛九江又想起了那支情歌。它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温情,在漆黑空落,危机四伏的乱流中响起,它附着在洛九江的每寸皮肤上,成为了他最意料不到,又是最理所当然的铠甲。  然而千岭是在什么时候唱出了这支歌?他独自乘着夜出去,深深潜进幽深又冰冷的海水里,在咸涩的苦水里摸索到一只铭刻声音的海螺,把自己所有炽热又专注的情感都寄托在一枚海螺,一支歌里。  ——他唱出那首歌的时候,甚至不觉得这歌真的会被洛九江听到。  洛九江激灵了一下,此时此刻,他如此渴盼能见上寒千岭一面,哪怕只能给他一个眼神,和他说一句话。 第35章 “花碧月究竟是……”谢春残拧起了眉头。  “花碧月是花碧流的姐姐,那个老变态的女儿,这具异种之体的真正主人。”封雪漠然道,“而我从始至终都是封雪,只是一抹被她临死前的各种反抗招来的一抹游魂。”  ————————  陈煅忐忑地跟随着前方的紫袍人走进了大殿。  将三个大世界合并成一界的灵蛇主喜怒难测,各方界主送来的贺礼请函几乎能堆成一座小山,但面对各色灵草法器丹药仙植,乃至美人佳丽,他都全然没表现出半点偏好之意。  就在各大家族不断揣测他的喜好时,这位灵蛇主突然下了一道命令,他要一把能满满应和少年锐气的刀。  具陈煅所知,现在被请至灵蛇殿的炼器宗师恐怕已经不下百人,他不是其中名声最为显赫的炼器宗师,但只有他得到了灵蛇主的召见——因为只有他狮子开大口的过分了。  毕竟一把少年人用的刀,无论如何也值不了一张缎云吞天蟒的蟒皮。  紫袍人引着陈煅进了大殿,宝座高踞在上,陈煅平视的目光仅能看到殿中端坐的灵蛇主垂落下的衣袍一角。  这位灵蛇主竟和陈煅从前听过的那些界主做派全然不同,他如今和对方的距离不过咫尺,却也没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威压。  上座之人久久没有开口,陈煅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宝座上的男人拥有着三千世界里也不容忽视的地位和权利,他身上的衣袍华丽又繁复,他的修为足以跻身天下前十之列。  然而他的神情竟近乎于憔悴,陈煅直视着他,感觉就像是在直视着一堆慢慢熄灭的余烬。  “炼器师?”灵蛇主询问道。  “是。”陈煅连忙诚惶诚恐道,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又湿又滑,对方只是三个字,却让他出了一背的汗。  “你要缎云吞天蟒?”  “是。”陈煅横心应道,“在下知道这要求太贪婪了,但在下相信,我必然能炼出最和界主心意的法器,如果不然,愿拿项上人头相抵……缎云吞天蟒皮是亡妻棺木所需的最后一道材料,只望界主能起分毫怜悯之心,悯我……”  宝座上的人没让他继续再说下去:“给他。”  陈煅猛地一呆,不敢想象自己竟然这样轻易地拿到了需要的东西。  欣喜若狂之下,他唯有一腔报效之情:“多谢界主!敢问界主……”  那带他上殿的紫袍人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一般,扯着他飞快地退了下去。  陈煅好不容易挣脱对方的禁言,不解道:“刀必须要合乎刀主的气质秉性,我只想探问一下界主是想为谁锻这把刀?不知我是否有幸拜见那人一面?”  “我猜到了,但这话你可再别提了。”紫袍人长叹一声,“刀是给我们少界主打的,我们界主曾许诺过要给他找一把好刀。至于少界主他,他已经……”  紫袍人再说不下去,他打了一个手势。  陈煅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他愕然地张大了眼睛。第53章 围杀  对自己的事情,封雪并没有说太多。  “那是一个和你们整个三千大世界都很不相同的世界。”她只是简单描述了一句, 随即就再闭口不提, 反而把目光转向了洛九江, “关于异种的事,花碧月留给我的记忆不多, 我尽量回忆着都说出来,你们且看看有没有用。”  迎着她的眼神,洛九江突然意识到封雪并不是想看看“有没有用”, 她只是想“都说出来”。  她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因为那首由异种语所唱出的情歌。  递过去一个感谢的眼神, 洛九江认认真真地整理出了封雪告诫的全部内容。  首先,从某个角度来讲, 异种可以说是有两条命。  即便肉体被彻底毁灭, 只要灵魂没有被击溃, 他们就能在附身他人的同时获得第二具异种之躯。  洛九江听到这里好奇大起——要是封雪说的是真的, 那异种的身体竟然好似是灵魂所附带的一部分般。  “至于没了灵魂,肉体却被他人附身的异种, 我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例外了。”封雪平淡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能不能算是饕餮, 因为据我所知异种的神魂在他们成长的后期具有非常强大又重要的作用。”  “也许是因为这个吧, 那个老变态留了我一命。”封雪又露出那种沾上某种看令人不愉的脏东西的表情, 她单手掩住了自己的喉口。看着她不断跳动的眉尖,洛九江突然觉得如果封雪不是刚刚已经吐到连嗓子都嘶哑了,也许会再吐上一场。  其次, 在九族异种之中,不知是否和种族特性有关,似乎只有饕餮有食用自己的子女的习惯。  “可能从前的饕餮也没有这个习惯。”封雪有点神经质地揉捻着自己的脖颈,隔着皮肤揪拽着自己的喉咙,“但现在的这个实在太变态了。”  最后……  “这一段记忆我得到也不全。”封雪坦诚地说,“而且在花碧月给我的模糊回忆里,还伴随着相当恐慌意外的心情,这条情报可能是她自己在毫无防备之下得到的,我不懂它的重要性,却能感受到花碧月在得知后的惶恐。”  “如果你那个异种朋友和这个老变态对上,”封雪一字一顿地谨慎叮嘱,目光里满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之意,“让他小心霸下。”  ————————  在把受惊之后倾诉欲暴涨的封雪安顿好之后,谢春残和洛九江立刻结伴前往集市,意图换取小刃需要的两颗筑基丹。  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花碧流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也许不敢对封雪再做什么,但之前出言挑衅的洛九江和谢春残在他眼中恐怕就是两块鲜美弹牙的活肉。  封雪虽然没有对花碧流过多评价,但从他们两人之前的对话中也不难听出,集市罢市将三年,乃至这片死地从原先的穷凶极恶直接转为丧心病狂这件事,完全是花碧流一手推动。  这个面貌可爱的少年虽然笑得一脸甜脆,然而皮囊下还不知藏着怎样一副阴毒心肠。  就算他真的死期不远,但在还活着的时候让集市继续罢市也轻松得很。这趟开集对洛九江四人来说真是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为了免去夜长梦多,他们非得采取最快的行动不可。  不过也同样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屋漏偏逢连夜雨。  几乎是两人刚从小刃打下的石碑界限走出一里有余,一张纸就顺风吹来,被谢春残眼疾手快捏在手里。他只捻起那张薄薄的白纸,迎光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妈的,绝情缉。”  洛九江听谢春残讲过绝情缉的事,但他毕竟刚来了一个月不到,这片死地里的各种非人般残酷还没能深深刻入他的骨血,变成他自身条件反射般的一部分,他也没能立刻领会到谢春残念出的三个字里潜藏着何等求生不易的杀机。  实际上,在谢春残下意识低喃出声的时候,洛九江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不想谢兄这般惯常拿着腔调的人,居然也会骂娘。  下一刻他的手臂就被谢春残猛拽了一下,对方咬着牙关挤出一个“跑”字。洛九江顺着谢春残的力道转了个半圆,一转身就看到雪下露头的几十个埋伏。  这片埋伏和当初洛九江初入这片死地时所遭遇的,又不能同日而语了。  好像从自己来到这里开始,就一直在被人截杀。洛九江心中暗叹一声,苦笑道:“一向听说谢兄在此地威慑力惊人,怎么此时却失了效?”  “没有,是你失了智。”谢春残没好气道,“若没有我从前的古怪名声撑着,他们现在就会冲上来疯咬了。”他没有转身,和洛九江互相抵住对方后背,几乎在他接住那张绝情缉的瞬间,前路上就有几十人现出身形来,眨眼间就飞身过来,遥遥拦在他的面前。  现在他们的景况相当不妙,两人不但被将近五十个人呈包围圈一样团团围住,这五十人里还无一个庸手——他们之中的所有人,修为全部在筑基四层往上。  死地本里没有这么多高手,不然同为筑基四层的谢春残也不会这么出名。洛九江只打眼一扫,就辨认出了不少他半个时辰前刚刚在花碧流轿子前后见过的人脸。  果不其然。  花碧流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若是他对明言讥讽过自己的洛九江和谢春残没有什么表示,那倒是让人奇怪了。  “五十个绝顶高手,绝情缉仅此一家,诸位真是太给谢某人面子了。”谢春残沉沉扫过包围的众人,脚下踩着的绝情缉陷入雪里,露出的边缘上墨迹俨然。  绝情缉每半年发布一次,每次分为三等,谢春残从前最多在第三等上晃过两圈。  然而这一次,整张绝情缉上只通缉了他和洛九江两个人。  而奖赏价码则和当年小刃的人头价码相同:不论修为,只要杀了他们之一,那人就能离开这片死地,也不用再受什么别的控制。  在看清纸上字句的瞬间,谢春残除了逃跑的第一反应之外,心底竟恍惚感受到了某种命运轮回的荒谬之情。  然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谢春残斩钉截铁地说“我拿命还”,也不会再有一张朝中有人好办事的赦免令轻飘飘颁布下来解人困厄,好像之前死伤的那些人命都是玩笑一般。  他在认识洛九江后便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准备,这个朋友在不久前曾带给他无尽的希望,然而现在看来……这片死地里果然容不得一点善意。  死亡是从进入死地后就注定的事,我要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了。谢春残这样想着,心头竟有一种临近解脱的恍然。  不远处还有人影陆陆续续地赶来,他们修为良莠不齐,应该是看见了绝情缉的“本土居民”。苍白的雪原上,每个人影都灰蒙蒙的,谢春残看着他们,就像是看到一群贪食血肉的秃鹫。  “九江,一会儿记得省省嗓子,咱们这对半路出家的搭子兄弟,怕是要去九泉下面给阎王爷讲相声了。”  “谢兄能别这么暮气沉沉、心若死灰,提枪就软吗?”洛九江不满道,“你就不想想万一那阎王爷不喜欢听相声,就是爱看唱戏,那还有咱们哥俩的好日子过吗?你这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难道还现到下面压腿吊嗓子练青衣吗?”  谢春残仰头大笑。  “你真是个小混账,”他声音听起来略略精神了一些,“好,咱们不死,该死的是他们。”  洛九江同样含笑恭维了一句:“正是,就要这种心劲儿,他要我死偏不死,谁想我死我让谁死。可见谢兄神完气足、生龙活虎、金枪不倒。”  “……你可还是闭嘴吧。”谢春残叹道。  他们两人还有心在这里互相说笑,围住他们的人却都一个个表情生冷,像是脸上肌肉都被这片死地的凛冽寒气冻僵一般。洛九江和谢春残虽然口上互相攻击个不停,实际上两人都在寻找着这处包围的蹊跷之地。  几乎是同时,他们一齐抬起手臂,共同指向了西方。  “出来!”  在这一瞬的判断中,洛九江是凭自己超凡脱俗的感知力察觉了不对,而谢春残则是出于两人为敌已久的了解。  “谢春残果然是谢春残,难怪大小姐也对你刮目相看。”厚厚的雪层被当头掀起,一个人从雪层的埋伏下冒出头来,他面貌很是年轻,头发上还挂着雪花,点染着一头黑发星星霜白。  “陆旗。”谢春残不带任何感情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怎么哪儿都有你。”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识时务,所以大少爷将这一队人交给我指挥。”陆旗一扬眉毛,无不得意道,“这边的黑衣小子上次有你横插一脚护着,我到底没能杀成。正好这次你们两个双双赴死,没准不亚于梁祝化蝶,也算是一段死地佳话。”  “你他妈在说什么鬼话。”谢春残震惊道,“洛九江他失了智,而你则失了心疯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  陆旗:之前他们十八相送,千里调情,现在正好梁祝化蝶,嗯,没毛病。  洛九江:哈?  谢春残:你失心疯?  寒千岭:都给我让开,我忍他很久了!第54章 陆旗  陆旗脸色沉了一沉,随即冷笑道:“徒逞口舌之能, 谢春残, 你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洛九江打量了陆旗一眼, 这青年中等身量,脸庞苍白, 眉眼中透着一股带着狠劲儿的阴郁气,几乎让人第一眼就联想到雨后屋角处泛着潮湿的蘑菇。  “陆旗。”洛九江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确认自己确实从未听过见过此人, “是你先前派人追杀于我?”  “你不识相, 自然该死。”陆旗淡淡道。他似乎对只有筑基一层修为的洛九江很看不上, 眼神从始至终都只瞧着谢春残,“我早说过, 你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的。”  “看来他不太愿意同我说话。”洛九江轻叹一声, “还请谢兄介绍一番吧, 不知这位‘陆旗大人’又是个什么来路?”  “卑鄙小人罢了。”谢春残不屑道, 他甚至都没有一丝避着人的意思,“你雪姊当年眼神不好, 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小刃, 全天下的孩子就都是小刃。她把这人带回去当个弟弟养, 谁知他却不想做人, 只想给人摇着尾巴当狗, 还是条嫌主人家贫的恶狗。”  “后来他一剑重伤封刃,设计困住封雪,又甩开我的追杀——想来他就是那时候搭上了花碧流。到最后我和封雪才知道这人连年纪都是假冒的, 十七岁的男孩仗着自己长得瘦小,倒有脸管十四岁的封雪叫‘姐姐’,就是谢某在死地呆久了,也没见过他这样厚颜无耻之辈呢。”  陆旗听闻自己的旧事被当众讲出,也只是抬抬眼皮,恬不知耻道:“以大小姐的出身背景,能叫声‘姐姐’也都是我高攀了。要是她能再聪明识时务些,不要说‘姐姐’,就是磕着头喊她‘祖奶奶’,我也愿叫的很啊。”  这人不要脸的本事也真是登峰造极,如此奴颜婢膝的话竟能被他讲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谢春残几乎被他气笑出声:“当初那一箭射偏,没能钉出你的心脏来,真是谢某平生最懊悔的一次手滑之举。” 第37章 那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心情, 洛九江也许再不会体会的这样深刻, 这一刀的威力他也恐怕也再难复制。这是远远超出洛九江能力限度之外的一刀, 所需的灵气绝不在少数。  在这一刀的起势时, 洛九江便强行抽干了自己所有的灵气,其勉强程度不亚于在溪沟般的经脉里泄洪。正因如此, 他眼下才伤得这样重。  不等谢春残抢身上前, 洛九江就先一步转过头来。他的眼角和耳朵也淌下涓涓细流, 反衬得他的面色格外苍白。但他的眼神无比凌厉, 像是火焰熄灭前最后一次舒张跃动, 也像是人在垂死前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清明。  洛九江甫一张开两片嘴唇,还没能发出半个音节,口里就涌出大量鲜血来, 明晃晃的一片红色染湿他的下巴,刺目又骇人。他勉强咬紧牙关把血吞咽回去,用眼神迫切又焦急地传递给谢春残“快走!”的信息。  在直灼人眼的一片赤红里,他的神情几乎凌厉到凄异。  这是洛九江拿命拼出来的机会,谢春残若还有一点聪明,就该转过身去拔腿就跑。然而他双足就像在雪地里扎了根一样,连动也不能动弹一下。  “世上没有坐地等死的洛九江,难道就有背弃朋友的谢春残?”谢春残仰头一笑,眨眼间已闪身到洛九江的身边。  他此前一直高踞于树顶,没受过什么伤,一身灰衣片尘不染。而在扳过洛九江肩头的瞬间,谢春残的袖子就被洛九江周身细小的血雾打湿一块,随即谢春残手臂一重,却是洛九江一头栽在了他的身上。  谢春残心头顿时咯噔一声,只低头一眼,他那双向来极稳极平的手臂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坚定又冷酷的,尽忠职守地守护在两人面前的刀气犹然未绝,洛九江却已脸色灰败,看起来性命将尽了。  在雪墙的另一端陆旗的声音被风声模糊,只传来只言片句。听到“黑衣”、“剁了”、“肉酱”等词,谢春残神色一厉,左臂弯里仍架着已近乎半昏迷的洛九江,右手却已握住了自己背上的弓。  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不乏陆旗在其中作祟。如今洛九江生死不明,谢春残正在悲怒当口,就是陆旗没说这句话主动撞上来,他也要取了此人的首级,好给自己的朋友赔命。  洛九江覆满鲜血的身躯犹热,谢春残一时却不敢探他的鼻息,更是不愿为了空出左手,将他在雪地上放下。就在谢春残几乎要以牙咬紧弓身之时,一直在惊愤之下被他忽略的环境变化已经近在咫尺。  两人脚下突然一空。  就在他们刚刚落入昏暗甬道的瞬间,几声有规律的机械摩擦轻响,随即便有机关合拢,一切平静如常。片息之后,挡在陆旗一行人面前的罡气缓缓散去,而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只有雪原上一片茫茫的白。  不知何时,洛九江和谢春残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  这是一间四面石壁的昏暗方室,谢春残刚刚草草试探了一下,吊顶的机关铁板很厚,他在底下轻易打破不得,不知上面陆旗他们能否掀开。不过即使对方翻开机关找到了他们,至少也该是一时半刻后的事了。  至少现在,比起雪面上追杀的诸人,谢春残还是更担心洛九江。  只草草确定了一下周围环境,谢春残就重新回到了洛九江身边,他一探洛九江的鼻息,脸上忧色就更加深重,他拿出储物袋里仅剩的几种伤药,毫不吝惜的攒成一把,几乎全给洛九江塞了进去。  被谢春残狠掐了几把人中后,洛九江悠悠醒转,他双眼睁开时瞳孔茫然一片,竟是谢春残从未见过的恍惚死寂:“……谢兄?”  他一启唇,口角又断断续续地涌出鲜血来。  谢春残心中不详之意大起,他一把攥住洛九江腕脉,灵气刚输进去,就被对方已经破烂如棉絮般的经脉生生堵了回来。  方才那一刀惊艳无比,可背后付出的代价却也沉重的让人承受不起。  “我们安全了,让我给你疗伤,你别说话。”谢春残咬牙道。在按住洛九江腕脉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施救几乎全无作用——他如今剩下的伤药都还是三年前在市集上换来的,市集三年不开,他留下的伤药也不是很多。他给洛九江喂下去的都是些醒神凝气、愈伤调养的药丸子,并没有哪一颗能针对洛九江如今经脉破碎的伤势。  躺在地上的少年脸色惨淡若败絮,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呼吸起伏,简直就像个横尸于地的血葫芦。谢春残不辞辛劳地反复在他破碎成截的经脉里依次传入灵气,却也只能万般不愿地感受到洛九江的手指越来越冷。  他在几天前还是能活蹦乱跳的一边挥刀一边分析局势,一个时辰前也好好地给鸟肉抹盐煨料……哪怕就在一炷香前呢,他身上虽然被人戳了几个窟窿,却也还能说能笑。  纵然在此片死地里早被消磨尽一切希望,双眼目睹过无数次生死,谢春残仍然不敢直视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  人命贱在这里如草芥,实在消耗得太多太快了。  可洛九江他是砂砾中的珍珠,是泥土中的玉石,他的一切都和这片死气沉沉的雪原格格不入,谢春残从没把他当过草芥,也绝没想过让他死在自己前面。  在他的设想里,他自己才是该先走一步的那个人。  “九江……”谢春残再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的痛苦,他声音发沙带哑,腔中含悲之意已经承载不能,几乎就要倾泻而出。  洛九江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精神也在一片晕眩中起落沉浮。在如此境地里,他只隐约听清了谢春残一点颤抖的尾音,仿佛是正恐惧着无法抵抗的生离死别。  他勾了勾手指,感觉自己的指尖重若千钧,根本无法回弯过来碰到谢春残的手背,幸而发声虽然艰难干涩,大意却还能表达清楚。  “谢兄……赌品……天下第一……输了别哭啊……”  他话音刚落,便感自己被谢春残握住的手腕一颤,然后天上落下了断续又温热的雨。  洛九江勉力扯动了嘴角,在混沌一片的思绪里,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是又一年化雪了吧。  只是可惜,这次不能和千岭一起濯水拔楔,把臂同游了。  白白辜负了一个上巳啊。  …………  谢春残眼睁睁地看着洛九江那双失去焦距的无神眼眸缓缓闭合,一时只觉心焚如绞。然而此处无医无药,他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失去最后一点生气。  ……不。  ……此处虽然无医无药,然而却有谢氏仅存的幼子。  虽然已经十余年没有再碰触过书祈的一分一毫,记忆里那些曾经的技巧与知识也已经驳杂不清,但这毕竟是在如此绝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  谢春残呆怔的眼神渐渐回拢,他果断解下了自己灰色的外袍。洛九江的衣衫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做不成书祈了,倒是他自己一直未受过什么伤,衣服尚且完好。  一,二,三。外袍,单衣和中衣。  他一共只有三次机会。  下一刻,谢春残将自己的外袍平铺于地,在自己右手食指上狠割一下,以指代笔,以血为墨,丝丝缕缕地将灵气融在血里,化作衣衫上的几行草书。  “块然一气出浑沦,散作六物相吐吞……*”  他是谢氏最有天赋的小儿子,五岁时就能在纸上用墨封住成型的书祈。如今虽然改笔做箭,又在这片死地里野兽般混沌厮杀了十余年,可他的资质还在,他的血脉还在……他的朋友还在。  洛九江就躺在这里,正气息奄奄地等着他救命呢。  血书只飞白了“气”字一划,谢春残苦苦凝聚于内的灵气就轰然散开,一时只听几声裂帛,谢春残的衣服便碎成几片残破布片,而其上刚刚沾染的赤红的鲜血霎时枯干发黑,先前辛苦攒入的灵气也都消失了个干净。  还有两次机会。谢春残咬着牙想,他扯下了自己的单衣。  作者有话要说:  *引自宋代秦观的《医者》第57章 深雪宫  谢氏一族定居归雷界已久,向来与世无争, 唯以泼墨著书为业, 善弄画, 爱侍花,好怡情, 常以文士自居。  当年谢春残的祖父作七日赋以凝金丹,在结丹得道,与大道一触即离的瞬间, 祖父发觉了一件要事:书墨有灵, 能与文通, 能灌气脉。  一篇俊逸清新的游记可以缓神,一句当头棒喝的问道之言足能明心, 谢春残的祖父苦苦钻研百载, 终于琢磨出了一种将灵气封在墨中, 再以墨撰文, 凭文养气的特殊方法,这种方法名为书祈。  一句题在衣衫里的“由来万夫勇, 挟此生雄风”便能使人气力大增, 一阙狂草书写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亦可令人豪勇当先。  这种在衣衫内题诗, 或清心, 或鼓气, 或锻出一身铁骨的方式在短短几年中便名声大噪,谢家也从原本偏居山水一角的一个小家族在短短十余年内飞黄腾达,显耀一时。  然而他们毕竟家族根基不稳, 修为最高的修士也不过是个金丹,若是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或许百年之后也能跻身一界中不可忽视的位置,然而他们实在崛起得太快了。  快到几乎得罪了此界中所有的炼器师和炼丹师。  谢春残记忆里平和安稳,一派富贵的童年之下,实际暗藏了整个谢氏即将行至穷途末路的危险景况。他印象中呼风唤雨,仿若无所不能的家族,实际已经步步行走在刀尖之上。  而幼小的谢春残对此一无所觉。他是父亲刻意隐而不露的天才,是被整个谢氏宠爱珍视的幼子,他只要学文作赋就好,连院子里的花都终日不谢,别的事更没有一点不顺心。  所以当灭门一夜到来之际,无数腥冷的屠刀当头劈下,往日里和蔼可亲的叔伯都成为一具具僵冷的死尸,谢氏所有的花团锦簇都被烈火燃成断壁残垣之时,谢春残毫无防备地直面了最严酷的命运。  那些人以为他年纪幼小,还没来得及学习谢家的书祈,令他破家亡族之人又一向假仁假义,便在戏弄了谢春残一番后“饶”了他一命。但看他们把谢春残送到这个鬼地方来的举动,便知道他们从没打算让谢春残真的活下去。  不过对方没能料到,昔日只用来握笔研墨的手拉开弓箭,也是一样的天赋过人。  当初谢春残与洛九江初见之时,为他一句“祖代八代大儒,倒出了个我这样讲单口相声的不肖子孙”笑得几乎停不下来,并不全因这话又多幽默。  他笑得其实是他自己。  祖上出了八代大儒的是他谢氏,那个满怀恨意,面目全非,既残酷狡诈到杀人不眨眼,又怯懦逃避至再不敢提笔作一字书祈的不肖子孙是他谢春残。  然而如今他不会再逃了。  谢春残铺开单衣,目光坚定而冷锐,身旁的洛九江呼吸渐弱,胸口的每次起伏都仿佛催命前兆,他却不再多看一眼,只将所有的精力都全神贯注到眼前的一幅书祈中来。  谢氏祖父领悟百年才得书祈,其中的每一寸灵气渡入都极为讲究。由于所用灵气量足且利,所书材料若是薄软窄短,像是洛九江现在身上挂着的碎布这类,那就连第一笔都承受不住。  这便是谢春残五岁时能用纸作书祈便被视作天才的缘故,也是他现在非要解下自己没有破损的衣服来做书祈材料的原因。  但不管谢春残如何全神贯注,他毕竟也把这项技能旷得太久了。书祈又对书写者的要求极高,谢春残一道灵力稍稍走岔,心头刚刚闪过“糟糕”两字,他新脱下的单衣就在他眼前化为了片片残帛。  随着单衣破裂的,还有谢春残的希望。  还有一次,最后一次机会……谢春残默默地想,这种情况在他的预料之内,却绝不是他所期望的结果。  里衣是三件衣服里最轻薄的一件,若想用它作成书祈,其难度已经不亚于用纸,然而血墨滞涩,所需的灵气技巧又繁复众多,更别提洛九江这样的伤势需要做满一大篇书祈——他当年虽然用纸做成过一回书祈,可那张纸也只承载了一个字而已。  谢春残的手虽然依然稳定如初,但在上身赤裸的情况下,他额头已经隐隐见汗。食指的血肉已经有点发干,他不假思索地又在手上割了一道,这次割得更深更狠。  他不可以失败,他已经没有再败的余地。  …………  如此孤注一掷的场面,容不得半分错漏,谢春残如踩在万仞山谷中的一线吊桥之上,四周仿佛烈风大作,不允他有片刻错神。  这一次谢春残极尽谨慎,每一笔都要先在心中预演一遍,手指落势甚缓。就在一篇书祈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际,突如其来地,谢春残额头滚落了一滴饱蓄的热汗。  汗水砸在丝料上,晕开一抹未干的鲜血,薄绢制成的里衣在无风无力的情况下兀地扬起,当场破做飘扬的两截。徒留谢春残一人跪坐在地,指尖还未从来得及从衣衫上抬开。  他唇角还紧紧抿着,仍是个全神贯注的姿态,眉目里却先一步意识到何事发生,每道额纹里都蓄满了不可思议。谢春残举起头,眼中尽是呆滞之意。  太巧了,这太巧了。就好像造化中有着冥冥气运,偏就不想让洛九江活下来一般。  活生生的天意弄人。  谢春残凝滞着转过头来,脸上犹然带着迟钝的怔然,他机械地抬手去探洛九江鼻息。对方的鼻息依旧微弱,却也仍然温热,他胸口的皮肉下隐隐传来跳动的闷响,仿佛纵使半只脚踏进鬼门关里,也依然不服气地要扛上一扛。  这确实是九江的做派,只是已没有能够再做书祈的完整衣衫了,命中注定我救他不得。谢春残漠然地想。  都是命吧,那个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世间众生在人世中挣扎的冷漠意志,它决定一族一界的兴衰,旁观师徒父子的决裂,裁决亲友挚爱的生死,记录着谢氏一夜间血染长街的覆灭,也泯灭他至交的最后一点生机。  洛九江的胸膛仍在跳动,那声音缓慢又规律,好像把时间都拖长了一般,徒让谢春残连一眨眼一弹指都过得格外煎熬。  我的作用是什么?我活在这世上是为了什么?谢春残有些茫然地思考着:就为了记录下谢氏究竟是如何灭亡,九江他又是怎么死的吗?我存在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专门给别人送终的?  “……不。”谢春残喃喃道,他若死灰般枯朽的眼眸中缓缓亮起了一点光,“我已经知道出去的方法了,我还尚没到穷途末路,非命不信的时候。”  他五岁时就能以纸做祈,是谢家寄予了无数希望的不世天才。没有完整的衣袍做承载又算什么?三次失败又怎么样?就连气若游丝的洛九江都仍在固守,他又怎能现在就替朋友放弃了所有希望?  谢春残眼中亮起的光芒似执着,也似疯魔。  他扑到洛九江身旁,轻手轻脚地把对方翻过身来,沾着血的手掌按住了洛九江的后背。此地没有墨汁,他就以血代墨,没有布料,那就用洛九江的皮肉做材。  他的书祈,还可以写在洛九江的皮肤上。  ———————— 第39章 “等等,你让我想想。”洛九江僵着脸道。  “你尽量想个明白吧。”谢春残叹了口气,“若是再叩个两次三次,坐实了咱们得在这里撞个七八辈子,那你我不是和尚也成了和尚,连小兄弟都能拿来开光了。”  “……别管你那兄弟开不开光了,再打岔我帮你开瓢。”洛九江没好气道。他按住刀柄,把刀尖翻个个儿有韵律地一下下反磕着地面,在单调又规律的敲击声中缓缓理清事情的脉络,“我第一次在房间里细摸了三遍,除了一个图案外没发现别的东西,断无可能搜漏了,没道理你一醒就又出现一枚蚌壳凑了个对子。”  “根据眼前情况反推一遍,你第一次找到那图案的时候肯定敲了一下。”谢春残飞快接上了洛九江的思路。  洛九江“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墙上的蚌壳纹路。他和谢春残之前试过,依次敲叩这些图案不会激起一点响应,只有同时击打,这图形才会给出回馈。  一生二,二化四,四分十六……照这个速度延续下去,他跟谢春残一人化作一尊千手观音都不够用的。  “……撞钟不行,菩萨也不行,看来此处主人不信佛啊。”洛九江失望地喃喃道。  谢春残原本竖着耳朵准备静听他的高论,听了这话顿时呛住了。他正打算质疑一下洛九江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东西,就见对方若有所思地抬起刀来,暗沉如夜的刀锋之上森然闪过一缕幽光。  “九江?”谢春残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抬手点在洛九江的刀背上警告道,“要做什么先和我商量一下,你别乱来。”  “我不乱来,只是稍微试试。”洛九江笑道,“谢兄你瞧这图案分布的多么有趣。”  谢春残闻言便重新打量石室了一遍,只见这些图案散布的并不均匀:四壁之上各有三枚,全都位于墙壁中心,相距十分紧凑。洛九江脚下的石板没有任何图案,而头顶的天花板上反而有四枚蚌壳刻印整整齐齐地簇在一起。  “哪里有趣?”  “分赃不均,屋主人可能数算不好吧。”洛九江漫不经心地答道。谢春残对这儿戏般的回答嗤了一声,正想嘲笑一句什么,便感觉原本搭着那漆黑冷铁的指下骤然一空!  却是洛九江轻而易举地转移了谢春残的注意力,手腕一晃就挣出刀来挥了出去。  “谢兄放心,最坏不过我刨块石头给你雕个佛法高深的师太来,绝不至于让你孤老终生。”  洛九江的朗笑未落,刀影便已连成一片,如夜的刀锋绽开一段幽深的黑芒,瞬间如冽风一般从中心散开,精准无误地擦过十六枚蚌壳图案,刀气凌厉若电抹,却没削掉一处石屑,足见其力道拿捏之精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次洛九江下手时决心格外坚决果断,石壁给出的反应竟也快地惊人。  谢春残只一眨眼,原本的十六枚图案瞬间变作二百五十六个,每枚蚌壳的大小不变,踞守的中心也不变,只是四壁上的图案铺散开来一些,图像共同组成的形状变得狭长。这增长速度太快,一时竟把他逼得脾气也没有了。  谢春残叹息道:“你这……”  “谢兄再瞧。”洛九江一眨眼睛,“还没完呢。”  那言语中的笑意尚还悠悠带起一抹余韵没有散去,洛九江就拔身而起,长刀舞若灵龙,一时之间,谢春残耳中眼底,都尽映着那一片森森乌光。  洛九江动作太快,快至谢春残连拉他一把的时间也没有,这厮就疯狗一样地出了刀。谢春残呼吸一窒,望着那均匀散开宛如尖锥一般的刀影,以及转眼就从二百五十六变作六万多个的图案,他一时除了把这混账拽下来抽成个陀螺外竟再没别的念头。  视野里呼啦涌上如浪般的一片,谢春残麻木地眨了眨眼,已经开始思考石室外的机关致命与否,直接在这石室里掏个洞跑路的可能性有多大了。  “果然如此。”洛九江一刀见效,也不啰嗦,干脆爽利地落地收刀,凝视着四壁的双眼中俱是欣慰之色。  谢春残仰天长叹一声,似是被打击地放弃了所有希望。他转过脸来凝视着洛九江,木然道:“事已至此……唉,罢了,你许诺给我的师太呢?雕得慈眉善目些吧,毕竟要一起过大半辈子呢,我不喜欢那金刚怒目三头六臂的款式。”  “谢兄莫急。”洛九江一弹刀身,“正戏这才要开始呢。若是这回不成,我非给谢兄刻出十八罗汉赔罪,一遍轮下来够你耗大半个月的。”  “你先别。”谢春残眼疾手快,坚决地阻止了洛九江再次出刀,“我方才尚觉得你还小,现在看来倒是我太老。九江,你给我这风烛残年,眼看要上二十岁的老家伙解释一下,你做的是什么?我怎么看得一头雾水,越来越糊涂了?”  “咱们是因我一招‘乱雪原’才掉下来的。”洛九江被阻止了行动也不见烦躁。事实上,他由于琢磨透了其中关窍已经愈发心平气和,“我最开始也不明白,不过现在全懂了。谢兄是不懂刀,所以才觉得糊涂。”  比起谢春残,洛九江不仅懂刀,还做了梦。  他在昏迷时神思不定,一直旁观着自己挥出的那招“乱雪原”。这一招本是他这些日子的心魂所寄,先前被逼到绝处,则不论章法,纯粹由心而发。而论起初衷,还是为了破开这片死地的界膜。  为了确保这一刀的威力足够强大,能够一击得手,洛九江一直冥思苦想,反复试验,终于将破风庐与回风八卦步结合在一块儿,能让刀气在真正落到目标前先积蕴一段,转一个滴溜溜的圆。  他对这招日思夜想,本就非同一般的熟悉,在石室中被救治时又在昏迷之间将其完善,对此就更是纯熟。正因如此,当那十六枚蚌壳在墙壁上骤一浮现,他便认出这几处图像所在的位置,正好与他“乱雪原”一式刀锋所至的位置吻合。  抱着这样试探的心思,洛九江两次出刀。果不其然,四壁图案虽然蔓延开来,却仍狭长细瘦,宛如一抹俨然刀痕。而顶壁上的图案也集中在一点,正好与他作这招的本意咸宜。  “所以谢兄可明白了?”洛九江从容笑道,“我猜此间主人并没有难为我们的意思,正相反,他请我们到地宫中来,不但救了你我一命,而且还为我们的跑路大计雪中送炭,帮我补全了‘乱雪原’的破绽。”  “按我这一招的刀风覆盖范围来看,蚌壳图像延伸至此,已经不容半分增减。正因如此,我赌我这一刀落下,你我就能脱壁而出了。”  洛九江抬眼盯紧头顶石板的中心之处,语气笃定铿锵。下一刻,他一踏脚下石板,腾身跃起,伴随他一声悠长清啸,刀影如风般掠过石壁,全部积蕴都重重击于一点,沉闷钝响自四壁响起,这囚人于方寸之间的石室眨眼间便分崩离析。  “出来了。”洛九江扬起眉头,得意一笑。只是不等他哼支小调聊作庆祝,两人就一齐咳嗽起来,“怎么灰这么大?我没把石头碾得这么碎吧。”  石室外面遍布着细小如针尖的黑色尘土,颗颗圆润如沙粒,在空气中上下浮动翻飞,竟激得毫无准备的两人一阵呛咳。  “什么东西……”洛九江喃喃道。他用手在面前扑扇了两下,自己抬起眼来,下一刻便怔然僵住了。  在这浓密如雾的尘土遮掩之下,不远处隐约一道蓝色身影朦胧不清,却仍被他辨认个分明。  只是粗粗一个轮廓,便足以让洛九江知道对方是谁。不是他太过莽撞,而是他们实在熟悉,熟悉到就算削去洛九江半个脑子,他也仍不会忘记自己该去握那人的手,不能再同他分开。  只消看他一个背影,便胜却人间无数。第60章 逼迫  那身影似梦似幻,直瞧得人如醉如痴。  “千岭……”洛九江喃喃念道, 他下意识伸出手来徒劳一抓, 却只在那遍天的黑色尘土中握了个空。  掌心里轻飘飘地环着一把空气, 倒好像他的心也随之骤然空了。  然而不待洛九江垂下空荡荡的手掌,那若雾若烟的淡薄身影竟回过头来, 这人神情淡漠,仿佛天下诸事均不入眼,俨然正是寒千岭本尊。他抬起眼来, 一与洛九江四目相对, 冰冷之色就化雪般褪去, 脸上分明有了烟火气。  他摇了摇手臂,拉扯般驱走两人之间的黑色湮尘, 下一刻便长驱直入, 握紧了洛九江还未放下的手。  两人掌心相贴, 都是一般火热温暖, 一如两颗滚烫的少年心一般。  “拨云见日。”寒千岭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两眼更是难得弯弯, “抓住你了, 我的太阳。”  他扯着洛九江的手臂略一用力, 洛九江就被他拉至身前, 他们肩膀轻撞了一下, 又贴着肩颈再不分开,一时竟连彼此的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千岭。”洛九江低念着寒千岭的名字,心中涌动过何止千言万语, 但纵是百折千回,也不比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情深。  “你怎么会在这里?”直到两人体温都隔着衣服传到对方身上,洛九江才舍得放开寒千岭,开口轻声问道,“你也被困在这地宫里了吗?从咱们分离开始,你就一直在这儿?”  “好奇怪的用词。”洛九江听到寒千岭在笑,“你早晨去洛先生那里一趟,也算叫分离吗?”  洛九江愕然抬头:“早晨?咱们明明……”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顿住了,仿佛同一时间有人在他脑中拿白漆抹过一般,许多浮上来的想法统统被一桶石灰泼得了无痕迹。他有些迷惑地咽了咽口水,隐约觉得周围应是布着一层黑色烟尘的,每颗尘土都该圆如沙粒。  可身边飘飘落下的分明不是那黑色的细尘,而是雪白如堆浪的深雪花。  洛九江的眼神渐渐放空,漆黑如墨的瞳孔中呆呆映着眼前世界的影子,绞尽脑汁也回忆不起一个问题的答案:半柱香前,他原本身在何处?  寒千岭见他怔怔瞧着落花出神,便顺手截住方从枝头上飘落的一朵,小心地将其别在洛九江襟上。他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竟让人看不出花与手孰其如玉。  “别发呆,走了。”他在洛九江肩上轻敲一记。  “等等。”洛九江下意识道,“还有谢兄……”  寒千岭果真依言停下脚步,脸上仍是笑盈盈的模样,口气温和地反问道:“谢什么?”  是啊,谢什么?  刚刚还能脱口而出的词句瞬间就支离破碎,在脑海中塌软地像一条被撒了盐的鼻涕虫,只消碰一碰就化成一滩脓水。  “谢、谢……”洛九江茫然地念着这个音节,一改往日的对答如流,竟笨拙地再吐不出第二个字。  饶是如此,他也仍然顽固而执拗地在“谢”字上反复打转,倔强地像一只在追着自己短尾巴的猫。  寒千岭一直耐心地凝视着洛九江,听着他一遍遍念起谢字,脸上一直不曾生出半分烦倦之色。良久以后,他才口吻戏谑道:“九江,你不会是想跟我道谢吧?你我之间何须这样?”  他这话与其说是玩笑,倒更像是某种点醒。洛九江眼神登时一清,恍然大悟般想道:原来我是要同千岭道谢。  但他又是要谢千岭什么呢?这疑问刚钻出一个苗头来,寒千岭就拉起了他的手腕,轻声催促道:“咱们走吧,不好让二哥久等。”  确实。洛九江点了点头,有些恍惚地想着,确实不该让二哥等自己,毕竟白虎宗门规森严,他一年才能从白虎宗回来一次……不对!  “又怎么了?”寒千岭转过头来了然一笑,“今日你一直神思不属,果然还是洛先生昨日训练得太过,把你累病了?”  “二哥半年前才回来过一次,如今怎么又归家来了?”不比刚刚回忆时的艰难滞涩,这段记忆在洛九江脑海里分明又清晰,疑点大得如筛子般,掩也掩不住。  寒千岭似乎不懂他为何会有此问,对此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笑,声音却仍然从容:“你真不记得了?何止二哥,大哥也回来了。”  “……大哥也?”  “嗯,你爹娘都在,老太君身体更硬朗了。大哥二哥早归了家,洛先生的腿也被治好了,正摆着一副浑不在意的表情满悲雪园里溜达——至于我,当然就更会永远在你身边。”  寒千岭给洛九江细数着他最挂怀的那些人的近状,语气轻松,表情惬意,唇角也高高扬起。  他笑得那样好看,一向如凛冰寒玉的面孔全然舒展开来,像一幅春意盎然的画卷,像一首行云流水的诗歌,美丽纯然到了极致,竟然显出三分妖异。  “来吧,九江,跟我走。”寒千岭柔声道,“我们一起去见被你深爱的所有人,大家永远在一起,永远都高兴,永远也不用面对任何分离。”  金色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抛洒在七岛上,它翻过洛九江飘着深雪花香的小院,分出一缕缠绕住寒千岭的手臂——在他向洛九江伸出的左腕之上,一条被绕了三绕的木磨佛珠正映着淡淡的微光。  美满的像是最初。  ————————  “回石洞去。”封雪简短又严厉地说道。  她从未用这种语气同小刃说过话,然而更难得的,小刃竟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后,嘴唇紧抿,权当封雪的命令是耳旁风。  封雪双眼发红,一滴冷汗缓缓顺着额角滚下。她无暇再对倔强的小刃喝上一句,胸口上下起伏了好一阵后,才缓缓从齿缝中挤出话来:“花碧流,你现在带着你这堆杂碎滚回去,还能为你那畜生爹省下给龟儿子收尸的工夫。”  花碧流顶着头上总角,手腕上的鸽血红银镯子换成了镶着绿松石的赤金环,依旧笑眯眯偏头站着,形貌说不出的玉雪可爱,只是眼中的阴狠之色和一身打扮殊不相称,强烈的反差感直看得人从骨头缝里发寒。  “大姐姐真是太没礼貌了,枉我怕大姐姐饿着,给你来送点吃的。”花碧流脆生生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脚来,把脚下血肉模糊的一个人形向封雪的方向踢了踢。  那人身上被故意割开了几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早染红了身下大片雪地,铁锈气特有的腥气在空中隐隐浮动,给人嗅觉带来不适之感。然而这味道落在封雪鼻翼之间,却不亚于世上最强大的刺激。  场中一时寂静到雪落有声,片刻之后,一声古怪的闷响从封雪身上传来,小刃低头一瞧,瞳孔便霎时缩成两粒:封雪紧握在背后的一双拳头之中,有一根手指形态怪异扭曲,显然已被主人活活捏断。  封雪的后背在颤抖,那颤抖一点点地扩散开来,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竟整个人都抖若筛糠般。  “原来那个传言竟是真的。”花碧流悠悠地说,他声音清甜,落在封雪耳中却只是一把抹了鸩毒的尖刀,“大姐姐饿极了连自己都啃,可偏偏就不吃人呢。”  “大姐姐?大姐姐?”花碧流故意唤了两声,每念一句,脚就重重跺在那人背上,让对方稍微凝结的伤口绽裂,流出更多血来,令空气中的铁锈气更浓。  眼见封雪几乎站也要站不稳了,花碧流才甜蜜地笑道:“姐姐真是太挑食了,只因为在爹爹那里吃了点人,就耍了一通脾气来到死地,爹爹三请四请也不肯回去。不知我今天请姐姐饱餐一顿后,你会不会生我的气,直气到一头撞死在这里呀?”  小刃紧张按剑的手已经青筋暴起,浑身绷紧如欲发的劲弓。而封雪正好相反,她脸色苍白如纸,血丝却一根根缠绕上眼球,整个人都在无力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软成一滩委顿于地一般。  花碧流微笑地看着两人,那笑容中几乎能拧出毒汁来。  “大姐姐要注意仪态啊,”花碧流假意责备道,“你可是要让我知道什么叫天堑之别的成长期呢。”  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重,已经跨越了某个危险的临界值。  封雪的眼睛缓缓变作了危险的竖瞳。  而她自己仍无觉察一样,只是抬手捂着嘴剧烈干呕起来。常人做出这个动作时总要低头,她偏偏抬起了双眼,血红的眼中扑食的冲动已经不加掩饰。 第41章 “谢兄醒来!”怀着些微侥幸,洛九江聚灵力于喉口,舌绽春雷,一道足能逼得人气血翻涌的音杀便脱口而出。  这一次总算不是白费功夫。  只听谢春残梦呓般哼出一声,鼻子皱了皱,捏着一把远不属于青年的嫩嗓子奶声奶气道:“爹爹抱,找娘亲。”  “……”  洛九江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他心思何等灵巧,一呼一吸之间已想起了谢春残的“亡家灭族之恨”,记起了谢春残年仅七岁就被人投入死地,也绝不会忘记此前这片幻境是如何抹去自己进入秘境后的记忆。  如果说他在幻境中只能想起大比以前的事,是因为此后他就不得不和他挚爱的一切分离,那谢春残的别离却来得更早,比起洛九江尚有还家报声平安得念头,属于谢春残的辞别也只有更残忍。  他不必再向任何人报平安了,只要他还活着,那全家都尚算平安;若是他不幸死去,谢家就不存一人。  如此想来,谢春残怕是被遮蔽了大多数的记忆,在睡梦中记得的全是天真幼稚的孩提之时。  “一下就被洗到这种程度,谢兄你可真是危险了。”洛九江苦笑一声,却仍是不肯放弃,一迭声地又叫了一遍:“谢兄?谢春残?谢春花?谢春红?花花?红红?唉……看来真是不愿醒来啊。”  “也对,若换做我,亦不愿意醒来面对这鬼地方。”洛九江长叹一声,随即深深地吸了口长气,像是要以此鼓足说什么话的勇气。  “只是谢兄,谢家满门老小的血仇,除了你再没第二个人能报啊。你醒来吧。”  洛九江开口时紧咬着牙根,运起音杀来却毫不含糊。他双眼略略泛红,显然说出这话来已让他他不情愿至极——他生性豁达,如果不到大打出手拼上性命的时候,他通常不爱揭人伤疤,就更别说眼下是活生生地往自己肝胆相照的朋友的陈年旧伤里戳了。  也许是洛九江情急之下的音杀运用得格外完美,也许是谢春残被“满门血仇”四字触及了梦中也无法忽视的根本,原本静如雕塑般的谢春残突然挣动起四肢来,那毫无章法的挣动很快就变成了凌乱的踢打,他如斧刻般的笑容也终于破功,很快便细细地哭出声来。  “我不要踩!放开我!你滚开!”谢春残急促地在梦中喘息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手脚如溺水的旱鸭子般乱踢乱打,表情急切又抗拒,短短时间内竟汗如雨下。这一瞬间,洛九江有种一闪而过的感觉:某道挣脱不得的阴影此刻正将谢春残牢牢笼罩在其中。  “爹爹!娘亲!姐姐!大伯!你们醒醒!你们醒过来啊!”谢春残的声音已经远远脱离无助的范围,尖利又恐惧,有一种让人旁听都几乎心脏揪紧的绝望,“我不,我做不到!你滚!我不可能……呃!”  谢春残的浑身肌肉猛然绷紧,像是被谁一把掐住了脖子,他喉咙中挤出一串咯咯的声音,脸庞也迅速涨紫起来,仿佛自己停止了呼吸。洛九江扑上去抵住他的后背,灵力不要钱般输过去,另一只手重重去掐他的人中。  十息过后,谢春残才恢复了呼吸,他嚎啕大哭起来,急切地喘着粗气,磕着牙关哭叫道:“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  “我去踩……我去踩……”  “我去踩爹爹的脸……爹,你原谅我,原谅我……”第63章 美人灯  “宫主。”侍从上前来,对手持书简的寒千岭行了一礼, “那位五色阁主, 他又来了。”  不久前的宴席上, 这位五色阁主当众向他们宫主示爱,宫主几番推拒, 五色阁主却听不懂一般。局面一时混乱,又有人在一旁别有用心地再三挑拨,煽风点火, 最终好好一场宴席便成了五色阁主与深雪宫主的比武场。  ——有心之人都看得出来, 两人动起手来才是计划内的理所应当, 反倒是之前五色阁主的求亲之语远远出乎众人意料。  众人整好以暇地观看着这场对战,期待着五色阁主好好给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宫主一个教训。谁曾想交手的结果让诸人都大吃一惊:深雪宫主不但赢了, 还成功一招制敌, 赢得轻描淡写, 十分漂亮。  那场原本不怀好意的鸿门宴, 最终落幕得十分尴尬。  深雪宫主寒千岭并未当场索要五色阁作为清平府首脑的位置,但明眼人心中都清楚得很, 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安定了许久的清平府, 终于要变天了。  不过和众人预想中的五色阁蓄力反击, 争回当众落败的面子不同, 五色阁主自那天起就接二连三地往深雪宫里跑。  他这次不求娶了, 他自请下嫁。  一时之间,几乎清平府的所有势力都为这猝不及防的事态惊得瞠目结舌。他们当初拱五色阁为清平府之首不是没有理由的,一半是因为对方的修为确实过人, 另一半便是由于他蠢得冒泡,一眼就能被人看透,相当地易于他们操控。  可是谁也没想到五色阁主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得到消息的每个势力几乎都在捶胸顿足:早知道这野猪蠢,可他们只以为他是一般的蠢,谁知道他蠢得振聋发聩,蠢得石破天惊,蠢得平地一声雷!  这下诸家再不用静等龙争虎斗,也没法再编制着自己能坐收渔翁之利的美梦。眼看明明一山不容二虎的局势,硬是变成了一虎打滚求雌伏,那位深雪宫主只要点一点头,大好的五色阁就能作为阁主的嫁妆落入他的囊中。  虽然从深雪宫主的容貌脾性上来看,他不一定会接受五大三粗的五色阁主,可万一呢?万一呢!  这段时间内一直位于风口浪尖,被众人议论纷纷的深雪宫主倒是从不管外面的这些闲言碎语。听闻侍从通报,他将手中的书卷搁到一旁,平静道:“请他进来。”  五色阁主名为吴霆,在清平府惯有个“无脑筋”的别号,本体又是个皮糙肉厚獠牙尖利的野猪妖。不少人都恶意想象过,他私下里面对着深雪宫主如冰若玉的容颜,面上会露出怎样一番垂涎丑态,偏偏他走进来时半垂着头,看起来竟还有点没精打采。  “阁主上座。”寒千岭起身相迎,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仍是无喜无怒,眼眸静若无波止水,让人瞧不透他半丝情绪来。  吴霆手中提着一盏纸糊的美人灯,看这盏美人灯服饰眉眼,正是寒千岭的模样。他小心地将灯放在桌上,这才抬头看向寒千岭,眼神竟是种可怜巴巴的黯淡:“宫主。”  他第一次前来的时候抖开了三个容量颇大的储物袋,各种珍奇异宝法器丹药哗地铺开了一整个大厅,直到从门槛溢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炫富的;第二次像是吸取了教训,不带灵石俗物,却携了成捆的名画墨宝过来,叫人看了倒像个“一斤能典三枚灵珠”的场面。  至于第三次,第四次……他全都闹出了好一番笑话。  可寒千岭却从没笑过。  哪怕是门外的侍从捂着嘴也掩饰不住,一左一右笑到蹲在地上呢,这位深雪宫主的表情亦平静依旧,也冷漠依旧。除了初次见面时因为他的言语太过荒谬时的一声讽笑,深雪宫主再没给过他别的表情。  当然,深雪宫主就是不动不笑也算千般好万般好,他容貌这样出众,如冰琢雪砌之中注入一抹寒月之魄雕琢而成,饶是气质冷漠,也足以让人魂牵梦萦。吴霆之所以像现在这么无精打采,是因为另一件事。  一件这位深雪宫主从未试图瞒着他,也从未试图瞒着所有人的事。  这位美得出尘脱俗的宫主,仿佛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心。  他最初被对方的美色所惑,激烈到不惜飞蛾扑火,最热烈的时候宛如三魂丢了七魄,要是能再得这位深雪宫主一笑,就是当场没了命也愿意。可惜他再如何装傻扮疯,哪怕舍下一阁之主的面子不要地耍宝,也没能让对方动动表情。  深雪宫主明言拒绝过他几次,他都死缠烂打硬装着听不懂。宫主倒是言不过三,见他念头已决,就留下淡淡一句“阁主不放近些仔细看。”  他便“放进了些”,最初神魂颠倒,再后如梦初醒,直到今日的怅然满怀。  吴霆是个实打实的蠢货,他能活到今天,还做成了五色阁主,乃至清平府的首领可不止是靠修为,更是要靠他敏锐的直觉。  虽然外界一直流传着深雪宫主如何“故作高深”、“少年老成”,可吴霆还是在短暂的迷恋之后,从对方身上嗅到了不可忽视的危险味道。  那味道可不是他们妖族身上惯常的血腥气,朱雀界哪只妖活到这个年岁还没有见点血的?比起血气来,那种危险之意更隐蔽,更锋锐,也更冷酷。  也许是从深雪宫主面对清平府大大小小前来打探的势力都一视同仁的神色中,也许是从他看着一位大妖与看着地上草木并无区别的眼神中,也许是从他拨动一枚令箭就如拨动廉价积木一般的动作中,吴霆原本恋慕地满心充血,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了。  “这盏纸灯光彩夺目,阁主有心了。”  听闻这话,吴霆并未露出打鸡血一样的兴奋神情,反而肩膀又耷拉了几分。  又是这样,“这些异宝价值不菲,阁主有心了。”、“这些书画清雅非常,阁主有心了。”、“这批情报千金难求,阁主有心了。”……这简直像是个固定句式,只看礼物的多少选个量词,再往里填四个字形容一番,最后的那个阁主也随时可以用“掌门”、“帮主”、“阁下”进行替换。  说真的,吴霆着实有点怀疑——当然他不会真的这样唐突——就算自己捧着一坨屎来作为礼物送给对方呢,深雪宫主也只会平淡又礼节性地说上一句“这坨屎奇臭无比,阁主有心了。”  “我是个大老粗,这些日子给宫主添笑话了。”吴霆有点局促地搓了搓手掌,“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问问宫主。”  “阁主过谦,但说无妨。”寒千岭的语调十分客气。  “老吴我是个粗人,脑子笨,不经事。可五色阁家大业大,多少人都想分一杯羹,我这些日子上门直献殷勤,只要宫主张一张嘴,整副家当都倒贴给你也不算什么,宫主怎么一点也不惊喜?”  他这个描述都算轻的,寒千岭的表现岂止是不惊喜而已?香喷喷一块大饼都送到他嘴边上,他不但不肯点头张嘴,就连半分颜色都吝于给予。  “阁主不必自苦。”寒千岭的下一句话直惊得吴霆倒抽一口冷气,而他的声音仍是礼貌、客套,乃至谦逊的,“清平府弹丸之地,易州也不及巴掌大。我得到整个北地,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乍惊乍喜,却是过了。”  这下吴霆直瞪着寒千岭,一时间连半个字都无法说出了。  过了半晌,他才勉强颤声道:“宫、宫主……”  “阁主不必担心,我对五色阁并无他意,你始终都会是五色阁主。若是时机得当,也未尝不可为清平府主。”  清平首领,清平府主;两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吴霆听懂了寒千岭的言外之意,咕咚咽了口口水:“那……想必那时宫主至少也是易州之主了吧。”  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妖的时候,他爹找了个兔子妖来教他些本事。那兔子也不知怎样学迂了,好好地妖诀不急着讲,摇头晃脑地跟他说了一堆什么“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狗屁东西,最后被他揍了一顿扔出洞去,一棵白菜都没给他。  现在他想起此事来,才觉得当初可能把人揍重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从前听得满头雾水,如今才明白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他还不解为什么对方不对自己送到嘴边的大饼动心,哪知自己的整块大饼,在人家看来也只是个点心渣。  五色阁主涩然一笑,忆起了两人交手之时,深雪宫主仅仅一招,就给了自己如泰山压顶般的压力。那压力只有一瞬,他还以为是自己发昏了,不想那竟不是错觉。  “之前都是我老吴冒犯了,从今往后,愿为宫主效死。”  他说过这话,又鬼使神差地抬头去看寒千岭的表情。就是得到了这样的效忠,深雪宫主的唇角也不曾弯上一弯,只是举起杯盏来,敬了他一杯茶。  “宫主,我送错东西了。”吴霆苦笑着,近乎死心地喟叹道:“美人灯到底是竹扎纸糊的,空无一物,哪里有心呢。”  “错了。”吴霆听到这句反驳,瞬间睁大了眼睛。他还以为对面那人一向只会用“阁主高见”这类句式敷衍一切听众呢。  寒千岭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破开美人灯的绵纸,常人总是会避免和自己相像之物的损毁,不要说自己的画像损毁会觉得不吉,就是自己长带的玉锁裂了,也会有些担心,可寒千岭就这样撕裂了这盏与自己形容八九分相似的美人灯,动作中不见半分不忍之意。  他捻起了灯中的烛火,那抹火光就燃烧在了他的指尖上。吴霆眼睁睁地发现,深雪宫主这一刻的眼波竟然十分温柔。  他凝视着自己指尖上的火苗,像是透过这跳动的火焰看到了一个牵挂已久的对象,深雪宫主微笑着,口中缓缓回答了刚刚那个问题。  “美人灯不是空无一物。”  “它心里有光。”第64章 谢见欢  谢春残的哭叫之声已经哽咽到近乎嘶哑,洛九江深吸口气, 环住谢春残肩颈向自己背后一甩, 动作果断利落, 分毫也不耽搁。  这片满是花籽的地宫不能多呆了,他还是寻路出去, 看到了外面能不能让谢春残从幻境中恢复。  饶是在如此情境之下,他也十分注意地避开了谢春残的左腕,没碰痛他小臂上三道凝结外翻的伤口半点。  “谢兄别哭, 我带你走。”洛九江喃喃道, 像是说给背后神志不清的谢春残听, 也仿佛是要再重复一遍过去的誓言,“我们离开地宫, 也离开这片死界, 我带谢兄去看海。”  背上的谢春残依旧在啜泣, 他向父亲反复道歉, 也向那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施暴者不断求饶,从前那个软弱而幼小的影子覆盖在十九岁的谢春残身上, 几乎抹去了那个讥诮而幽默的青年的全部存在。  四周的掌中花籽黑压压一片, 遮光断芒, 却全不如旧日的泥淖那样让人不见天日。  谢春残还在断断续续地哭泣, 他的泪水断线串珠一般接二连三地砸到洛九江的肩头, 温热的咸水煞得洛九江那里一处未愈的伤口生疼,也打湿了他身上血色的小字,那小字见水不褪, 只是被泡得愈发鲜艳妖异。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这片被后天制作出的“纯净”,黑色的花籽愈发密集,在肉眼可见的变化之后,它们浓得简直像雾。  洛九江撕下身上为数不多的布料蒙住谢春残的口鼻,再依法给自己简单处理了一番。只在他把谢春残放下的短短工夫里,这片地宫中的黑色花种就翻涌地更加厉害,它们密集若潮水,翻涌似波浪,更危险地像一张巨口,仿佛有生命般对着两人虎视眈眈,随时等着将他们囫囵吞下。  饶是以洛九江感知能力之强大,范围也被这些掌中花种圈定在三步之内,他一手按紧背后的谢春残,一手运足灵气推开眼前的一片黑沉,宛如破浪一般。  以摸索一样的态度行走了大约半炷香左右,洛九江便感觉到某个方向的灵气变得更浓郁一些。他从善如流地转道而行,心中早做好那里也许是某个陷阱的准备。  一盏茶后,他站到了一处石台面前。  石台之上陈列着不少珍奇异宝,零零散散总有百十来件。它们大多都是筑基修士能用得到的法宝丹药,旁边还贴心地放上了一个储物袋,很是方便洛九江将它们尽收囊中。  然而洛九江对此只是匆匆一眼,随即就把注意放到了那平平无奇的石台之上。再三确定台上并无机关,也无寄语之后,洛九江叹息一声,先是对着石台拜了一拜,方郑重道:“此物乃一位少女性命所系,晚辈自专了。” 第43章 ——不是像,或许她本来就是。  她是把新开刃的利剑,是块被粗糙凿磨出雏形的石胎,遇到封雪之前大家管她叫快剑女,遇到封雪之后,别人都称她为“大小姐身边那位”。封雪给她起了名字,可除了她自己之外,整片死地里这么叫小刃的好像也不超过五个人。  小刃只是一把锋利的剑,一柄轻捷的武器,一个衡量战力的符号。她本来就只是被人为打造出的凶兵,一招一式无不满注着同归于尽的决然。她无心无情,甚至没有脑子能把自己的小命谨慎看待,于是对手忌惮她如忌惮一柄剑,防备一把刀,警戒一杆武器,却从来不曾正正经经地把她当做个人。  可封雪还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她想这姑娘伤得真重,背后一刀已经能见到森森白骨;她想这个女孩真是硬气,伤口被她处理也不叫一句疼,不知在这地方吃过多少苦。  封雪为小刃脚腕上的伤口打好最后一个结后揭开她脸上的衣服,试图弄清对方是疼得昏过去了还是在偷偷地哭。谁知这个姑娘只是睁着一双足够冷冽也足够单纯的眼睛盯着她,抬手取下了封雪髻上的一柄珠花。  “好看。”她简短地说。  她指间分明捻着那根发钗,目光却直直迎向封雪的脸。  直到很后来封雪才明白,那是当时的小刃所能做到的最精准的表达。  小刃当时除了自己手中的剑之外再不认得别的,除了以伤换伤的劈砍挑刺之外,连看到溃烂发炎的伤口也只知道撒点药粉,舔一舔,可即使如此,她也知道那根斜插在乌发之间的淡金钗子、那道柔软而安抚的声音、那张白净又与此地格格不入的面孔是美的,好看到足以让她喜欢。  她出去,回来,拖着猎物塞给封雪吃。她懵懂如幼兽,锋利似金石,而封雪则是她认准的巢穴,她跟在封雪身边,如同一只豹子团进自己新刨好的温暖小窝。  这让她感到舒适,这让她觉得安全。  要是放在原来的世界,小刃准有个别名叫做“剑孩”。封雪废了很多力气教会小刃自己的名字,又花了更多的时间,让她知道别跟着外面那群人一样叫她“大小姐”,她喜欢小刃叫她“姐姐”。  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封雪一直有一种错觉,她不是在教一个孩子,她是在磨一块顽硬的剑胚。  这块剑胚笨拙、刚硬,直把封雪的手心磨出一个个血泡,可她不是常人眼中毫无生气的冰冷死物,她还有心。  有初见时拔下发钗夸一声“好看”的心,也有后来岁月里无数次将身挡在封雪之前,低声道一句“我来保护姐姐”的心。  ……更有今日,她攀着封雪的肩膀,恰到好处地禁锢住封雪已鲜血淋漓的双臂的动作,坚决而认真地说:“别伤害自己,姐姐吃我吧。”  她这举止简直若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可小刃脸上毫无半缕圣光佛性,有的只是脱口而出的干脆果断,和一点与世事格格不入的懵懂。  不算舍身就义,也不必深思熟虑,只是姐姐哭得好伤心,小刃不想再看到她这样痛苦。  “……谁家养孩子养到这么大,是为了吃的啊。”封雪表情似哭似笑,原本冰冷的声线已经垮得一塌糊涂,“我既不是花碧月,也不姓汉尼拔……小刃,我是你姐姐啊!”  一直以来,她教小刃写字,她教小刃说话,她根据花碧月残留的那点记忆告诉小刃伤口要怎么处理,修炼时哪种功法最为得当。她借着这具肉身的身份和小刃形影不离,以免她为自己初见时的关照遭受了什么不测。  可也是小刃无数次迷茫又努力地听她回忆着那一片她可能再回不去的世界,无条件地服从着一个个明显和此地如水油一般难以相容的要求。她难过,小刃就陪着她,她哭了,小刃就抱住她……论起她们两个究竟谁为谁做得更多真是一笔烂账,封雪给了小刃名字和活气,小刃也同样守护见证着那个来自异世的灵魂。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即使在如此扭曲变态的环境之下,封雪仍保留了极大部分的“自己”。  她的道德感几乎还和前世一般无二,在这具躯体近乎拷问折磨的饥饿面前,她无数次被煎熬到若朽木死灰,却不肯随波逐流。  然而如今已是死路。  封雪突然想起她前世和朋友的一次交谈,那个朋友的面容姓名都在记忆里模糊,只是观点足够活灵活现到能被人记住。她说初临异乡宛如躺上产床,和周围环境的磨合总要算作阵痛,就是习惯适应了,心里也难免有点怅然若失,谁叫骨子里总不是本地人,只好错觉这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不过也有例外,若是手里硬通货够多,软妹币砸下去,哪里不能过得舒坦。  小刃清浅的呼吸就响在封雪的耳畔,她身上香甜的血腥气也没有一刻不萦绕她的鼻端。再拖下去,不管是她理智失控也好,花碧流含怒赶到也罢,两人性命全都堪忧。  ……只是和环境的磨合。封雪想,只当做本地的饮食习惯就是鱼脍、三吱、龙虎斗。那条手臂的形状确实让她想起旧日的噩梦,可它的本质仍是一块生腥的异兽肉。  前世的硬通货是金钱,今生的硬通货是修为。从前旅游景点那些特产美食不吃可能后悔,然而眼前这一条胳膊不吃,却可能因此丧命。  花碧流一口吞了她和小刃绝不需要像她一样做这样多的心理建设,他甚至不会犹豫。  她需要修为,她需要实力,她需要……保护小刃和自己。  封雪拨开小刃,扑向了那截腕上套着手镯的手臂,连肉带骨拼命向着自己的喉咙里塞去,也不怕把自己噎死。她的泪水如洪水决堤般流个不住,只是比起先前那场,她现在简直哭得乱七八糟。  “去他妈的高贵的新躯体,那老傻逼就是不懂科技改变世界——这么多年了他和人类连生殖隔离都没有,孩子生得一窝一窝的,还真把自己当盘大头蒜呢?”封雪抽噎着打了个哭嗝,几乎是闭着眼睛把生腥的血肉往肚子里吞,“本地特产异种智慧生物肉……章鱼也有十二三岁的智力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姐姐。”小刃轻声叫了封雪一声,显然听了一长串难以领悟的言语,怕她真的疯了。  封雪咽下最后一口腥腻的生肉,她从小刃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满嘴是血,竖瞳可怖。  然而小刃的表情仍然只有纯粹的关切和信任。  封雪闭紧了眼睛,她重新抱紧了小刃,突然笑了。  她声音里哭腔未褪,语调中却带着惨厉的狠:“从此以后,谁再在我面前把你当做食物,我就要谁的命。”  阵痛之后,便是新生。第66章 明珠  洛九江拿起了石台上那颗神秘前辈所遗留下的明珠。  这颗珠子只有初生婴儿手掌大小,澄澈光滑, 光芒内敛, 通体清润如水, 让人一眼看去就心旷神怡,拿在手上就更是为之头脑一清, 叫人神志振奋,通体舒畅。  “提神的?”洛九江小声嘀咕了一句,试探着向其中渡入一点真气, 将明珠迎着阳光照了一照。只是刹那之间, 珠子便静静化作潺潺一团净水, 自洛九江的指尖渗入,沿着他方才运转的真气一路逆流而上, 义无反顾地扎进洛九江的丹田。  这一切的发生堪称一气呵成, 从明珠化水开始, 到那液流直抵洛九江丹田位置, 全部时间加在一起,还用不上一眨眼。  谢春残便在一旁不错眼地看着洛九江的动作, 眼见这一幕发生心头顿惊, 抢身上前反复端详洛九江气色:“那是什么东西?不是蛊虫吧?”  洛九江摇了摇头, 半阖上眼睛, 已经来不及和谢春残解释。被液流经过的几道经脉, 如今都能感觉到某种浸在汤池里一般的熨帖滚烫,而这感觉还正自洛九江的丹田向上蔓延,逐渐过渡到他浑身上下的奇经八脉之中。  这种感觉说不上陌生, 只是从前的每一次动作都没有这样大罢了。  他在用过他师父每天早晨特意为他加了提香粉的食物后,经脉中也会出现这种微热的效果,这是经脉经过润养变得更加宽韧时应有的反应。  如此良机,洛九江不敢浪费。他就地坐下,盘膝内视,真元在体内游走一个周天,只觉神清气爽,疲乏顿消,修为更胜从前,已抵至筑基一层将破不破的那个当口,而最妙的是,丹田内的液流重新凝成明珠,珠子的直径虽小了一圈,却仍高悬在丹田之中,宛如日月垂天。  洛九江睁开双眼,虽衣衫破烂,却神彩奕奕、容光焕发,他那英拔潇洒的气质几乎给了谢春残某种错觉——要是把洛九江丢到外面正常的世界里,他前脚刚刚现身,后脚准会有人看在他这份不凡的份儿上把他捉去当个女婿。  “你现在怎么样?”  洛九江一笑而起,手掌似乎不经意般在谢春残肋下一拂,恰好环着他日前被陆旗一行人追杀时留下的伤处。随即洛九江也不回答,倒先背过身去,向着方才掌中花籽板结成字的方向深深一礼,直揖到地:“前辈救危解厄,遗珠赠药,指点明路之恩,小子终身不敢或忘。”  连礼三次,洛九江才直身回转,这下脸上的笑意可再绷不住,登时笑得眉飞色舞,嘚瑟到教人想打他:“谢兄瞧好了,什么叫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颗珠子提炼修为等功用暂且不说,它竟能帮我提高感知,可解你我燃眉之急。”  所谓的燃眉之急,自然是洛九江本有的那个“寻觅出此界界膜薄弱之处,一刀搅开,打将出去”的计划。  谢春残原本被他笑的手痒,等领会到洛九江话中意思,亦是精神一振:“那咱们快点离开,她们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麻烦。”  洛九江先点头在摇头:“谢兄稍待,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我想先验证一件事情。”  他说着话间便拔出刀来,酝酿也不用,一刀如行云流水般在不远处的的穹顶石壁上落下。这一刀蓄力十足,一时间石殿中滚石飞沙,自殿顶砸下下的除却大块厚重石料之外,还有三具人尸。  “看来我新提升的感知没错。”洛九江叹息道,岂止没错,它敏锐的几乎翻了倍。  他上前将那清瘦单薄的身体翻过身来,拨开头发,露出头脸,那张阴郁削瘦的面孔正是陆旗无疑。  至于剩下两具尸体的面容也有些眼熟,全是在此前那场追杀中簇拥在陆旗身侧的修士。谢春残上前几步一一探过他们冰冷寂静的脉息,面上仍有些惊疑不定:“这王八蛋命大得很,居然也能轻易死了。”  可能因为此地人命实在轻贱如纸,纵然上一刻还颐指气使,风光无限,下一眨眼横尸于地之时也并不比一片雪花更值钱吧。洛九江张口欲言,便见谢春残反手拔出箭囊中一根羽箭,自上而下一把贯透陆旗喉咙,双眼神光暴增,斩钉截铁道:“必然有诈!”  洛九江:“……”  在这一刻,他确实是很好奇陆旗曾经给谢春残带来过怎样的心理阴影。  这具尸体已经冰冷,血液将凝未凝,便是在谢春残的辣手之下,也不曾喷溅起浓艳血花,只是缓缓淌出来些。  洛九江翻上自己在殿顶凿开的大洞处看了一眼,只见一条幽深的粗糙通道,四周石壁凹凸不平,上有刀斧痕迹,仿若人工雕琢。他几乎探进整个身子后才发觉,这条通道九曲十折,单是看看就让人有恍惚迷路之感,也不知凭人力推进花了多少功夫。  如今两人活得颇为原生态,身上衣衫早就难以蔽体,恰逢洛九江一刀捅落尸体三具,这下终于有衣服好换。谢春残自幼在死地长大,于此事上是个习以为常的熟手,就在洛九江探头看看天棚的功夫,他已将三人扒个干净,身上有用的法器储物袋也分门别类地放好。  等洛九江从石殿穹顶跳下来时,几乎是哭笑不得的。  “知道你爱给死人刨坑,不过现在就别矫情了。”谢春残警告道,“咱们赶时间呢。”  “谢兄不必忧心,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洛九江也不推辞,拣了件身量合适的袍子穿上,此时他身上的血字已经淡到几不可见,“我只是还有点好奇……”  直到两人拾阶而上走了很远后,洛九江才轻嘶一声,想通了那个问题的关键。  “怎么?”  “没事。我只是刚刚想通了陆旗是怎么死的。”  他们两人是凭洛九江一招乱雪原的刀气激开地宫入口,于是接下来的几次困顿都和刀意有关,破困而出的方法便是同时用刀风掠过墙上标记。  而在陆旗眼中,他们两个大活人乃是凭空消失。看他和谢春残彼此之间的仇恨程度,只怕接下来是掘地三尺打穿石壁来把他们翻出来……他们进入地宫的方法既然是挖墙,那用洛九江最后一刀触过六万多枚标记的经历参照,恐怕接下来有数不尽的墙来给他们挖。要是那位前辈再不客气一点,他们想不挖也不行。  穹顶之上那九曲十折的通道,想来也由此而来。  难怪他们的尸体如此憔悴干瘪,经脉中几乎空空如也。洛九江脸色诡异地思考着:别是为了挖墙,最后活活累死的吧?  累死的地点还只离出口大殿厚度不足六尺?这消息若能设法让陆旗地下有知,怕是就算他现在喉咙被谢春残戳得冒风,也能生生气活过来。  凭刀进来就凭刀出去,靠挖墙进来,你就给我挖墙出去。  这么想来,此地主人,那位神秘前辈,还真是有几分古怪的幽默啊。第67章 饕餮主  却说洛九江重返雪面后用感知探索一会儿,反指了个和山洞南辕北辙的方向。两人疾走一会儿, 终于同封雪封刃碰了面。四人彼此照眼, 都各自愣了一下。  “雪姊, 小刃,你们这是……”看着眼前一幕, 洛九江不由脱口出声,“伤得不重吧?”  封雪衣上满是大片大片凝结发黑的血渍,散发出浓重的腥味, 仿佛是被什么人受伤时喷溅而出的鲜血着了满身。她嘴角也凝结着一丝血花, 眼神比起从前的冰冷, 更添三分决绝与阴郁,修为不知为何已然涨到炼气五层。小刃的情况比她稍好, 却也能见到打斗后的狼狈之相。  与此同时封雪也追问出声:“你们衣服呢?”  不久前两个人好端端地送出去, 等再回来时就一人换了身衣服?  谢春残警告道:“别乱想, 九江身上袍子是陆旗的。”  封雪原本还真没向不该想的地方想, 奈何谢春残这话听来就立身不正,硬把她向脑洞里掰:“……贵圈真乱。不是, 这又关陆旗什么事了?”  洛九江迟疑道:“关他, 唔, 关他挖墙而死的事?”  “什么?”封雪这下真是被唬了一跳, 她不知石殿中那颇带恶趣味的关窍, 初闻这消息简直大惊失色,“好不体面!他竟是因挖墙脚死的?不对等等难道你们两个……”  谢春残:“……”  洛九江:“……”  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除了完全不在状态的小刃之外, 彼此都感受到了某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酸爽。  作为一代挖墙而死的谢江大手,此事还真跟陆旗沾点关系。谁叫在场的三具尸体只有他生得最矮,洛九江尚是少年,身量未足,也只有他的衣裳最为合身,不穿他的难道光着。  然而此时气氛好像也不方便跟封雪解释“只有陆旗最合适”,洛九江顿了一顿,转而从腰间储物袋里摸出那瓶在石殿中得到的筑基丹递给小刃:“我们拿到筑基丹了。你自己斟酌服用,消化药性时切以保重自身为主,千万不要为图求快伤了根本,等你晋升筑基,咱们四个就离开此地。”  待小刃转身进了雪洞最里面消化药性,三人这才简单交流了一下互相的经历。谢春残和洛九江这边除了石殿着重交代一笔以外也没什么好说,追杀早是预料中的家常便饭,一天照着三顿喂就是。倒是封雪轻描淡写提到自己一口咬断花碧流一条手臂时,洛九江张大了眼睛,总算知道封雪这一身血迹是从何而来。  “雪姊你……”  “我那时候没那么厉害。”封雪半垂着眼道,“只是沾了点他轻敌的便宜,外加横的怕疯的,疯的怕不要命的。谁叫我当时不是很想活了。” 第45章 花碧流自然从未见过龙,龙神创世和神龙殒灭是三千世界中早就熟知的故事, 作为饕餮的亲生儿子, 他关于此事要知道的还要更多一些。  但在这一刻, 他很难控制住自己“这块活肉确实能效仿神龙”的念头。  雪地上那渺小蝼蚁刀吟如聚,冷铁凝怒, 空中雪花被刀风尽数卷进一个个细小旋涡,偶有几片似鹅毛般的飞雪从旋涡中心探出头来,登时被锋锐的风旋边缘斩成上百粒粉末般的冰晶。无数风旋就被如此染成雪样纯白, 而这些细小风旋齐心协力, 互不打扰, 共同组成了现在呈在花碧流眼底的这副模样。  若升云驾雾,能腾霄擎宇, 冰雪砌成, 犹带霹雳迸火之心;风刃堆就, 不改荫木泽水之气。  倘若真有遗龙尚存于世, 想来就该是这般模样。  如果这蝼蚁只是拉出个空架子也就罢了,但那千百风旋齐齐蓄力, 花碧流周身灵力不要钱般朝这一刀奔涌过去, 每一弹指都是截然不同的变化。  花碧流年纪不大, 但异种与妖族特有的种族传承和他从前的战斗经验都足够让他明白, 自己此时应该不顾一切地打断这一招, 决不能让它真正成型。  可他竟然不敢。  那或许是潜伏在血脉中的压制,某种警钟永远地潜伏在了异种们最深的记忆里。神话中说龙神创世界,率九族, 可神话本身常常掩去许多未曾言及的血腥。往日花碧流对神龙与九族同属十族异种之列,偏偏总把龙神单拿出来说这件事嗤之以鼻,然而在一刻他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觉得这种分法自有其道理。  他怀疑九族异兽的先祖,最初是被龙神打服的。  他甚至怀疑天地混沌之时世上异种本不止十族,九族之所以传承至今,是因为当初只有他们没被龙神打死。  不然还有什么能够解释,只是面对着蝼蚁仿着龙形扬起的一道刀意,都能让他顾忌至此?  花碧流感觉到久违的慌张,他想后退,他想回撤,可在本性的忌惮之外,属于后天的骄恣和不甘如热油般沸腾,退却的想法只在他脑中一闪,便同水入油锅一样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我竟然会怕一块活肉。花碧流不可思议地想道:我堂堂异种饕餮,怎么会怕一个蝼蚁?!  心潮满是被这想法激起的羞恼怒意,花碧流抬起仅剩前蹄在空中闷踏一声,双眼之中血色渐浓。仿佛是为了遮掩什么一般,他张口对准洛九江,不假思索地贯气鲸吸。  吃了他!咬碎他!喝他的血,嚼他的骨头!他要证明,自己从没怕过这蝼蚁!  洛九江不管花碧流心中想法几番变动,他如墨的刀锋已经凝足力道,只待他手臂一振,那蜿蜒盘旋在长刀之上,形如蛟龙的巨大风刃就发出一声清越呼啸。此时洛九江静立在雪地之上,和天上的花饕餮对比起来简直像粒芝麻。  大的是花碧流,小的是洛九江;腾在空中高高在上的是花碧流,站在低洼的没膝雪地里的是洛九江。  然而当那一刀落下时,刀势竟是居高临下的。  这一刀,刀意饱含无解之恨。单从负面情绪的角度来说,它所凝结的恶相竟比花碧流如今热气腾腾的饥饿、愤怒乃至轻蔑和杀心加在一起还多。  这当然不是洛九江的仇恨,他生性豁达,和花碧流至今为止不过见了两面,就算知道对方罪大恶极,念头也不过趋近一刀杀了,连多余折磨也不想做,哪里至于满怀恶意?  这仇恨属于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寒千岭。  以洛九江的天赋,别提学猴习鸟,洛沧扔给他的刀谱看一遍就能粗通,和小刃过招一场,再应付追杀时就能仿出快剑形意。他和寒千岭形影相随,亲密无间地相伴了将近十年,如今刻意学来,足足和对方相似九分有余,就连寒千岭心头那股被他积年遮掩压抑的恨意都惟妙惟肖。  只是这憎恨如石入清水,形色无比清楚明白,却俨然不容,被洛九江毫无留恋地一刀挥出,尽数释放在刀气里。  石子打乱湖波,却不能改其澄澈。扑通一下过后,石还是石,水也仍是水。  它只勾起洛九江的思念。  他想起秘境破碎前一刻自己见到的那条蓝色长龙,它每片鳞甲都光滑如水,闪烁着幽蓝而神秘的暗光,每一片上也都倒映着洛九江小小的影子。  那一刻寒千岭的龙威猝然爆发出来,如有旁人得见,神龙的绝对残酷与强大美丽足以让人为此目眩神迷,可洛九江心心念念的却是他鳞片根部由于新发而尽是血污。  就像千岭本人一样,常人只见他何等从容淡定、举重若轻,却没多少人知道他时刻身处于怎样的痛苦之中,又是何等耗尽心血地在克制。  他要连吃七朵深雪花才能感觉到普通人的轻松。  寒千岭的异常,洛九江早有觉察,寒千岭的痛苦,洛九江也不是全都视而不见。他费尽心思找来深雪花树就是为了让始终对此闷不做声的寒千岭缓一缓;地宫中的幻境其实描摹出了洛九江心中的渴望,他渴望千岭负累尽去,不必再困于无数块垒。  而在落下这一刀的时候,洛九江体会到对方的憎恨,也体会到对方的痛苦,只是短短的一个片刻,他几乎就是寒千岭。  旁人恐怕很难想象,在这种关键时刻,洛九江挥出刀锋时竟然满心深情。  饕餮口中的腥气已经飘来,而洛九江推出的一刀也俨然落定。甫一交手,高下立判。  花碧流巨大兽头上刀痕俨然,一张大嘴也被劈成四瓣,双方都屹然不动,未退半步,只是花碧流在将要触到洛九江的前一刻被迫吃痛闭嘴,负责那道细密锉刀般的龙形风卷足以当场割下他的舌头。  异兽人形时皮肤都十分坚韧,就更不要提化兽时近乎金铁不入。洛九江能正面将花碧流伤到如此程度,一来倚仗刀意得力,二来归功积蓄厉害。  他这一刻的刀意仿得是化龙的寒千岭,积蓄的本事却来自于洛沧教他的那门回风八卦步。时到如今,他已经挥别七岛将近两月,然而他的师父和千岭仍以这种方式陪在他的身边,宛如未曾分离。  在这交战的短暂空隙里,洛九江抬手轻按住自己心口。  他身前不远处的雪洞里是被他守护的朋友,心间半尺满盛的是家和千岭。今朝大敌就在眼前,他早身处冰天雪地,可心头沸腾着何止一腔热血,还有爱与火焰,洛九江便不必有一刻惶恐孤独。  他扬起手,第二道刀龙便缓缓凝起。  “花碧流,有件你死都不明白的事,我替雪姊告诉你。”洛九江郑重地叫对方的名字,“天地之间,除了你异种大妖有血有肉是生灵之外,还有我们。一撇撑天溯道,一捺探地逐根。我们是人,不是活肉,也不是蝼蚁,生来更不是为了给你塞牙缝的,我们活着是为爱,为朋友,为道义,也为自己。”  他一番话说下来,刀上蛟龙已经又凝聚成形。或许是因为熟能生巧的原因,这次的速度较上次快了将近两倍。  在挥刀的前一瞬,洛九江盯着那对铜铃般的血色兽眼,只从其中看出了不加遮掩的饥饿、贪婪、杀意和冥顽不灵。  他嘲讽一笑道:“这道理龙明白,但你不懂,因为你只知道吃。”  ……很难说这话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刺激到了花碧流。也许是因为拿他和高不可攀的神龙比较?也许是一直被他轻蔑的物种反过来嘲笑他一无所知?也许只因为他被洛九江先前一刀双重意义上地伤了颜面?  在这胜负虽然尚且未分,但自身败绩已不由分说的时刻,花碧流仰头长长哀叫了一声,凄异怨愤地嘶鸣道:“我不服!我不信!父亲,蝼蚁竟欺我至此!”  他没等到第二刀临头,整个人一猛子扎向天际,速度近乎快成了一道幻影,恰与洛九江的刀锋擦身而过。  洛九江匆匆折转刀意,却再追及不上,只眼睁睁地看着花碧流撞上灰霾天空,整只巨兽仿佛一团燃烧的火,在与天际接触的瞬间化成一滩脓血,一张血膜。  “……”就在他为这措手不及的事态微愣的半瞬,封雪脱口而出地叫喊已经传来:“见鬼!他把自己献祭了!”  洛九江虚心请教:“是因为这样会死得比较舒适愉快?”  封雪的表情一时间狰狞的很容易让人看出她是只饕餮:“不是,因为整片缙云连环界都被那老王八炼成了半身,和他相互依存,心血牵系!这下就算那老混账不亲自过来,这片‘死地’吃饱了,也难免要吐出什么东西!”  似乎是为了印证封雪此言非虚,猩红的血色正缓缓渗透着这片阴沉灰霾的天地。  而在云层之中,十数道铁锈颜色的阴影正已飞快地速度凝聚成形。封雪一见这熟悉轮廓就难以自控地叫骂起来,死地多年来养成的冰冷气质全都瞬间喂了狗。  “全是饕餮!”她声嘶力竭喊道,“全是!”  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封雪近乎摧心剖肝地想打一局消消乐。第70章 界膜  “这什么玩意?”谢春残惊讶失声,“你们饕餮不是胎生的吗?随随便便献祭一只就能换来十几只, 其实你们都是拓印出来的吧?”  “这问题问我有什么用, 我做饕餮不到五年, 业务还没熟练到这个程度啊。”封雪咬牙回道:“你们这鬼地方连生殖隔离这种基本生物学规律都没有,你居然还要我给你解释明白饕餮是胎生卵生?对文科生要求太多了吧!”  “……不知为什么, 只要你一张嘴,我就想揍你。”眼看一只饕餮如炮弹般直冲向雪洞,洞中小刃正在闭目打坐, 谢春残不敢稍退半步, 只得凝神定目, 张弓搭箭,头也不回地冲着从远处向此地飞奔来救场的封雪道:“可能就是因为你总说这种让人能领会到嘲讽精神的话。”  他话音未落, 弓弦一松, 五支羽箭便已如流星般连珠射出, 不偏不倚先后贯穿那只血色饕餮的左右两眼。  封雪按着胸口往回疾奔, 她刚刚被花碧流打飞出去伤及心脉,如今速度稍快一些经脉中就隐隐生疼, 她却只是强忍着不管。  “放心, 真有这个需要的时候, 我都是当面骂的。”封雪艰难匀息道。  与此同时, 洛九江一边出刀一面回撤。他刚刚刻意引花碧流同雪洞拉开距离, 导致他现在自己离雪洞也距离不近。若他要一路走直线回去,至少要干掉三只饕餮才行。  他撞上第一只饕餮的时间比谢春残稍晚一点,但刀锋却和羽箭一齐刺入饕餮的要害, 几乎是整齐划一的,两只饕餮同时在洛九江和谢春残的手下烟消云散。  “幻影?”猩红到几欲滴血的天色下,两人异口同声道。  随着感知的提高,洛九江的敏锐度提升了不止一点半点。在这十几只饕餮显出行迹的瞬间,他确实察觉到他们和花碧流的气质微妙不同,原来全因它们都是幻影。  暗暗在心中记下这种属于幻影的感觉,洛九江趁自己尚未落地,一气呵成冲着第二只饕餮冲去,只是他这次半敛刀锋又垂着手,几乎是主动送到那饕餮攻击范围内给人送菜。  谢春残见他以身犯险不由一声惊叫,洛九江闭目一笑,任由饕餮鲸吸把自己拽到巨口之中,在整个人将要没入那血色大嘴前的一瞬,他抬起手来,看也不看,准确无误地向着饕餮尖牙一抵。  只听咯嘣一声,饕餮颌间发出让人骨酸的一声闷响,洛九江满手是血,借着液体的滑劲儿改抵为握,脚尖在那软厚舌根上借力一踏,整个人卷腹翻上饕餮笨重头颅。  “这些饕餮也不全是幻影,它们能鲸吞,有利齿……”洛九江扬起刀鞘狠抽饕餮后颈,随即轻飘飘从它脊背之上坠下,闪身躲过对方全力一踏,看着自己被划开一半的袖口“还有利爪。在对它造成致命伤害之前都能保持实体,足踏有千钧之力,实力大约在筑基四层,嗯,花碧流死前那个水准。沾血之后更加迅捷,小心别被它们咬到。”  大致判断了一番这种幻影饕餮的能力,洛九江不再和这庞然巨物贴着皮毛团团转捉迷藏,他斜地里侧挂下去,一刀深深刺激它的肚腑,恰借着它向前冲刺的力道了结了这只饕餮的性命。  “不过看起来笨了点,只知道傻乎乎地走直线也不会拐弯。唉,这么看来花碧流还没蠢到家,我之前错怪他了……谢兄?谢兄在听吗?你跟雪姊同时一对二三没问题的!”  “听到!”谢春残回话之时已经开弓如满月,一弦三箭同时对准三头饕餮。之前和洛九江一齐应对追杀,怎么都培养出了不少默契,眼下洛九江一番探索,他顿时闻弦音而知雅意,“你自去找界膜薄弱处吧,小刃这里我们看着!”  封雪如今位置正跟谢春残抿在一根直线上,面前所有饕餮基本全被谢春残挡了下来,因此还有余力观察局势。眼看洛九江转身欲走,她补充道:“迟则生变,九江你要快些。”  洛九江双眼一弯,笑道:“好说。”,他清朗嗓音尚在原处响起,人却早脚不沾地地纵身出去,他气脉悠长,一息之间能越百丈之远,几个起落间,背影已在两人眼中化成一个小小黑点。  直到洛九江身影近乎消失不见,封雪才抬手在谢春残肩上一搭:“你且慢。”  谢春残被她突然动手动脚惊个哆嗦,箭矢脱手而出,飞往了一个完全不搭边的方向:“你、你有话好说。”  封雪匪夷所思道:“都到这鬼地步了就别管男女之别了吧,我说你至于这样?”  谢春残诚实道:“我怕你是饿了。”  “……”封雪原本没有吃他的心,现在倒真有了。她深吸口气,别过脸去不看谢春残:“刚刚你那个‘胎生卵生’讲得我有点不安,你我最好都杀得慢一点。”  “什么?”谢春残没能领会到她言中意思。  “刚刚不该让九江分心,所以我不说。但认真来讲,我现在有点方。”封雪直白道:“我怕这东西生长方式是有丝分裂……唉,又听不懂了?你加把劲儿,努力领会一下除了嘲讽之外的精神。”  ————————  洛九江还不知道封雪心中的担忧,他正在雪地上快走疾奔。  如今的一切好像都在最好的时候:花碧流被解决,小刃服下了筑基丹,他丹田内明珠高挂,无一刻不闪烁着敏锐的感知,替他巡视着附近界膜的薄厚。陆旗一行人又丧命于地宫之中,追杀仿佛是很久以前的旧事了。  在一眼不尽的茫茫雪原之中,洛九江忽有一刻忘情。  他从来到雪原起,便无一刻不紧提着心。交手解决一场还有另一场,追杀逃过一次还有下一次,恶心人的事情层出不穷,事态也多次超出他预期般急转直下。  然而现在柳暗花明,自由仿佛已经是触手可及的东西了。  只要我找到一处最薄的界膜。洛九江翘着唇角,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吹了声口哨,他满怀喜悦地想到:只要找到那处界膜。  死地的界膜明显比秘境中的更加坚韧结实,洛九江疾行百里,停顿在一处他至今为止看到最薄的界膜之下,手上试探性地比划了一下。  也是提升了感知力之后,洛九江才发现界膜并不像他原先预想的那样是张绷紧的死物,实际上,它给洛九江的感觉是缓缓流动的。  就像是一池清水,有人一拳蓄力打去确实能在水面上击出一处凹陷,但下一刻它就同样会被流动的清水补平。而一界的界膜可是比池水厚多了。  “……这东西应该比我想象中韧,我之前把它设想脆了。”洛九江自言自语,时不时还点一点头,在心中几乎拿定主意后,他低头在此处做了个标记。  几乎就是在他低头的瞬间,整片死地突兀地暴动起来,洛九江感知中警铃一片,大地在颤动咆哮,厚而不见底的雪层崩裂开来,露出底下成年不见天日的黑土。  “怎么?!”  洛九江眉头一跳,眼睁睁看着一拨躲藏在雪下洞窟中容身的修士受这异动所累,几乎是毫无形象地被大地“吐”了出来,拍在雪土混杂的地面之上摔了个七荤八素。然而不等他们第一句骂声出口,那道“吐”出他们的裂缝之中就吐出了更多东西。  那是某种粘腻的蒸腾红气,色泽纯正,却让人在见到它的第一时间就想起邪恶和诡异。  雾气无声地将一头雾水们的修士包裹其间,然后下一刻,雪原上无数藏身之地,都同时爆发出了整齐划一的惨叫! 第47章 “我说过的,我生气了。”洛九江面无表情地说,直到此时,余下三人才注意到他的手臂其实一直在无声蓄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乱雪原落下之后吗?还是他两句话的间隔之中?  比起乱雪原的极于形貌,洛九江现下预备的这一招非但不露声色,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杀机。  据说最好的茶叶香气内敛,最顶级的丹药神光不泄,那最为强悍的杀招,是不是就像洛九江现在酝酿的这招一样,近在咫尺也牢牢封锁着危险气息?  破风庐学自刀谱,精髓在“破”,洛九江拿它做脱困之用;乱雪原领悟在封锁之中,精髓在“乱”,洛九江用它做放手一搏挣出一线生机。而眼下这一式在怒火中酝酿,在压抑里成型,在不屈之意中被发酵到极致。比起被人手把手指点过的破风庐与乱雪原,它还新鲜的宛如初生婴儿,然而——  然而这一招中有“意”。  被残酷时势打磨而成的“意”。  当洛九江的刀尖终于向天空扬起时,连大地也应和般震颤低吟。洛九江长刀漆黑如墨,可墨色之上却捧着一粒光。  所有的力量还凝聚在一点上,只是这一点不用回风八卦步加持,也不用盘旋的雪龙做椎体积蓄,它只是质朴又不容忽视地存在着,粗糙,但无可挑剔。  那粒光像是闪电,像是太阳,像是燃烧到极致炽白的火焰,带着洛九江满心的愤怒,它重重点在了死地的界膜之上。  “一斩——裂穹窿!”  在那一个瞬间整片死地都寂静无声,然后下一刻,只闻哗啦一声震耳欲聋,天幕如水晶般蜿蜒出无数细裂,伴洛九江已久的墨色长刀再承受不住双方对峙力道,折断成无数不及寸长的锋利刃片,纷纷在反弹的巨力之下倒崩回来,在洛九江脸上也擦过一处血痕。  这一击几乎抽干了洛九江的所有力气,他甚至没有灵力再将扎进血肉的碎刀弹开,只在利刃划过脸颊时侧了侧头。他近乎倒栽一样地从天上坠落下来,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  笑容锐利的像是刀锋在燃烧。  界膜已经被他捅开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那一瞬间洛九江感受到了界膜之外漆黑又冰冷的时间乱流。它们涌进来撕裂这个世界可能还要一会儿,不过谁说他们只能干等?  洛九江落在了封雪背上。  谢春残急匆匆地把饕餮血向他身上抹,洛九江却一点也不关心一般。他按住饕餮宽厚又血肉模糊的脊背,指着天空中那漆黑裂口断然道:“雪姊,吞噬它,撕裂它,破坏它,我们出去。”  “天狗不过吞月,你是饕餮,合该吞天!”  饕餮仰头,发出一声五年来从没有过的畅快长啸。第72章 生辰  枕霜流的手指几乎就要完全收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花宴望的周身灵力突然逆流般紊乱。  枕霜流察觉到了对方的异象, 却连眼皮都懒得多抬一下。时至如今, 他已经心灰意冷, 不想管饕餮主这是有意示弱,还是刻意耍的什么花招。道源正在自己掌心蓄势待发, 只要他手掌一紧,便可一了百了。  然而在他闭上双目的前一瞬,双眼一线余光恰把花宴望喷出一口心血的模样看个分明。  枕霜流睁眼, 打量过花宴望寸寸皲裂的皮肤, 对方如被摔打的瓷器一般突然遍布了浑身细纹, 鲜血正从这些细纹中潺潺涌出,几乎把饕餮主从头到脚染成个血葫芦。  这可不是刚才灵力紊乱一样的小打小闹, 从对方的状况来感知, 花宴望不知怎地就被差点被活剥了一层皮去。要说这是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苦肉计, 那花宴望可几乎就是压上了半幅身家。  “缙云界反噬?”枕霜流手上的动作暂且停住, 他很快就根据对手的状态倒推出发生了何事,而且毫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看这样子, 你是至少碎了一层王八壳子?”  花宴望怒目而视, 双眼都被愤怒烧得血红。要不是还存着一点忌惮和理智, 他肯定要亲手把这些风凉话都一个字一个字地塞回枕霜流的喉咙里。  可惜这事他半刻前还做得来, 现在却不成了。  死地被破, 他功体大受牵连。枕霜流又只是暂时停下炸掉道源的动作,并不是完全放下戒心预备握手言和。从这条小蛇刚才那孤注一掷的气势来看,自己多眨巴一下眼都有可能牵动对方那根同归于尽的神经——以他现在这个状态, 没准被炸一下真要赔命上去。  花宴望心中又气又恨,面上却强挤出了一分难看笑意:“门户不幸,给你看了笑话。现在你我半斤八两,没必要再拼个鱼死网破,之前是本尊一时冲动,以后不会再冒昧来访……你把道源放下,我这就离开。”  此时饕餮主归心似箭,恨不得一眨眼就闪身回缙云连环界看个究竟。要知道界膜这种东西从内破易,从外破难。以死地情况举例,从内撕裂界膜实力至少要有金丹的本事,从外打开界膜更是非大乘修士莫属。  然而到了大乘修士这个境界,彼此之间都能相互感应,谁出窝了谁远遁了总有个大致感知。若是有除他以外的大乘刻意靠近缙云界,花宴望根本就不会跟灵蛇主拼这一场。毕竟在他选择进入灵蛇界前,就早该察觉到自己老家着火。  既然不是外患,那就应是内忧。和死地相连的功体也这么反馈给花宴望——攻击是自内而外的。  然而怎么可能呢?饕餮主心急如焚,却又一头雾水,他把缙云连环界与自己功体相连,得到的好处显而易见,其中漏洞也明明白白,虽然他偶尔饿得上头,可平时也不是没有脑子,不可能不做好防范。  筑基以上的修士,全不被允许从死地界膜外进来。至于被死地包裹的其余三层世界,有数的几个驿传阵全都被他分出灵识把守;死地中圈养的那群养料,只要修为一抵筑基五层就统统带上缙地界去……他事先做下的布置能保证没有任何漏网之鱼用着什么法器或功法瞒天过海,他们的真实修为在检验之下全都无所遁形。  可就是这样,他的死地居然还被从内部破了。  死地是个替他兜着血气与恶意的大袋子,神识敏感的修士一进去能被呛哭出来。多年前他在此借地利之便打了椒图一个落花流水,此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修为越阶的人进到这地方来。  花宴望匪夷所思,花宴望难以置信,花宴望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空间界膜还能被筑基五层以下的修士破去吗?  就是随便揪一打金丹修士扔进去,能做到这点的也不一定有半个啊?  花宴望心思已经全然不在枕霜流那小半滴道源身上,现在的他只想赶紧回到老家及时止损,最好能把那罪魁祸首揪出来一丝一丝活剐了吃。  偏偏在这紧要当口,枕霜流不但不肯轻易放他走,反而落井下石道:“要走?可以,饕餮主把之前说过的那半滴道源交出来,枕某绝不阻拦。”  这时候别说半滴,就是交出一丝都是在他心肝上跳舞,骨头里榨油。虽然明知对方是在敲竹杠,花宴望还是被枕霜流这坐地起价的精神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好不容易才咽下这口连走背字的气,恶狠狠道:“灵蛇主方才不是不要吗?”  “此一时彼一时啊。”枕霜流理理袖子,削瘦面容上笑意森冷,“枕某刚刚想通了,虽然我对这东西向来是炸了就算,不过多要半滴也不浪费——枕某还能拿它喂狗啊。”  如果不是枕霜流的手还没从那小半滴将炸未炸的道源上松开,如果不是对方话中近乎明示地把“炸了道源”作为威胁,花宴望一定扑上去嚼碎他的脑袋。  “好、好、好!”花宴望连说三个好字,下一刻停都不停,干脆利落拔腿就走。之前他受枕霜流挟制是因为对方完全将生死付诸度外,现在闹到这种份上,他不信枕霜流还有那样强烈的死志。  他就是敢赌!  枕霜流确实没因为花宴望转身就炸了道源,但他也没任由花宴望就这么离开。几乎是在花宴望动作的同时,一道鲜艳彩雾从他袖底喷射而出,直袭花宴望,他臂上缠绕的灵蛇也挺身吐信,做出将发之势:“留命下来!灵蛇界岂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一时双方残影交织,以快打快,眨眼之间已交手百次。三息之后拢在彩烟中的花宴望一声闷哼,恨恨甩下半滴无色无质的存在,头也不回便一个猛子扎向界外。  枕霜流没有再追。  他静立原地一刻,把胸口翻腾的气血调匀,这才收起了被花宴望甩下的东西。灵蛇摇头摆尾地蹭到他手指尖来,枕霜流不在意地看了刚到手的道源一眼,就要把它给灵蛇喂下。  灵蛇吐出信子,却卷了个空。  “啧,刚才说好了拿去喂狗的……你汪一声。”  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在灵蛇殿的一片废墟之中,灵蛇静默地回视着他的主人,这冷血的生灵此时满怀着复杂的感情,一对小黑豆眼里尽是呆滞。  “不会吗。”枕霜流顺手捏着道源填到灵蛇喉咙里,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没吃好才这么笨,多吃点就会了,是吧?”  灵蛇用尾巴尖拍打了枕霜流的手臂一下,力道不重,比起羞恼来更像是一次玩闹。枕霜流捏起它的脖子提起小蛇来仔细看了看,没再让它钻回自己的皮肤之下,反而塞进了自己怀里。  雀鸟生出新羽后会唱歌,灵蛇吃饱后就该长大,这些自然而然发生的所有都如同顺流而下的瀑布,一去就再不容回头。  九蛇簇拥上来,跟在枕霜流身后,他却无声地摆了摆手。时至如今,统领一界的灵蛇主不难让山峰倒转,瀑布溯流,连血脉有缺的灵蛇如今都能靠道源补足,不必再于他的血肉中寄养,只要他想,移山倒海也不过一念,只是他纵然有通天本领,也没法让时光回转,使死去的人重新睁开眼睛。  枕霜流立在宫殿的残垣之上,将目光幽幽投向夕阳。  他方才让饕餮主偷鸡不成还倒贴了只鹅,有那蠢货前车之鉴,想必很久不会有人再动有关自己的念头。这场战斗险之又险,他几乎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最后得到的战果斐然,半滴道源足以让任何大乘修士心旌摇曳,然而枕霜流满面都写着索然无味,甚至不曾扯动一下唇角。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什么,灵蛇从他怀里探出一颗脑袋来,又被枕霜流用食指点着摁了回去。  没什么意思。枕霜流想:乏味透了。  —————————  深雪宫内,如今张灯结彩。  吴霆在堂下奉上贺礼,和寒千岭客套两句后,突然感怀道:“此前我一直不知道宫主生辰在这个时候。”  “或许是吧。”深雪宫主还保持着一如以往的坦然,“我已记不清了。”  吴霆错愕地眨了眨眼:“什么?不是今天?那、那宫主是今后便都定在今日了?今天可有什么特殊吗?”按朱雀历来说,这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日子,难道是宫主出身的那个世界在今天有什么额外的意义?  任吴霆在一旁思路随意跑偏,寒千岭自顾自地低头刮去茶水浮沫。  今日整个深雪宫前所未有的欢乐热闹,厨房菜肴流水般传到席上,偏殿中预备献舞的女妖们正嘻哈着你推我攘。清平府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基本全部到齐。很快晚宴就将开始,所有人都将为深雪宫主的生辰举杯相庆,然而只有寥寥数人才知道今日并不是深雪宫主的真正生辰。  实际上,今天是洛九江的生辰。  不过没差,谁让他早就把自己的生日分一半给了诞日不详的寒千岭?  他分得那么早,那么大方。那时他们都还只是两只肉呼呼的白团子,红衣服的小男孩抱着长寿面碗向寒千岭跑过来,手中还兴冲冲地挥舞着筷子。天知道他是怎么从桌上把这碗面偷渡下来。  记忆中的孩子伸直了胳膊把面碗递过来,汤面上还卧着个流黄的鸡蛋。“一人一半!”他这么说,“我把两个面头全找出来,咱们就能一起吃。面也分你一半,生辰也分你一半,哥哥也分你一半,有的都分给你!”  果然他们从来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彼此间能赠给对方七成的,就绝不会只给三分。寒千岭举盏,向半空中遥遥一敬,此时桌上除了他和吴霆的茶具之外,还额外布着一盏茶香袅袅的香茗。  “今后都会定在此日,不会改。”  吴霆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宫主是在回答他方才的第一个问题。  茶香醇厚,将许多未说出口的话冲淡在腔子里。寒千岭垂下眼睫,唇角缓缓泄出半缕笑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随着他的步履,这一天将不止于清平府,而要渐渐成为整个北地、整个朱雀界,乃至全三千界的盛典。天下人都要为那人的生辰欢呼庆祝,若有新生儿能恰巧在这一天诞生,他将被整个家族视为饱有气运的孩子。  因为寒千岭能,因为洛九江值得。  此时此刻,洛九江正趴在饕餮背上匆匆在界与界之间漆黑的时空中划过。  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突然想起今天好像是自己和千岭十五岁的生辰。第73章 新名字  当封雪张开巨口把碗口大的破洞撕扯到如四人环抱大小,足以容她通过后, 四人从死地上空的缺口处生生撞出来, 直到已经进入漆黑的空间之中, 心中犹自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这其中以洛九江的心理波动最甚——他方才一步步成胸在竹,安排起来有条不紊, 但实际上在自己的“裂穹窿”真正落到界膜上之前,撕裂这片天际的几率也只是五五开。  毕竟这是一式他新想出的招数,虽然其中包含着某种逆境中打磨出的全新领悟, 可没经过任何练习, 那也只不过是一块初见雏形的胚胎。然而洛九江毅然启用这招, 不仅因为当时四面楚歌,更因为他觉得他能够。  一边这么想着, 洛九江一边握了握自己的手, 他回味着那一点白光破开厚韧界膜时的特殊感觉——与手感无关, 也与修为无关, 在那一式舒展到极致的瞬间,他感觉自己似乎触到了什么本源。  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本质已在洛九江心中留下印记。  在刚从被封雪生吞活扯拽开的缺口中跃出的一刹, 四人齐齐转头回望, 就连含了满嘴界膜的封雪也不例外。四双眼眸倒映着那被时空乱流涌入而割裂粉碎的世界残骸, 只见到无数白雪和红色饕餮幻影一起, 湮灭于漆黑的空间乱流之中, 不比尘埃更引人注目。  霜树、雪原、藏在皑皑白雪下的地宫,乃至破界而出时漫山遍野的无数饕餮,尽数离他们远去了。洛九江听到谢春残似哭似笑地大叫了一声, 回手扯下一个袋子抛尽那还未完全裂解的世界之中。  袋口在半途上松开,袋子打着旋跌进乱流之中,一路洒出好多红红绿绿的小牌。洛九江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死地众人植在皮肤下面,用来以命置物的牌子。  “还差一块。”谢春残咬着牙根道,他右手倒抽出一根羽箭,看也不看便在颈侧一划,眨眼之间已经扯出那块还黏连着血肉的亮橙色的牌子,他把牌子远远丢开,如释重负般长吐了一口气。  从此死地的归死地,新生的属新生。  四人如流星一般在界与界直接漆黑的时空中匆匆划过,封雪宽厚的脊背仍在流着潺潺鲜血,小刃有点忧心,想坐直了看看,被注意到她动作地洛九江眼疾手快地摁回趴下的状态。  “别担心,有我盯着呢。”  他在斩破界膜后经脉中全部灵气基本都被抽空,绷到极致的精神稍一放松就有不尽的疲惫纷涌上来。他早累得能够直接昏睡过去,却仍强打精神坚持到现在,提着心放好最后一班哨。  毕竟在四人之中,只有洛九江具有在空间中穿行的经验,而那次经历给他带来的全部感觉便是极度危险。若真有什么情况突如其来,他能早冷静个一两弹指,没准就是生死之别。  他如一张拉满的弓,不敢放过周身半点风吹草动。不过这次空间旅途却是难得平稳,直到饕餮扑进一个绿草如茵的全新世界,他们也没遇上任何意外。 第49章 似乎是在死地里走完了所有的背字,洛九江一行人接下来的运气都堪称不错。  那五个炼气修士都年纪尚轻, 俱来自闲云城某个不大不小的家族, 洛九江假称他们是四个结伴散修, 共同来此界历练,不想中途遇上猛兽, 他的一个非酋朋友便因此受了些伤,自己和叶良辰姐妹也挂了彩。  筑基修士想在炼气修士面前隐藏修为轻而易举,在对方眼中, 他们四个修为都在炼气三四层左右。  这五个年轻人阅历不深, 态度坦荡并不设防, 洛九江很容易就和他们搭上了话,并拿陆旗储物袋里的法器换了些急用的伤药。  也直到这时候, 洛九江才发现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他们四个没有钱。  死地的硬通货是那些代表他人性命的红绿牌子, 全被谢春残之前一把扬了, 灵石在外界或许被当做交易货币, 但在死地内只属于补给之一,换起来并不比丹药法器划算, 因而陆旗的储物袋里也没备下。洛九江直把袋子翻到了底, 也只扒拉出几个可怜巴巴的灵珠来。  值得一提的是, 谢春残在这五人靠近时骤然惊醒——他之前睡得沉也是因为此处只有他们四个的气息, 若受个伤警惕心就降到这个地步, 他想来活不到能见到洛九江的时候——然后一头雾水地被强按了“非酋”两字做名字,他一面扭着嘴角听对方评价“这名字好生古怪”,一面哑巴吃黄连地嗯嗯啊啊地点头。  等洛九江和这五个温室花朵相谈甚欢, 一起打头向闲云城去的时候,谢春残第一时间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封雪,随即得到了对方指着自己后背的一声冷笑。  谢春残……好吧谢春残认了。  不过他还是狐疑地盯着封雪看了又看,发觉在那五人中年纪最小的娃娃脸少年每每亲切叫一声“日天哥!”时,这女人都会露出一种忍俊不禁的神情。  “你搞什么鬼?”谢春残凑近封雪比出夸张的口型。  “我思乡!”封雪也同样用口型回复。  谢春残看了封雪一眼,最终还是把目光转开,快走几步搭上洛九江肩膀:“九……就那个,日天啊,方才情况凶险,我手上几乎没多少东西剩下,你那里法宝可还齐全?”  他本是想随意找个话题,未料洛九江一听这话就转过身来,诚挚地握着他的手郑重道:“那都不妨事。非兄,虽然我们全部的灵石都在那个被你慌乱中遗失的储物袋里,但殊知钱财乃身外之物,咱们四个同生共死,情谊早不一样了,不过一穷二白重头再来,又有什么好怕的?”  “嗯?啊,哦,对……”  “非兄还在为我们的身份引信也在那储物袋里,一同遗失掉了而自责吗?这事你就切莫放在心上了,虽然没有引信证明身份,我们从此不能出此界半步,怕是终生也无法返乡,但人生而有涯且心力无涯,若是咱们有哪个能在耄耋之年晋入筑基,那便回乡有望。与性命相比,纵然日后要垂泪七八十个中秋年夜也只不过是件小事,非酋吾兄,你切莫哀悔过甚啊。”  谢春残:“……”不是这什么情况?  下一刻他就弄懂了这是什么情况——随着洛九江一字一句说得竭诚凄切,同行五人脸上同情之色渐渐加深,片刻之后为首那个十六岁的炼气六层少年便做主开口:“日天老弟别担心了,你们外界之人远道而来,我们做东道的总不好看你们家也回不去。”  “引信之事在城门守卫那里便能办好,此方世界不大,城中处处沾亲带故,我在此还算有几分薄面,几张引信不过举手之劳。”  然后谢春残便眼睁睁瞧着洛九江打蛇随棍上,非常上道地摸出了几件法宝“收下收下,只是请吃酒钱。高兄千万莫推辞了,我们这些混生活的散修是最知道的,便是门卫那里办得下来,也总不好要人家白干,更不许高兄自掏腰包……自然自然,进城之后,日天便与高兄畅饮一席水酒,不醉不休!”  谢春残:“……”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小碎步倒退回了封雪身后:“这个……外面世界行走还要引信的?”  “……我也是刚听九江说才知道。”  “他这一套……哪儿学的?”  “戏精戏多应该是天生的吧。”  谢春残怀疑自己耳朵出了点问题:“啥?”  封雪无声改口:“我说他辛苦辛劳一肩挑,真是不容易。”  思考一下,谢春残决定放过这个问题,他看了看封雪古怪的脸色,犹疑道:“你是又饿了?”  “不饿,没那些恶意血气故意催着,我以后也不会饿成那样子了。”封雪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在想……我们的名字,从此就要落在引信上了。”  “哈?”  封雪沉痛地拍了拍谢春残的肩膀:“我那时不知道有引信这回事,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来我背上的伤早拿药抹下去了,是我良辰对不住酋长你啊。”  “你在搞什么幺蛾子?”  “良辰从不搞幺蛾子,良辰只会让你无可奈何。”封雪悲凉地吐出一口长气:“总之日天真不愧是个能干大事的扛把子啊。”  ——————  洛九江晚上归来时身上带着浓烈酒气,他先问店家要了水沐洗,过一会儿才湿着头发从房间里钻了出来,把四块玉简抹在桌上,顺便给他们解释了一下关于引信的问题。  “引信只是拿来出界的,平时没什么用处。像这种小地方搭上条路子引信就随便开——例如我们七岛,我三叔七叔年年都能批出几十张,身份真假倒没那么重要。”  “若像四象界这种地方,发引信就审慎多了。既然咱们现在预防着缙云界的报复,日后再在小世界落脚时也不妨多弄几块。修为尽管往低里说,越低他们开得就越痛快——毕竟修为相差越大,他们就越容易被‘隐瞒’,万一真有什么事情,他们担的责任也不多。”  说明清楚关于引信的一点知识,洛九江又从怀中取出一卷画来在桌上摊平,他手指轻点,给他们看大家如今正在的位置。  “这方小世界位置不错,北过两个世界就是青龙,南往四个世界能到朱雀。无论咱们接下来具体想往哪儿去,都得先到四象界才能周转,雪姊,谢兄,你们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这张传送地图画得不甚详细,基本只在青龙界和朱雀界之间,也就是此界所在的位置多标了几个点,玄武界和白虎界干脆只画了个孤零零的大头,粗制滥造的气息一眼可见。  谢春残看那地图一眼,并不说话,神情却像早拿定了主意。封雪还在翻找花碧月关于四象界不多的记忆:“朱雀界妖族遍布,白虎界宗门森严,青龙界学风浓厚,玄武界最为神秘……”  至于洛九江,视线正止不住地向青龙界飘。  他原本想通过传送先递个信回家里,然而七岛归属白虎界名下,这小地方又离白虎界十万八千里,不提多番传送昂贵的价格,他们自身也没有这样的服务。  而四象界各个都是传送中枢,随便到哪一界家书都寄得回去。洛九江有意往青龙界走,一来是这样只用经过两个世界,距离不远,二来则是因为寒千岭。  他仍记得寒千岭化成一条苍蓝巨龙撞破天际腾空而去的模样,青龙沾亲带故也有个龙字,没准就和千岭有什么关系。他去青龙界一趟,也许就能寻觅到寒千岭的踪迹。  再者青龙界的青龙书院在三千世界中也是响当当地有名,便是他到了那里一无所获,能挂单听上几课也不算白来。  心中把盘算敲个叮当响,洛九江再看着封雪和谢春残沉思神态突然又想起了一事:“对了,去哪里先不说,咱们现在还另有个要紧问题。这问题不解决,我们恐怕哪儿都去不成。”  谢春残眉心一凛,下意识就去摸弓:“什么问题?”  “我们没有灵石,一颗也没有。就是现在住这家店也是用法器做的押金,店老板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谢春残:“唔……”  “简而言之,谢兄,雪姊,小刃,咱们穷死了。”  仿佛是嫌还不够,洛九江又满脸沉痛地补了一刀:“而且传送费用很贵。此前咱们解决问题都是靠塞人法器,所以陆旗储物袋里剩下的法器也不太多了。”  封雪:“啊……”  四人面面相觑,遇到了破界以来的第一个紧要问题。  ………………  穷其实也没什么好怕。  面对如今的情况,洛九江积极主动地提出了各个方案。在听到他欢欢乐乐地把“当街解衣表演胸口碎大石”也算作一项备选后,封雪就无力地直揉眉心,怀疑他其实是破界之后高兴疯了,这才变着法地找乐子。  能离开那想都不愿想的鬼地方,四人自然都是快活的。只是洛九江除快活之外还有心在第一时间照料各种他们不熟悉的庶务,封雪原本以为他少年老成,不想只是因为高兴得比较内隐。  这么看,他之前跟高氏五人随口飚戏的行为,没准也是种独特的表达形式。  谢春残熟练地接上了洛九江的话题,揶揄道:“要真是当垆卖艺,你我也可真是一天之内便有辱门楣七八次,家门不幸两三回。你那八代大儒的祖上至今还没来梦里敲你脑壳吗?”  “想来是他们半途迷路了吧。”洛九江嘿嘿一笑,“毕竟我现在可是叫洛日天啊。”  封雪看着洛九江自豪的神情,抬手捂住了脸。第76章 离别  最后四人还是选择了个中规中矩的方式,去城外抓捕妖兽到黑市上卖钱。  其实赚取灵石的主力还是洛九江和谢春残两个。毕竟封雪身为饕餮血脉, 自带让大小妖兽退避三舍的效果, 所经之地无不鸟雀飞绝, 小刃倒是一把好手,不过如非紧要情况, 他们之中也无一人会要求她和封雪分开。  谢春残和洛九江各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手,为了更高的效率,他们结伴两天摸清大概环境后就分头行动, 等晚上再把一天赚到的灵石给四个人分了。  四人出行时都格外留心身后尾巴干不干净, 如此日子平淡如水, 也过了十余天。  这日谢春残回来得比往日早上一两个时辰,不仅双手空空, 背后负着的箭筒也仍满装着白羽箭, 比起出门时来箭矢的位置也没动过。封雪乍看他的表情, 还以为他们被人盯上了:“有人追来了?”  谢春残摇头, 他扶着门框踩在门槛上,盯着桌子上前天封雪教小刃玩时配的一瓶野花看了半天, 终是没往屋里迈进半步。  直到窗外投下的斑斓树影从花蕊偏到了瓶口, 他才轻轻地说:“我是来辞别的。”  他开口时半敛着袖口, 语气温良俭让, 几乎让人忘了他在封雪背后下圈叉棋、平日随口搭洛九江抛出相声包袱的风采。封雪晃一晃神, 才想起来这装逼犯没遇上他们这几个逗比以前,其实是个出场必吟诗的文青来着。  “怎么就要走了?你进屋来等着,一会儿九江就回来了, 你也和他当面说一声。”封雪侧身给他让出门口,谢春残却只一味摇头,“不进来了,你要愿意,替我给九江捎声道别也好。”  封雪眯起眼睛,狐疑地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谢春残一遍:“你和九江吵起来了?昨天不是还好好地,他一顿吃了三碗,你添了四次,他还拿鱼刺拼了个蛤蜊出来。你不想和他一起去看海了吗?”  谢春残低头一笑,眉间悲意和欢欣揉碎在一块儿,说不好究竟是自嘲更多还是缅怀更多:“此去是为了报仇雪恨,杀人放火。我既然出了死地,现在又凑够了传送的灵石,那就该上路了。谢氏一族三千七百户人命没一日不在我背后看着,我中途倒跑去踩海玩,这算什么事呢。”  “……你又知道我们不会帮你了?”  “我这一行死活不论,单是打探当年旧事手上就要再沾不少鲜血,摸索当年参与此事之人的时候万一线索错漏,好人直叫冤枉也捂耳朵杀了。这么肮脏的活计,我又不恨你们,作甚拖你和九江下水。”  “……”封雪张了张口,目光最终停留在青年削瘦单薄的肩膀上,自苦笑道:“我现在说什么是不是都算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你若不留我,我就谢谢你,下回再见时一定不忘给小刃买花戴。”  封雪仰天长叹:“要不然我何必这么怀念法治社会。小刃也不缺你一朵花戴,只要下次我们还能再见你面,你还能全须全尾的便好。老天有眼,你可千万走些运——你还要看海的是不是?都已经牵挂那么久了!”  “没关系,能从死地里出来,我已撞了大运了,至于看海,实在做梦也不敢想。”谢春残笑了笑,从储物袋里摸出个包袱来,“拿着,你、小刃和九江一人一件,粗制滥造也别嫌,我做了一天呢。”  封雪拆开包袱,只见里面是三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衣衫内侧拿特殊处理过的血墨各写了些字,血字鲜艳,直扎人眼。  “按理说我给你和小刃送衣服,也不知道避嫌,是不是不太好?不过我身无长物,也只有这点本事,咱们生死之交,再狼狈也见过,就别计较这些了。”谢春残把手拢进袖口,遮住自己手腕上一道裹了药粉的新伤。  树影已经从花瓶上挪走,谢春残看了看天色:“我该走了。”  他转过身,从门槛上下来,他走得很慢,却始终不曾回头。  “——你等等!”  封雪不知想起了什么,从屋里端着一方砚台追出来,墨从砚台里泼出来打湿了她一大块袖角,她仍不管,看起来有点疯癫癫的。谢春残脚步一停,她就挥舞着毛笔给谢春残写了满衣服的字:“祥瑞御免!祥瑞御免!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你这是又干什么?”谢春残低头看自己原本好好的衣裳,现在被封雪一笔烂字画了身鬼画符般的“欧洲细作”和“幸运……那曲线是什么?”  “幸运s。”封雪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你是弓兵,肯定一路顺风没问题的!”  她话说得大声,嗓音却像堵了东西,哽咽的厉害。  死地里能说上一句人话的家伙不多,能平静交流两句的就更少。虽然彼此隔空抛掷“疯子”和“幸运e”的评价不知道多少回,两个人到底也扎扎实实地做了朋友五年啊。  ————————  洛九江回来时脚步格外轻快。  “谢兄?谢兄回来了吗?我方才在市上买了串贝壳,说来这地方找个海货可真不容易,它一路辗转,能见上谢兄一面想来值了——诶?谢兄?”  小二正在房里换下被罩毛巾,见洛九江推门进来便上前唱了个喏,搓手笑道:“您有所不知,这屋里的那位大人先前退房了。”  洛九江正错愕,封雪便自隔壁推开屋门,半垂着眼睛,神情又恢复了些许在死地那会儿的淡漠模样:“谢春残走了。他让我替他跟你道个别,也留了件外衣送你。”  “打扰了。”洛九江合上屋门,转身进了封雪房间,面上犹带怔然之色,“谢兄……怎么说也不说一声走就走了?”  谁叫冻伤过的人烤火暖和以后,再进风雪中时冻疮会格外地疼呢?封雪心中暗暗想着:谢春残一腔复仇之心只差没从胃袋顶到嗓子眼,虽然面上不显,其实偏执地不容半分消磨,有朋友在身边陪着一天,他就总也放不开手脚,满腔仇恨不得施展,想来也是难熬。 第51章 “两位兄台算平局吧。”洛九江松开手,连头也没回,只向身后挥了挥,“这街上好多人呢,别波及到哪位。”  两人被他猝然一拦,如火如雷般的声势也不免弱了,均讪讪收起刀剑,整齐划一地冲着他的背影发呆,而洛九江步速也不变一下,仍顺着人群前行的方向走。  感知中的热闹源头逐渐接近,而四周的议论声也更多地围绕着同一个主题。  “一年一次……”  “幸逢如此盛会……”  “正是城主大人要选拔英才……”  “可谓唯才是举,求贤不论……”  “当真谁都能上去试试?”  “兄台是外地人吧,要知本城盛典向来如此这般……”  那些欢笑声、惊叹声、慰然赞叹声洛九江都充耳不闻,他走到台下,仰头看着这座高台。只见台上设了三十六道高挑的木杆,木杆之间高低不一,错落有致,每根杆子的杆头上都顶着一枚少女小指大小的水晶小球,而在每颗小球的旁边,都有一条背生双翼的飞蛇盘绕守候。  飞蛇向来以快若疾风、灵动似水闻名,而高台上的三十六条飞蛇又都尾绕三环,显然已全部进入成熟期,每个都能喷雷吐火,还可以释放出让人麻痹的毒雾。  前一个跳上台的青年只碰到第五根柱子就被飞蛇齐力击落,砰地摔在台上,扬起了一泼粉尘。  人群中响起一片惋叹之声,夹杂着些“要知道每过一根柱子,要应付的飞蛇就多一条。”、“还不许人把飞蛇击伤或斩杀,对身法的要求也太高了些。”、“实在是太难为人了”的评价。  不知此前曾有多少人也和这青年一样被“斩于蛇下”,也许是一次次的失败让旁观者都心灰意冷,一时间竟没有再跳上台去应对挑战的人。  鼓吏仿佛早见惯了这样的冷场,当即抡起鼓槌重重锤下,三声过后,又有人激声重新宣读奖励:“青荷花绽盛景至,青荷会开英才来!青荷大会广邀青年才俊,凡未至而立,可摘三十六珠者,奖上品灵器一件!摘三十五珠者,奖清宁宝玉一块!摘三十四珠者,奖碧波酒三杯!摘三十三珠者,奖照月泉水一坛……”  重赏之下将出勇夫,就在台下诸人跃跃欲试之际,一道轻快笑声不加掩饰地响起:“非是青年才行?咱们打个折扣,也给少年如我一个‘才俊’的机会啊。”  伴随这声音,一道墨色身影拔地而起,他飞身跃上高台,甚至无需在台上点地接力,便直奔第一颗明珠而去。飞蛇气势汹汹地冲着他当面喷出一口火焰,他低头一避,腰间长刀鞘也不出,便顶住飞蛇肚皮滴溜溜一转,轻巧挑着把它丢到第二条飞蛇身上去了。  直到这少年上台,台下众人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穿花蝴蝶一样的身法。都说飞蛇迅如疾风,在他面前却仿佛不值一提。这黑衣少年的身法并不是让人提心吊胆的飘忽,就是在半空无处落脚,他的身姿也仍有种说不出的沉稳来。  之前大家只见飞蛇动作灵动,时不时在便背后给挑战者关键一击,如今却只有满场飞蛇追着这少年跑的份儿。就是在极其险要的关头,这少年也不大闪大避,最多晃身转个满圆,偏生也比别人转得更好看。  等摘到第二十一颗珠子时,黑衣少年连刀带鞘一同还回腰间,空着手扯住一条飞蛇尾巴,他狡黠一笑,将其用力一抖,登时只听台下诸人顿时人声如潮!  前二十条飞蛇堆堆叠叠,原本就被这位神秘的挑战者左抛右摔跌得横七竖八、七荤八素,如今到了这人手中,只是一抖尾巴的力道,这些看似排布地杂乱无章的飞蛇就如被扯住了什么机关一样,各自圈圈环环绕成一团,被扣成了一条绳结上的蚂蚱!  这一幕简直变戏法一样,神奇地让人无法理解。少年愉悦地唿哨一声,把手中尾巴向第一个“绳扣”里一绕一扯,变绳为环,正好就是个女孩子常爱打的“相思同心锁结”。他把这与众不同的“蛇环”在食指上绕着转了转,便如套圈般丢了出去,啪地把第二十二条飞蛇套个正着。  ……  接下来的一切与其说是一场挑战,不如说是一次奇妙的手工活。这少年双手和思维灵巧到不可思议,取珠甚至都已经不是挑战中的最大看点。当第三十六颗明珠滚入少年袖口时,那三十六条飞蛇已经变成了整齐优美的一条龙凤并蒂结。  这少年自然就是洛九江,除他之外,满城人里恐怕也没有哪个还有给海蛇打花结的经验和前科。  其实蛇身滑腻,要是这些飞蛇只是普通蛇类,就是彼此缠绕得再离奇,也能自行慢慢解开。只可惜它们每个都长着翅膀,洛九江设计之前就看好了落点,绳扣之间拿翅膀卡住,这下就非要人帮忙动手拆解不可了。  “惭愧惭愧。”洛九江跳下最高的柱子,双眼神采奕奕,把手中别致的花结递给一旁主持场面的修士:“方才感觉太好,我入神了。”  那接过蛇结的修士刚才都差点看傻了,他听了洛九江的话后只当他在讲托词,心想年轻人都气盛又好炫耀,有这份本事张扬些也不足为奇。  他却不知洛九江说的是实话,他方才确实感觉好到几乎要飘起了。  在那种意境临身之时,洛九江不但感知异常敏锐,就是思维都清醒得前所未有,至于每一条经脉中流淌的灵力更是强劲伏贴,一举一动的控制力达到极致,玄妙如同与天地之间都有了莫名联系。  要不是有这种精准到几乎变态一样的判断力,洛九江方才那单手一扯拽出一条相思同心锁结的情况基本不能成形——他得拿着飞蛇一个个亲手打结才成。  总的算来,洛九江如梦似幻的顿悟整整长达一刻,这给他带来的当然不止是一条看看就算的蛇结。实际上如果不是他刚刚的举动太过惊人,台下那些修为接近筑基的修士本能发现的——  就在方才玩闹般的一场摘珠挑战中,洛九江连进两阶,修为直抵筑基三层圆满!  他在死地时离筑基二层就只有一步之遥,不知是不是一直情绪紧绷,心情又低落,因此才没能晋升二阶。然而刚才他见长街繁华满心喜乐,连饭都恨不得多吃三碗,一张一弛之下,便顺水推舟晋了修为。  至于一升升了两层,那就实在是这场顿悟的意外之喜了。  主持场面的修士把飞蛇带下,又捧了一件上品灵器上台来。他走到洛九江身边高声道:“自青莲大会举办以来,这只怕是最快、胜者也最年轻的一届。这位连取三十六珠的少年是个刀客,恰好我们准备的灵器也是一柄宝刀——”  “不好意思。”黑衣少年举起一只手,轻快地打断了修士,“我能换个奖励吗?”  “啊,呃……”修士回头向不远处观者席上的华盖之处看了一眼,很快就断言道:“当然可以,你是要换成剑还是……”  “不,都不用。”洛九江坦然笑道,“我要第三名的那三杯碧波酒就行了——大喜临门之际,能换把兵刃固然高兴,但还是喝上一杯来得痛快。”  修士无言地看了洛九江一会儿,可能从没见过这么任性会搞事的大会魁首。但作为获胜的挑战者,洛九江的条件很快就得到了满足,几乎只是一个眼神交流的工夫,便有人端着托盘奉上三杯碧意荡漾的美酒,换下了那柄让人垂涎不已的上品灵器。  “多谢。”洛九江简短地说。  洛九江不是故作姿态,讲得也全不是虚言。  观察力敏锐的人可能以为他口中的喜事是修为进阶,但他们不知道,洛九江要高兴的事情何止这个。  算来他碰触到“意境”已是第三次,以他的天赋,第一次生死关头尚且懵懂,第二次便能抓住机会,借那意思捧出刀尖一点炫目白光,第三次,也就是现在,他不但将这场感悟保持了一刻有余,还清清楚楚摸透了自己感悟的是什么。  不止是繁华市井,也不只是从未见过的热闹场面。  让他心明顿悟的,是经历过死地的诡诈阴毒后,又重见的人间安宁。  除此之外——  我有点触摸到我现在的刀道了。洛九江想:第一次一触即离的乱雪原是为自己,第二次凝在刀尖的裂穹窿是为朋友,而眼下这一次的顿悟,则是为了芸芸众生。  一切感悟缘人而起,一切恍然由人而生。  他正走的这条刀道,是人道啊。  洛九江持起酒杯,在众人的惊声中把第一盏洒一半于地,然后自己饮尽了,又把第二盏先饮一半,再重泼洒在地上。  青龙界地杰人灵,连这样一个小城拿出的酒都是一等一的好,碧波酒力绵长香醇,入喉之时遍身新增的灵气也为之一凛,在酒力之下被调化得恰到好处。  “第一杯江山敬我,第二杯我敬江山。”洛九江回身将托盘虚虚一推,“第三杯留给主人家饮——惜乎美酒,惜哉少也!”他仰头长笑一声,吐出半口碧色酒气,飞身掠过众人头顶,只留下台上还没来得及出言挽留的修士直跳脚,把声浪统统留在脑后,径直远去了。  在不远处的看台之上,华盖以下,有人低声问道:“城主,这样的英才,当真不招揽一下吗?”  “你看见他的刀了吗?”城主注视着洛九江的背影,神色莫测。  “那把?两个灵石最多了。”  “是啊。他这个年纪,又有这样的修为,用的兵刃与他何其不配,都不肯收下灵器,宁可要酒……这是个少年里的狂生,又是个狂生中的天才。我们庙小,留不住的。”第78章 商含娇  从青荷城到青龙书院最短的捷径需要直穿森林外围,这段路对炼气修士来说不算好走, 但对已经筑基三层的洛九江来说只算消遣。  为了磨合自己新晋的修为, 他几次还特意向森林深处探了探, 大多时候收获颇丰,也有几次险险脱身。  值得一提的是, 他进到森林不过七日,可刀具已经折了四把。  幸好他出发前早就料到此种尴尬,像这种过渡时期拿来压手的兵刃, 他整整买了一打。  这日天色已然昏沉, 夕阳斜去, 暮色渐浓,而洛九江照常赶路, 打算顶黑走上一夜, 忽然察觉不远处有猿群异动。  白发猿本应生活在森林中层, 也不知前面有什么变化, 才把它们吸引到这儿来。  白发猿灵智极高,又天生神力, 向来结群出行, 一石头砸准了能开野猪的瓢, 一巴掌抽下去, 可以让炼气修士原地单脚转个三五圈, 所过之处基本是个大型洗劫现场,那情境只会让人想起被一屁股坐扁的五仁馅儿寿桃。  就是胆大如洛九江,也不想去沾白发猿的边。  他刚转个身打算跟猿群避开, 感知中便察觉到了被猿群团团围住的一位女修。啧了一声,洛九江毫不犹豫地直面猿群方向,右手在腰间一抹,已经换了柄通体彤红的新刀出来。  除了暴躁,混乱这两个特点之外,白发猿还爱美色,性淫。  据洛沧当初的教导来看,只要是身长超过四尺就能符合它们关于美色的基本标准,当然最好头顶还能有点毛毛。这样看来倒是不难解释为什么常有修士在森林里撞破它们与绿苔石头跨物种的群体交合现场——它们还真不挑。  所以别说今天被白发猿团团围住的是个炼气女修,就是八个铁塔般威武雄壮的汉子,洛九江在觉察之后也必须得走这一回。  洛九江颠了颠掌中刀柄,感觉依然不甚如意,可这把刀已经是他在小世界里能找到的最好、最贵的刀。幸而它也对得起上百下品灵石的价值,足够硬韧,不会和它的先辈们一样容易折断。  洛九江嘬唇成哨,隔着老远就吹出了几声尖锐的唿哨。音波在森林中远远荡开,又在触及繁密的枝条绿植时变成回音,倒来了个洛九江也未料到的多重奏。  由于‘精力旺盛,活泼好动’——就是爱找事,白发猿的注意力也很容易被调动。  洛九江三声哨子下去,白发猿群就散开了些。这支家族人数不算太多,也就十个出头,洛九江此时已经距离它们不到五丈,见此不由暗松口气,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随即便从储物袋中取出个新包好皮毛的大石远远丢了出去。  幸好他这些日子狩猎足够,皮毛还够用。  相比起一只肩膀已受了伤,正整个人蜷在地上的娇弱女修,体长六尺,头顶还绕了一圈顺滑白毛的石头显然更符合某几只白发猿的择偶标准,眼见有三只白发猿当即跟着轱辘轱辘的大石离开,洛九江一鼓作气,又接二连三地依法施为,足足抛出五六块披着皮毛的石头。  师父诚不欺他也,他说白发猿的脑壳空空居然还真不是个嘲讽!只是不知为何他后来又补充了一句“只遗憾不是色盲?”。  洛九江用这法子又引开了四五只白发猿,可惜剩下的四只则不为所动——不,动倒是动了,有两只分出它心,朝着洛九江直接来了!  显然白猿们觉得洛九江比较好啪。  洛九江:“……”  他之前可是扔出去过一块七尺长的石头的,上面缠着的皮毛也是最油光水滑的一条,不知相比于自己,那块石头的魅力是差在哪儿了?不会拿刀吗?  在这种关头洛九江竟还有闲心思考这种破事,在横刀之前他眼角余光在那几个“被伴儿找了”的石头上一扫,登时恍然大悟:在场诸位之中,只有自己和那个女修才是满头青丝。  ……只遗憾不是色盲,没傻到底,居然还会挑毛色。洛九江心中飞快浮出这个念头:师父料事如神!  周围已经传来了错落有致的“啪啪”之声……虽然声音引人遐想,但还没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白发猿的习性是交配之前先拍晕伴侣,故而那八只被引开的白发猿正围着石头抡圆了抽巴掌。而近在咫尺之处,洛九江眼前就有一只白发猿一掌当头拍下!  洛九江振臂拨刀,刀背运足刚劲硬抗了白发猿一下,而他脚下一跺一挑,便掀起颗埋在土里的拳头大石块,被他一脚踢飞,气势汹汹地带起破空风声,直冲着女修身旁那只白发猿后脑。  要是这十来只白发猿同心协力,洛九江还忌惮它们一些。但既然精虫上脑代替脑浆,他便半点也不急了。他游鱼一般轻巧从围着自己的两只白发猿空当中滑身而出,反身一脚将其中一只踢得扑倒在闲置的石头上面。那白发猿铁皮钢骨,被踢倒了也不惦记找洛九江报仇,反而兴致勃勃地啪起了石头。  洛九江:“……”  洛九江只象征性地沉默了一瞬,便转头扎进被两只白发猿堵住的圈子,落在正背抵大树的女修身前,隔着衣袖握住她未连伤肩的那只手腕,轻声安抚道:“别怕。”  直到此时,先前被他踢飞的那块石头,才带着强劲风声袭向左侧白发猿的后脑。  白发猿动作灵巧,闪身避过,恰给洛九江留出个足够两人冲出的空门。洛九江一扯女修手臂,硬带着她从包围圈里冲出来。  女修经刚刚一吓明显身体发软,气力不济,要不是洛九江料到了这种情况,拽她胳膊时用了巧劲,只怕能把这姑娘带跪在地上。  此时太阳几乎完全沉没,整个森林都是一派黄昏景色。黑夜一到森林中的危险比白日更甚,要是洛九江孤身一人,倒不妨拿这群白发猿练一练刀,可他手上还带着个受惊的女修,那景况便不同了。  白发猿被洛九江这样搅合一番,似乎想明白了石头不跑人会跑的道理,足有五只不要石头跟在他身后坠着。洛九江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情况,轻喝一声“冒犯”,就单手在女修没受伤那侧的肩上一掂,另一手隔着靴子握住她脚腕,眨眼间就把这娇小女修扛在肩头,唿哨一吹,直如一道轻烟般把猿群甩在脑后,愉快地溜远了。  原本洛九江还想连夜赶路,如今也不能了。他先找了个安全的背风地方生起火来,又问那被救出的姑娘要来驱虫药粉撒上,等他安顿好这片简易的过夜营地后,女修已经处理过自己的伤口,也重梳洗过,擦去满脸泪痕,正规规矩矩地抱膝坐在火堆旁,眼巴巴地看着他。  之前在白发猿包围中,洛九江没空去看她的脸,如今借着月色篝火,才发现这姑娘皮肤白净,五官挺秀,气质娇柔美弱,看年纪大约只与封雪伯仲。  洛九江一边找出储物袋里最后一只烧鸡穿起来吊在火上烤烤加热,一边放缓语气向她打听:“姑娘刚刚怎么被猿群缠上了?”  双方交流了一番,洛九江才知道这女修名为商含娇,乃是青龙书院的抱玉学子——也就相当于一般门派的外门弟子,此次是接了任务,查探青龙古森外围异常来的。不想先是撞上了阴煞魂,负伤逃跑之时又被常年在森林深处活动的白发猿堵个正着,要不是洛九江突然神兵天降,她这回恐怕凶多吉少。  “道友不是书院里的师弟?”在得知洛九江身份后,商含娇也异常惊愕,随即想通了什么,呐呐道:“你……洛道友,你是不是来参选书院学子的?” 第53章 “原来是洛兄,在下游苏,幸会了。”洛九江回神,便见游苏面上笑意俨然,他显然看出了洛九江一瞬间的心不在焉,却对此半点也不在意。  游苏气度确实不错,在他和洛九江简短交流的两三句话间,洛九江就走神了两次,可他始终笑容不变,甚至体贴地不曾打断。  第二次走神还是因为寒千岭。  没有办法,谁叫洛九江和小时候一样,感觉敏锐得惊人,只是一句话的间隙,他看着游苏的眼睛,在淡香缭绕的精致楼阁中,在袅袅茶香里,在透过薄纱帘帐映入的半寸阳光下,他能感觉到游苏的不快乐。  这个少年公子饮金咽玉,单是拿来做窗帘的鲛绡就寸丝寸金,他一句话的交代便可让全书院的散修另有一份月例领,再多说几个字还能给女孩子们多添一倍的脂粉钱。为了他要画的美人图,楼下足足有上百位佳人翘首以待,甚至不盼能被他选上入画,只是想见他一面,得到他亲手送的那朵花。  可从他身上,就像初见寒千岭时那般,洛九江没能感觉到快乐。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对洛九江看不顺眼,他眼神中对洛九江的欣赏十分诚恳,在发觉洛九江走神后也并不恼火,只是叹惋地看着洛九江的衣裳——这黑袍还是从森林里穿出来那一身,别说灰土遍布,边缘甚至有干涸的发黑血渍:“洛兄一路风尘仆仆,一定劳累得紧了。”  洛九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游苏虽为了避免他尴尬不明说,却明显以为自己频频走神,是因为远道而来累到了。  游苏轻轻击掌,就有侍女脚步整齐地走入屋内,静听他吩咐:“你们服侍洛兄下去更衣用膳,必使洛兄宾至如归。”  随即他温和地对洛九江说:“洛兄但凡有所需之物,只管吩咐侍女,不必同我客套。”  洛九江:“……”  他有点心情复杂。  怎么,看我衣服脏了就直接送我一套新的吗?我们说话一共也没有超过一百个字吧,太客气了大兄弟你啊!  等洛九江稀里糊涂地被侍女簇拥下去更衣时,他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他本以为的更衣,是换一套新的衣服。最多游苏待客格外周全一点,从里衣到鞋袜都备着新的。  然而……  洛九江看着眼前这个热气蒸蒸,其中轻飘兰芷的巨大汤池久久不语。  原来更衣里还包含请他洗澡这个步骤的吗?他没有钱过,对这个操作真不太熟悉啊。  等等……  洛九江蹲身下去,捞起一点灵气熏然的热汤在手心辨认了一下,确定这池水多半来自于某个属性为火的灵泉泉眼,眼前这一大池至少价值上千块下品灵石。  “……”他怀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转头问引路的侍女:“你们这个水,我洗过之后会换吗?”  侍女误解了他的意思,忙解释道:“公子放心,这池水是新换的,您用过后也会换。我们怎能让客人使用过的水沐洗呢?”  洛九江:“……”  此时此刻,就是轻财好义如洛九江,满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好有钱!他有这些钱早寄家书回去了!  所以游公子他为什么不高兴?第80章 礼数周全  游公子高不高兴可以暂时不议,毕竟无论情绪如何, 他的礼数都是十分周全的。  就是好像有点太周全了。  洛九江泡过了那池昂贵的热汤之后, 就有侍女走上来服侍他擦身更衣。她们给他准备的衣服和此处的风格一样, 昂贵精致,花纹繁复, 从头到脚配饰齐全,柔软凉滑的料子初一沾手,便可知其价值不凡。  洛九江甩了甩袖子, 心想这下总算能去见游苏好好聊个天, 只希望商姑娘那里千万别把话说得太快, 等他到场后游公子一封讨人情的玉简已经寄出去了,那岂不是很尴尬。  正当他思量这件事时, 突然发觉前方引路的侍女走的方向不对:“姑娘留步, 我看此处似乎不是来路?”  侍女转身对他微微一礼, 端庄道:“公子沐浴后容易乏困, 我正要带公子去客房小卧休息。”  洛九江意外了一下,很快道:“不了, 还是不要让游公子就等。”  “似公子这般人物, 我家主人只会怪我们待客不周, 哪里怕等呢。”侍女摇头微笑, 又询问道:“膳食我们已经备下, 公子若是不想浅寐,那是否要用些餐点?”  这一番招待可谓事事想在人前,无一处不妥帖。若不是洛九江心知自己在游公子面前修为未露, 身手也不曾表现,待遇和才华实在不曾匹配,恐怕也要飘飘然自以为自己那半瓶醋其实举世罕见,是个让人面见就恨不得当头便拜的天纵奇才。  没人不喜欢享受,也没人不喜欢被人尊敬。只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洛九江现在身上还背着破了饕餮缙云死地的案底,因此不得不小心一些。  他再次拒绝了侍女的邀请,温和且坚定道:“我现在只想去见游公子,越快越好。”  侍女从善如流,神情不见半分为难。  这次他们走回正确的长廊了。  只是那间客室房门半掩,几个一样装束的侍女候在门外听从吩咐,为洛九江引路的侍女只看了一眼,就转而带他到旁边的房间,歉意笑道:“我家主人正在招待其他客人,有劳公子稍待了。”  这倒是对,要是在待客的时间中游苏一直空下来等,那单是楼下的几百佳人他就不知要见到猴年马月去。洛九江毫无疑义地进了屋,便看到商含娇也在,她身旁正有侍女陪她下棋消遣。  “你回来了,动作好快。”商含娇把手中棋子放回篓里,转头看他,“我已经把你的事情和游公子说了,公子说他有几种办法,都要等着你再去见他拿主意。他还说想请你画一幅美人图,可能要你留久一些。”  对着商含娇期待羡慕又高兴的眼神,洛九江点头道:“像游公子这样的人,若是有心相邀,又有谁能拒绝的成呢?”  商含娇性格单纯,只从洛九江话里听出表面意思,她却不知此事洛九江心中想得乃是:若是真有某人不为游苏财势礼仪所动,非要离开不可,这位游公子都不需摔杯为号,只要一声令下,又有谁能走得成?  倒不是他多心,只是他被带去洗澡睡觉吃饭,商含娇却一直在屋里下棋,他们一同来此,所得待遇却截然不同。洛九江虽然性格坦荡不好矫饰,但从和千岭分开以后,身上事情一桩一件细数起来,所怀秘密并不算太少。  龙化的千岭、死地的内情、缙云界如何被他一刀破去,乃至谢春残和封雪姐妹的下落……有心人若真要拿他,谁知道为的是哪一个?  商含娇不好意思再留,她从前已经被拒绝过一回,等到这时候纯粹是借着洛九江的面子。洛九江看楼子里局势未明,心中也希望她能安全离开,走得越早越好。  借着送商含娇到房间门口的机会,洛九江侧耳细听了隔壁房中的动静。然而纵是他十分仔细,也没料到自己会突兀听到一句“刘兄为见我一面特意做此妆扮,实在是游苏的罪过。”  ——“你们服侍刘兄下去更衣用膳,必使刘兄宾至如归。”  顿了一顿,那声音又道:“刘兄但凡有所需之物,只管吩咐侍女,不必同我客套。”  洛九江:“……”有点耳熟?  能不耳熟吗,这就是此前游苏答对他的原话,几乎字都没变。  随即他便眼睁睁看着隔壁房门大开,侍女笑盈盈带着个眼熟的男人走出来,那男子一张脸拿粉抹得雪白,腰带将一把柳腰勒得紧紧,头上簪着朵半开月季,正是他方才在楼下群芳中见到的那枚绿叶。  洛九江:“……”这个……楼下的人居然还真放他上来?  然后他便看侍女带着男人向长廊深处行去,瞧方向正是他刚泡过的那个汤池!  洛九江:“……”  他心中恍然明悟,心想原来世上还真有人有钱无处花到这种程度!  这样一来,他再绕过屏风在游苏对面落座时,心情就颇为奇妙。他从前看过的闲书写着孟尝门下门客三千,鸡鸣狗盗之辈也同样奉养招待,有人在他面前要肉给肉,要车给车,要单间还给个小单间。  他从前只把这当成一条有趣的记载看待,谁知道今天居然能看到个活的!年轻好看,还比孟尝大方多了!  洛九江叹为观止。  这位当代孟尝语调舒缓,用一种绝不会让人感到冒犯的态度提及了洛九江落榜一事,并且给洛九江摆出了三条选择。  若是洛九江还想留在书院挂单等到明年,他愿意为洛九江提供这一年来的诸多花费,从衣食住行到法宝选取,他都一概包了;而若是洛九江受这一气不愿再做青龙书院的学子,只想找回被评“心性不够”的公道,他也可为洛九江和宁师兄做东,让他们在席上把话说开。  至于第三个选择简直出乎洛九江意料之外,这个少年公子平静、温和、郑重而礼数十足地对他说:“如果洛兄格外想入学院,也等不及再来一年,在下愿致函十二峰峰主,禀明院长及院中诸位长老,争取过半供奉同意,然后再单独为洛兄重开一次考核。”  洛九江:“!!!”还可以这样!  他咽下口水,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了一句:“这要怎么才能办到?”  游公子对着洛九江无言微笑,那一刻洛九江脑中划过无数答案理由,诸如“我爹便是院长”、“我在上面有人”、“院中好久没有这样新鲜事了,正好闹一闹他们”等等。  然而游苏只是从容不迫道:“如果洛兄点头,此次行为,从上到下的费用我会一力承当,除此之外,我将再捐给书院三条灵脉,八座药峰,一眼灵泉——所以不难办的,你看,我有钱。”  洛九江:“……”  洛九江五体投地,洛九江无话可说。  他怀着最后一丝挣扎问道:“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很多人都为类似的事情来找过我。”游苏微微笑着,有问必答,“游某天性愚钝,又觉得不可厚此薄彼了,所以给大家的办法都只有这寥寥几种。幸而那些朋友也全同洛兄一般体恤在下,不肯让我破费。”  洛九江:“……”真的是不肯让你破费,而不是听了你的具体操作后不敢让你破费吗?  他甚至不顾失礼,仔仔细细地把游苏从头看到脚,连恰好落下的半根眉毛都没错过,直到看得游苏面容微微发红,也没看出半点蹊跷来。  换而言之,游苏他不是说反话,亦没有故意恐吓,他居然在非常真诚地等着洛九江的选择,只要洛九江改口选了第三个,他就是砸进去十倍、百倍的灵石,也一定要再给洛九江争取一次考核机会。  洛九江觉得自己不用问他“怎么没有走后门这个选项了”。  这么质朴、这么君子的一个人,他当然不同意潜规则操作!  所以他会光明正大地,让三千界无人不知晓名号的青龙书院,百年之内前所未有地,单独为一人重开一次举世共睹、众人皆知、家喻户晓、未来还很有可能被记入史册流传的入学考核。  洛九江:“……”这他妈有人会同意才怪啊!第81章 新世界  在洛九江态度坚定地拒绝了第三个办法后,游苏点了点头, 看态度还有点习以为常的遗憾。  ……他再遗憾洛九江也不会答应的。  不过游苏向来不以喜怒动人, 解决过了洛九江的小问题后, 他就十分礼貌地提出了请洛九江做他画中人的要求。  洛九江抬手划拉了一下自己的脸皮,问对方确定道:“我听说游公子擅画美人图?”  商含娇带他来时太过匆忙, 对游苏这个人交代不多,还是后来洛九江凭借沐浴时同侍女的交谈自行将背景补全。这每月一次的聚贤楼一面,正是为了方便游苏挑选美人入画, 每次都有上百女子被游苏婉言拒绝, 而留下的寥寥几位玉人, 最终都能得到游苏的亲笔相赠。  “能够描摹而不占有,这正是我们公子的品格。”侍女那时正站在洛九江背后, 解开他的长发揉搓, 然而语气中的自豪之意却无需面见就能辨个分明。  游苏闻言低头, 苦恼地揉了揉额角。他动作不算用力, 但如白玉般的肌肤还是因此留下了一块红印,从洛九江观察到的关于游苏的性格来看, 这个动作已经算是他情绪十分外露了。  果不其然, 下一刻游苏摇头叹息:“那是外界误传了, 我画人像, 本不是为了美人图, 甚至一开始都无心刻意挑选美人……只是后来书院内的师姐师妹们信以为真,她们乘兴而来,我便不忍解释。”  “这其实是我游家家传的一门功法, 唤名‘画魂’。按说画卷游某本该自己留下,只是从前每幅都未能点魂成功,她们又像我讨要,我这才以画相赠,聊表谢意。”  听到“画魂”二字,洛九江眉头骤然一动。  “洛兄?”游苏不解而关切地望来。  “……原来是你。”洛九江喃喃道,知道此时此刻,他才知道自己面前坐着的具体是个什么人物。  也怪洛沧从前给他讲课先从功法讲起,对当今的局势人物都一带而过,比起游家,倒是“画魂”被他讲得更多。  这本是一门独辟蹊径的入道功法,说起来还跟谢春残的“书祈”颇有相似之处,只是谢家“书祈”限于诗文古卷,而“画魂”大成者,不止人物花鸟,连山水天地也能变成攻击手段。  想想看,领悟“画魂”的人只要提笔挥毫,把一个高阶修士落在纸上,那画轴一丢,扑面而来地便是这位修士独特的形意。要是他手快画个十个八个,不嫌事大一齐扔出来,那就是十个八个高阶者团团将人围住。  这门功法当然惹人艳羡,也正因如此,它也格外地让人觉得危险。  “单看他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就知道游家老祖做人比他功法厉害。”洛沧的评价向来言简意赅,“不过最厉害的大概还是他赚钱的功夫,单论产业资源来算,现在应该半个修真界都是他家的吧。” 第55章 “玉的话只有这个。”洛九江将手里半块腌过的芥菜疙瘩向空中一抛,“虽然重量颜色温度都差不太多,但毕竟气味不好,咱们看看得了,别往脖子上挂,啊?”  游苏抄手将芥菜在半空中截住:“这又是什么?”  “吃的。”洛九江随口回答,未料到游苏拿那芥菜翻来覆去颠倒一会儿,竟然眼也不眨地一口咬下,然后表情就是一酸。若不是他教养良好,入口的东西不当人面吐,只怕当场就要呸呸出声。  “……我的老天爷,饿了你真是我的不是。”洛九江目瞪口呆,忙把剩下半块从游苏手里挖出,一个响指打出一道清水决来,“咸菜你都能直接下嘴……唉,好了我明白了,你必然没见过这整块的。”  游苏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却硬是把那一大口咸菜都咽了下去,这才反复灌水,等舌头好过些方惭愧道:“洛兄见笑了。”  “我哪里笑你,就是犯愁。”洛九江一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一手顺便抽出游苏攥着的那根擀面杖倒丢回厨房筷筒,“他们怎么这么教你?”  “是我悟性不高,有辱老祖的清名。”游苏满眼复杂地垂下睫去,他唇角扯动,最终也没能挤出一个成型的笑,“父祖们只是想我能效老祖那样,做一个济世达众的君子,我却画虎不成反类犬,明明小时候还能使画上游鱼脱纸而出,现在却描人魂也不成了。”  “自上一个对着竹子格了七天的兄弟被风寒撂倒后,我还当世上不会有人再犯这样的傻。”洛九江不客气道。  他看游苏为这一句话头更低了些,五官也全皱在一块,只好拍拍他的背放柔了语气,“我有个同样年幼时书画造诣非凡的朋友,在才华上和你很像。他多年不动笔墨,再用来时仍能如雪中送炭一般……他用这个救了我的命。”  “那一定是一位很好的朋友。”  “是啊,可惜他过得太苦。”洛九江悠悠道,“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一身的血字是他那些年的苦难塑就,还是被我那口半断的气儿逼出来。不过磨练确实为他增色不少……阿苏你现在固然不知甘味如何,却也未必吃过苦。”  他一边说着一边翻过游苏手腕,游苏右掌洁白细腻,手指根根纤细如玉。常人多以右手为主手,平日抬碰握拎都比左手来得勤些,因而右手往往较左手大上半分。然而游苏双手大小几乎同出一辙,双掌摆出来简直像是拓印的一般,皮肤娇嫩得直让人怀疑这双手用过没有。  “我已经不必问你手上可曾打过血泡了。”  洛九江放下游苏手腕,带着他往门外走。见游苏如被训斥般抿紧嘴唇,他不由失笑道:“又不是说你练画不勤才磨不出泡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里刚把笔一放下,便就有人捧水来给你泡筋松骨,没准还要涂层软膏伺候着推拿。要我说他们这是培养君子?除了‘君子’之外便没给你其他路走,那这就是在培养呆子。”  可能出生以来便没有人跟游苏用这种方式说过话——强硬却温和,如兄长也像朋友,既不赞同又十分理解,游苏真的像个小呆子一样愣了一愣,才茫然问道:“洛兄,我们是要去哪儿?”  “吃饭。你不是还没筑基吗。”洛九江长长地吹了声口哨,“见过晚集时的小食街吗?没见过就对了,因为我也没见过。”  ——————————  小食街人声鼎沸。  各色食物热腾腾的香气和油脂味道糅杂在一起,混合成一种足以让饥肠辘辘之人食指大动的香味。洛九江和游苏一起站在街口,一手扯着游苏袖子防止孩子走丢了,一手在额前遮成个凉棚踮脚看了看:“哎呀很不错嘛,大世界就是有大世界的好。”  洛九江此前没见过这样的小食街,但他猜青龙书院就是有。  哪怕是他们七岛那样的小世界,逢年过节时总还有人在热闹地方,扎了一长串棚子卖或烤或脍的新鲜海货吃。那么据理推断,青龙书院招生这种大事,总不可能没点欢快气氛。  有热闹的地方必然有人,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吃的。就算实在找不着预计中的小食街,那洛九江无论把游苏随便往哪个馄饨摊子上一领,告诉他这就是小食街,这位给个棒槌就当针的小公子也会信以为真的。  想到这里洛九江转头看了游苏一眼,游苏不解回望,不知道洛兄的眼神此刻为何如此怜爱。  在挤挤挨挨的人流中,两人隐蔽如大海中的两滴海水。  游苏还是第一次尝到这种“完全不是人群中心”的感受,新鲜得眼睛都睁得都比平时要大。他试探性地摘了斗篷,也没引起太多注意,偶尔有两句“诶你看那个人好像游公子。”“游公子才不会这样打扮来这种地方”飘来,只叫游苏缩缩脑袋。  小摊上的吃食大多是青龙本土风味,在洛九江眼中都很新鲜。不过相比起游苏,他的行为可称从容果断,第一时间就眼疾手快地伸手掏钱的游苏按了回去,抢先一步给摊主递上散碎灵珠:“来两份。”  开玩笑,真让游苏把那块标准上品灵石拿出来,整条长街的摊主凑一块儿也未必能找够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来砸场的。  过了一会儿洛九江手中已经提了三四份小纸包,攥了六七根串串。水晶紫芋糕、鲜切红云果、筋道炸丸子、甜汁小杯汤、浓酱洒鱼片……只要人类有心,总能做出这样多的好吃的。  游苏一开始还放不开,不肯边走路边吃东西,结果摊主强调要快吃的那根清凉粉哗啦散开时,他的表情也随着凉粉垮下来了。  洛九江憋着笑陪他回去又买了一份,再不动声色地催了游苏几句,终于让他破了“食不言,行不食”的戒。只是他骨子里的习惯还是很难改掉,比起洛九江拎着一堆东西的寻常模样,游苏每次只拿一样,吃尽了才在旁边的摊子上寻觅新的。  小食街不算太长,不到两刻他们就逛到了出口。不远处有三五凉亭供人憩息,他们两个占了一座。洛九江玩笑道:“你又要说没见过这样简陋的亭子了。”  游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洛九江正坐在他对面,他却难得不合礼仪地转头去看那条人流熙攘的街道。每个摊棚里打起的灯笼明暗颜色全不统一,于是整条小食街也就在这有致的错落灯火中,显出一种喧嚣中的宁静来。  “有的小吃滋味太重,我看你扁嘴了。”洛九江笑道,“不是你惯吃的口味是不是?”  “可是不感觉糟糕,它们都很好。”游苏恋恋不舍地把眼神从那条短街上撕扯下来,他摸摸自己的胸口,感觉那里蓬满了松软甜香的气息,在心头调皮地鼓成一团,好像能带着自己飞起来。  “没有慢熬细炖,没有千金食材,也没有高汤做底,这就是我们常人的酸甜苦辣了。”洛九江托着下巴冲游苏微笑,“我听说游公子仗义疏财,每个月都给散修们发钱……你看,你给他们的那些灵石也许就是用在了这样的地方,他们平时节省两顿,就能找一个天气不错的晚上,走你刚刚走过的路,吃你刚刚吃过的东西,然后暖暖和和、高高兴兴地回去睡上一觉,明天再继续读书听课做学问。”  游苏一字一句近乎贪婪地听着,继而呆呆回望,洛九江笑眼以对。片刻之后,游苏低头,伸手在亭间的桌子上一抹。  歇脚的凉亭平时不大有人打扫,桌上已经积了一层薄灰。游苏本性好洁,此刻见这些灰尘却如获至宝。他半拢着袖口,借着天边漫洒下的温柔月光,以指为笔,以桌作案,细细在灰尘上勾勒出了一副简单画卷。  洛九江探头瞧了瞧,只需一眼就笑了。他声音柔和,毫不遮掩地点出游苏笔下所作,就像个再坦率不过的知音:“啊……你在画人间烟火。”  于是游苏心满意足。  这只是浮灰上的随笔之作,却偏偏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有一个瞬间,洛九江与游苏四目相对,彼此用眼神确信自己确实嗅到了画里传来的食物香气。  “……我画成了?”游苏喉咙微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轻易地找回了从前失落的天赋,“我画成了!”  看他这个模样,洛九江都觉得手痒。他也卷起袖子拿手指在另外半面桌子上描画了寥寥几笔。  如果说游苏所画是工笔,那洛九江指下就是写意。游苏被他动作吸引了注意,一见之下便赞叹不已,连声音都飞快冷静下来:“神韵具在……洛兄,我不如你,要是你我易地而处,必然比我更能学会‘画魂’。”  桌上俨然多出了一幅人面,笔画简单,神色却栩栩如生,犹在眼前。  “不是的,我只会画这一个人。”洛九江吹去手上浮尘,“本来想明天再郑重托付你的,但现在话题正好,我就顺便说了。这个人叫寒千岭,长得比我画得还更好看些,他不可能籍籍无名,现在一定被很多人知道。阿苏,你在青龙书院里听说过他吗?”  游苏摇头:“没有。不过我可以帮洛兄去打听。”  “那我就太感激了。”洛九江悬掌在那幅灰画之上片刻,终究还是没舍得擦掉。他随手给画出的千岭发间添了朵花,“阿苏,我听人评价过‘画魂’,据说精髓只有八个字‘形做画像,神为魂里’。我不知道你从前画的那些美人图具体如何,但若真是枯坐格竹子,那失败多少次也不奇怪……这不是因为你太差,而是你那种成长方式封了你的心眼。”  “游老祖的事迹我也听说过一二,传闻里说他极擅识人,若真是这样,他瞧人一眼就能下笔点魂也不奇怪。我看你楼上挂匾‘聚贤’,是不是也想效仿先祖,先阅人无数再说?可枉你每个月给书院散修们散财无数,却连他们拿灵石去做了什么都没有具体概念。  游公子有求必应,人说就信,君子之心坦荡赤诚,于是千百人都拿同一面对你,那见了那么多人和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不可谓不重,游苏闻言呆坐于此,如遭雷击。  洛九江响鼓用重槌,趁热打铁,指着桌上的人像徐徐道:“我生性顽劣,只在小时候学过三月画画就把先生气跑了,可我画他甚至能得你一声称赞……只因为千岭是在我心里的人。”  他看游苏神情有开悟之色,便放缓了语气:“阿苏你才逛趟集市,就能随手画出这样的好画来,居然还怀疑自己不如我吗?再不自信我只好画点食物给你看,就是点魂成功也只能飞出苍蝇来。”  游苏笑了。  据说混沌生而蒙昧,朋友好心为他开七窍却使他因此而死。然而人生而有七情五感,偏偏有人要把他做成玉像模样,一寸寸把他封堵在玉石中,错把钝然当做谦和,无知觉看做温润,好好活人倒造成混沌,别说咸甜苦辣,痛痒滑涩,就连接触的温度都几乎固定,又怎么能怪明珠如同鱼目?  游苏觉得此刻自己就是那尊玉像,而他眼前鼻间厚厚的封堵终于被洛九江一寸寸地拂开。  “洛兄……”游苏试探地轻唤道,正对上洛九江鼓励的眼神。  一时万般话语挤在喉头,游苏后觉后察地体味到心头酸甜软麻等种种滋味,虽然那感觉还如隔着帐子般朦胧,却已如婴儿初次张开眼睛看世界般新鲜。他喉结上下滑动片刻,吐出的语句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我还想再走一遍小食街。”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洛九江却十分理解地笑了,他拉着游苏站起来,和他一齐走出小亭,轻声问道:“晚餐不只吃个八分饱了?”  原来洛九江知道。  “一般是七分。”游苏纠正道,他想起一天前的自己,不由也觉得好笑,“不过这次我要吃个十二分……”  说到这里他有些卡壳,像是不知道遇到这种景况该接什么好。洛九江大笑着教他:“去他娘的修身不贪食,今晚谁在乎这个!”  “去……修身不贪食,今晚谁在乎这个!”游苏终究没骂出那一小节话,洛九江却笑盈盈地转头看他:知道怎么去做也能去做,而偏偏不做,这才真有了个君子的骨骼。  像从前那样眼前除了划好的道道外什么也看不见,那就不能算君子,只能说是在给人当乖孙子。  洛九江示意游苏伸手,将满满一捧灵珠放在他掌心里:“接下来你自己付钱和摊主买吧。”  这回重新走入短街时,洛九江放开了游苏的袖角,没再怕他走丢。第83章 赌约  第二天一早,洛九江便出了门。  他问游苏借够了能传讯的灵石, 连夜写成长信一封, 大清早就要送到书院中的驿传站中去。  这几日青龙书院招新, 无论落榜与否,大多都会往家中报讯。驿传弟子已经见惯了洛九江这般晨起寄书的人物。他接过信件分到白虎界那类, 对着界图细细比对了一会儿后,只道:“少则二十天,多则一月, 师弟的信便可寄到了。”  洛九江长松口气, 谢过了这个师兄, 又在这里买了幅青龙书院的地图。  此番回去,他没再按原路返回, 反而换了个方向随便走走。反正青龙书院气氛平实祥和, 禁地之前都会再三标注, 只要不上十二座主峰, 散修与书院弟子都来去自由,提不上什么触犯不触犯。  他一路经过林下朗朗读书的众多学子, 同一众剑出如虹的师姐妹们擦肩而过, 蹲在石头后面听了一会儿半懂不懂的算衍天理, 最终在一众弯弓射鸟的修士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群人大多青衫墨带, 基本都是悬珠弟子和抱玉弟子, 也有零散几个散修夹杂其中。其中有十几人张弓站定,箭尖正对天空上一只展翅盘旋的巨大白鸟,旁边有人一声令下, 箭矢便齐齐对准那鸟儿射出。  那些箭矢箭头锐利,各含一点如星寒芒,箭杆粗重,一瞧便知极吃得住力,绝不是等闲凡品,不必看结果如何,洛九江就现在心中叫了声好。  “冒昧打扰了,师兄们这是在……”  书院中弟子分三等,一等便是被书院长老收入门下的嫡传弟子,其名为“听竹”,大多都在书院中任职峰主或副峰,每年书院考核也大多由他们掌管。二等则相当于其他门派的内门弟子,记在各峰名下,号为“悬珠”,最后一等就和外门弟子等同,便是像商含娇那样的抱玉弟子。  不待洛九江话落,十几道箭矢如流星般直直向那只在天空中姿态舒展的白鸟射去,鸟儿不慌不忙抬头唳鸣一声,斜地里飞下来,正迎上这阵箭雨,它动作极其流畅自如地在箭矢缝隙中滑开,偶有箭尾碰上它顺滑的羽毛,也只如同搔痒一般。  最后一杆重箭不待触及白鸟就已经失却力道,被白色巨鸟一喙拨开,它仰头怪叫一声,似在嘲笑。  “嘿——”人群中发出几声好气好笑的叹声,他们分出三四人去远处拾箭,另有刚刚号令的书生转过身来,冲洛九江笑眯眯打了个招呼:“师弟新入书院,必然摸不着头脑,不知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发什么癫吧。”  这书生面孔亲切,人又风趣,被他一声问候下洛九江也不自觉笑出声来:“哪里,我一个来迟挂单的散修,当不起一句师弟。”  “闻道有先后,既然同样来此求道那就都是师兄弟了,不分什么挂单不挂单。”看这书生的装扮明显是个悬珠弟子,听洛九江自报家门也并未有介意神色。他伸手遥遥对准天空盘旋的白鸟一指,“师弟你有所不知,这只神鹭是院长亲自设下,每日卯时会在此停一个时辰。若有人能射下它一片白羽,它便会从云深峰上为我们衔一朵问霜花来。”  说到这里,书生拊掌笑道:“须知云深峰主阴半死师兄性格可不大好相处,云深峰又是药峰,想从他那里讨点便宜来可比登天更难。”  洛九江听得目瞪口呆:“这位云深峰主……”  “阴半死。”书生见他神色也不意外,显然听多了此般质疑,“这可不是不是我们故意给云深峰主起得别号,他姓阴,名讳上半下死,不提修为如何,纯论本事确实在十二位峰主中数一数二。”  自从进到青龙书院之后,洛九江所见无不让人感慨其大界气韵,遇上的书院学子也自有种悠然风范。因而乍一听如此不健康的名字不由一愣,心想一个大夫叫这名字,也实在太不给患者安全感。  可能关于这位药峰峰主的流言已经十分深入人心,书生熟门熟路地给洛九江介绍道:“等师弟你呆得久了也就该知道,阴师兄虽然脾气古怪,但确实药到病除,是世上不可多得的神医。只是有一点自相矛盾——他平生明明最擅治绝症,但除非刀架脖子,否则一概‘将死之人不治’,你道是为何?”  洛九江好奇道:“愿闻其详?”  “他说‘将死之人,难看,不治,滚出去’。唉,他便是这般脾气!”  洛九江这下可算大开眼界。虽然修真界没什么“医者父母心”的硬性要求,但这么跟性命垂危之人说话也实在算是无礼到了一定境界,他定一定神道:“……要是这样说来,这位阴师兄便不怕被人打闷棍?”  书生摇头道:“阴师兄虽然难以相处,平日也不爱露面,但药峰弟子全都服他,所以峰上秩序井然,令行禁止。他固然吝惜药草,可若当真为求医而来,问题处理得比其他峰还更快些。就是书院中偶有几个学子性命垂危,他虽不肯全治,却也愿吊住那人一条性命,给他再寻名医的时间,故而我们这些弟子虽然说起他来又好气又好笑,但心中也尊敬他得很。”  “更何况……”说到这里,那书生便想起什么一样笑出声来,“十二峰峰主里除了筹峰峰主,便是他做得最久。听竹学子之间竞争激烈,其他峰每每会有峰主轮换,但他与筹峰峰主两个,地位几乎无可动摇。”  洛九江虚心打听道:“不知筹峰峰主是哪个?”  “筹峰掌管书院大小财务,一月之间过手灵石以百万计,峰主自然是游苏游公子。”  洛九江:“……”  这确实在意料之外,他不由得更诚恳地探问:“原来游公子还擅算筹?”  “不啊。”书生奇怪地看他一眼,“但游公子有钱啊,书院一旦周转困难,他上前签个单便能抹平所有赤字——你瞧这职务漫书院除了他以外还有谁敢担?”  洛九江:“……” 第57章 洛九江拿弹弓射鸟是小时候就纯熟的绝技了,到后来甚至飞鸟也嫌不够灵动,寒千岭就自告奋勇来给他做个人肉的移动靶,后来便成了两人训练准头和身法的一种独特方式。  不比鸟雀,寒千岭和他是何等感情,洛九江打寒千岭连胶泥弹子也不肯用,就更别提金属丸子或磨圆的石子。虽然炼气修士能用灵气护身,然而洛九江哪舍得用硬物打他,在三思虑后便摘了花苞取而代之。  要不是他当时功夫不够,简直恨不得凝水做弹子,一丸打中后只叫千岭湿块衣服,身上连一点红印也不必留下。  至于那一手宛如开花的准头分寸……说来惭愧,这份本领一半因为洛九江天赋过人,对力度拿捏得当,分毫不错;另一半则是因为,当花苞在寒千岭身上或额头绽开时,那模样异常好看。  每当洛九江成功击中寒千岭一回,结苞的花蕾花瓣散开,恋恋不舍地在寒千岭衣间眉上流连一刻,那场景是十分十分清艳的……  洛九江轻轻一摇头,没让任何人发觉自己这一刻的入神。他和千岭迄今为止已经分别数月,然而千岭的模样在他记忆中没有分毫钝化,甚至几年前不偏不倚张口咬住他一枚花蕾弹子的场景也仍生动如初,就好像那人还在他的身边。  世人都道相思苦,可因为对象是他,那就连漫长的等待、茫然的寻找,乃至如今充满眷恋的思念都让洛九江觉得甜。  “奇淫巧技,跟你比是在侮辱我的箭。”冷不丁地,身边有人咬着牙开口。  这声音已经竭力克制,然而嫉妒愤恨之意还是无法掩盖。它煞风景地破坏了洛九江的思绪还不肯停下,仍喋喋不休道:“样子虽然好看,但又不是硬功夫,我看你只能拿它哄哄娘们儿……”  “……再说我要打你了。”洛九江低声道,他本来想起千岭心中柔软,想给人留最后一份面子,没打算讲下面的话让对方输的片甲不留,“你我当初约定十射为数,如今有诸君为证,若是你我全中,不过我动作比你更快,是不是也算我赢了?”  他声音中比起方才戏谑嘲讽更多了一丝寒意,让人听到后完全无法无视他的认真。  邱常云闻言不假思索,慌忙搭箭上弦,看他起手时的开场模样,他将要发出的竟也是连珠箭。  “……今天你非让你当众脱个精光不可。”他按着箭用血红眼珠紧盯洛九江,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来,气息浊而音调轻,只让身旁洛九江听见。第85章 你耍我?  就目前进度来说,洛九江已经领先了邱常云三箭, 他一次就能打出三颗弹子, 除非邱常云能连珠五箭, 不然落败几乎是明摆着的事。  洛九江确实有意说那一句“我快我就赢”故意激他,不过他也没想到邱常云居然这么听话, 轻而易举顺着自己划下的道子走。  两人事先只说好了十箭为限,可没敲定谁快谁胜,在这一点上根本是洛九江比试中途擅自提出, 其实大有手脚可做, 根本不必一口认下。  当然, 要是换了洛九江,他不在紧要关头或者跟相熟的朋友玩笑, 也不会抓住这点刻意推诿, 两人箭术既分高下, 那他坦荡认输就是。  若是洛九江被人逼至如此境地, 要么然他自己余下九箭都扣住不发,自己当场折箭认输, 赌约照办, 另外自掏腰包打酒来请在场朋友们来共饮;要么然他按先前节奏贯尽箭矢, 心中却欣赏对方技艺, 不用别人来调停气氛就先一步甘拜下风, 再赠人一张上好劲弓。  ——只是洛九江永远也不会因为这种傲慢做派而被人路见不平。  总而言之,处理方法有很多:不认此前未定的条约、技不如人当场认输、不改速度也射中十箭,随后化敌为友心悦诚服……邱常云偏偏要选最坎坷的那一种, 他飞快搭箭上弦,手却不住地颤。  邱常云同时握着四支箭,紧咬牙关,脸上的肌肉线条都因太过绷紧而变得分外冷硬,看着仿佛成胸在竹,又有人觉得他是色厉内荏。  但不管接下来结果如何,邱常云此时争胜之心全然暴露无疑,态度神气又无半分粗鲁待人和贸然应赌的懊悔,不提刚刚两人第一弦高下立判的比试,单在心性一项上,他其实已无形地输了一半。  人群中有看明白的学子轻声叹气,窃窃念一声:“道法自然……”却全然不入他的耳;相比于他紧绷焦灼的动作,他身旁的洛九江再次悠然捻花上弦,节奏比起刚刚分毫不变,他也只庆幸自己手够快抢了个先。  他没注意到洛九江眼中的感叹之色。  这一次邱常云快洛九江一步,四杆羽箭连环射出,最后两支稍偏轨道,显出疲弱之势,却因为白鸟飞低了些而在神鹭尾羽上一擦而过。  好险!只差一点他就要因为自己的急躁而立刻落败。邱常云喉结微动,从背后箭篓取箭之时发觉自己后背衣服一片潮湿,竟然全是羽矢脱弦那一刻渗出的冷汗。  被他先前一箭引低的神鹭不仅方便了洛九江,也方便了他自己。  然而不等邱常云脸色稍好看些,三朵花苞便接连在白鸟细密腹羽上炸开,无论是它们统一的落点,还是相隔的时间,几乎都是洛九江上一弓的重演。似乎察觉了他目呲欲裂的视线,洛九江转过头来笑道:“七比五。”  他又重拉开了弹弓,弓上架着一颗花苞,剩下两颗在掌心中半含着,仍是连珠弓的姿态。从他游刃有余的动作上来看,这一弓的结果必然和前两次一般无二。  除非邱常云能连射五箭,速度还要比只剩三颗弹子的洛九江快上一倍,不然落败几乎是预料之中的事。然而他连连珠四箭都发得这样勉强,五箭简直就是在要他的命。  如今虽然结果未明,但在众人眼中,实际胜负已分。  洛九江动作利落,按弦瞄准只要一刹,那一瞬在邱常云的思绪中被拉得很长,也快得只有一个眨眼,邱常云脑海中乱糟糟地碾过一地凌乱的思绪碎片,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轻而易举就拿定了最简单的一个主意——  他一箭射向已被洛九江弹出的花苞。  两人都连中十发,当然是手快者胜。但若是一人只中了九发呢?  要在以往,这也只不过是种寻常手段,假使有人射落了旁人箭支,大伙儿没准还要为他高声叫好,让他再露一手看看——毕竟同为移动靶,箭矢的速度更快,面积也更小。  可洛九江手上弹出的乃是一朵质轻且软,能被邱常云一箭截断,又不会使始作俑箭偏离方向的花苞。  “这该算正常比试吗?”场下有人迟疑道:“用单箭对花苞,着实不算公平吧?”  “花苞细小,邱兄能一箭贯两苞,这远比以箭击箭的水平要高了。这本就是一场弦击赌约,也没什么不能互相干扰的规定。”另有人看出邱常云这一箭将达的轨迹,反而出言赞赏。  箭场众人议论纷纷,却全然不干扰两位事主。洛九江仰头看着天上那一道明显用来捣乱的箭矢,讶然道:“原来你还不错。”  邱常云冷笑一声,把这话全当成洛九江将输时心中不甘的讽刺之语:“相比起来你就很一般了,明明身为坐井观天之人,却偏爱哗众取宠。我只可惜你力气不济没射三枚,不然十比七会更好看些。”  “唉,初次见面,你可能对我有点误解。”洛九江手上弹弦仍然未松,说话功夫第十颗花苞已经如流星赶月一般,用一种远比前几次快得多的速度直追邱常云箭尾。  你是蠢货吗?邱常云几乎要指着洛九江大笑出声,以他眼力自然不难看出那一弹是奔着自己长箭而去,然而用花苞对上几斤的重箭,这举动简直与以卵击石无异,除了鸭子拱门自己送肉上来还有什么好说。  呵呵,他心中自得地想着:刚刚是你故意搅乱我的思绪,现在我出一箭,就以力破巧把你逼疯了?  真是小孩子啊,年纪小,稳不住,随随便便就能解决,亏我刚刚还为他恼火……  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尚还未成型,洛九江的声音就从旁传来:“第一,我的力气够比到你哭着回去找亲娘吃奶加劲儿,不劳费心。第二……结果不是十比七,最好也只是九比九。”  洛九江说这话时语气自若从容,显然有着不一般的自信。邱常云一怔,忙向天上看去,见到的却不是自己预计中两枚花苞被当空截断,花瓣零散飘残的场面。  什么?竟然是自己的箭被击偏了!  我的箭怎么会被击偏?  邱常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飞快眨动了两下眼皮再重将视线定格,目中所见竟然还是那副不可思议的场景。  他身边的这个散修,这个其名不扬的黑衣小子,竟然用最后手中的最后一颗花苞打飞了他的箭。  随着熟悉的啪啪两声,先前射出的花苞如之前七枚一样完美迸开,剩余的最后一枚力道显然未尽,稳稳挟带着邱常云的箭矢一起,在还没碰到神鹭钩紧的爪子时就向下坠落。  随着花苞在白鸟身上落定,四周陆续传来欢呼之声,最响得便是散修,其余学子也有被这完美的技艺和跌宕起伏的事态感染,亦为洛九江叫起好来。  校场上欢呼一片,只有邱常云呆呆站着,只觉得那啪啪两下像是两记火辣辣的嘴巴,狠狠地抽在了自己左右脸上。  “你……”  邱常云还有四箭未用,不过此时已经不必用了。他猛然甩头盯紧洛九江,眼白上缓缓渗出几道鲜红血丝,嗓子却干涸沙哑得发音困难。  这意味着什么?一时间仿佛有万鼓同时在他耳边轰鸣,震得他站立不稳,头晕目眩,脑子已经浑噩成了一团浆糊。  这意味着什么?邱常云反复想着:一枚花苞怎么可能击飞沉重所玄铁铸的重箭?除非这小子在其中输入了足够多的灵力,可路边随手可摘的花苞怎能吃住这么多灵力?换而言之,能随便摘个花苞就蓄满这么多灵气的黑衣小子,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他真的只是个和自己一样的筑基三阶?  “你耍弄我。”邱常云悲愤道,他声音一开始还很轻,但越到后来就越坚定,最后一字已经近乎嘶吼,“你隐藏了修为,你故意钓我上钩,你就是要以羞辱我,以羞辱书院学子,以践踏青龙书院为乐!”  这帽子扣得太大,其中真实性有几分姑且不论,但这副“拉个垫背的”一般的难看模样,实在是让他的仪态风度丢了个彻底。  “同样都用弓,怎么差别就这样大?我看我那朋友哪怕让你半个脑子和一只眼睛,照样能把你吊起来打。”洛九江松开弹弓弦垂手摇头,无奈道:“你辨不出来吗?我留得最后一颗弹子是流云霞果,不是流云霞蕾——之前连射两枚而不是三枚,我防得就是你来这手。”  原来是这样。洛九江附近的学子散修纷纷恍然。流云霞花苞与果实差别确实不大,蕾花果同存也是这花木的特色。身为箭手眼力本该比常人敏锐,没能分辨出花苞与果实的区别,这本身就是邱常云自己的不足之处。  “我不过用正经比试跟你分个高下,你就做出受辱的姿态以致如此,反而对自己先前恶意欺压散修的行为不以为意。我只是赢你几箭,竟劳你污蔑个这么大的……”洛九江把目光在对方的青衫明珠之上放了一会儿,继而讽刺笑道:“真是见识了。”  他这句话没有鲜明指代的对象,然而四周的青龙学子听了,却都颜面发烧,另有一个干脆举袖遮脸,显然也为邱常云的举动深以为耻。  “邱兄,别闹了,愿赌服输天经地义……”两个悬珠学子一齐出来扯邱常云的袖子,显然再看不下去这场闹剧。方才那个书生连摇了几下头,不再看邱常云尴尬神色,上前拍了拍洛九江的肩膀,连连赞叹道:“小兄弟出手漂亮!”  “谬赞,我是个投机取巧上来的,当不起师兄的夸。”对着一开始就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书生,洛九江自然没有板着脸的道理,朗然笑道“要不是……”  话音未落,洛九江不顾正含笑侧耳的书生,自己骤然转身!  他反应飞快,几乎和身侧的邱常云一起动作。除他之外,在场诸人竟谁都没反应过来,无论哪个都没料到,邱常云居然在那一瞬间甩掉了两位同窗的手,拉满弓对准了洛九江!  洛九江这一下让开了后脑,于是那闪烁着锐光的箭矢就正对着他的眼睛。此时两人距离不过三步,只消邱常云手指一松,那支玄铁重箭就将直冲洛九江柔软眼窝。  不比后脑还有颅骨挡着,玄铁箭单是箭杆就有手指粗细,挟裹的力道更不用说,这一箭若是真发出去,那下场简直惨不忍睹。  若是洛九江此时手按刀柄,箭刀齐动,以刀挡箭,没准还有一线生机可博。然而他右手正拎张小破弹弓,扔下弹弓拔刀抵挡的工夫里,足够邱常云杀他七八回了。  方才还有说有笑有人声的箭场上陡然一片寂静,只有天上的神鹭粗嘎地叫了两声,不知是否是为此时为没人出箭而感到无聊。  “邱、邱兄,你把弓放下吧?”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轻颤着发声,声音又柔又软,话题既避开了洛九江和散修们,又避开了那个赌约,像是生怕惊动了邱常云哪根脆弱的神经:“一会儿早饭便开了,晨时的鲫鱼豆腐汤乃是一等美味,你我何必错过了?”  这话若在赌约前说,没准还能拉走邱常云,此时再提已是迟了。邱常云面如阴云,眼白上已经被鲜红细丝缠绕,他胸口大起大伏,显然正处于暴怒之中,端着弓的手却极稳。闻言他一声冷笑:“鲫鱼豆腐?好,我这就看看这小子的脑浆是不是也一般颜色!”  “邱兄不可!那是人命!”那人脱口便惊叫而出,反而是即将被害的当事者之一不以为意,看着满面狰狞的邱常云倒笑出声来:“朋友,你是匹牛吗?”  不知是不是由于挟住洛九江要害的缘故,邱常云听他一句问候虽然脸色更差,却没有立刻发箭:“你骂我慢吗?”  “慢算什么。”洛九江一撇嘴道:“你看,从始到终我说赌你就敢跟,我说你要输你马上自己心里承认,我防着你起幺蛾子你偏偏就干这个……到现在我不过指出你点不对,你就翻脸成这个地步。不对,牛还要人牵着鼻子才走,你却是我不用牵都闷头往沟里冲,你明明连牛都不如啊!”  洛九江一张嘴真正毒起来,那简直是骑在人脖颈上鼓擂。邱常云的最后的一点耐心只容他听完洛九江这段话,不管身边人紧张神色与如何劝阻,他骤然撒手,心中涌动的愤怒和他脱口出的言语一样恶狠狠地:“你去死吧!”  铛然一声,宛如金铁相撞。  洛九江右肋下当然不会多长出一条拔刀的手臂,众目睽睽之下,他便用那柄其貌不扬的粗糙弹弓挡住了邱常云的重箭。  神鹭是院长特意指派,一身皮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巧了,洛九江这把弹弓主体是霜树所制,是否水火不侵不好说,但刀枪不入可没什么问题。  洛九江唿哨着把弹弓换到左手,右手已经拔刀出鞘,防备着这人冷不丁的第二箭,口中仍气死人不偿命般道:“哎呦说错话,慢有时候真算什么——你看,你就是太慢了。”  众人:“……”  眼看他生死一线,眼看他险死还生,眼看他主动作死!  邱常云果然拉开劲弓,失去理智般狂吼道:“我杀了你!”  “唔,嘴倒比手快。”洛九江笑道。第86章 扬名  两人的这场战斗并未持续太久。  虽然修为同为筑基三层,但弓手和刀者擅长的方面本就不能同日而语。这两者一个适应远战, 一个宜于近攻。就连在实战中已经过千锤百炼的谢春残被洛九江近身后都只有倒栽葱进皑皑白雪, 这一个区区书院学子, 洛九江自然是手到擒来。  不过情况也没有特别糟糕,起码没有发展到他把长刀横在邱常云颈上的地步。  因为在那之前, 已经有人强行插入两人之间,阻断了这场虽然胜负未分,其实高下已判的交手。  分开两人的乃是一名黑袍男子, 他脸上带着一副银质面具, 高瘦的身影罩在飘扬的斗篷之下, 显得更为单薄。他突兀地出现在两人之间,一手按下洛九江手腕, 一手紧捏邱常云肩膀, 力道很大, 不容挣脱。  过了片刻, 确定两人战意消褪后,他才缓缓放手, 无声地行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少年身后。  “够了。”那命人阻止了事态的少年皱眉询问道:“你们若有私事自然应当报备后去比武场解决, 光天化日之下, 在书院里刀兵相见算做什么?” 第59章 让神鹭跟自己撒撒娇倒不要紧,只是它口中此时还叼着根几乎光秃秃的花枝。若不是洛九江反应快抬手挡住,只怕要把眼睛戳了。  他忍笑轻柔地抚了抚白鸟头顶冠翎,柔声道:“在天上飞很好玩,多谢你带我来啦。”  白鹭得意地仰头长鸣了一声,连翅膀都扑扇了起来。地上灰土被它飞快扑打的翅膀扬得可哪儿都是,倒把洛九江罩在一片乌烟瘴气之中。  洛九江:“……”  大概是兴奋过头,神鹭两条长腿在地上弹跳蹦跶了两下,索性一展翅膀,流畅地重飞上天,姿态逍遥优美,如流线一般,直扎入天际洁白浩渺的云层中去了。  相比于它刚刚还刻意飞低飞慢好让学子张弓的模样,此时的白鹭身姿尽是放松与自然,让人望之而生乐。洛九江心怀赞叹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目送它雪白的尾羽也化作天尽头的一个小小黑点。  真好。洛九江愉快地想着:能看到这样灵性十足的生灵如此自由快乐,他心里也说不出地快活。可惜阿苏不在此地,不然没准能再作一幅画魂出来。等一会儿自己被送回去找他时一定把此事好好说说……  ……嗯?哪里不对?  洛九江骤然反应过来:神鹭把自己扔到这里就拍拍翅膀飞了,他一会儿还能被送回去吗?  踮脚看了一会儿,天边还是没有神鹭重新折返的迹象。洛九江惆怅地叹了口气,心中倒不怎么担心:既然在山峰上,单用两条腿总能走下去的,不识路遇到人问两句就好,就是神鹭自己飞了,要是此地主人突然出现问他为何在此,还真有点不好说明……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我药峰?”  洛九江:“……”想什么来什么啊!  他飞快转身,露出一个无害地友善微笑:“在下姓洛,书院中无名散修一个。此前送了神鹭一枝花,不料竟被它带到此地来。无意擅闯药峰,真是对不起道友。”  在见到对方真容之时,洛九江略有诧异。  开口那人身量单薄削瘦,裹在宽大袍子之中简直宛如一具包了人皮的骷髅。他左侧放下长长刘海,遮住半面脸庞,露出的另半边脸皮肤干燥绷紧,像是被烧毁溶烂后长出的一层新皮,蜡黄枯干,凹凸不平。而他的眼睛竟仿佛是死灰色的,看着洛九江时神态不带一丝活人气儿。  “鸟呢?”此人不阴不阳地问道。  洛九江无奈回答:“鸟……自己飞了。”  神鹭别说羽毛,就连鸟屎都没留下一滩来给洛九江作证,听起来倒好像他胡编乱造一般。要不是洛九江自己身为当事者,恐怕都要怀疑编这谎的人有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那人仍看着洛九江,他站着不动,甚至不曾皱一皱眉:“花呢?”  “花……”洛九江硬着头皮苦笑道:“花又被鸟叼走了。”  这下更惨,别说带他来此的白鹭,他连一枝能做微小证物的花都找不出了。  “好。那你呢?”  洛九江谨慎道:“我?”  “擅闯药峰、毁坏植木,对我说谎,”那人一桩桩数落着洛九江的罪状,鸟爪一般枯瘦的嶙峋双手已然拢进袖口,最可怕地是即便是这个时候,他的神情仍是毫无波动地:“你喜欢几分熟?”  洛九江:“……”听起来这绝不会是善意在问自己喜欢的烤肉口味,把自己架到火上烤倒更可能一点。  刘海下遮住的左眼洛九江看不清楚,但被那只死灰色的右眼盯住时几乎下意识激起洛九江背后寒毛倒竖。也是直到此时,洛九江才切身体会到为何每个和寒千岭作对的人面见寒千岭时都炸了一身的毛——这种视人如视草木的目光,还真没有多少人消受得起。  不过此人眼神稍稍比千岭热切一点,洛九江苦中作乐般估量着:最起码我在他眼中看起来像株药材,比草木更有价值。  这人的修为洛九江体察不到,想来绝对比自己要高,此处又是他的家门口,论起来天时地利人和自己一个不站,何况从对方的视角来看,陌生人突然出现在自己家后花园,还毁了家中的珍奇花木,也难怪他敌意满满。  这笔糊涂账论起来,自己也没错,对方也没错,就算真动起手来,自己赢了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对方赢了也不见得开心,所以如非必要,洛九江真不想和他冲突。  除此之外,洛九江竟然因为千岭的缘故,在看到对方寒凉眼神的时候,对他有一丝近乎共情的诡异好感。不过这也就更没必要让人知道了。  “阁下且慢动手,此处既然是药峰,不知道友可是药峰峰主阴半死?”  那人态度半死不活地看过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洛九江:“……”  他这幅表现,倒让洛九江心中确定了一半。他一边腹诽难道这人正是因为这个表情才叫这个名字,一边有商有量道:“我并未蒙骗你,但我知道友一定不信。好,那便算我误入此地又碰坏了这株花木,情愿赔偿作价可好?”  阴半死没立刻就对洛九江动手,却也看不出是否应允——从他脸上瞧出心思实在太过困难。他淡淡发话道:“问霜花一朵市价百块灵石。”一边说着,他一边低头打量一圈,那棵被洛九江不幸砸中的花树连枝带杈已抖落了百朵问霜花。  洛九江:“……”这个价格,确实出乎他意料之外……不过他想想也就理解了,书院学子早晨围着神鹭射箭,总不能只是为了荣誉和磨练,想必也有问霜花珍惜的缘故。  万块灵石他现在恐怕拿不出来,要是这位药峰峰主非逼他现在就掏,他也只好自己跳到对方架起的柴火堆上,可怜巴巴地提醒他千万别洒辣椒面了。  阴半死仍不罢休,他说话竟有个大喘气的毛病:“况且我不要灵石。”  洛九江不由微笑道:“那便以物抵物可好?”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若是药峰峰主让洛九江当场掏出万块灵石赔偿,洛九江如今赔不起。但要是以物易物的话……他还真有能抵得上这株花木的东西。  当初和谢春残从地宫中离开之际,他收集了一大包的掌中花种。  当初洛沧压他背书是让他最稀有往不稀有背起,其中铭音螺在记载内,掌中花亦在记载内。至于这问霜花还是不久前书生提过,那就肯定没有掌中花来得稀有了。  “不知道友可否愿以掌中花籽相易?”洛九江从储物袋里拎出一个自己从前分装的小包,下一刻,阴半死接过了那不足香包大的小袋子,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这个赔礼。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袋子,捏出一粒漆黑种子放平于自己掌心,洛九江和他的眼睛都同时落在那其貌不扬的种子之上。  一炷香过去了……两炷香过去了……  阴半死缓缓抬头,盯住了洛九江。  如果之前他还肯让洛九江选几分熟的话,现在恐怕就只肯让洛九江选几分焦了。  洛九江忙道:“我确实从未骗过你一个字……”他也不解为何种子开不出掌中花,此前也没看书中记载过这花还挑环境开啊。  一面想着,他一面从阴半死掌心中取回那颗种子。只是一握之间,无根白花便在他手掌上半开半绽,那笼罩着圣洁光华的纯白颜色,几乎让人的心都能温柔下来。  看着洛九江掌中顺利开放,温顺如同羔羊的花朵,阴半死的脸色终于稍变。  不过他形貌实在太过奇异,蜡黄的脸色再变也很难被外人窥出端倪。他将袋口扎进收进怀中,显然是默认了这次交易。  洛九江松了口气,抬脚欲走,又被对方阴恻恻地叫住:“站这。”  “嗯?”洛九江回头,正对上阴半死无声在他背后高高举起的锋利巨斧:“!!!”  洛九江下意识拔刀相对,却恰好与那斧子平行错过。一句“有话好商量”被生生梗死在他喉咙里,他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药峰峰主,操起个比他还壮还重的斧头,利落无比地就把洛九江身旁那棵问霜树给砍了。  洛九江:“……”  似乎是嫌洛九江站得还有点远,此人单手一扯,拽着洛九江领口把他拉近了些,另一手随便把斧子一扔,巨大斧子震得附近地皮都颤了一下。体察到洛九江正在懵逼的挣扎,阴半死左手收紧,空出的右手一指被刚被砍断的新鲜树桩,抓起什么迷蒙如雾气般的东西引向洛九江,然后啪地在他脸上糊了一下。  如未化冰的溪流一般,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被这猝不及防地一下拍入,在他经脉中缓缓流淌,这种感觉寒凉却不凛冽,冰冷却不阴森。随着它的流动,洛九江丹田高悬的那颗明珠也响应一般放出光华,大量灵气几乎凭空出现在洛九江体内。  那带着凉意的舒适布满全身甚至不用一眨眼,而洛九江的突破也只在一瞬间。  他晋升了。  现在他的修为直逼筑基四层大圆满,显然是那白雾与丹田内的明珠相互照应协作的成果,或许也有先前白鹭带他在高空中飞行片刻的体悟,这三者结合,让他得到了比其他人更丰厚的收获。  洛九江睁开眼睛,显然阴半死也没想到他修为能涨这样多,从头到脚打量了他好几下。  “刚刚峰主为我施用的是这棵树的树魂吧?多谢峰主相助了。”  据说品阶较高的植株会有植魂,作用各不相同,想来这一株的作用就是帮人晋升修为了。  洛九江感激微笑着,在修为晋升和“原来他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惊喜之下,他眼中的阴半死形象变得无比亲切,亲切到洛九江顺手就把自己手心里的那朵掌中花别在了对方襟上,“峰主拿回去做研究吧,还能和种子对比一下,我这里也不图多留这一朵。”  仿佛突然降临的台风,宛如毫无防备时发生的海啸,也像是黑暗中撕裂天际的一道狰狞闪电,更如同窄小房屋后背后向你幽幽吐出一口阴气的鬼影。  阴半死:“……”  气氛突然压抑得可怖。  阴半死无声地低头看了那朵被别在襟上的掌中花一眼,然后徐徐抬起头来直面洛九江,脸上神色已经变得分外可怖。  洛九江:“……”不对他好像想错了!  “你……”阴半死只吐出一个字,然而从这一个字的语气中洛九江却仿佛已经听出自己的无数死法,他干笑着倒退一步,便听对方咬着牙根,从牙缝中挤出冷飕飕地两个字,“拿着。”  虽然看他神情似乎恨不得想说“去死”。  洛九江连忙重新乖乖把自己那朵掌中花从他衣服上摘下来。  “……”抬头再看,阴半死此时脸色已经绿了。  “拿、着。”他一字一顿道。  饶是以洛九江冰雪聪明,也反应了一瞬才找到阴半死让自己“拿着”的真实对象。他沉默片刻,试探地把手搭在那棵已经被几斧砍断,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问霜树上,不确定道:“这个?”  阴半死鬼气森森地看着他,没说不是。  洛九江:“……”  即使问霜树形貌与桃树杏树这样的果树相近,但算上树冠也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洛九江腰间虽有储物袋,但还没一个有这么大的空间能装下它,照这么说来他要带走问霜树,似乎也只能一路把它扛下山去。  可纵观整个药峰峰顶就只有这一棵问霜树,他要是就这么带走了,那明天神鹭再来还能叼到花吗?  “学子们争射神鸟来赢问霜花,我就这么把它带走是不是不太好?”洛九江试探道。其实阴半死的意思他明白,无非就是那一包掌中花种太过贵重,几根断枝还抵不上价。问题是一来洛九江真没把东西太放在心上,二来你嫌贵可以抓一把还回来啊。  先斩后奏把树砍了塞给自己,这岂不是在难为他洛日天?  阴半死垂眼在木茬崭新的树桩上一扫,不用说话嘲讽之意也非常鲜明:树都砍了你再来说这话?放什么马后屁呢!  问题是谁能想到你杀气沉沉地在人背后举斧子是为了砍树?洛九江揉揉眉心觉得实在头痛,只好蹲身抡起问霜树抗在肩上。这棵树说是价值万金绝不为过,被他这么一扛气质全然变味,好像只能进灶膛里去当柴火。  “今日打扰峰主了,我这便告辞。”  阴半死依旧没有发声,他郁郁地看着洛九江,即使表情不动,但无论是微垂的眉眼,周身的气质,乃至他的发型站姿都透出一种逐客之意。他可能确实有种天生气场,只要是他足下所踏之地,方圆十里内都会幽幽散发出一个“滚”字。  于是洛九江恍然大悟。  按那书生所说,这位药峰峰主对于将死之人从来都是一句“难看,不治,滚出去。”他最初听来还好奇怎么没人蒙他麻袋。现在亲眼所见,他才知道纡尊降贵地说一声“滚”都是此人对将死者特别的优待。  毕竟他平时都不用开口,直接就可以用大地磁场劝人滚蛋。  见洛九江干脆利落地离开,阴半死仍没移开他的目光。洛九江本就感知敏锐,被那人用钉子般的视线一路追着,下山脚步不由不有越走越快。那视线还十分专一,紧盯他后心不放,仿佛要看穿他的皮肉筋骨,直透前胸。洛九江琢磨了一会儿自己这个地方有何不对,然后脚步骤然一顿,只觉茅塞顿开。  自己怀里,也就是阴半死若真能用眼神把自己锥出个洞来便能看到的地方,好像还揣着那朵又从他襟上拔下的半开掌中花。  ——想要你直说啊!  ——要不要折回去再把花给他别回去?  ……算了吧。这位峰主的脸插了发黑,拔了发绿,要是自己再去而复返一回,他没准要换个靛蓝色呢。  这样一想,洛九江毫无负碍地重新迈开了脚步。下山的路一共也只有几条,期间不免要碰上药峰弟子。他们见洛九江这幅造型不由多看了两眼,在意识到洛九江扛得是什么后立刻两眼发直。  他们的眼神大体可以分作两类,一类叫做“哎呀我的妈啊你竟然还活着。”,另一类叫做“有好吃好喝的就快去吃点喝点吧。”  洛九江:“……”  路走一半便碰上游苏,这少年公子正被那方才见到的黑袍人背着。见到洛九江他急忙跳下黑袍人的背,看也不看洛九江扛的花树一眼,匆匆跑来握住洛九江的胳膊,眼圈都急得有些发红。  “太好了洛兄,你平安无事!阴师兄还没有把你熬成药汤!” 第61章 她不说这话还好,说了以后简直让邱常云呕出一口老血——不为别的,就为他被仇狮当场逐出书院后,那位众人传言中“风度翩翩、决不让人半点为难”的游公子,真的当场点了一储物袋灵石派人送给他做盘缠!  他现在或许什么都缺,但灵石是真不少,可这灵石根本拿着呕心又烫手!  邱常云咽下一口浊气,勉强挤出个微笑来,他作势下拜道:“不,不用。师妹,师兄临走前只有一事还放不下,想要托付于你……”  那女子慌忙将他扶住:“师兄于我有救命大恩,说什么求不求的,有事只管吩咐小妹就是!”  邱常云顺势起身,作出一副哀容:“这次被逐出书院,是我怒迷了心窍,活该如此,也没什么好说。只是那洛九江……唉,他着实不是个东西!”  说到这里,他自己不免带了三分情绪出来:“当初我和他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比试,但个中细节却是只有我们两人才最清楚。他再三挑衅于我不说,更以眼神语气,举止动作刻意搬弄是非,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我离开书院也就算了,却不能让这等毒瘤继续祸害书院中的诸位同窗!师妹,这全都要仰仗你了。”  这一番陈词邱常云自觉慷慨激昂,唯一的听众却有些无动于衷。  沉静女子默然了一瞬,才缓缓道:“师兄,这位洛公子,我也曾远远看过他一眼,实在瞧不出他是个那样的人。”  邱常云听出她言语中有推辞的意思,大骇道:“师妹,你不信我?我救你一命都不比你看他一眼更能取信吗?”  “……小妹哪里敢不信师兄,师兄放心,小妹从此必然紧盯这位洛公子,若见他举止不轨,那就一定上报书院,倾其所有阻止他耍弄心思,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沉静女子发觉邱常云眼中仍有不忿之意,只好委婉道:“邱师兄,我听人说过那一天事端的起源。”  “……”事情的争端自然是他欺压散修在先,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实。邱常云脸色阵青阵白,片刻以后郁郁道:“算了,你是女子,难免怕事。你不愿意就算了,看在我当初在猛兽口下救了你的份儿上当做没听过罢。我会去找红师妹。”  “……慢。”沉静女子的脸色终于变了:“一事不烦二主,师兄何必去打扰红妹?师兄想让我怎样做,吩咐就好,我又哪会推辞?”  你分明一直在一推二做五,当我瞎吗。邱常云心中冷笑,面上仍克制道:“我想着拔去这样的毒瘤只求快速,也不要在意用何手腕。君子不可欺之以方,对小人却没这个顾忌……师妹,你可愿跟阴峰主说,这登徒子有扰你的清誉?”  见面以来,沉静女子形状姣好的眉弯第一次紧皱起来:“……师兄,你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药峰峰主见死不救的古怪名声是出了名的,他容貌怪异,行为孤僻,言语冷淡,但做事并不是完全无迹可寻。书院中辈分老一点的弟子都知道,这位阴师兄似乎有个什么心结——他听不得自己峰中年轻貌美的女弟子被旁人轻薄。  要说他是自己长得丑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所以把满峰女子视为自己禁脔,那倒也不是。他真正支使起来,男女弟子全没什么区别,让女弟子去给毛虫剥皮、给雪蟾掏腹,以致把女孩儿吓哭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干。  可若说他因为自己一眼可见的光棍命运而变了态,不能看见男女互通情意就更是扯淡,惜字如金似他,曾亲口褒奖过峰中颇为恩爱的两对儿:“难得,保持。”虽然药峰弟子一致认为他是在表达在药峰这种喝水都要抽空的地方,能挤出时间幽会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峰主,在某次一个女弟子被人侮辱调戏,悲愤之下拜告到他门上来后(药峰弟子后来一致认为师姐那天肯定哭掉了一半脑子,气大了两倍胆子),他当场发下邀战帖一枚,差点让那个小界少主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之后就连院长都被惊动,亲自到场调节,那位少主侥幸保得一命,但他滚蛋时仍带着一生也无法改变的半身不遂。  这件事影响太过恶劣,书院诸长老专门为此事开了集会。据传阴半死无论被人怎么劝告、追问、引导、回护,口中都只念定十二字真言:“要杀就杀”、“要废就废、”“死不悔改。”  哦对了,还有句“不听”。  最后院长出面,这事最终不了了之糊涂过去。此后还有人不长眼睛,对着药峰女弟子言语不干净,第二天就被他一张邀战帖找上门去,虽然没再重手到过杀人的地步,但最轻结果也是被他逐出书院。  阴半死在医道上境界精妙,从他到来后药峰峰主便再无易位,为人又向来以“没医德,不是大夫,区区一个配药的”自居,想要人不痛快简直再容易不过。幸好他平时也不出手,不然书院众弟子宁可面对三个狂暴的仇狮师兄,也不想单挑一个一切如常的云深峰主。  如今邱常云竟然想在这方面磋磨洛九江,用心实在不可谓不刻毒。  邱常云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目的,索性不再装模作样:“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师妹是觉得为难?果然我还是去找红师妹……”  “……”沉静女子被气到发抖,她深吸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师兄,红妹天真赤诚,有古君子气,做不得这样的事,你何必让她为难呢?”  “师兄也不想让她为难。”邱常云笑道:“只是我当初救过你们两人的命,现在辞别前要她还回来也不成吗?得二舍一,算来还是你赚了。”  云深峰红药姑娘以朴重出名,简而言之就是她有些死心眼。邱常云心知自己若是真为这事烦她,对方给出的解决方法简直不做二想——“诬陷无辜,非仁也;擅做口舌,非义也;不能偿师兄重恩,非信也。失仁失义失信,故无道也。今红药身无长物,唯以性命相报。”  然后便是横剑于颈一抹脖子,可他要一具女尸有什么用?倒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还不如挟着红药朝面前这女人来回拉锯痛快。  “……好,这是我欠师兄的,我认了。”沉静女子咬牙道:“你答应我,不要为这事打扰红妹。”  邱常云笑道:“师妹自己都说了,一事不烦二主。”  “不过我们峰主见过洛公子一面,似乎对他印象还不错,此事成功与否我不能保证……”  “师妹或许做不到,但红师妹想来是能够的。”邱常云笑容不尽,只是眉眼中满是阴霾:“师妹也别试图告密,我是个男子,扛摔打,你和红师妹却犹如娇花,当不起擦碰一点……我若有个三长两短,或许不能近你们的身,但有生之年往红师妹耳里传个信却也不难啊。”  这个有生之年可不是他的有生之年,而是红药的有生之年。  普天之下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我知道了。”沉静女子重复道:“我知道了。”  ——————————  “峰主,弟子有事要禀。”药堂之中,沉静女子缓缓步入,跪在阴半死身前。  阴半死皱眉道:“覃昕?”他嗅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那位七日前上了药峰的洛九江洛公子,”覃昕的身体微发着抖,像是被气到无法自控,又像是被难堪回忆所纠缠,“他、他意图对弟子不轨……”  “……”阴半死沉默一会儿,淡淡问道:“此事属实?”  覃昕抽泣道:“弟子实无颜面再苟活于世……”  “没有误解?”破天荒地,药峰峰主多说了几个字:“他不像。”  那天见过的黑衣少年,神色清正,态度从容,行事镇定,实在不像会调戏女弟子的人。  他亲眼所见对方手心里绽开了半朵掌中花。  “峰主……师兄!”覃昕惶急之下把心一横,闭着眼大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师兄!你想他连神鸟都不放过,照样招惹,那鸟可还是公的!”  阴半死:“……”  他想起了自那天起就停在云深峰顶,再不动弹一下,连每天早晨应该去校场做靶子的义务都省却的神鸟。  他最初还以为是因为峰顶没了花树,神鸟有灵不愿使学子无功而返,但三日后筹峰新批的资金下来,峰顶重新移植了问霜花树,神鹭却仍在原地一动不动!  阴半死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有家中养鸟出身的弟子大胆进言“我看神鹭像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还能是等什么?除了号称“神鸟带我飞过来就走了忘了把我载回去”的洛九江,这种半个月就要来一次的山头有什么值得白鹭恋恋不忘的地方?  这固然能证明洛九江那天没有说谎,他确实是被神鹭带着飞过来的,但有这一坨连着七天不挪窝,专心致志等人回来好再驮着飞走的白鸟,也同样鲜明有力地证明了丫是怎样一个祸害!  阴半死缓缓抬眼,脑中又浮现出了那少年熟稔至极,把半开娇花别在自己襟上的动作。  ……他摘花的手势也是那么利落。  阴半死深以为然道:“你极有道理。”  “啊?”看峰主久久不语,以为这事泡汤的覃昕抬起头来,一脸懵逼。  “给那登徒子下战帖!”  他非要教训一下这个连公鸟都不放过的二流子!第90章 游湖  “二流子”眼下正一无所知地在湖上摇船。  书院地势得天独厚,面朝古森, 背倚山林, 其中还有一泊清澈湖水, 占地数顷,擅水者还能从里面摸出活蹦乱跳的大鱼来。洛九江刚拒绝了丹峰峰主, 实在不好意思在刚信誓旦旦过“我已修了刀道”后就再去别的地方蹭课听。  “说来也实在怪不好意思的。”洛九江叹了口气,扒着船边去看水面下的游鱼。  书院碧玉湖水质干净,其中生灵不少, 此刻两人正位于湖心中央, 抬头就能见到万里无云的湛蓝天色, 这幅美景倒让洛九江有些想到自己的家乡碧海。  果然离乡日久,便生归思。  “我知道了, 明天会去替洛兄向水师姐表示歉意的。”游苏笑道, 他们两人现在共摇着一叶小舟, 洛九江动作幅度不小, 因而游苏谨慎地坐在远离洛九江的斜对角压着,以免船真的翻了, “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洛兄这样……孩子气。”  “太久没见到这样大片的水了。”洛九江坦然承认, “我出身海岛, 往常几乎没一天不去海里泡上一圈, 稍闲时潜深一点, 摸两条肉嫩骨稀的好鱼上来,去了脏腑划开皮肉入味,都不用多余调料, 只要抹上盐架在火上烤透,就外焦里嫩,鱼皮酥脆,鱼肉里还封着一口香汁……”  虽然烤鸡的本事不错,叫花鸡更是他专给千岭供应的压轴好菜,但身为海岛人,更熟手的果然还是处理渔鲜。洛九江的厨艺放在别的材料上都有偏向,但在水产一项上,只要条件充分,煎炸烤蒸焖煮脍,他还真没有不能上手的。  洛九江描述地绘声绘色,双眼发亮,到兴起处直接一拍船舷,直接翻进碧波之中笑道:“只动嘴皮子算什么,我还是直接为你烤几条才对。”  他这一下动作干脆利落,水花收得小又漂亮,等游苏反应过来时洛九江已经在水里泡了一遍,连刘海都打湿挂在脸上。  “洛兄真是……”游苏冲着水里的洛九江哭笑不得的摇头,一边想说一句这可太意料之外,一边又觉得不这样倒也不是洛九江。  “我怎样?”洛九江摸出一柄匕首衔在齿间,映得一口白牙简直发亮,难得他吐字竟然还不含糊,“这湖水清凉干净,是个深潭,想来水底定有大鱼。你等我逮上一条来便有口福了——找口小锅垒个石灶一架,那奶白鲜香的鱼汤我也炖得。”  说到鲜美鱼汤,洛九江咂咂嘴,自己就先舌底生津、心花怒放。随即不待游苏回应,他便一个猛子扎进湖水里,灵活如同一尾裹着黑袍的漂亮游鱼。即使游苏在这方面是个外行,也不由得叫了声好,心中暗想若是放在消遣的话本子里,洛兄这般人物就该有个诨号叫浪里白条才对。  后来游苏把这话讲给洛九江听,差点被对方打趣到晕。  ——“成日里在水中泡得雪白一个才算是浪里白条,像我这样整日穿着黑衣裳的最多能算个黑条,你说对不对?”  游苏点点头,却又觉得好像不该这么算。  洛九江果然闷笑:“那我要是再特立独行点呢,下水时别的不用,只系个黑披风来?”  换一般人早该骂他扯淡,光着身子在水里系着披风也不知是何等神经病的造型——该遮的一点没遮,阻力倒增加了不少。  也只有游苏还真仔仔细细地思考了这种搭配该有什么外号才适宜。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洛九江实在撑不住笑,扬手把一条尚蹦跶得欢的尺长肥鱼丢进了游苏怀里。  “那就该叫草鱼了,喏,就是这个。它刺太多,等我剔了肋间的鱼片给你涮去。”  ————————————  等洛九江抱着一条雀舌鲈翻出水面时,被游苏不断用手指轻点的花鲤才刚吐出第三十串泡泡。  洛九江把鱼抛在船上,那条鲈鱼被人从鱼眼处深钉了一把匕首搅烂了脑子,看匕柄花纹正是被洛九江咬在齿间的那枚。  这条鲈鱼实在不小,乍抛上船时甚至压得船上吃水一深。洛九江翻腾上来的动作打碎了平静水面,方才陪着游苏戏耍的花鲤慌忙摆尾逃走,只留下游苏一人怅然收回手去。  洛九江敏锐发觉游苏浑身上下只打湿了个食指指尖。  该怎么说呢……这样的矜持做派,真不愧是游公子,却也真可惜是游公子。  一边这么想着洛九江一边只手摁上船舷,他和游苏一个坐在船上一个泡在水里,然而说话时却都一般亲切自在:“阿苏,我倒有点后悔刚刚把这鲈鱼处理得太利落。”  “嗯?”游苏没懂他话里的意思。  “若这条大鱼没死透,现在就该拼命翻身、蹦跶、翻身、蹦跶……”洛九江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掌下猛然发力一击船舷,“然后船就该翻啦!眼下我替鱼行道,你给我下来吧——”  游苏猝不及防惊叫一声落进湖里,洛九江闷笑着托他一把,脚尖在半倾的船底一踢,生生把小舟还正不说,还稳稳兜住了那条刚捞上来的雀舌鲈。  “哈哈这才对了,你来湖上玩水只泡个指甲算几个意思?”洛九江的畅快笑声只发到一般就戛然而止,他和游苏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带着一片空白的懵逼和尴尬。  游苏是因为这措手不及自己已然落水的事态,洛九江则是为了意料之外的……  一处以游苏身高为直径的球状空间在水中撑开,把游苏严严实实地裹在里头。除了他先前自己探入水下逗鱼的那处指尖,游苏连根头发丝都没湿。  “洛兄下次要做什么一定早说啊。”游苏反应过来后就立刻诚恳开口,“洛兄早和我说,我也就能告诉洛兄我身上有避水珠了。”  “你这个……”洛九江一时只觉言语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艰难地指着游苏左侧肩膀的布料上缝做点缀的一排细小彩珠,“你这个……”  那一串小珠子往常被洛九江扫眼就过,并没放在心上,如今他注意到了,才发现是肉眼可见的珍贵和真贵。  “哦哦。”游苏当他不认识,连忙仔细为他介绍起这一排珠子来,“这是避金珠、避木珠、避水珠、避火珠、避土珠、避风珠、避雷珠、避尘珠……”  洛九江艰难叫了打住,又碰了碰他右肩对称的那排彩珠:“怎么这边……”  “这个?这个是以防万一,对,就是洛兄刚才制造的那种万一,所以随便缝缝备用的。” 第63章 游家老祖虽然以画魂起家, 不过近几代早就不在画魂之上投注太多精力,连带也没指望过游苏在画魂一道上做出些什么成就。游苏能画到现在, 只因为他真的爱画。  这个从来锦衣玉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捻着的花不是天生就该在花篓里呆着的小公子,可以为了突然迸发的灵感以指做笔, 拿他那双日日用千金养护的手指在粗糙木桌的薄尘上勾勒线条, 如今也同样可以为了自己满溢的表达欲扑在湿漉漉的死鱼上, 把圆润的指甲微微戳进雀舌鲈银白鱼腹上柔软的鱼皮里。  洛九江游过来扒着船边看了两眼就笑道:“看你起势力道是个大件,这鱼还是嫌小, 你画不开, 看我给你找个长度合适的来。”  游苏略有些惋惜地怅然地放开雀舌鲈, 显然是认同洛九江的那句“嫌小”, 但湖心水汽蒙蒙,四下不沾, 他储物袋中又何尝没有纸笔, 只是不好摆开罢了。他刚想阻止洛九江替他寻画布的举动, 耳边便炸开一阵沁凉的水雾。  游苏猛然侧头, 只见洛九江双手持刀, 刀尖正笔直地扎进水里。不知他刀气与灵力怎样发出,只见一道水墙凭空从湖心升起,顶端活水持续落下, 而底部仍有新水源源不断地供给上去,使水墙始终维持在一丈高度。  “你的画纸,应景。”洛九江微笑道:“画墨等我给你取来。”  他此时双手正持握刀柄没有空隙,整个人也半泡在水里,不过虽然手脚俱无闲余,但洛九江还有一张嘴。  他半仰起头,睁开眼就正对着一片苍蓝的万里青空,此刻天际无云,他胸中也敞亮无霾,气由丹田而起,从肺腑而发,清亮长啸脱口而出,在湖心之上盘旋,于碧色湖水中暗伏。  这声音先低后高,由缺空积累至满蓄,悠长气脉缓缓而出,最终使音色美如华钟,那清越啸声于水中激荡开来,以湖心为轴,碧湖之上顿生无数波动涟漪。  百千涟漪相叠的画面固然漂亮,但其中积蓄的威力却不容小觑,游苏只是一愣之间小舟就被水波向后推开半尺,他忙灌力于桨,重新划回洛九江身前。  察觉到碧水之下音杀所做的“功课”已经达到,洛九江声音骤然变调,所用音杀较方才更加低沉有力。片刻之后,洛九江周身水面上足足出现了百十道逆涌的小小喷泉,每只喷流的上端都顶着一条方才被洛九江音杀击中的鱼。  “阿苏接墨!”洛九江意气焕发道:“你只管拿己心做笔!”  他口中每吐一字,就有数十条鲜鱼被他音杀割裂,鱼血潺潺而出,被心领神会的游苏隔空吸定,将这现取的血墨汇成在空中一团漂浮的艳红。  “多谢洛兄送我好纸好墨,”游苏抬纸把距自己两三尺远的血墨团凝成一股牵引到自己面前,赤色的红在空中凝聚成一道拱桥般的优美弧线,“此画定然不负。”  被洛九江刀气激起的水墙远观仿佛凝成坚实一堵,实际凑近了看便能发现其中水流由下而上不断更换流动,只是洛九江操纵灵气的方法稳定扎实,控制着上下水流流动速度基本一致,使其平稳易上手。  这操作中蕴含的功底可称一句扎实漂亮,但这水墙毕竟是要做画布。  “新旧水墙难免交替,阿苏这张画可得快点。”  “洛兄放心,画倾心声,你刚刚分湖一刀,我见了心中正快慰的很。”  这张画果然成得极快。  此前在歇脚小亭桌面浮灰上作画的那次,游苏勾勒的线条虽然简单,但风格却足够细腻,不难看出多年功底,而今这幅则由快意与条件同时在心底催逼,最终展现的笔触完全是粗犷的。  几乎是不假思索一般,游苏振臂一甩,一条血线就在水墙上定格,翻涌的湖水冲淡血墨浓度,却未曾改变它的轮廓。水墙落定的乃是一条起伏弧线,它像是弯肘拔刀的人形剪影,又如同雁环金刀的凹凸刀背,别看画上只落下了一线血红,画中激越的狰狞之意已然初现。  刀鞘则被游苏匆匆拍上,不到半弹指就固定了形态,它不走心到几乎只是一串拖长的血色手掌印。在整幅画被水墙彻底冲淡至形貌模糊以前,游苏几乎把所有的心神都灌注在了刀锋之上。  比起“灵机一甩”的刀背和一蹴而就的刀柄,游苏全神贯注地描画了这道血色刀锋。  血线刚引至一半,水墙便因承载不住外人施加其上的高深画意而颤抖起来,被洛九江立即加倍用刀罡稳住,如此一来,水墙之中混合了少许洛九江刀意,恰同游苏的血画相合,故而此画尚且未成,而画魂已俨然惊现!  一幅好画往往开头冲动易得,结尾落笔难收,然而洛九江注在水中的刀气与游苏画中的刀意合璧,使游苏有如神助一般,比起前半程的屏气凝神,后半刀刃他则毫不迟疑地畅然一划!  在划出这道收笔之前,游苏转头看向了洛九江,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的神韵都注进画里。  在这一刻,这个一直温文尔雅的少年公子,双眼中闪烁的神光竟是一种对笔下画卷近乎执迷的疯狂。  画成而灵气动,笔畅则意淋漓。不同于之前那次画魂只有隐隐的食物香气,这一回被游苏用不到半炷香时间画出的一柄刀,宛如要脱离载体迸出一半,只让人觉得伸手就能切实地抓到一柄当世难寻的锐利神兵。  若是修为低些的修士,直面这幅血画时甚至会灵识惊颤,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刀锋割伤。  这张画,游苏画得既是刚刚洛九江的惊艳一刀,又是洛九江本身。  此刀刀背取洛九江挥刀的轮廓,刀锋又借他那一刻敢争天地的狂气,扑面而来的刀意更是近乎将那分湖一刀的意境全面复刻,让洛九江一见就大声叫起好来。  “好画,更是好刀!”  游苏吐出一口长长浊气,终于从方才那种近乎迷怔般的意境中走出:“能被洛兄叫一声好,这画虽然将要消散,但也不枉了。”  “消散?”洛九江却道:“难得好画如此,干嘛散了?”  此时血画已被水波推至水墙顶端,那已经淡了许多的血色马上就要被冲淡成丝缕浮沫。游苏闻言不由一怔,随即便感脚下船身一震,却是洛九江猛然在水中灌注入了更多的刀气。  洛九江那把刀只是平常凡物,先被他拿来分湖,又被他这样折腾,眼下实在是撑不住了。在洛九江强行把血画与水墙上多定格一瞬的刹那,他手中的刀也裂出了道道细纹,随即碎成四五块不规则的铁片。  长刀骤然碎裂,洛九江却成胸在竹地一笑,他从水中拔身而起,哗啦带起一片雪白飞浪,飞身直向水墙顶端的血画而去,将手按在血画刀柄处,长声笑道:“我友赠我金错刀!*1”  那一刻血画终于被不断涌上的水流彻底冲淡融入水中,然而作为此画的主人,游苏却猛然睁大了双眼。  ——他能感觉到,洛九江手中确实握住了什么东西。  如果极目凝神去看,便能隐隐见到洛九江手中持握着一条血线。  洛九江挥着这把独特的画魂之刀,整个人由上而下如离弦飞箭一般直击湖心。如果说刚刚他分湖一刀乃是在劈,那眼下居高临下的一刀则是在刺。  那刀状血线形随意动,一刺之下似乎能够深探至湖底。随着洛九江动作,某种如地动般的隆隆之声在湖底响起,随即肉眼可见的,一个阴影于水面下缓缓浮上,最终遽然拔出水面露出头来。  与之相对的则是洛九江手中持握的红线愈来愈短,直到那阴影彻底浮出后就完全被消减殆尽。  而直到此刻,在一旁观看了全程的游苏才想起自己应该呼吸。  “洛兄你……”  即便亲眼所见,游苏仍然难以置信,洛九江这回所做几乎突破了他的想象力。  他本以为那画消失了便算,能被洛九江看上一眼就好,激出画魂既在意料之中,也算意外之喜,但他想不到洛九江竟然真去握住了这把画魂之刀,还用这把刀作出了这样的成就。  ——洛九江用这已到直触湖底,他生生在湖心中凭一刺之压建了一座岛。  当然这岛面积不大,两个人想同时站在上面都挺费劲,放在海里只能算块礁石的大小。  而洛九江的惊喜还不止于此,他招手示意游苏再靠近一点,然后指着那岛上的一处红色的印记给游苏看。  那印记中空,边缘由细线勾勒,颜色是纯正的血红,一眼之下便觉刀意扑面而来,显然正是缩小了数倍的,游苏亲手所作的那幅血画。  “我就说何必要散,你看果然留住了吧?”洛九江有些得意地冲着游苏笑,过了一息后又温和道:“你看,阿苏,这才是真正的‘公子红’。”  游苏只觉喉间梗塞,鼻头发酸,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洛九江抬手止住。  “感谢的话便别说了。”洛九江悠然笑着,示意游苏去听远处飘来的琴音,“你听见那乐中怡然之意没有?那琴意是‘听也是我,不听也是我’,你洛兄我么,就是‘做也由我,不做也由我’——举手之劳,想做就做了,没什么好谢的。你要喜欢,还不如留这话夸我。”  游苏被逗得边摇头边笑,打心眼里觉得洛兄简直是个活宝。他果真不在道谢,反而开始夸起洛九江来,直听得洛九江又想笑又无奈。  身后琴音淙淙越来越响,象征着他们之间得距离越来越近。两人同时回头看去,只见一艘结着彩色轻纱的画舫向这个方向开来。  “诶,这乐声像是……”游苏喃喃道,然后下一刻,那轻纱之中伸出一把金泥折扇,挑开了在湖风中飘动的青帘。  “少年人三番五次惹出好大动静。”那人缓步走上画舫头,半含着笑道。  画舫中悦耳的琴声仍然筝筝不绝,只是在看清此人容颜的一刻,洛九江和游苏谁都没有再听琴声的心思。  若论及容貌之盛,洛九江毕生所见诸人中,只有寒千岭能同此人平分秋色。然而寒千岭气质偏于冷淡,甚至干脆就冰冷到置身世俗之外,与此人悠然含笑的神气全然不同。  此人给旁人留下的的第一印象,就风雅宛如晚风吹过幽幽竹林时的一声轻吟。  “公仪先生。”游苏行礼道。  洛九江也照葫芦画瓢地施了一礼。  公仪先生眼中尽是笑意,他先问了游苏近况两句,便把目光转向了洛九江,温声问道:“你刚刚用来杀鱼的手法,是不是音杀?”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洛九江点头称是。  “你刚刚所用技巧有一部分是我独创,我一听便知。”公仪先生先笑着解释了一句,复问道:“这功法我当初只传过一人,没想到今天遇到你在用。孩子,‘音杀’之术是谁教你的?”  洛九江略犹豫了一下,拿不准要不要说。  也就是在他沉默得当口,不远处又划来一支快艇,快艇头正站着个青衫的悬珠弟子,看衣衫纹路乃是药峰式样。不到三五弹指快艇就在洛九江面前停下,而它身后竟然还跟着数只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意未明,单从投向洛九江的视线感觉上讲,倒很像是来看热闹的。  那药峰弟子干脆利落地掏出一封邀战函递给洛九江:“明日正午,崔嵬峰顶,我们阴峰主有请。”  洛九江:“诶?有点突然吧,不知阴峰主这是何意?”  那弟子生得浓眉大眼,一身正气,闻言两道浓眉倒竖:“你装傻?这么多年来我们峰主邀战不都只有这一个理由吗?”  洛九江试探道:“……因为我拿了他的花?”可那棵问霜花树是你们阴峰主主动塞给我的。  弟子勃然大怒:“果然不识廉耻,你竟然还敢说出口!”  洛九江:“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弟子却早耐心耗尽调转船头走了,只留洛九江被尾随而来的诸位船客用目光洗礼,微风中偶尔飘来两句“那就是洛……”“是啊……他……胆子……天大……”  洛九江:“……”情况确实不对!  这还不止,身前的公仪先生听到这话后也不知道想了什么,竟用一种恍然大悟地语调道:“原来如此。我那朋友生性风流,必是把音杀教了哪个美貌女娘,被那姑娘作了家传。你小小年纪就这般俊俏风流,这音杀想是与哪位佳人耳鬓厮磨浓情蜜意之时,由情人教得的。”  这位公仪先生看着一表人才,怎么用词这么香艳!  此话一出,洛九江顿觉附近船只上看他的视线瞬间多了几倍,强了几倍,几乎要把他看出个窟窿。  洛九江:“……”  不!他不是!他没有!冤枉啊这!  作者有话要说:  *1改自《四愁诗》张衡 美人赠我金错刀 句。 在诗中关于“金错刀”的释义大多是指金钱、刀币,这里只取字面意思。第93章 淫贼  在前去赴约之前,游苏跟洛九江解释了一下那些关于他不明白的事情。  “阴师兄几乎不同院中弟子们动手, 他向来自诩是个捣药的, 犯不上和人有拳脚之争。所以院中诸位都明白, 若是阴师兄约人比斗,那就只有一种情况——有人调戏了他峰中女弟子。”  洛九江:“这个有人, 实在不该是我。”  游苏忧郁地看着洛九江:“我自然相信洛兄,愿替洛兄背书。只是阴师兄恐怕不会这样想。”  “不对,此事必有古怪。”洛九江左思右想还是不得其解, “从我踏进青龙书院以来, 除了那次意外见了阴峰主一面外, 就从没主动同药峰姑娘说过一句话,就真算要找, 也该是我找他们啊。”  猛然被一张约战贴砸到头上, 是个人都会发蒙。游苏也感同身受地皱着眉头替他操心, 仔细陈列着每一种可能:“那按洛兄你的说法来看, 会不会你调戏的人其实是阴峰主?”  “……”洛九江闻言联想到阴半死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气质,只觉背后寒毛都要炸开:“不不不洛某岂敢!”  游苏一听此言忙坚定地握住他的双手, 情感真挚地赞美他道:“洛兄不必自谦, 在我心中, 天下间就没有何事是洛兄不敢办, 也没有何事是洛兄办不得!”  “……谢谢阿苏你的信任。”洛九江幽幽道:“不过你真不是故意?”  游苏无辜地看着他, 两只纯洁眼睛迷茫地扑闪扑闪。其中关于“洛兄岂有不敢之事”的委屈感还未褪干净。  ——————  第二日正午,洛九江前去崔嵬峰赴约。  崔嵬峰山势险峻,终年烈风, 山顶甚至近乎抿成一条细细直线,其中一面甚至干脆就是断崖,具游苏所说,从此处跳下就能直接到达人间。  不是修真界,是人间。那里生活的都是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  作为从小就在修真界长大的修士,洛九江还是不能想象凡人究竟该如何生活——他从小修炼,灵气也从小就在他身体中被他运用自如。就像四肢健全的人无法想象天生少了一条手臂的人该何等不便,洛九江也不知道没有灵气的人会怎样生活。 第65章 阴半死不管洛九江心中波澜,只一意向前走,他指间还捏着枚小巧银针,三两步便停一停,把那银针捻上几捻。  洛九江心中好奇他这本事,凑过去细辨了一番。他的神识在同辈修为者中已经算尤为出众的人物,饶是如此,却仍然只能模糊察觉出银针气息有些许异常。  他三四眼下去,就把阴半死看烦了。这位药峰峰主紧抿着唇角回望着他,硬邦邦道:“问!”  “峰主可是在拿银针探寻我那颗珠子的位置?”  阴半死冷笑一声,似乎都不屑于回答如此小儿科的问题。他斜挑眼角睨了洛九江一眼,突然伸手隔空在洛九江丹田处一划,一声“啪”的崩断声清晰可辨。  人间灵气稀少到洛九江难以想象,比起书院来简直是断崖一般的落差。洛九江自出七岛以来,灵气只有一界更比一界浓的,还不曾体会过如此贫瘠的灵气环境——在此地找寻灵气,简直不亚于在沙漠里找水。  正因如此,原本在书院崔嵬峰上让人微不可查的灵气波动,换到此时就显得无比鲜明。  洛九江意识到这举动里包含的意味,不由讶然回望阴半死,一来惊他牵制了自己丹田自己竟还没有觉察,二来谢他在比斗中放水,没对自己下什么狠手。  丹田乃是修士全身灵气汇聚之处,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阴半死真想给他个什么好看,凭这一手引动灵气线的功夫,洛九江绝对没法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多谢峰主。”洛九江整肃容色,端端正正地对他行了一礼,“我先前比斗时同峰主说那些话……是我太自得了。”  “也谢峰主心中信我,有意让我一回,不叫我抱冤而走。”  阴半死没避没让受了他个全礼:“比斗规矩便不许下死手,我能胜于你的地方在杀人,不在比斗。我若当时杀你,你虽死了,却也是赢了。”  他说着这样杀气腾腾的话自己却仍毫无所觉一般,半抬眼皮不阴不阳道:“留你一命,是信你对我峰上女弟子无意。”毕竟你那心思都在鸟上——那鸟心思也全在你身上,就是现在都停在药峰峰顶没走呢。  洛九江没听出阴半死话里夹枪带棒的浓厚怨气,看他亲自承认自己清白还松了口气,脸上便又挂上了他常有的,也是给阴半死送花那时候的笑模样来。  “还是多谢峰主,等咱们回了书院,愿为峰主击鼓奏乐,高歌一首。”  他这可算是典型的心里没数,其实峰主看着他那熟悉的笑容和满口闪耀的大白牙,不但不想听他唱歌,反而想把刚给他抹黑了肤色的那种药膏填他满满一嘴。  他念头刚动,洛九江就觉背后一凉,不等他思考清楚自己犯了哪尊太岁,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丈就颤巍巍地向他们两人走来:“二位,二位是哪里人啊?”  洛九江对人间不熟,尚在腹中删改着靠谱的瞎话草稿,阴半死便先他一步站出去,淡淡道:“老丈好,我们是青田县过路的,想起村子里有个走得早的远亲,就来后山给那苦命的舅爷爷磕两个头。”  从他说话开始,洛九江就情不自禁地扳起了手指,简直难以置信阴半死竟还能这样正常交流,还一气说上这许多字。不但如此,他开口时腔调还改了改,带着些微口音,听起来和这老丈的土话颇有几分相似。  可能阴半死平日浸在冷峻之意里呆久了,连皮肉中都透饱经风霜的气质来。这老丈眯着昏花老眼细细看了阴半死好一会儿,才抖着一把沙哑的嗓子喃喃道:“是,该是给长辈磕头去。好孩子,看你就知道你舅爷爷必是个苦命人。”  阴半死:“……”这什么意思?他长得苦大仇深吗?  姜还是老的辣,这老丈眼睛都浊了,看人却还这样毒!洛九江在心中赞叹道。  若是让阴半死知道洛九江此刻心中想法,必然把他扔进药鼎里跟当归人参一起炖了,撇去许多浮油不要,最后总共熬成喷香嫩滑的一碗,一勺一勺给这老丈喂进去。  等三两句话把这老丈应付过去,阴半死重新摸出自己的银针确定一番,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寡言,用下巴指了指方向。  他抬起脚来,心中却暗暗数着步子。果不其然,一二三步以后,他身后那浪荡而不自知的麻烦玩意儿就笑言道:“峰主适才听人说话,下一刻竟就能仿出七分口音来。”  “我生于人间。”  说完这话,阴半死就再不开口,他引着洛九江七拐八拐,几次细微地调整了方向,最终两人一同站在了一间茅屋门口。  这茅屋位置处在村中边缘,外表也格外破落。村中多土屋,这间窄小低矮又潮湿的房子却全由茅草垒成,屋顶甚至还有破漏,单肉眼看着就知道四面漏风。若不是亲眼所见,洛九江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就是死地里的雪洞和他曾寄身过的山岩,看起来都比这屋子更舒适些。  草扎的门半掩着,屋中一阵阵透出一股病中人特有的沉郁臭气,从门口空当看去,这间窄小昏暗的单间情形就可一览无余。  一个男人正仰面躺在破席之上,他缺了条腿,大腿断茬处还尚是淤肿的,他身子痩巴巴一条,四肢细弱如芦柴棍,腹部却鼓起一块不规则的形状。听他呼吸声音像个风箱,杂音并着肺里的呼呼痰声,胸口起伏一次便仿佛受刑一般,说不好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  洛九江缓缓地皱起了眉。  阴半死对这苦难的场景却视若不见一样,这破烂屋里当然没什么摆设,更没个能藏东西的地方。他视线几次在墙角寻觅未果,干脆迈进屋里,旁若无人地掀开了男人身下的席子翻检。  洛九江被阴半死的行径吓了一跳,忙伸手制止他:“峰主这是作甚?”  “找你珠子。”阴半死简短道:“气息在这,但珠子不在。”  “那也不必这样,不告而入就够无礼了。”何况那之后还随意扯动这病人被席。洛九江叹了口气,知道阴半死脾气古怪,故而放缓了语气解释道:“其实请峰主为我找珠子只是……”  他话刚说到一半,两人就都察觉到又有人向这破烂屋子来了,便只好一同掐诀隐匿了身息。  在看清那道人影时,洛九江便睁大了眼睛。那跌跌撞撞提个铁皮大桶挪进屋里的,俨然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五六岁小女孩。  她把那水桶放在地上,喘了两三口粗气后就去拧桶里泡着的粗布,好给破席上的男人擦身体。  这男人一身久病之态,草房中更是家徒四壁,然而他身上衣服虽然破旧,却并不肮脏,显然是这女孩儿悉心照顾所至。  只要有能搭把手的力气,洛九江就难以对一些事看见不管。他正把手伸进储物袋里去寻摸合适的丹药,却忽闻身侧阴半死喃喃道:“原来这样。”  他声音一向冰冷,如今却搀上难言情绪,听起来似哭似笑。洛九江转头,只见阴半死直直盯着女孩不放,反复说了两句:“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随即不待洛九江问出口,阴半死便突然暴动出手,饱蓄灵气的一针如刀切一般自上而下,向女孩天灵落去。如果不是洛九江反应及时打偏他手腕,那女孩差点就被这一针劈成两半。  “峰主疯了不成?”自认识阴半死一来,洛九江第一次这样严厉地同他说话,“你做什么对这孩子出手!”  “蜃珠遇灵气则化水,触人经脉即钻。”阴半死面无表情道:“这女孩本是个凡人,或许有三五根经脉未淤堵。却硬被蜃珠辟开了一身灵脉——我今杀了她,或许还来得及剖出个指甲盖大小的珠子还你。”  他话音未落,胸口便已狠狠挨了一刀鞘。洛九江面色阴沉如墨,眼中似聚雷霆,一字一顿道:“峰主还是冷静一下,好能跟洛某说两句人话听。”  阴半死吃他一记刀鞘竟也不发火,只站稳了身体,目光不错地看向那小女孩,漠然道:“蜃珠贵重,我淘换不到赔你。这孩子还是早杀了干净——”  洛九江又一刀鞘反抽在他肚子上,阴半死仍不还手,半弯下腰,把话说全:“这是为了她好。”  他们两个男人突然现身说话又打起来,倒把屋里的小女孩吓个够呛。洛九江见此深吸口气,一把抓住阴半死领子把他扯出门去。  “阴峰主医术盖世,就从没想过给自己治治脑子?”  阴半死毫不还手,唇角却溢出一丝冷笑来:“你从没听人说过?绝症,难看,我不医。”第95章 悔与不悔  阴半死的话直如一瓢掺着冰碴的冷水当头浇下,洛九江手中虽还攥着他的领子, 却也真是下不去手了。  他性格本就吃软不吃硬, 如非必要又不爱戳人痛处。若不是阴半死直接对那小姑娘喊打喊杀惹恼了他, 他也不会直接翻脸。  现下阴半死做出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来任他摆弄,口中又全是丧气话, 显然也不是不知自己有错。  洛九江叹了口气松开手,给对方扯平了被自己握得发皱的前襟,理了理气好生言语道:“我是个莽夫, 做事手快过脑子。还望峰主别和我见怪, 有事费些唾沫和我仔细说——稚子无辜, 峰主好端端牵连那孩子做什么?”  他虽摆平了一副软和态度,却不能更改这话的本质还是更接近质问。然而以阴半死在药峰多年直如众星捧月般养出的脾性, 听到这话竟然也一声不吭忍了下来, 没按往日风格说两句“你算哪个”之类的话反唇相讥。  阴峰主脸上仍是一贯的漠然麻木, 他鬼气森森道:“小丫头死活跟我何干, 只是我今天不杀她,倒怕你和她来日后悔。”  “我绝不后悔, 阴峰主不妨说得更明白些。”  他既诚心找堵, 阴半死岂能不遂他意?索性连开口也不用细筛子滤字, 直接连筐带斗全一股脑儿倒给了他。  “今天你被我打吐的那颗珠子, 乃是蜃珠。”就是改了他那惜字如金的风格, 阴半死说话也绝不好听,“掌中花贵,它比掌中花更贵。”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语言表达的贫瘠, 阴半死憋了一小会儿,终于从记忆里翻找出一句合适的评价复述出来:“蜃珠本为异种椒图所凝,椒图乖僻,百年一现,千年一语,万年一珠。”  这样说着,阴半死本指望着能在洛九江脸上看到一二分惊悟神色,怎奈何对方完全跟他惊悟的不是一个方向。  “椒图?原来是椒图!”  洛九江咂了咂舌,往日想不明白之处统统迎刃而解。难怪雪姊早咬定缙云四界与饕餮心魂相连,饕餮却连死地里多了好大一个地宫也不知道;怪不得自己以刀破阵之时,墙上一次次浮现出蚌壳形状。  据说异种椒图形如螺蚌,性好闭锁。地宫石壁上最后密密麻麻铺开几万枚的蚌壳图样,原来是椒图的印记。  见洛九江实在找不准重点,阴半死脸色更沉,从牙缝中不甘不愿地挤话道:“你这珠子……比我还贵。”  听着阴半死几乎是捏着鼻子承认的“比我还贵”,洛九江心中几乎笑绝,但顾及对方心情,面上却仍要稳稳绷住。  阴半死这么诚实,连“我比它便宜”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洛九江总不至于借此讹他。他坦率道:“蜃珠在调息理气,滋润经脉上确实效果不错,峰主此前用树魂助我晋升时,它也好用,不过似乎就尽止于此了。”  “那是因为你弱。”阴半死幽幽道:“蜃珠都可以给凡人开脉,筑基能评价出个鸡毛。等你到了金丹,才是真能用上的时候。”  洛九江:“……”不是他的错觉吧,在对自己做出抨击时,阴峰主的语言能力就奇迹般的一下子突飞猛进了?  言语能力瞬间从峡谷裂缝底直跃山巅的阴半死抓紧灵感穷追猛打:“你那日借问霜树魂晋升之时,我就察觉你丹田有异,只是没猜出内蕴蜃珠。早知是这个……”  阴半死哼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然而从他的表情里,洛九江却总觉得自己看出了一股“早知道还要赔,反正都要输,不如当初直接把你打死干净”的神气。  洛九江:“……”  他谨慎地避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好,蜃珠的珍贵我已经知道了,阴峰主,咱们言归正传,你干嘛跟个孩子过不去?”  阴半死表情仍然僵冷不动,眼中却隐隐泛上嘲意:“那你可知,蜃珠能保你从筑基到元婴都无需悟心,能避三次大天雷劫。像你那颗一样大,五次雷劫也能避。”  洛九江眉头微挑,这下真正吃了一惊。  要知道筑基往金丹去时需要开悟,从金丹到元婴就更是修为与心境并存,这两者缺一不可。修为往往能用各色灵宝堆上去,心境却少有捷径可走。按阴半死这么说,这蜃珠确实珍贵无比。  但洛九江从不是那种拘泥外物的人。  早先在七岛上,他把手中最好的一棵筑基草药送给大哥便眼也不眨,等到了死地中,他拿自己的命给谢春残挡出生路也无二话。更别提从小到大他对半分给寒千岭的东西更是不知凡几,要他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小气鬼,早一百八十年就给憋屈死了。  这蜃珠确实是个宝贝,不过没有也就没有了。  难道他自己还算不上个比蜃珠更珍贵的活宝贝?  “再珍贵不也化到那孩子身上了?”洛九江微愣片刻,便自然而然地放下,他释然笑道:“我从前没得蜃珠前就没烦恼过雷劫心劫,如今没了它也该一样的过。何况这珠子陪我一段,既帮我调理了内息,又多拔高了我一段修为,算来是我赚了。”  洛九江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阴半死的肩膀,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不避嫌。他温声宽慰道:“我先前不知道这珠子如此贵重,若我早知道,斗约里就只字不提请峰主来为我找还珠子的事了——单凭峰主比斗前信我之心,比斗时留情之手,难道还抵不过一颗珠子吗?”  阴半死无动于衷地听过他一番心意拳拳之言,一张起皮蜡黄又凹凸不平的面孔没半个动作,一点表情也吝于摆给洛九江。  他只是突然转头,眼中所含的讥刺之意简直及得上之前几次的总和:“我要是说,你现在进屋去杀了那孩子,我就能给你从她血脉里熬出一颗小号的来,你动不动手?”  说到这里,阴半死微眯双目,眼中俨然迸射出两道如电闪一般森然而雪亮的目光来,比起他一贯的漠然神态竟有说不出的慑人之意:“你刚才救她一命,现在要她还你,命债算我的。”  “……”  阴半死直视着洛九江不放,似乎不肯错过他脸上显现的每一点儿心理变化。  如他所料,洛九江先是不可置信地一窒,然后眼角肌肉古怪跳动几下,最终长吸口气,显出一种已做出某个重大决定的神色来。  不等阴半死冷笑出声,他的下巴就骤然一痛,整个人被对面凭空一拳打得倒退了三步远。  “我想了又想,还是没好意思再用刀鞘。”洛九江沉重道:“峰主非得这样吗?咱们书院出身,都是文明人,怎么不比划两下还说不得人话了?”  阴半死咳了一声,刚刚那一拳让他牙齿磕破口腔,故而唾出口血沫子:“你再动手,我亲送你含笑九泉,了你心愿,让你天天能听死人话。”  话虽如此,他挨了一拳,脸色倒好了些,只是开口依然是一贯的不中听:“但愿你永不后悔,十几年后别再找我做事——你也不必找我,十几年后她连骨头渣子也不会留下。”  说罢他整整衣领,落在一刻前被洛九江握皱衣襟上的眼神无比嫌弃,随即毫不留恋,转身欲走。  洛九江心生警惕:“你刚刚那话……怎么说?”  阴半死看洛九江一眼,突然抬手就是劈面一针,洛九江刀也未拔,直接使刀鞘叮声撞开,自己则团身一跃,避开阴半死左掌弹出的三道灵气线。 第67章 阴半死:“……”  他想让洛九江先去死一死。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了自己鬼气幽幽的镇定:“你叫我老阴,我叫你什么?”  洛九江张口就来:“小洛就行。”  阴半死点点头:“凭你?”  “啊?”洛九江诶了一声,没想到他现在还会说出这种话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覆巢之下,安有完鸟。”说到这里阴半死一掸自己衣角示意,“十天里跟我这种人打上两回交道,你能算哪块老黄瓜刷绿漆的韭菜盒子?”  这一长串话被阴半死说来壳都不卡一下,比起先前他对洛九江的几句原始的言语攻击,现在他简直肉眼可见的进步神速,一息千里。  洛九江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朵掌中花,整个人呆若木鸡,颤抖不已,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有的人总不开口,不是因为他不会说。  根本是他怕说死你。  阴半死欣赏着洛九江瞠目结舌的蠢样,不由得十分安慰地笑了,笑声堪称愉悦。带着这种能让药峰弟子集体跳崔嵬峰的笑意,他顺手把洛九江手心里的掌中花取过。  捻着那花,倒让他想起来点什么:“回去安顿好这孩子后,你记得把那遭瘟的鸟领走——天天在我峰上唱歌,叫声都堪比鸟版十八摸了。”  洛九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捂着心口虚弱问道:“老阴,你也想说相声吗?”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有请阴峰主为我们实力献唱本文主题曲——《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  啊~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为什么每个哥哥都成了你的相声搭子~第97章 了结  老阴不说相声,老阴恢复了以前状态之后, 甚至不想跟他说话。  总而言之, 两人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让小女孩心甘情愿地跟他们离开——这过程中的艰辛血泪不用细表,只要看一眼阴半死的长相就全知道了。  就是到现在顺利把女孩抱走, 洛九江仍然忧心忡忡:只花了半个时辰的口舌,这小丫头就甘心跟阴半死和自己走了,这可太容易拐了些, 果然日后要多加留心才是。  对此阴半死的反应是一声冷笑:“呵, 你的口舌。”  临走之前, 洛九江问过阴半死的用药建议,给男人刮下一点回春丹的粉末外施内用, 又在村里托了人家专门收拾出间屋子, 雇乡亲照料他, 并且打算回去以后就在书院挂个任务, 保证有人能够每月都跳一回崔嵬,带着小姑娘回来探望爹爹。  关于女孩儿的具体安顿可能会涉及到一些琐碎细节, 但想来也不会太棘手。唯一麻烦的事情其实到不在这丫头身上——  洛九江至今也不想回忆, 自己抱着孩子和阴半死一前一后回到崔嵬峰上时, 周围为何会爆发出山崩海啸一般的巨大咆哮。  “他们!孩子都生了!”  “真是修真一日人间一年吗?”  “女孩儿!女的, 孩子已经老大了!”  洛九江几欲呕血, 偏偏人群中还不乏有人掌握真理般宣布道:“我就说过,孩子是小洛抱着的!”  “小洛岂会弱于峰主这什么都说明不了!!”洛九江甚至听到一位丹峰师兄不服气的声音,“哪个有脑子的人会让阴峰主抱孩子!”  洛九江:“……”  除此之外, 竟还有人不知抱何居心,想要搅混水一般的雀跃欢呼:“好好好!”  “相爱相杀!”  “三年抱俩!”  洛九江:“……”  洛九江咽下喉头的一口甜腥,作为一朵已经被淹没在人民意志大海中的浪花,洛九江决定重跳一回崔嵬峰。  阴半死一把揪住了他。  阴半死撩开左侧遮面的刘海,阴气沉沉地环视了一圈,三息之后,周围十余座山头全部哑然噤声,山谷间的喧哗回音渐渐散去,四下之间,独剩涧中清越鸟鸣。  “站着。”阴半死淡淡吩咐洛九江道。  然后洛九江终于亲面了阴峰主的可怕之处:一片寂静之中,这位堪称传奇的峰主先是用那冷淡到甚至没有生气波动的眼神依次划过周围山头,确认没人敢在此时走神溜号乃至找事后,他简短道:“比斗是朋友邀约,孩子是我徒儿,洛日天,是我朋友。”  顶着阴半死的凝视,全场无人敢高声惊叫,一时只闻诸人的窃窃私语之声,逐渐汇成一股松涛般的音浪。  在音浪之中,阴半死抬起了一只手。  那声音便被瞬间遏制,干脆利落地像只被卡住了脖子的鸡。  “为表清白,”阴半死吐字如针,一语既出便斩钉截铁,不容怀疑,“洛日天会出家。”  “什么?”说什么也没想到事态会以这种形式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洛九江错愕地睁大双眼,“不不不,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阴半死根本就不听他说什么。  他瞬间拎住洛九江的后领,指缝之中夹着一排细针,也不知什么时候又把灵气打进洛九江体内,定住了他半面身体的经脉,随即在他背心一按,将他平平推向方才那个裁决胜负的师兄,平静决定道:“剃秃。”  四野之中,只能见到随风飘落的无数烦恼丝,和一名可怜少年发自内心的惨叫。  ……  后来的事情洛九江不想提。  总之他对游苏及时赶到,拼命阻止了阴半死主动往自己头上摁香疤的行为表示无尽的感谢。  当然阴半死接着就给他配了一帖新药,又托弟子给送过来。那药敷上不到一刻,洛九江光秃秃的头皮上就重新生出黑亮青丝,最终长短几乎同他“被剃度”前分毫不差。  出家云云,只是玩笑罢了。  此事过后,游苏不解地问洛九江,他可有什么地方严重得罪过阴师兄?  洛九江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法确定游苏指得是哪件——毕竟他得罪阴半死的地方有点多。  总而言之,除了那天的场面在学院中津津乐道,广为流传之外,此事没给洛九江造成什么恶劣影响,还顺便为他洗脱了一下原本愈演愈烈的桃色新闻。  不过从此之后,书院中成群结队过来参观洛九江的人数倍增,其中不乏志趣相投之人,洛九江左认半队,右识一群,最后还真凑够了大半本百家姓的哥哥出来。  他去云深峰上领那白鸟下山之时,顺便把此事当做一桩轶闻同阴半死说了。阴半死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了洛九江半晌,然后默默递给了他一本千字文。  洛九江觉得这份期望可能有点难度。  ————————  而在这些日子里,药峰上曾起的一点小小波澜,则不为洛九江所知。  将时间拨回洛九江与阴半死比斗之际,遥望着崔嵬峰头的裁决结果,一个水蓝衣裳的蒙面姑娘无声地从微观的药峰弟子中挤了出去。  她气质稳重,眉眼间的神情又很沉静。即使作为本场比斗发起的直接原因,在见到这个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比试结果后,她也并无异色,反而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一般,连步伐都轻盈了几分。  回到自己药峰上的住处,覃昕从书架暗格处取出一封早写好的书信,单独放在一个扁平朴素的木质长匣里。  她抱着那长匣在妆台前坐下,素手于木匣上摩挲了一会儿,仿佛了却了最后一点眷恋。对着明亮铜镜,她解下面上覆着的白纱,露出一张伤痕遍布的脸。  那张俏脸上足有十几道横七竖八的剑痕,看样子伤口尚新鲜,其中有几道还没完全收口,边缘发干,露出里面暗粉色的肌肉,将女子秀美的面孔毁得惨不忍睹。  女子大多重视自己容颜,然而面对镜中映出的这一张脸,覃昕不但神情平静,甚至还可称做释然。  她缓缓拔出自己贴肉放置的防身匕首,这吹毛立断的锐利兵刃被她举在眼前凝视了好一会儿,她才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用力将其向下一挥。  几点血色迸溅在空中,寒芒的青锋骤然染上了赤红颜色,鲜明刺目。  …………  “师姐?”红药迟疑地看着眼前白纱覆面的覃昕,饶是她一贯心思并不细腻,却也隐隐感觉到对方状态不对。  覃昕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她将红木匣子塞进红药的手里:“别打开,等峰主回来后,你把这个奉给他,然后你就去闭关,不闭个一年半载不要出来。”  “好,可是为什么……”红药皱着眉头迟疑道:“还有师姐你为何要用腹语术,而且还蒙了脸……”  “师姐做了不好的事,再没脸见人而已。”覃昕淡淡道。她似乎不太关心红药具体怎样回答,得到红药会把木匣递给峰主,自己也会好好闭关的承诺后,她的神情就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  “师姐走了,你要保重自己。”覃昕将手按在红药肩头停了一停,便果断抽手离开,临走前,她与自己小师妹的红衫子轻擦了次肩。  那是红药最后一次见到覃师姐。  她性格偏于木讷迟钝,很久以后也想不通峰上具体发生了何事。她只知道那匣子看着分外眼熟。她把这眼熟的小匣子给峰主送了过去,峰主原本只是拆了信封漫不经心地看看,只是三行读过,他的脸色就阴沉下来,将盒子夹层打开一半又合上。  他让红药下去,说自己有要事要办。  红药喏声应是,退下之时突然想起那红木匣子缘何眼熟——这是她从前送给覃师姐的东西,只是时间隔得太久,她自己都不大记得。  后来她又问峰主讨那匣子,峰主说刷净了就还给她。红药等了好久才等到那普通的红木长匣,她打开夹层,发现其中有块黯淡黑迹入木三分,仿佛一块洗不去的陈年血色。  …………  覃昕的信很短,阴半死把它读完甚至还没用上一炷香。  信中详细交代了她诬陷洛九江的事情起因与经过,读得阴半死才看到一半就眉心聚起——洛九江能使掌中花开上半朵,他当初本来也不是特别信对方会调戏女子,心中倒觉得是覃昕同洛九江情人之间置气的成分更多。  他不知道覃昕过来找自己哭诉还含着这一段内情,她实在应该一被人挟恩逼迫之时就主动告知他的。  然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见到信尾的“弟子自知犯下大错,再无面目示人。幸而洛公子并峰主均无大碍,能令弟子心头稍安。弟子妄动口舌,今日愿以此为戒,自逐出峰,甘受肉刑,以儆效尤。”  阴半死也算了解自己峰上这个女弟子,知道她性格外柔内烈,如今见信中有决绝之气,心下已经有了预感。  他打开木匣夹层,刚刚抬起一半隐隐看清那物轮廓,就又飞快关上。  那一眼足够医疗经验丰富的阴半死确定它的来历,何况还有血腥气扑面而来,幸而给他送东西的红药是个呆呼呼的傻丫头,这才没发现什么端倪。  随口拿话把红药支走,阴半死才重新打开了匣子。淡淡铁锈气萦绕在鼻端,呈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一截女子的舌头。  三息以后,阴半死站起身来把那匣子放好,再拿起一个通体闪烁着不详墨色的瓷瓶,于空无一人的书房中森冷一笑。  与洛九江有了过节,倒威胁他峰中女弟子做刀,那个叫邱常云的家伙莫非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他许久不动真火,当真有人忘了他一手药力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功夫。第98章 邀约  阴半死一路顺着痕迹追至古森。  覃昕做药峰弟子已经有些年头了,连皮肉里都沁入了药气。这药气对常人来说可能都微不可查, 但对于阴半死来说已经足够寻觅到女弟子的踪迹。  当阴半死找到覃昕之时, 她正持剑与邱常云相互对峙, 左肩处有一处贯穿箭伤,箭尾被她削了下去, 但箭头仍扎在肉里。 第69章 女子止步于公仪先生乐舍前的一片竹林,剩下的路便都要洛九江自己走了。  夕照之下,晚风悠悠拂过竹林,一时只闻簌簌竹叶滴清露,遥来半曲抚琴声,那琴声幽静如独登白塔摘星,坦荡若松涛百里送秋风,洛九江漫步林中,原本因那传言和女子几句话而提起的心都为之一松。  他向着琴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那人着着件单薄儒衫的身影已经映入洛九江的眼帘。  洛九江站定的方向大半对着公仪先生的后背,只能看清他小半玉琢般的面孔,并着墨黑的一段眉梢。  琴音微变,由方才的悠远缥缈之意转为温和音调,絮絮悦耳低弦,如同春日里冰消雪融的千里沃土,隐隐表达着主人的欢迎之意。  洛九江心神为止所牵,不由击掌赞叹道:“善哉……”话临出口前他一咬舌尖,赞美之语就转了个弯儿偏向了一个诡异方向,“善哉,温温兮如鱼汤奶豆腐!”  “……”  那拨弦声似乎中断了一下,又被未散的余音遮掩过去。只是修为高如公仪先生这般的人物,怎么还会有无力继弦的情况?洛九江想:自然是我听错了。  琴音再转,先前初萌的惊蛰生息之意渐渐生发,眨眼间似乎就已经绿草如茵,燕衔新泥,飞禽走兽在大地上又重新有了消息,万物乘东风青木之力,尽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祥和来。  洛九江陶然道:“妙矣,盎盎兮如青蔬蘸大酱!”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眼下的角度只能看到公仪先生一个背影,洛九江还是觉得公仪先生正缓缓露出一个意味复杂的微笑。  但他在长辈面前哪里敢随意放出神识,又没生成一双能够透视的贼眼,这自然是他随便得来的错觉了。  乐声由高昂转为跌宕,几乎让人错以为直视了一轮夏日骄阳,此时大江自由奔涌,百川入海,茂林葱葱,空气都是暖的,热的,人心更是蒸然似火,情谊已然滚烫火热。  洛九江按住心口,似有所感道:“大美,烈烈兮如鲜香毛血旺!”  琴音一下子由盛转衰,直接从夏日的热烈奔放转为冬日的严寒料峭,完全省去了秋天的肃杀萧瑟之气,似乎是打算早弹完早好,早结束早完。  然而往日里最会随机应变,借坡下驴的洛九江此时却好像没长眼睛、没长耳朵、同时也没长脑子一般,仍饱含着深情将最后一句话说全:“摧我心肝乎!凄凄兮若苦瓜鱼腥草!”  公仪先生的身影合着琴一起动了动,彻底留给了洛九江一袭清癯背影,像是再也不想理他了。第100章 错认  洛九江站定等了一会儿,见公仪先生连身也不转, 便试探道:“先生似乎有所体悟, 小子不便打扰, 就先退下了?”  “回来。”这下子公仪先生总算转过身来,上次在湖面上见他时, 这位先生满面笑意,人又生得风流儒雅,浑身上下宛如发光一般, 除了爱给人扣锅外再挑不出别的不是。然而现在他脸上俱是好气好笑的神色, 看起来倒让洛九江感觉亲切了。  两人对视片刻, 公仪竹终究再绷不住眼角一点怒意,他一边摇头一边笑道:“凭你师父那般的性情, 竟能养出你这样的徒弟, 实在算是奇事一件了——进屋来吧。”  他也真不愧是能调教出五位乐峰峰主的人物, 不但琴音是洛九江从未听过的动听, 连简单拉句家常的悦耳程度也异于常人。  他发音断句习惯皆与众不同,听着却绝不至于让人觉得不适或别扭。其中音调起伏, 合辙押韵, 给人带来一种极为纯粹的音律之美, 一句话中轻重发音错落不一, 听来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 使洛九江连魂魄都为之一荡。  他话音落定的第三弹指,洛九江才从那种单纯的美妙声韵中回过神来,恍惚着理解起对方话里的意思。  公仪先生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情况, 他悠然抱起自己爱琴,也不催促洛九江,只含着笑在一旁看他。  洛九江脑子晃悠了好一会儿,才腾出足以领会公仪话中意思的空间。在把这句话的含义翻译过来以后,洛九江第一时间就目光炯炯盯住了公仪竹。  公仪先生哈哈一笑,曼声吟道:“大善,沸沸兮如泼汤。”  玩笑般还了洛九江一句后,公仪先生就悠悠地迈开步子,掀开门口竹青色的杂玉珠帘,回头一笑,进屋去了。  这回轮到洛九江倒吃了自己招数一耙,苦笑着直揉额角,三步并作两步追进屋里。  正堂桌上早砌好了一壶香茶,紫砂的杯盏倒扣在托盘之中,尚未有人动过。公仪先生早早落座,见洛九江抢身进来,也不说话,只漫漫地分他一个眼神,目中是一种极安闲的含笑神气。  洛九江方才听琴时抛到九天之外的眼色突然又都回来了,他殷切地上前去为公仪先生倒茶,脸色极为正直,瞧起来真像个一心想要拜师的学生。  公仪竹也不难为人,他接过茶水啜了一口,眉眼就缓缓舒展开来,示意洛九江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吧。  洛九江也不客气,直截了当道:“先生您认识我师父?”  “难道你不认识小苏那孩子?”饮了茶水后,公仪先生声音较方才更湿润松弛了些,他倚在梨花圈椅的椅背上,看神情就像只被人搔着下巴的猫,“生而不凡的人物相互认识,让你感觉很惊异吗?”  奇异地是,这样堪称傲慢的话经由他的口说出来,气质竟还是谦和而温柔的。  “不敢。”洛九江先应了一句,才疑惑道:“只是我与家师缘分尚浅,不曾有幸听过先生这般的闻名人物。”  公仪竹闷笑一声:“你师父那个性格,要说会主动提起和谁的交情,我倒比你更好奇。”  ……好像确实是这样。  洛九江在洛沧身边学习也有一阵子了,偶尔涉及到某门功法时或许会听到他对一二人物的点评,但要说他师父谈到“某某和我过往旧交”,那是从来没有的。何况他师父性格中还不乏尖刻之处,要是洛九江有胆子当着那些被评价者的面复述一遍他师父的原话,那他从此改名叫伯邑考也是轻的。  这么一来,洛九江倒有点庆幸师父没在他面前评价过这位公仪先生了。  似乎是为了完全打消洛九江疑虑一般,公仪先生又懒洋洋补充道:“你师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也没个消遣,上次还给我来信炫耀养个徒弟解闷的很,信上说他新给你讲了九族异种,可有此事?”  洛九江默默在心里对了一遍:洛沧成日坐着轮椅,确实不爱出门,烧纸钱喝酒与其说是消遣,倒不如说是消愁;他让自己背得第一课就是龙神创世分了四象九族,后来也把异种的事详细讲了。  至于养徒弟解闷……天天找茬揍徒弟一顿,没准也真挺解闷的?  正当洛九江动摇之际,公仪竹复提了最后一句:“你的这个假名固然气势充足,但从风水上讲却不利于你——你名字不是从水属的吗?怎么取了个这么阳盛火足的名字?”  “这名字是朋友送的。”洛九江解释道。  ……这还是洛九江化名“日天”之后,第一次有人提到他的真名。  既然公仪先生说得条条都对,又没什么骗自己的理由,洛九江也就先权当他是自己师父的半个旧识。  已经知道洛九江师承何处,公仪先生叫他前来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收徒。他如任何一个体贴可靠的长辈那样对洛九江关怀道:“你把蜃珠取出来了?在外行走确实要小心一些,你年纪小小不爱张扬,能有这份心思也是难得。”  洛九江白得了一句夸,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对方,蜃珠其实是被人打吐丢了。  “只是除蜃珠以外,你身上的龙气虽淡,却也不是没有……不过我想这个你大概是自己收不起来?”公仪竹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在洛九江眉心一点,似乎替他收拢起了什么东西,又赞赏他一句:“以你的年纪来说,实在很不错了。”  洛九江下意识捂住了额头,毫无防备之下被一口点破“龙气”二字,让他神情都空白了一瞬。  他一时不知摆出什么表情,倒是公仪竹看着他的神色无奈地笑出声来:“真是孩子,你师父不同你说,你便以为他没看出来吗?到了我们这种地步,只要看你一眼就明白,只是你师父那个脾气……他不爱说罢了。”  还不等洛九江从“原来你们都知道千岭身份”的震惊中脱身出来,公仪竹便向着洛九江的方向俯了俯身,亲切道:“这是好事,你师父不夸你,我却要替他恭喜你的。”  洛九江:“!!!”这话里的意思……恭喜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一时之间,洛九江竟不知道先惊讶“师父竟然知道千岭是龙”好,还是先怀疑“我和千岭两情相悦的事要真叫师父知道了,他真会夸我而不是打断我两条狗腿吗?”  也是,洛九江心中慢慢梳理着有关七岛的那些珍贵记忆:神龙和九族合称异种的事还是师父告诉自己的,师父更是在见千岭第一面就直接称他为异种——这正是他们师徒二人结缘的契机;虽然师父也同样说“神龙已经不在”,但那时他对千岭的身份一无所知,洛沧又一向不爱看他和千岭来往,说这话未必不是故意骗他。  想到这里,洛九江又头疼起来:公仪先生跟师父是一辈人,他们上了年纪的人就是爱做媒,长得再年轻、声音再比唱歌动听也是一样。对方看自己有了道侣,轻轻松松就能说出“替你师父夸你”这种话,却未必清楚师父对千岭的态度。  说起来,怎么会露馅的这么快?洛九江抬起眼来又问公仪竹确定了一遍:“先生,真的这样明显?”哪怕都没看到千岭本人,就能凭一缕龙气给他们两个恭贺新禧了?  公仪竹挑眉道:“若我与百人一齐抚琴,依你这桌满汉全席的水准,可能第一耳就听出我来?”直到这时,他竟也不忘调侃洛九江一句。  “能。”一箕黄沙之中独有这一颗明珠,若不能一眼认出,那是观者无能。  公仪竹微笑道:“那么,就是这样显眼。”  ————————  待送走了洛九江,与他确定了明天再见的时间以后,公仪竹缓缓将桌上的紫砂杯收进茶洗之中。  窗外竹林沙沙作响,公仪竹能分辨出那孩子正穿林而过的轻微摩擦声音,想起那“色香味俱全”的听琴答案,他不禁摇头轻笑,眼中缓缓溢出半分怀念。  他的气质和思路,乃至相貌类型,竟然都颇有几分肖似少年时的沧江。  又想起了这孩子那手来源可能十分香艳的音杀功夫,公仪竹失笑出声,心想这莫非是天生注定,才让他教沧江的本事被这风流少年学去?  若不是察觉到他丹田的那颗蜃珠,认出了这是椒图的徒儿,凭他对音杀的了解程度,也凭他湖上一刀中隐隐可见的沧江影子,公仪竹就真要以为这是老天给他准备的好徒弟了。  椒图上次来信同自己炫耀这黑蛟徒弟时只提到他天资非凡,可没想到短短时间内,他竟连龙气都修出了些许,更没说过他有这样活泼有趣的性情。  只是椒图向来沉默寡言,一百年亦不一定开口说一句话,料想也从未明确地肯定过他什么,怕是把这孩子闷着了——看他听到自己夸赞时的惊异模样,也许还是第一次从长辈那里获得表扬。  说来岂不是造化弄人?椒图收得这样一个聪明机灵的好弟子,可他本身的性格却决定了他很难做个宽厚体贴的师长;而自己有心教几个好徒弟出来,却偏偏弟子缘淡薄,遇见良才美质又晚了一步。  沉渊。公仪竹念了一遍椒图这得意弟子的名字——太多巧合了,他名字的两个部首竟也和沧江一模一样。  被他教导过的弟子都没有善终,就连沧江这个只在他手中学了一点小技的朋友也英年早逝,诸多前例在先,公仪竹倒真不敢正经教这孩子什么,但平日里多加照料,再亲自带他去些适宜的地方好好锻炼,却还使得。  因着沧江的原因,公仪竹本就对这类开朗豁达的少年抱有一定好感,加之他怜对方在椒图手下缺少关爱,那就要照顾更甚。  不过……是错觉吗?沉渊这孩子言谈举止的某些角度气质,倒有点像那个玩蛇的?  公仪竹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归结于自己多心了——要知枕霜流和却沧江性情特征其实几乎完全相反,天下哪里能养出这么个孩子,身上竟可以同时糅杂着属于他们的特质?  总不能是他们两个背着人偷生的罢。公仪竹在心中玩笑道。第101章 天地人  公仪竹确实是个相当亲和的长辈,洛九江与他第二次见面时, 谈论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只有一点让洛九江十分纠结, 那就是不知为何公仪竹把见面地点定在了学院附近一家颇为闻名的酒楼包厢。  洛九江:“……”公仪先生可能对他有什么误会。  不管怎样, 公仪先生见识广博,对洛九江向他请教的问题向来有问必答。而且他性格又好, 不像洛沧那样,一句话里讽刺七个人物还只是起步。无论是何话题,经由他口后便有一种娓娓道来之感。  何况他声音又华美胜过世间最好的瑶琴, 再没营养的废话被他那韵律独特又抑扬顿挫的语调念出, 也直如洗涤灵魂一般, 让人三月不知肉味。  譬如现在,他冲洛九江笑着问出:“你的口哨我已听过, 不知你用乐器做过音杀吗?”时, 洛九江就连老底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个干净:“还是口哨用得最多, 琴箫也用过, 哦,还用过锣。”  公仪竹的目光奇异起来:“锣?”  “嗯。”洛九江正努力训练自己对于公仪先生说话语调的抗体, 但凡心神能够松快一点, 就用尽浑身解数满嘴跑马车, “师父正是看中了我敲锣的非凡才华, 这才将我收为入室弟子。”  “……喔。”  公仪竹点了点头, 没再就这个问题说些什么。  但是吃过这顿饭叫来小二结账时,他直接问了常年包下这个包厢的价钱。  洛九江:“……”  他隐隐地觉得,这可能跟锣不锣的问题有那么些许关系。  ————————  即使对自己妨碍弟子的命格多有顾忌, 公仪竹还是教了洛九江一些东西。  “音杀只是小技。”公仪竹一边说着,一边滑指轮弦:“乐之一字,乃是大道所钟,一音能令万物生,一音能使万物死,你若只看重音杀的杀伤力,那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启蒙儿歌尚不认得,倒先在去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就肚大内空,似无根浮萍,徒惹人笑罢了。”  寥寥几语的时间里,他只拨弄了那琴弦一下,但就是这样,放在两人中间那棵细弱的月季,竟也从孱弱的枝茎上钻出一枚花苞来,微微地绽开了些。  “这是生。”公仪竹温声道,“我若再振弦,表现出来的便是死。”  伤害总比生发来得容易,故而不必刻意演绎。公仪竹没有一指断绝这株新开的月季短暂的生命,他捧起花盆,把它移到了窗台上。 第71章 “好孩子。”公仪竹赞赏地笑了笑,“那我便继续向下说——有道源的,成为了九族四象,没有道源的,就成了现在仍然蒙昧凶狠,与时不合的异种,像它一般,将要为我们所杀。”  洛九江后知后觉道:“先生,我们此行是来杀这望天犼的?”  “嗯?”公仪竹理所应当地回望过来,“你这般爱交游的性格,青龙森林这些日子来的异动你没打听到吗?异动源头就是这头长成的望天犼,森林紧贴书院,不杀此獠,书院弟子日后在古森中就要如履薄冰了。”  说到这里,公仪竹还拍了拍洛九江的头:“要杀这头望天犼,不必多动我一根手指。我特意带你来此,就是为了把道源和九族的事和你讲,我身份所限,心总不能太偏,但你在我心中与亲传徒儿也没什么两样……你这样聪明,我虽不明说,你也总能体味。”  “是。”洛九江轻声道:“多谢先生,小子今生万死不能报之,我都明白的。”  公仪竹便欣慰地笑了。  他身为九族中的囚牛,自然也握着一滴道源。平心而论,他倒并不觉得异种与异兽之间有太多不同——虽然要杀哪个也不会心软——两者之间的区别无非一滴道源而已。  沉渊这孩子本体乃是黑蛟,认真说来也算异兽中的一种,而且还是比较聪明的那种。九族之间已经做了这些年世世代代的同僚,面子情在,公仪竹不大好明说,但他偏爱这等和他相处过,情谊如弟子般的聪明孩子,其实已经给足了“拿到滴道源,你就是异种”的暗示。  而在洛九江心里,这却又是另一番意味:千岭是异种,千岭是神龙。公仪先生又知道自己和千岭的关系,这话分明是爱屋及乌提点他千岭未来所需的——公仪先生真是个好人,他和师父的友情也真让人感动!第103章 掉马  “出来了。”公仪竹抬头望向森林深处的某个方向,面上仍是那意料之中的悠悠神气, “会被道源吸引, 果然是我们这些异兽的本能啊。”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身边的沉渊。但这孩子方才见了他手上道源, 却只是沉浸于大道之中,并无试图夺取的贪婪模样, 又让他高看一眼。  洛九江不比公仪竹轻松悠闲,此时还有心思思考这些东西。那只名为“望天犼”的异兽身体狭长到近乎奇异,仿佛一根顶端炸毛的擀面杖, 也像是根丰满的鞋拔子, 比例几乎脱了形。  森林深处的树木多为百年古木, 最高的说二十余丈也有,然而这只望天犼却能轻松从树冠中探出头来, 两颗藤色的眼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洛九江与公仪竹, 目光中看不出一点感情。  洛九江无声地搭住自己的刀柄, 拇指已经摁住机簧口, 随时都能拔刃而出,迎面直上。  公仪竹颇觉这反应有趣, 笑微微地低头看他一眼:“你从小在海域长大, 森林不算你的主场, 又应该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异兽, 真的一点也不怕吗?”  从小在海域长大的洛九江摇了摇头。  他确实一点也不怕, 在从死地里生死时速逃命的那段时间里,他杀过多少更只恶心的,连自己都不大记得清数目了。相比于那些眼中只有恶意和食欲的饕餮, 这只望天犼无机质的眼神甚至都让他感觉到有点亲切了。  “好孩子。”公仪竹又抚了抚洛九江的脑袋,可能是因为从前收的弟子年纪从没有洛九江这么小,身高也就没有洛九江这样矮,故而他从前虽然也是亲切师长,却从没有摸谁的头能摸得这么顺手,“这头望天犼正在成长中期,新晋了金丹修为,恰能给你练一练手。”  说用金丹够给筑基练手,放到哪里都够人笑掉大牙,想得多的没准还会跳起来喊谋杀。但在公仪竹心中,沉渊虽然还只是筑基,但是龙气已经修炼出来,种族差距亦完全拉开,跨阶对战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他只是鼓励沉渊与这只望天犼交手,并不是非要他胜了不可。有他亲自在此压阵,总不会让他受什么重伤。  正巧,洛九江本也是这么想的。  他正是少年血热的年纪,走在大街上看到青荷会都要去插一脚,见到个强大对手时的激动心绪就不必提了。那招一次成型的“裂穹窿”威力太大,故而除了在死地时拿来破界以外,他竟再没机会用过,可如今不正是个再好不过的空当?  金丹修为?洛九江微笑想道:这等对手,我尚没试过呢。  这头望天犼四肢看起来细,其实只是相对于它全身比例而言。异兽通常长得五大三粗,就算这只比例奇异,看起来肖似绿豆芽成精,但一条腿也足有水桶粗细。  “盲目减肥要不得的。”洛九江低笑一声,腰刀便已轻磕出鞘。这把刀是从游苏名下的店铺购买,通体火红,威风凛凛,第一战就遇上了阴半死这等对手,在诸学子眼中实在是把难求的宝刀。  然而公仪竹的眉头却微微一紧。  这刀不配他,这孩子虽然能用,却不趁手。果然还是自己这做长辈的哪天给他弄一把适宜的来——  要是让枕霜流知道,那就真的要跳起来骂他了。  他为洛九江满修真界精挑细选弄来的百把宝刀如今还躺在刀室内等着洛九江任意挑选,哪轮得到这歪鼻子斜嘴的老情敌先是谋划他的爱徒,又要抢先一步送把垃圾堆里拣来的破刀?  就是拎着把不称手的新刀,洛九江面上也绝无一丝畏缩之气。他重重一拍身侧巨木借力而起,弓身并腿用力在树干上反身一蹬,与此同时圈起左手拇指食指,送到唇边长长地打了个唿哨。  这几日公仪竹虽未单独指点过他的音杀,然而一法通百法,他的音杀此时悠扬悦耳与杀机并具,入人耳中时带着种残酷美感,直听得公仪竹微微一笑,心中自矜自己教徒有方。  原本因道源气息而一直紧盯着公仪竹的望天犼,终于把目光缓缓移向了洛九江。  它通体肤色都是一种岩石一样的灰,皮肤质感也粗糙地像是开采过的山体,自探头以后就愣愣地静止不动,若是粗心一点的人怕是都能把它看成一根立柱。  然而这根“立柱”动作起来时,却迅猛地不容小觑。  洛九江自树上荡起,一刀甩开,刀锋紧压着这异兽修长的脖子划出渗人声响,却也仅仅为它坚硬的皮肤上添了道泛白擦痕。  它不止看起来像石头做的,连触感也不比坚岩好到哪里。  虽然方才那一刀只是普通攻击用作试探,但也运足洛九江八分气力。要不是他尚有后招在手,一个区区筑基四层大圆满的修士完全奈何这异兽不得。  洛九江虽不太紧张,但仍对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椒图生性爱闭锁,能默默生产出珍贵的蜃珠;饕餮虽然有吃不挑,但还能勉强当做个试菜的。眼前这望天犼岩刻石磨一般,在龙神创世那个时代,它莫非是当成看门镇宅的石狮子用吗?  望天犼的四肢虽然比例细长,但是灵活得很,洛九江无意往他蹄子下面凑着挨踩,于是便在四周巨木上来回借力翻援,望天犼脑袋一点一点,试图用舌头去卷他,看起来倒很像个小鸡啄米的场面。  公仪竹仍在下面负手含笑看着。  在他的设想中,以沉渊的聪明机灵,与这只望天犼过手几下,就该能探出它的深浅,知道凭修为用刀相搏不可取,最妙的方法乃是现出原形,把这石皮岩骨的异兽绞杀了吧。  毕竟望天犼虽然在异兽中较为木讷,却也是性格急躁,非常没有耐心的一个啊……  他却不知,洛九江哪有什么原型好化。  不过洛九江虽无强悍异兽血脉,却有常人难及的天赋悟性。他在望天犼口下几次闪躲成功,望天犼盯着这蝼蚁大小的生物几番追逐无果,一来二去,洛九江活动开了筋骨,而望天犼也被激起了脾气。  异兽偏头,发出一声音波震颤的狂啸,与此同时口中也喷吐出熊熊火焰,这一刻恰与洛九江酝酿积蓄了好一会儿的刀尖相对。  一个月前,洛九江举刀向天,刀尖上有他捧出的一粒由“意”凝聚成的光。  而如今,这一式足以撕开天幕的刀招,又被他重现了。  在起刀一瞬,他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在心中做出的一个承诺——裂穹窿一式完全由他自己悟出,他可以拿去给那些求功法而不得的散修参悟。恰好这望天犼长得像个华表柱子,往书院里一板一立也不费什么劲儿。  火红刀体隐隐震颤,这一刻洛九江的战意与他所领悟的人道巧妙相合,论及精彩之处,这刀更胜从前半分。  此刻刀招就是刀意,刀意覆在刀身,而刀身握在洛九江手中,三者相辅相成,让他出招之前就预料到这一刀的落处与结果。  洛九江长声笑道:“我有一刀,欲令天下争看——”  赤红刀身如燃尽烟火般在被劈开的火焰之中碎裂散落,方才还大怒咆哮的望天犼被这当头一刀连脑壳都斩开了半个,喉中喷出一道不甘的残息。洛九江全身气力都托付在这一刀中,便如当日破界一般,在无数残刀碎片中直直坠下。  也如同当日一样,公仪先生和雪姊一般稳稳地接住了他。  只是不知为何,公仪先生脸上尽是急切,比起托着他的后背,他好像更想揪住洛九江的领子:“你那一刀里,怎么会有斩风庐的形貌?”  比起往日的沉稳悠闲,公仪竹一向华美的音色此刻都变得有些哑意:“渊儿,你怎么既会音杀?又会斩风庐?”  后来洛九江回想起来,只觉自己至少有一半脑袋随那一刀一起出去了,他竟愣愣回答:“冤儿?先生,我没什么冤屈之处。”  公仪竹:“……你不是沉渊?”  洛九江喘匀了一口气,闻言亦十分错愕,他扶着一旁树木站起,把大半个后背靠在粗糙树干上,小腿仍因脱力打颤:“先生可否有什么误会?我未沉冤,也无需昭雪。”  公仪竹:“……”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之间都想不通对方怎么突然变得不解人语,莫名其妙。  公仪竹到底虚长许多年岁,见这里说不通索性换了个方向:“你的原形呢?化出来让我看看。”  “……”洛九江百思不得其解公仪先生为何此时如此强人所难,他时到如今真觉得有些沉冤了:“先生,我是个人类,没有原型的。”  他见公仪竹目光发怔,只好无奈至极地补充了一句:“若您真非要我化个原型出来,小子也只好脱了衣裳编圈花藤带上,假装自己是个掉毛掉秃了的英俊类人猿。”  他这时候竟然还记得打岔,换个人来真是恨不得一掌把他夯进地底下。也只有公仪竹跟他相处了几天,对他喜爱得要命,简直滤镜入脑,此时此刻竟还有余力想着:好孩子,这份伶俐劲儿真是同沧江一模一样。  公仪竹深吸口气,无论心底如何惊涛骇浪,却也重新恢复了平稳语气:“你若不叫沉渊,那又是谁呢?”  洛九江此时方明白“沉冤”乃是个名字。他一边在心中嘀咕爹妈不走心,一边诚实回答道:“我是洛九江。”  这个名字……这个名字!  公仪竹就是再不通俗务,对于消失了若干年的枕霜流刚一出面立界,就私下里找得天翻地覆的对象也是有所关注的。  他强压着自己的语气,不让自己如今近乎汹涌的心潮从口吻中泄露出来:“那你的师父……”  洛九江有点奇怪地看了看公仪先生,但还是如实道:“家师姓洛,名讳是个单字,为‘沧’。”  公仪竹:“!!!”  虽然跟“枕霜流”三字不沾一点边,可一听沧江的沧,他还有什么不能明白!  身为千百年来都优雅从容,兴趣高雅,爱好音乐的异种囚牛,公仪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破功到在心中疯狂骂娘。  ——这他妈,这他妈是那耍蛇的徒弟!  ——他认错人了!!!第104章 谁家高徒  在上百类异兽之中,喜好音乐, 情操高雅的囚牛算得上是脾气最温和的几种异兽之一。若不是这样, 公仪先生只怕在弄清“洛九江原来是枕霜流徒儿”的第一时间, 就怒火上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觉得自己是被这对师徒耍弄了, 没准会当场要洛九江一条小命。  而今,虽然他已经被急转直下的事态气到头昏脑涨,但公仪竹百年修养仍在, 就是心中早翻起惊涛骇浪, 但克制自己闭目缓神片刻后, 他还是能把整件事从头问起。  此前他先入为主以为这孩子是沉渊的原因之一,就是由于见到了他丹田里的蜃珠。  要是别的东西, 例如印鉴一类还好冒充, 但蜃珠这一项真是整个三千世界里也独椒图一家别无分号。起码就他所知, 这些年里椒图也只给了沉渊这徒儿一颗。那洛九江丹田里这颗真是来路存疑——总不能是他截住了沉渊那孩子, 然后挖出来的?  公仪竹负手踱了几步,冷不丁回头望向洛九江:“孩子, 你那颗蜃珠从何处得来?”  洛九江脸上殊无慌乱之色:“是椒图大人亲自赠我的。”  “……”公仪竹上下巡视过洛九江面孔, 发觉他脸上是真没有心虚之态, “哦?不是从别人那里拿来, 是椒图送你的?这是何时何地的事?”  眼见公仪先生从刚才开始就查起了户口, 洛九江眉头微皱,口中却仍然回答了这个问题:“时间相距一月左右,地点在一处地宫之中……那地宫具体在哪儿关系到我一个朋友出身, 为她安危着想,先生如何问我,我也不能说了。”  他虽然不肯说,但囚牛与椒图向来交好,公仪竹只要传音同椒图问出“地宫”二字,那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孩子一向聪明,想来不至于说这种一戳即破的谎。  公仪竹凝视了他一会儿,见他神情坚定,将嘴唇抿成一线,显然下定了封口的决心,便另换了话题:“你身上的龙气,又是怎么回事?”  洛九江苦笑道:“原本我还欲请教先生,我身上有龙气被您看出来就算了,您怎么第一时间就发觉我同他两情相悦的?我们分开那会儿我尚不知道他的情意,莫非龙气还分道侣版和非道侣版吗?”  原来自己那声恭喜是被往这个方向误会了。公仪竹思忖道:要是这么想,似乎也说得过去。  也是太巧,偏偏这孩子丹田里有蜃珠,身上带龙气,而且还会自己的音杀,名字里也带水字偏旁,而且干脆就有一个字和沧江一样。  仔细想起来自己几次在他面前描述椒图,都并未提及他的沉默寡言,只是浅浅埋怨一句,这孩子误会也不奇怪,毕竟枕霜流那人埋怨他性子不好也是轻的,他属于阴阳怪气那个等级。  ……等等,刚刚这孩子说什么来着,道侣?  公仪竹猛然一个激灵:自神龙陨落之后,天下间唯有青龙才算天生龙。剩余龙族都是从蛟身后修炼过来,就是天赋再出众,能转换成这种把龙气沾在别人身上的程度也要百年时间。自己眼前这孩子刚多大?有十六没有?  这哪是什么道侣,明明是个变态!  被这么打了个岔,刚刚被“枕霜流徒弟”五个字压下去的关切重新浮上公仪竹心头,洛九江不知道这短短一会儿内对方心思如何百折千回,他只知道自己回答过龙气问题后,公仪先生就沉吟良久,方缓缓道:“你那个‘道侣’,改日让我见见。”  多年养气功夫,让公仪竹说这话时语气口吻仍无一处不佳,洛九江半点没看出不对来,不假思索道:“千岭为人极好,天赋悟性,无不胜我百倍千倍。” 第73章 ……留洛九江一个辗转反侧琢磨一夜,也没想透公仪先生究竟知不知道阴半死根本不哑。  书院中也有铭刻着刀剑意的碑文书画,只是通常都封存起来,需要花贡献点观看。然而如今这根是洛九江私人捐献,就这么光天化日在书院里一摆,他倒心宽,也不怕有人偷了。  实际上,确实也没人能偷,至今为止,有人痴痴看着直到半夜也是等闲,秉烛在这根华表前站上一夜,外衣都被露水湿透者亦有。  便如阴半死方才所指的那样,现在的书院弟子日常活动大体分成三流,截档前报名大比是一些,去少阳湖上看他那块人造小岛上的刀意是一些,过来药峰底下领悟华表刀意也是一些。  “络绎不绝、车水马龙、纷来沓至。”阴半死恨恨道,他瞧起来气得失态,竟然破天荒地连用了三个成语做结,“药峰清净地,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洛九江讪笑着赔罪:“阴兄莫气,你看普天之下,佛道儒家,又有哪块清净地没个打头牌面的,等我在底下建个大雄宝殿,让参观的学子进来前先供斤香油,不出三五月,拿香火钱给阴兄你塑个金身好不好?”  阴半死:“……”  从他表情来看,要真有这么个金身,他会把洛九江封进去做泥胎。  “玩笑玩笑。”洛九江连连摆手,“阴兄容我一天,最晚明天我就找个适宜地方搬走。”  阴半死冷冷收回目光:这麻烦虽然满嘴不着调,能叼攻城炮,但说出的承诺还没有不作数的,不过也只有这时候,这小子才会正经叫一声“阴兄”。  想想还是来气啊。  ————————  比起阴半死,游苏的反应就可亲多了,他原本举双手欢迎洛九江把这根华表移到他筹峰下来,等洛九江因吸取了药峰经验婉拒后,他便取来书院地图,细细端详着给洛九江圈下十几个合适地点。  “洛兄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就派人把少阳湖填了,空出地方来放这华表,正好把这它和洛兄先前那处刀意放在一起。以后洛兄若再有心得,统统制成碑文立在这里,几十顷的空间,全任你发挥。”  洛九江听得下了一脑门子冷汗,登时连连推辞,飞快地选定了华表迁移的地点。游苏看起来十分遗憾,只好道:“那就先不填吧,少阳湖我始终给洛兄留着,洛兄若是要了,尽意开口。”  洛九江:“……”这等大湖说填就填,他好想问阿苏你是精卫吗。  不管怎样,这一节都算揭过,两人闲话两句,不知怎地便聊到洛九江进院以来的作为上。这话题此前散修徐烨已经和洛九江提过一次,算是给他打了预防,这才没让洛九江听起来太过脸红。  像徐烨那样半打趣半认真的夸奖他能嘻哈而过,但如游苏这般郑重地一件件拿出来夸他,他还真有点害臊。  游苏这些年虽然过得不甚高兴,性子也有点和稀泥般温软,但他大局眼光还是有的。等把洛九江入书院以来的事情按条目罗列明白了,他也推开窗子,如阴半死一般遥指筹峰远处的三股人群趋向:“我看洛兄近日必然要声名大噪一次,你大比投得可是日档?对手是谁?”  “日天投日不是理所当然吗?”洛九江笑道:“据说大比的日字赛一向只有寥寥数人?我这次的对手乃是战峰仇峰主。”  “是仇师兄啊……”游苏沉思般闭了闭眼。他君子一般的行事作风在那里,绝不背后论人斤两,即使心里有了判断,也只是柔和地说:“我觉得同辈之中,洛兄绝不弱于任何一人。我想……厚积薄发,莫不如是,这轮比赛以后,洛兄就要名扬了。”  洛九江玩笑道:“我现在还不算扬名立万?”  “是比现在再厉害些的名扬,书院自建院以来,便再没有过的那种名扬。”游苏轻声道。  说到这里,他转过脸来弯起眼睛,笑意盈盈不尽,十分认真地同洛九江道:“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洛兄就是这样创造奇迹的人。”  “洛兄本身,就像个奇迹一般。”  “是我有幸,才能遇见洛兄。”  洛九江被这直白真挚地赞美触了一下,往常都是他感动别人,难得今日别人感动一回他。他拍了拍游苏肩膀,将目光转向少阳湖,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那日他湖面上曾说过的话:“我友赠我金错刀。”  “是。”游苏也含笑附和道:“我友赠我金错刀。”  ————————  在洛九江在台上将仇狮击败的那一刻,有两人自乐峰峰顶飘飘凭风而下,他们一人着青衫,尽染风流,一人穿黑裳,浑身诡气。在他们所及之处,人群不知不觉地便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身着青衫那人风度翩翩,容貌清越不俗,乃是书院上下都认得的公仪先生。而另一位看着则让人觉得脸生,他肤色苍白,山根高耸,两只眼睛幽幽如燃鬼火,自带着股生人莫近、令人退避三舍的气质。  这位黑衣客想来不是书院人物,不然特点这样鲜明的一个人,怎么院中学子都未见过?  青龙学子们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终商量出了个统一答案——无论从气质风格还是体态上来看,这位先生,都非常地像是阴师兄他爹。  公仪先生和疑似阴师兄他爹的这两人一路行来,目标正是洛九江与仇狮所在的高台。不知为何,神识敏锐的旁观者总隐隐有种错觉,向来优雅风流的公仪先生今天步态好似有点跛。  此时洛九江正横刀于仇狮颈上,台下因这结果哗然一片,他却客客气气地道了声“承让”。  在千人的喧哗之中,独有两道特殊的声音,清晰如拨开晨雾后的朝阳一般,完完整整地传进他的耳朵。  “你看这孩子,说他是金丹之下第一人也不为过了。”  “别这么夸。”第二道声音的主人阴沉道:“容易夸丢,我试过。”  那声音这么耳熟,就好像……就好像……  洛九江激动地转过头去,一眼就看见了时刻如发光一般的公仪先生和他身边的男人,令人遗憾地是,那人笔挺地站着,长着张洛九江完全陌生的脸。  洛九江深深地叹了口气,怅然从台上跳下,走到两人身前。不知为何,那陌生人用一种寒凉的沉沉眼神紧盯着他,看得洛九江背后发麻,生生把一句“初见前辈,小子向您问声好”给憋了回去。  他先冲着公仪先生行了一礼,唤道:“先生。”只等着看公仪先生是否有意介绍。  但不知何故,公仪先生突然笑得不能自抑,他向来文雅如名士,然而如今却狂笑着直跺脚。而那两道注视洛九江的目光刹那间凛然如刀片一样,剐得他的脊背隐隐地疼。  “养叉烧算了。”这削瘦高大的黑袍人轻声道,他声音不哑不钝,只是含着一股莫名讥讽和冷意,然而竟然还很好听。他拢在袖中的双手缓缓分开,隐隐露出袖底物件的形状。  那是一卷长鞭。  洛九江脑子嗡然一响,神识几乎是拼了老命般在他脑子里上蹿下跳,给予他危险将至的信号——跑!快跑!越远越好!  洛九江:“……”  这个……那个……莫非是……  洛九江:“!!!”第107章 师徒  虽然面前之人两条腿完好无损,腰身挺得笔直, 面貌也较七岛之上庸常无奇的洛沧英俊许多, 洛九江还是轻声试探道:“师父?”  他的声音、语气、动作乃至讲话的风格都和洛沧太像了。  黑袍人讥讽地扯起一边唇角, 不咸不淡道:“你这娃娃莫名其妙。茶也没敬过一杯,正经仪式亦没经过半点, 我一个素不相识排在你公仪先生后面的人物,你却凑过来就喊师父——我哪知你是谁家的孽徒?”  洛九江:“……”这,这个酸气, 这个内容, 没跑了啊!  当初是洛沧先明言在先, 说他对拜师仪式不看重的。不过这一来是迁就当时心存逆反的洛九江,二来是他这个人确实有些怪癖, 不大把世俗礼教放在心上。  平心而论, 洛沧不是个爱记小账的人, 现在冷不丁地旧事重提, 必然是被什么事情刺激到了。洛九江幽幽将目光往公仪先生身上一飘:公仪先生想收自己为徒时,他说的那些“你师父也不像个正经师父”云云的话自己还没忘呢。  但公仪先生究竟跟师父说了什么该是以后研究的, 眼下更有桩关乎自己生命安危的大事。只在洛九江思考的片刻之间, 他师父身上的冷气较方才又更重了几倍。周围学子都不由自主地远远让开, 要不是还有公仪先生压场, 他们都要唤巡查队来了。  顶着这股森冷寒流, 洛九江不退反进,上前利落跪倒对师父拜了三拜。不等洛沧再发话说点什么,他就自己站起来, 合身向前一扑,目无尊卑地把他师父搂个结实,哽咽道:“师父,九江不孝,未能侍奉于膝下……我这些日子在外面,没有一日不想您……”  枕霜流没有开口。  在洛九江扑过来的当口,他足有千百个机会把这叉烧不如的逆徒拍成饼饼,但等洛九江环住他腰背,把脸埋在他肩上撒娇的时候,他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浑身僵硬,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平心而论,这辈子除了沧江之外,再没有人敢对他这么亲昵。换在他早年警惕性最高的时候,凡近身他半尺者,多半要先挨他抹了毒的短匕几下招呼——具体几下上不封顶,反正捅死为止。  但沧江和九江是不一样的。  他们一个是他不可追寻的爱侣,一个是他失而复得的爱徒,他们两个是枕霜流死气沉沉一颗石头心里难得鲜活而柔软的部位,哪怕只是念着这两个名字,枕霜流都会有瞬间的和缓,如剥落毕生铠甲。  扑到怀里的身躯是鲜活的、温暖的,两个人都穿着墨色的衣衫,靠在一起时几乎如血脉相融。枕霜流难得放偏了思绪,漫无目的地想道:高了些,这个年纪的孩子总跟抽条一样,可偎着硌骨头,从前给他上药时明明还有肉……是不是外面吃了大苦头?我那么严厉地教他,本来就是为了防着他出门时有个三长两短,偏偏在眼皮底下把人丢了……  他寄信落款和到我手里的时间差二十多天,想来是手里没什么钱。之前几乎把三千世界地皮翻检一边也没找出他的影子,还把名字都改了,是碰上过什么麻烦?他一个小孩子,别人见了都看轻他,身上又没灵石傍身,路上就先苦了三分……对了,他刀也丢了,刚才在台上用的那把是个什么破烂东西……  发怔只是一小会儿工夫,枕霜流迟滞地抬起手来,生疏地碰了碰怀里洛九江的脸,他不比公仪竹,揉洛九江的脑袋都快揉出习惯,这种亲昵的动作被他做来,连许久不见兴奋过头横心闹他的洛九江都惊了一惊。  “……”枕霜流张张嘴,却仍然不习惯说那些夸奖的、安抚的、关切的话,他天性如此,要他回一句“师父也想你”还不如砍他一条胳膊。  “黑了”、“瘦了”等心疼又感伤的评价依次在枕霜流喉咙里蠢蠢欲动,但微微的沉默以后,他天才地将这两个问候的音节加以组合浓缩,有些别扭又含糊地轻声道:“……厚了。”  洛九江:“???”  这是在说他脸皮厚了吗?!  ……还真是他师父的风格。  被拿这话刺了一下,洛九江脸皮厚了再多也不好意思继续抱着。他刚刚脑子一热就扑了上去,现在想想以师父那个性格没登时把他踹倒在地已经是十分爱他的表现。  说起来师父双腿恢复如常这件大喜事真是在他意料之外,要是师父还和原先一样坐着轮椅,那他就该跪着去抱人家小腿,总不至于让师父这么不自在。  洛九江双眼亮晶晶的:“师父原谅我一回罢,我骤见您来,实在激动得失态了。”  话音未落,洛九江就先是一愣。因为即使他松开了手,他的师父仍专心地凝视他,目光专注又温稠,从眉看到眼,从头看到脚。这是最关切的长辈的目光,远归的游子刚进家门时,浑身就要被这种牵挂而惦念的眼神洗礼一遍,其中还要掺杂上母亲欣喜若狂的大哭大笑声,和拍在身上为他掸去碌碌风尘的巴掌。  枕霜流不至于忘形到大喜大悲,也不会如寻常妇人一样亲手给徒弟拍去身上尘土,他只是不间断地、温暖地、郑重又珍惜地注视着洛九江,像在看着一件与他性命相牵的稀世珍宝。  公仪竹这老东西虽然混账,满封信里荒唐得不知所言,更有“令徒如子吾养之”这种狗屁话,但还真有一点被他说对了。  ——令徒如子啊。  他们师徒两个,今天双双失态了。  ……  失态的师父未必温暖如春,不失态的枕霜流却比严冬要恐怖一万倍。  家务事没道理做给外人看。等三人一齐就近选了处清幽的茶馆包间坐下后,激动的心情也在路上得到了些许平复。  至少枕霜流已经能在洛九江心惊胆战的目光下开始解那条腕上的鞭子,对上洛九江乖巧的表情后他虽微微一卡,却还是顺理成章地问道:“……连为师也认不出了?”  洛九江飞快表示自己有错就认,知错就改。  “嗯。”枕霜流勉强哼出了鼻音,一条新搓的蛇鞭鞭柄仍不紧不慢地轻敲着茶舍桌子,“谁把你教坏的?”  公仪竹:“……”  何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就是了!  姓枕的何时这样没有原则了?徒弟抱一抱撒个娇这事就能祸水东引了?来之前他伤自己一条腿时的那股火就当无事发生过?  洛九江还不至于当着和尚骂秃驴……虽然他师父很明显就是这个意思。他稍稍汗颜片刻,就委婉道:“世风日下,徒儿这回出门被人涨了些见识,可能也染了点毛病,师父吩咐了,我立刻就改。”  他给师父寄得那封信主要是报平安之用,饕餮死地一类话没提半个字,本是在防备着驿传过程中有人拆他的信。眼下见到师父本尊,那很多事情就可以说了。  公仪先生冰雪聪明,哪能听不出他话里意思,当场就悠悠笑道:“你这孩子,你不告我,你防着我。”  洛九江惭愧低头,公仪先生一直待他不错,近来更是像亲传徒儿一样,连道源此前都给他看了。但事分轻重大小,按雪姊的说法,他破了死地等于剥了饕餮一层皮,饕餮与公仪先生同为异种,万一真有兔死狐悲之情,他一个筑基修士是死是活都不够入眼,他只怕别人把帐记到他师父头上。  枕霜流眼角一撇,勉强道:“不用顾忌,历代先辈给开了好头,囚牛虽然一肚子坏水,却全能憋嘴里面不说。”  这是在捏着鼻子夸公仪竹守信保密,公仪竹微微一笑,不把对方磕碜的表达方式放在心上。  既然师父发话,洛九江就从头说了。他从杜堤偷袭,秘境破碎开始讲起,一直说到和封雪、谢春残一起脱困结束。在讲到从死地中破界而出这一节时,枕霜流脸色几番变化,许久才长叹道:“原来是你。”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无知无觉之下,他们师徒竟也照样守望相济了一回。  要是没有枕霜流牵制着花宴望,那奸猾的老畜生想必在死地结界被触及一刻就调头回返;而若洛九江不曾一刀斩破死地,那枕霜流或许早就炸了道源,和这异种同归于尽,再没有今日的师徒相认了。  而公仪先生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个方向:“原来你的蜃珠是这么来的,椒图这份后手……” 第75章 枕霜流确实更容易想到,因为他自幼长于黑暗,最知道天下生灵里阴暗而趋利的一面能丑恶到怎样的程度。  他阖上眼睛,明明已经是十万年以前,无缘得见的旧事,被他漠然描述出来,却好像近在眼前:“龙神被划开了第一道伤口,落下了第一滴血。当那一滴血化作灵气在天地间逸散开后……新世界里的所有生灵,都对龙神抽出了屠刀。”  公仪竹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一场天下的盛宴,世上不会再有这样天下共襄的盛况,天上地下独此一条的神龙被万千生灵,飞禽走兽、草木山海一同生吞活剥,利用殆尽,食材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新鲜。  “龙神的血肉鳞甲滋育生灵无数,成为了三千世界全新的灵气和矿藏,它的骨架和双角也成了保护三千世界的界膜。至于龙珠和残余的魂魄,据说化成了引渡死者的幽冥……当然,从创世那天起‘幽冥’就口口相传,不过还没有任何生灵窥见过它的存在,或许真要到死才知道吧。”  这故事讲完,整个茶室都静谧了半刻,一时两人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窗外风吹碧树的簌簌声响。  半晌之后,枕霜流缓缓道:“听你这么说龙神早就死透了,所以寒千岭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等以后咱们再慢慢研究吧。”公仪竹摆了摆手,寒千岭的话题本来是他先提出,现在却也是他主动拨开了话题方向:“我难得讲一回史,你若还听就跟我来。”  几百年来第一次,枕霜流没对公仪竹吩咐式的口吻做出任何反击。  论起对当今人物阴私龌龊的掌握,枕霜流胜公仪竹百倍。但要说起十万年以前的旧黄历,那一千个枕霜流拼凑出的结论也比不上有九族传承的囚牛来得靠谱。  要知道,灵蛇落在他手里时,已经只有个名义好听,论起传承来别说异兽,连个有品级的妖族都几乎比不上了。  公仪竹在前带路,枕霜流紧随其后,一眨眼的时间,他们已经遥遥站在乐峰峰顶。虽然距离甚远,又有无数学子围着,但以两人的修为,足以把笔头大小的一尊华表看个分明。  “望天犼。”枕霜流只看了一眼就下结论道:“刀意和沧江的‘破风庐’相近,是九江后来在这一式上又悟的?是他那个‘裂穹窿’吧?”  公仪竹不动声色:“你再看。”  于是枕霜流又定睛细看了片刻。  下一瞬,他发出了轻微的咂舌声,显然被结实吓了一跳:“怎么有道源痕迹?”  “九江劈的。”公仪竹淡淡道:“我最开始只注意到九江的身份,等发现这一点时也惊了一惊。如今看你失态,也算找补回来了。”  枕霜流默然不语,但观他神色,却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千万想法涌上心头,实在说不出话了。  “我还以为……三千世界,我是能用道源的唯一一人。”  “而你之所以能用道源,是由于你是灵蛇宿主。”公仪竹替他把话说了,“一来人类承受不住道源,这点不关修为只关乎血脉,只有异种能承受的住。二来天下道源有数,当初龙神把道源乾坤两分,乾元分成九份给了九族,坤元分作四份赏给四象。当初九族杀龙神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龙神偏心太过了。”  枕霜流报以一声冷笑。  公仪竹知他意思,解释道:“当年的异兽都是混沌里生的,天生凶蛮跋扈,还不像我这般情操高尚。你看本来都是一样的异兽起点,至今提起来九族也没脱异兽之别,而四象早就单拿出来说了。初代九族杀龙神本来就是想取道源,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龙神的道源跟九族四象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公仪竹肃声道:“现在所有为人所控的道源,都是乾坤之道,但被龙神掌握的道,是阴阳。”  两人无声地冲着那尊望天犼出了一会儿神,公仪竹才慢慢道:“其实龙神死前,曾说过一句话。”  枕霜流皱眉道:“……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吊胃口还有有什么意思。”  公仪竹不理他,仍按自己的节拍来:“祂说,‘开天辟地,自我而始;天下之合,由异族终’。”  “他是说把三千世界合为一体的事就交给他儿子干吗?寒千岭?”  “恐怕对龙神来说,异族所代指的,可不是异兽,更不是四象九族。”  枕霜流瞳孔骤缩,他猛然甩头道:“——人?”  公仪竹只是笑,不说话。他仰头看天,半晌才自顾自道:“你们人类真有意思。原本只是小小的,比猿类少一层毛的群居猴子,但有了灵气之后就一层层修炼上来。又会使那么多工具,创造出那么多享受,举止也比兽体灵活,最后竟然能令四象九族还有妖族,全都化形成你们的模样。”  “如果按照今天的程度评判,混沌时分一切凶兽成长期都是金丹期,成熟期都是元婴修为,元婴就是天花板。有了道源和没有就是天壤之别,一个云端,一个泥里。但你们竟然一层层修炼上来,元婴之上再修成出窍,出窍之上再分出合道,五千年前修出了第一个大乘老祖……”  见枕霜流不言语,公仪竹也全不介意:“我有时检点旧事,也觉得非常神奇。你可能不知道,混沌如胞宫,每天都有新物种诞生,那地方迷蒙一片,谁也看不着谁,大家就随便长长,相貌都怪丑的。  但偏偏是混沌里生成了你们人类那天,龙神开了天地;也偏偏是你们人类借灵气发展成族群那天,龙神吐出了那八字预言。直到如今,竟然还有九族把你们视作蝼蚁,也不知脑子怎么长的。”  “……”  公仪竹似乎不指望从枕霜流口中得到什么回复,他仍然把面孔对着苍天,语气茫茫:“龙神开天地时,未必知道自己要为此身死;可祂临死之前,究竟看到过什么?”  见他反复自语不止,似魔怔般的模样,枕霜流也不陪他在此发疯。他现在满心都是事情,只想回去抓着洛九江再确定一遍他的安危。  谁知公仪竹偏偏在这时候又提起了和他说话的兴趣:“你逃什么?天下将乱,我们谁避得过?今年圣地又要开了,距上次仅有十八年——这么大的乱子,你真不知道?”  枕霜流冷冷道:“我之前一直在找九江。”  言下之意自然是他不关心这个。  “如今既然找到了,你还是趁机把人送圣地去历练一番吧。”公仪竹笑意微微:“‘天下之合,由异族终’,虽然我也觉得九江年纪太小,但大乱真正到来以前,咱们确实是有备无患的好。”  听闻身后枕霜流的足音渐渐远去,公仪竹方长长叹了口气:“寄望于蛇的视力,还不如指望鸡会游泳……他恐怕还没发现,望天犼上的痕迹,可不是乾坤道源啊。”第110章 洛郎  洛九江不知道师父和公仪先生都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只看见师父回来时挂着满面的秋霜。  “过来。”枕霜流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招手把洛九江唤到自己身边, 话也不多说一句, 直接按住他的肩膀, 眨眼间已然携着他抵达了青龙古森深处。  “你那天的刀,再给我看一遍。”  这句话虽说得没头没脑, 但洛九江一听就知道枕霜流指代为何。既然师父有令,他也不迟疑含糊,一句“但请师父指点”后, 就悍然抽刀。  在他拔出一线赤红刀光的那一刻, 枕霜流脑海中闪过和当日公仪竹一样的念头:该给他换把好刀。  这念头很快就被一道裂空刀意所覆盖, 所谓之一回生两回熟,以洛九江的天赋悟性, 比起最开始还稍显狼狈的两回, 他如今虽不能游刃有余, 对刀意的操纵却也能差强人意。  这一刀是空的, 他面前并无对手,但洛九江本也不必有对手。  如今枕霜流在他身边, 七岛之上所蒙受的教导自然而然地浮上洛九江的心头。他想起师父传自己“破风庐”时, 单指劈下的那一刀, 回忆起枕霜流给自己找得的第一个对手乃是自然, 除此之外, 鬼使神差一般的,洛九江眼前茫茫浮现出了几日前公仪先生展示给自己看的那滴道源。  七岛上的枕霜流一指引来风雷动,然而当时他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入大乘, 如今的洛九江只有筑基修为,可当一点白光在洛九江刀尖成形时,饶是青天白日,古森之上竟也划过一道炫目电闪,而电闪以后,便是惊雷。  枕霜流凝视着洛九江刀尖上捧起的那粒白光,心头一半骄傲,一半苦涩。  ——相伴数百载,他总不会错认的。洛九江刀上所凝聚的力量,正是道源的雏形。  “够了,收起来吧,我已知道了。”枕霜流身形一晃,下一刻就出现在洛九江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腕,“师父有话要和你说。”  洛九江先是点头,面上又突然浮现出一点为难之色,枕霜流一直关切地看着他,才见他脸色变化,就立刻反应过来:“收不住?”  洛九江点头。  两人交流一来一回之间,刀尖上的力量已然酝酿到极点,蓄势待发。枕霜流倒不是不能抗下,却懒得费这份力,电光火石之间,他握着洛九江的手腕加力,洛九江刀锋一偏,拦腰斩断了七八棵粗及双人合抱的巨木,一棵正好向着他们两人的方向砸来,被枕霜流一个响指碎成齑粉。  能凝起道源在自己意料之外,但把握不足却是情理之中。这一刀威力足够,甚至超出了九江这个修为应有的界限,只是控制力稍微差些。枕霜流心中忖度道:有放无收,还需要些单独的练习。  “除了龙吟以外,寒千岭还送过你别的东西不曾?”  洛九江想了想:“我和千岭之间互赠的物事一向不少,但如今没一样带在身上。”  “嗯。”枕霜流淡淡应声,看不出是不是满意,“你这一刀,全是自己悟的?”  他口吻依旧平淡,双眼却紧紧盯住了洛九江。眼见洛九江不假思索地一点头,他长叹口气,眼中竟然浮现了两三分悲意。  “唯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1。你还没出七岛之时,为师未尝不盼你出类拔萃,卓尔不群,但现在看来,我倒宁可你笨一点、弱一点,不聪明也不像我们亦没有关系。”  洛九江察觉到气氛有异,轻声试探道:“师父?”  枕霜流自嘲般一笑:“你们这些孩子成长的太快,做长辈的难免就要反省自己失职。何况我平日究竟如何,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  他语气平平无奇,话语间却不知为何,莫名含着一汪酸楚。洛九江在一旁听着都觉心中一酸,就更不知枕霜流此刻是何滋味。  “旁人我不知道,可师父是世上最好的师父。”顿了一顿,洛九江还是小声补充道:“比公仪先生更好。”  多招人的孩子,枕霜流想,明知他是在故意哄你,你却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连心情都好。  他伸手抚上洛九江的肩头,比起同龄人来,洛九江确实要更为高挑强健一些,可到底还是稍显单薄的少年身量。  就是这样还嫌稚嫩的肩膀,将来要挑起的可是……  枕霜流沉声道:“九江,若有一天千万钧之力全都付诸你肩头,你撑不撑得住?”  洛九江从枕霜流过于郑重的口吻中察觉到一点什么。他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师父,莫说千万钧的重担,就是有朝一日天塌下来,洛九江也半步不退。”  “为什么?”  洛九江一笑,自然而然道:“因为师父在这儿,千岭在这儿,我的父母朋友也都在这儿。我所牵挂和爱的一切全都在这世上,我又怎么能退却半步?”  枕霜流不容他喘息地紧跟着抛出下一个问题:“那要有一天,天上塌下个大窟窿,世间生灵都非要拿你去填呢?”  “非我不可?”  “非你不可。”  洛九江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竟然道:“那填就填吧。若真有这么一天,我已有觉悟不退分毫,那用我顶上总比用别人好。”  “……就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啊。”刚刚被问了个极严峻冷酷的问题,洛九江倒还能笑出来。他一掸身上衣袍,平静道:“师父,我都这么大人了,总不能再去撒泼打滚上吊的闹吧——那只是不甘心去死,并不算知道什么叫活。”  枕霜流扯扯唇角,眼中却殊无笑意:“你刚多大,又知道活是什么了?”  “我的想法,或许智者面前不算什么吧。”洛九江也不反驳,“我只是喜欢春天的花树,喜欢夏日的湖水,也喜欢秋天的海和冬天的夜晚。我还喜欢千岭一直以来为了七岛安定的隐忍,喜欢雪姊谢兄对逆境抗争的坚持和爆发,同样喜欢书院里每个将要认识的陌生人对我露出的笑……大概这就是活吧。”  枕霜流语气愈加凝涩:“所以……你是这样想的?即使真拿你去做这个牺牲……”  说到这里,枕霜流声音已经喑哑至失声,似乎再讲不下去。  “也不全是?”洛九江揉了揉鼻尖,“其实我刚刚还没说完呢,拿我填坑前还是要商量一下的吗,总不能别人说什么信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多傻啊,对不对?至少不到最后一步前我都得挣扎一下,哪怕扯根线试着把那窟窿缝一缝打个补丁呢?诶?师父你又敲我?不不不没有不乐意,许久不见,师父愈发老当益壮我高兴得很——啊呀疼疼疼,师父至少告诉我挨打为什么啊?”  “……”枕霜流阴沉道:“下雨天打孩子,这也要理由吗?”  ——————  不知是不是由于书院大比造成的影响,洛九江只觉得最近对自己遥遥掷花的人越来越多了,还不分男女。  游苏的分析果然不错,他在青龙书院中横空出世,短短一月时间就出尽了各种风头,等日级大比第一场毫发无损地胜过了战峰峰主仇狮后,洛九江就成了学子中风头无两的第一人。  即使他甚至还没加入书院,只是个在此挂单的散修。  这日洛九江上药峰去看他与阴半死一起从人间带回来的小女孩儿。经过一段时间的将养,这女孩已经有了个粉团儿模样,她在人间时又黑又瘦平平无奇,如今白了胖了,相貌看起来倒天真可爱,只有面上故意板着装作老成。  距离洛九江上回来看她也有六七天的时间,女孩一见他先愣了愣,才口齿不清道:“四、四……”  她在人间时常年没有能够交谈的对象,刚到药峰时沉默寡言,一天也不发一个音节。适应环境后倒好了很多,只是开口时还会打绊。洛九江笑眯眯地蹲下来,耐心地问道:“四是什么呀?”  女孩皱着眉,努力地想了半天,才回忆起来:“书院四姨!”  “……”洛九江眨了眨眼,意识到这是个最近常出现在自己耳畔的词组,“书院四逸?”  “嗯嗯。”女孩拼命点头,扳着手指数给洛九江看:“油公子、猪先生……还有……”  似乎是怕洛九江不能理解,她还顶起自己的鼻子,像模像样地哼哼了两声。 第77章 寒千岭看着这位玄武使者,心中难得地生出半分新奇,他和这位使者当面相对,就好像做了一回别人,旁观了一遍过去的自己。  不过扪心自问,寒千岭自觉自己的危险程度还是要比对面那个已经开始吹胡子瞪眼的家伙高上很多的。  只是指代模糊的两句话,加上几个打量的眼神而已,这位使者竟然也能气到怒目圆睁、怒发冲冠,大动无明业火,后槽牙紧卡着,像是能随时扑过来把寒千岭吃了。这么沉不住气,能成什么大事?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自己和他恶质特性极其相似,本来就会相互影响,我并不觉得怎样,不过看来对方是要失控了。寒千岭冷淡地想。  若是拿蛊毒相比较,那他们两个都是曾在百千毒物里炼出的最后胜者,只是怒子最多能横扫中原,而寒千岭则是出身苗疆的万蛊之王。  玄武使者对他的影响不痛不痒,他甚至还能有余力升起一点前所未有的好奇心思,然而对于怒子而言,感受到了寒千岭这件事情,本身就够他疯上一回。  原本按照寒千岭的行事作风,适当时刻应该佐以适宜的话。怒子眼下这张紫涨又跳着额上青筋的面孔、血丝暴凸的双眼,乃至不可自控般隐隐露出一线的森白獠牙,怎样都配得起一句公事公办的“我很遗憾”。  但方才那一瞬的好奇,极难得的让寒千岭生出了半丝同理心来。  他在玄武使者们充满防备的眼神中走上前去,屈指在怒子左肺处轻轻一敲,轻描淡写道:“忍住,别疯,不然你活不过三十。”  ——但从效果看,这话似乎比一句不痛不痒的同情要糟。  那一瞬间暴风骤起,他们二人附近的所有生灵眨眼间就被掀开三丈以外。凤凰宫殿外整齐铺就的尺宽青石水磨砖总共被掀开了百十来块。  地砖翻起的尘土模糊了两人的身影,尘嚣散尽后,众人只见寒千岭悠悠负手站在原地分毫未动,而玄武使者倒退一步,捂着左胸的手指缝里缓缓溢出一线鲜血,眼神却是较方才清明了不少。  凤凰宫门外,一时寂静无声一片。对不少人来说,寒千岭与怒子的短暂对视还是是上一次呼吸时的事情,怎么还不等眨个眼的功夫,深雪宫主就和玄武使者动起了手?看架势是来真的,这都见血了!  凤凰宫侍人和玄武副使几乎是同时对寒千岭呵斥出声,但对于耳边疾雨一般的质问,寒千岭只是不以为意地回视了副使一眼:“方才若不是我给他放气,他立刻就要死了——这手段虽然极端,但你难道不曾用过?”  玄武副使登时哑口无声。  他是个竹竿般瘦弱的年轻人,骨头上紧绷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脸色苍白得好像从出生起就没见过太阳。方才即使是怒子最失态的时候,他也敢紧紧扯着怒子的手肘。只可惜本身修为不够,首当其冲被寒千岭和怒子对决时的第一波气流掀飞出去。  听了寒千岭的回复,玄武副使默不作声,面沉如水。  寒千岭所谓的“放气”,其实就是在怒子肺上活活戳出了个口子。  异种的愈合能力极强,灵气中如果不掺杂他物,这种穿透伤也只是半个时辰就能结痂的小事。而且刚刚若不是这位深雪宫主突然出手,也许怒子真得会被这股无名之火活活气死。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位朱雀界内突然冒出的深雪宫主,简直就是个谜团。  自踏上朱雀界的土地开始,玄武副使第一次觉得事态不在自己的掌握之内。他现在只想怒子这个幺蛾子再别出麻烦,让他能带着使队快些安顿,然后和队内众人一同合计眼下的事态。  他勉强维持着自己的镇定,对一旁的侍人道:“请见谅,我们跋涉而来,有些疲累过甚,实在失态了。面见过朱雀大人后我们就去休息,敢问这位道友,可否请人来为我们指路?”  “朱雀大人正在闭关,不方便召见各位。”凤凰宫侍人连忙回了一礼,再抬头时神色好像有点为难:“引路的话,不知在下——”  “该接待使者的人不是我吗。”寒千岭轻描淡写地接过了话题,他抬起手来,礼仪没有半分能够挑剔之处,连一抹衣角褶皱都是符合标准的:“在下寒千岭,忝为东道,还请玄武使者随我来吧。”  “不敢劳烦——”  “好啊。”怒子飞快道:“我是倪魁。”  玄武副使:“……”  他切实地感觉到事态已然失控了。  在接下来的短短一路上,怒子几乎把家底给人抖了个干净,而深雪宫主则有问必答,虽然言辞简短冷淡,却和流言里不爱开口的形象相差甚远。  “没想到你竟然一眼就能认出我是怒子。这还是我第一次出门,就已经这般出名了吗?还是说在我之前的那些前辈们早就臭名昭著……”  “有人把我误认成过你,所以我能认出。你不出名。就世俗伦理而言,口头上需要对‘前辈们’更尊重一些。”  倪魁自嘲般一笑:“因为前辈们打下过‘好基础’?”  “因为上个怒子前辈是你父亲。”  倪魁猛然站定了脚步。他眼中重新泛起狂躁而血气的红,而寒千岭的神色仍然平淡如水:“而上上个怒子前辈是你祖父,所以需要保持礼貌。请向右转,跟我来,这一段宫墙砌刻水诀,能够让人平心静气,在整体属火的凤凰宫中也算难得。”  玄色的水诀墙壁并没能让倪魁心平气和。他沉默了一小会,勉强压制住了眼中翻涌的血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饱含复杂:“……你知道的很多啊。朱雀大人在你面前拿我做过例子吗?如果我是怒子,那你是……”  “你误会了,我不是被朱雀制作的。”寒千岭示意队伍继续往前走,“我只是做出了个合理的猜测,因为人人都会有个爹,令尊也有爹。你年纪不大,忿火却已很充足,甚至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比较像是祖传的。”  “……”他说这话的口吻太过彬彬有礼,以至于倪魁分辨不出这是个无心的冷笑话还是一记饱含嘲讽的地图炮。  但这不妨碍倪魁被唤起胸中怒意:“呵,祖祖辈辈都被驱使……”  玄武副使重重拉扯了他的手肘一下,而寒千岭转过眼来静静直视着他。深雪宫主的眼中带着一缕淡淡苍蓝,幽寒犹如雪后的长天。  被这种眼神盯着,怒子的火气如同冬日里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般消去了。  “你真冷静。”倪魁回过神来,他粗声说话,声音中不无妒意,“你让我忍住,别疯,可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有一个锚点。他还在这世上一天,寒千岭就永远都不会迷失。”寒千岭倒不藏私,“但对你不适用。”  “为什么?”  “你自制太差。”寒千岭一针见血:“比起锚点,你更需要一个嚼头。”  “……”还隐隐发痛的肺提醒着倪魁不能直接扑过去就咬,他重重地呼吸了几下,低咒着转移了话题:“行吧。行吧。不过朱雀界真是卧虎藏龙——”  “太过奖了,只是饕餮而已。”寒千岭客客气气地回应道:“但我也很好奇,角落里的异种朋友,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别拿那个称呼叫我。”两个手拉着手的女孩子从宫墙阴影中缓缓站起,略高些的那个姑娘阴沉道:“我是替你家锚点来找你的。早知你卖队友,我就不来了。”第113章 重逢  自墙边阴影中站出来的两人,正是封雪和小刃。  此事说来话长, 在接连与谢春残洛九江分开后, 他们两人连续几次跨界传送, 终于抵达了朱雀界。只是运气不佳,落脚之处恰好位于朱雀界正南, 离寒千岭的北地差了十万八千里。  南地的领主乃是一只爬地蜥蜴,爱好和封雪至今不认的那个老变态爹颇有相似之处,他每天的乐趣全在胡吃海塞, 满足味蕾。在其丰富的食谱中, 优秀的下属占据了很大的比例。  这就难怪他能在南地保持一家独大, 至今还没有妖族跳出来反他——凡是资质稍微过得去些的妖怪,往往刚崭露头角就被他抓来吃了。  如果不是朱雀界东西方都是一派乱象, 还没有哪位好汉能够一统江湖, 至今为止也没有一个方便抽出手去拿他开刀, 只怕这位南地主也早该效自己那些下属的后尘, 大卸八块地上了烧烤架。  封雪刚刚抵达朱雀界,就是被这样一个变态盯上。  她血脉固然强悍, 但对方常年吞吃妖族, 早修成了一身强横修为。就是封雪小刃双双联手, 也没能抵抗得过这蜥蜴的一套掏心十四爪。她们两个勉强逃脱出来, 论过程也不必逃离死地轻松多少。  ——在死地时的那段时光固然朝不保夕, 但她们身边还有谢春残,还有洛九江,四个人相互支撑着, 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身边可靠的、过命的朋友。然而现在她们只有彼此,再容不得一点失去。  也幸好爬地蜥蜴早把自己身边吃得只剩一群废物东西,两人甩开这位南方领主本人,其实就已经相当于甩开了大半追兵。她们稍带着些狼狈模样直驱东方,又好巧不巧地碰上几位势力主的大战,在这特殊的当口,东方不但对外来人口差得极其严格,而且还正在征丁。  封雪:“……”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她不得不开始考虑起自己在拿“幸运s”的鬼画符画了谢春残满身时,是不是同时给自己落了一头标着“幸运e”的负面状态。  不过这回她们一直非常小心,没让自己被什么人盯上过。就连打探消息,她都做得小心翼翼,打一枪便赶快换个地方。也正是在朱雀界东方领地这段躲躲藏藏的日子里,她们得知了北地易主,新领主乃是深雪宫主寒千岭的新闻。  这位深雪宫主在传言中的形象一直都颇为神秘。封雪从“他驾着火焰,从天而降,生着八臂八首和一双魔眼。他的目光波及之处,妖族纷纷献地来降”等流言里,仔细地分析出了这位深雪宫主突然出现的具体时间;又从“冰雪堆砌,月华粉饰,目生碧水之魄,笑摧长风之魂”等夸张描述里勉强拼凑出了他的长相。  在综合了以上两点,把它们和九江的描述对比过后,封雪觉得这位北地之主应该就是九江的那个千岭,自己虽然从来到朱雀界开始就一直运气不佳,但这回大概不至于找错。  她也确实没认错,她寻了个空。  在她向深雪宫人述明来意后,对方用一种非常喜悦的语气告诉她,他们宫主有幸被朱雀大人亲自点为俊才,早在三日以前就得到召见,往凤凰宫去了。  封雪:“……”  至今为止,她来朱雀界已经足有一个多月,可别说游览风景品尝美食,就连想给小刃打听一下断水脉的消息都没能办成,基本所有时间都花在路上。她和小刃一路奔波下来,腰中盘缠也所剩无几,翻来覆去就是折腾。  在这种艰巨又呕心的情况下,封雪还是没有选择在和平安宁的北地做几日休憩,而是坚持着重新踏上大道,一路跋涉到了凤凰宫。  真说起来,她毅力不可不谓坚强,然而所积累的怨气也不可不谓浓重。  特别是在她要寻找的那个对象,一转头就毫不迟疑地把她给卖了之后。  这真是九江的那个千岭吗,认错人了吧,怎么跟九江的朋友一点默契也没有?!  也正因为这个理由,“卖队友”三个字封雪简直说得怨气横生。  在听了封雪的话后,寒千岭眼神一定,继而转向身侧倪魁,缓声道:“看来这是我的私事,让怒子见笑了。”  倪魁摸着下巴嘿嘿直笑,刚刚吃瘪的那点怒火也消弭了些:“非要提到‘锚点’才是私事?宫主怎么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啊。”  寒千岭平平向着封雪小刃的方向撇来一眼,奇声道:“你这话没有道理。你看哪里来香,何者算玉?”  封雪:“……”  这肯定不能是九江的那个千岭!那个千岭在九江嘴里无一处不好,怎么会这么欠揍的!  然而等寒千岭用几句话将玄武使者一行人支开后,他再面向封雪时,面孔就变得谦逊、平和、彬彬有礼,连语调都温文尔雅起来,和刚刚那个对玄武使者也不辞脸色,说话还有点尖刻的模样截然不同了。  “他很危险。”小刃轻声在封雪背后道,封雪刚刚赞同地一点头,又听小刃喃喃自语:“可他真好看。”  封雪:“……”  好看的深雪宫主对着她们二人微微而笑,神色里含着恰到好处的,绝不会让人以为越界到过于亲密的歉意。他开口时,声音清越如春日新破冰的泉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刚刚不方便说话,或许冒犯两位了。请你们跟我来,关于六深的事情我们可以坐下细说。”  封雪咦了一声,下意识道:“不是九江吗?”  寒千岭的笑容变得真心实意了些许:“是的,确实是九江。”  随即不等封雪发作,他就转过脸来用一种不容人推拒的口吻郑重道:“九江的事,比我性命还要重要许多,所以请你不要见怪。你若肯告诉我他的下落,无论你要求什么,寒某都愿意应许于你。”  “希望你莫怪我说话太过直白,姑娘,你远道而来把九江的消息告知于我,我很感激,但不知你是否可有什么证明?”不等封雪因话里的不信任而感到被冒犯,寒千岭就黯然道:“我或许防备太过,可这些日子拿他的消息来骗我的人,已经太多了。”  被他这一通连消带打,封雪茫茫然地顺从了他的话,她认真地想了想:“我知道,你曾送给过他一支只能在空间乱流里被听到的歌。”  寒千岭宽大袖口中的手掌骤然一紧!  然而在面上,他仍然是温柔、随和、不动声色的,就连说话时的语调都被他刻意地放缓:“确实如此。这支歌九江有唱给你听吗?”  封雪点了点头,凭记忆里的旋律哼了那支小调两句,随即不好意思道:“你刚刚都看出了我这具身体的身份,异种语我也是懂一些的……所以这首歌的歌词,我翻译给过九江听。”  听到这个消息,哪怕是以寒千岭的定力,都不由得呼吸一窒。  他早就手握重权,随便一句话能够决定一个势力的存留,关乎百千万人的生死,可此时此刻,他连问一句:“那九江是怎么回应的?”都不如以往流畅。  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封雪对寒千岭的微妙变化并无察觉,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叙述道:“然后九江说,他也喜欢你。”  “他对我们夸过你很多。”  “在死地的石洞里,在偶尔几次天气冷得特别厉害的时候,他就会对我们提起你。”  寒千岭闭了闭眼。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封雪讶异地发现,这个秀美少年的双眼原本深沉而幽静,可眼下却仿佛盛满了两弘轻盈的月光。 第79章 刚刚那个吻并未厚此薄彼,洛九江的嘴唇没有较寒千岭的颜色少上半分。寒千岭的指腹轻轻从洛九江的唇上擦过,也同样声音轻轻地说:“原来世上好看的颜色除了蓝还有黑,除了黑还有红。”  你的颜色,我的颜色,我们一同……碰撞融合出的颜色。  寒千岭撑着草地坐起身来,顺便拉了洛九江一把。山坡上的桃花树不胜凡几,他们此时坐在桃林之下仰起头来,只消一阵清风,便如落了一场桃花雨。  看着漫天落下的粉色花瓣,寒千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青龙书院洛九江……”他闷笑着问道:“你的大名,我早已如雷贯耳了,刚才又有幸得见——洛郎桃花甲天下,嗯?”  洛九江闻言也喷笑出声,他抬手摘下一瓣沾在寒千岭眉心的落花,动作自如地送到自己唇畔,舌尖轻巧地把它卷进口中,意有所指般回道:“独爱千岭第一枝。”  于是寒千岭大笑。  这笑容又重新演变成了一个吻,两个人翻在山坡上混闹了一会儿,把花瓣沾得袖底发间哪里都是。等这个吻也平息下去,他们就并肩躺着,一齐仰头,半阖着眼,享受着被花枝切割成不规则小块的金色阳光。  他们的手仍然交握着。  过了一会儿,寒千岭想起什么一般去摸索洛九江空空如也的手腕:“那枚铭音螺碎了?”  “它保护了我。”  “我很高兴。”寒千岭说。他示意洛九江抬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事,珍而重之地挂在了洛九江的脖子上。  那是一片半透明的,颜色如天如海一般清透的蓝色龙鳞。  它足有成年人半个拳头大小,坚硬又薄,触手清凉,可以掖在洛九江领口里面。这枚鳞片的边缘十足锋利,然而当洛九江尝试着把它贴肉而放时,鳞片薄而锋利的边缘就一下子圆润了起来。  “我的东西,即使是一片离体多时的鳞,也绝不会伤害到你。”寒千岭并指,隔着衣襟在那片龙鳞的位置上一点,指尖下能探知到洛九江清晰的心跳,“比玉佩好看,是不是?”  洛九江哑然失笑,没想到寒千岭还惦记着这事。他翻覆地将这片鳞看了几遍,确定鳞片根部并未沾染血色,这才放轻松了口吻,玩笑道:“龙也脱鳞吗?”  寒千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用一种慰然又固执的口吻说话:“这是我心口的鳞。”  “别摘下来,九江。”  ——————————  为了迎接朱雀使者,青龙书院准备了极其丰盛的晚宴,也直到这个时候,这两人才双双现身。  朱雀使们都恨不得抢到寒千岭身边来问他的安危,然而青龙书院诸学子的“洛郎”之声又一次响起,欢欣得像是要冲破书院的顶棚。  洛九江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随着寒千岭一起在朱雀使团一行人中落座,他一转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双始料未及的人物,不由得又惊又喜:“雪姊,小刃?你们竟然也来了书院,是何时到了这里?”  “是啊。”封雪微笑道:“我们是何时来的,以什么身份来的,又因为什么来的呢?这真是个好问题啊。”第115章 相思病  洛九江何等警醒,一听封雪语气不对, 当即就知道大事不妙。他回忆了一下封雪原本预计到达的是四象中的哪一界, 再联想一下封雪来到青龙书院的这个微妙的时间, 当即正色肃容道:“我昏头了,此前见到雪姊也没打个招呼, 刚刚竟然忘了上午打过照面,还来问你。”  这态度不可谓不诚恳,猜测不可谓不准确, 反应不可谓不迅捷。然而封雪死地里亲眼见过洛九江那张死也说活的破嘴, 对此只是呵呵一笑, 不为所动。  洛九江一见没能哄住,立刻合十拜了一拜。他有一个性独特的竹马, 后来又添了位性情古怪的师父, 现在连公仪先生都纳入顺毛的范围, 三十六计早就练得滚瓜烂熟。  “雪姊别气我, 我和千岭太久没见了,别说是你, 就连我师父也挡不住我。”他可怜兮兮地对着封雪眨眼:“我在青龙界也有给你们买特产, 你不是最爱给小刃扎辫子吗, 我给小刃买了许多花头绳。”  和封雪小刃这一个月来在行程上的反复折腾不同, 洛九江在书院里好吃好喝好睡, 连朋友都交了满书院,养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脸都圆了一点。此时再配上他故意圆睁着眼的搞怪模样, 封雪只看了一眼就绷不住脸,噗地笑出声来。  “行吧,看你至少还记得小刃,原谅你。头绳呢?”  洛九江虽然最开始虚晃一枪,但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没说假话。他当即从储物袋里捧出一大扎彩色发带来,无一根不带着青龙界特有的风格。  封雪:“……”  封雪表情一言难尽地从中随便抽出一根,墨绿的发带上用鲜红色的粗犷线条绘了半截张牙舞爪的巨龙:“九江,都是你亲自挑的?”  洛九江诚恳地点了点头。  “红配绿啊,真是意想不到……”封雪露出个牙疼一般的表情来,语气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你这种左手基友右手竹马的人生赢家,审美品味怎么这么……直男?”  往常封雪说话所用词汇再新颖,洛九江也能联系前后连猜带蒙懂个八成,但现在这句,他是真不明白了。  “雪姊?”他带着疑惑轻唤了一声。  “没事。”封雪敷衍道:“钢管直,好事,夸你呢。”  她把洛九江送的这一把发带全都放进了储物袋里。  从她刚刚的表情来看,这一束头绳儿显然是不合她的审美,然而她虽然神色中还带着好笑,收起礼物的动作却十分小心,就像洛九江当初收下小刃送他的那一小座盐山。  ————————  第二天枕霜流唤洛九江过去。  自从他来书院以后,一直住在公仪先生的竹斋,几次洛九江来找师父,都看见他们两个隔桌而坐,桌上一壶清茶,两人都面色不虞,不知合计出了个什么。  现在这次也是一样,枕霜流和公仪先生一同坐在堂上,公仪先生脸上带着他惯有的风雅笑意,枕霜流面色却已然黑如锅底。见洛九江上前来施过礼,他硬邦邦道:“叙过旧了?”  洛九江老老实实道:“叙过了。”  “嗯。”枕霜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腻够了?”  这话问得突如其来,内容又有点尴尬,洛九江眼神飘忽一瞬,还是公仪先生给他补场:“昨日我和你师父一起闲逛一阵……西坡那片桃林的风景确实不错。”  洛九江:“……”为老不尊吧你们!  对于洛九江登时瞪大的眼睛,公仪先生视若不见,继续优雅地保持微笑,枕霜流则冷冷回视回去。他看着堂下那个不如生煎,只会添堵的逆徒,恨恨地把一块玉佩甩到他面前,被洛九江抄手接住。  不同于他七岛上送给洛九江的那块,这块玉佩上的花纹显然深而有力,刻出一条昂头吐信,蓄势待发的小巧灵蛇形状。虽然只有寥寥几笔,但是神态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从碧玉之中一弹而下。  “上一块不够好看,是不是?”枕霜流淡淡道。  洛九江:“……”  为什么他们两人会在这件事上较劲啊?  枕霜流炯炯逼视着洛九江,目光里很有种“我这就看看你把我送的玉佩放在哪儿”的劲头。洛九江被他师父的目光看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总有一种自己要是把玉佩戴在腰上,枕霜流就会抄起碧玉摁进自己头盖骨里的预感。  洛九江:“……”  他无可奈何地依样把玉牌挂在脖子上,只是并未却并未掖入里衣贴肉安放。枕霜流神色间虽不满意,但也算含糊着放过了他。  “圣地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千岭昨天跟我说了。”  昨天晚上寒千岭就把自己为何成为朱雀来使的缘由给他解释了一遍。如同七岛秘境一般,圣地也是一方灵气浓度不菲的世界。只是不同于七岛小世界,那里控制秘境的核心在七岛中由各族长轮流保管,圣地的界膜非常特殊,百年一开。  它不但每百年才会打开一次,而且还只允许而立以下的修士进入,当然三年后圣地还会再开一次,这次就只出不入;要是有人贪图此地灵气旺盛药草繁茂,想要干脆在此清修百年也没门儿——三年时间一到,圣地会把所有修士都扔出去。  “奇怪,此方世界好像自己就有脾气一样。”洛九江当时这样评价。  寒千岭看着他,但笑不语。  虽然免去了一番口舌解释,但枕霜流看起来更心塞了些。他阴着脸道:“你知道就好。灵蛇界也有进入圣地的名额,此次圣地十八年就开了,是个难得的机会,九江,你愿去吗?”  洛九江大喜:“多谢师父成全!”  枕霜流:“……”突然就很不想让徒弟去了!  “为了将来三年的成全,一时分开你应该能够忍得。”枕霜流郁郁道:“我们明日带你回灵蛇界,你自己安排着与你这些书院朋友们道别吧。”  洛九江一惊:“这么快?”  “对。”枕霜流阴沉道:“早计划好的。”  洛九江虽然有点不信,但也没有当面质疑师父的道理。他悻悻摸了摸自己鼻尖:“是,弟子知道了。”随即他又贼心不死地试探道:“那个,师父,能带使者一起回去吗?”  “……”枕霜流斩钉截铁,“想都别想,死了你那颗春心。”  洛九江:“……”  ————————  洛九江本是要去找阴半死道别,正巧遇上游苏也在药峰上做客,这下倒省了他从阴半死这里离开后,再去找游苏的工夫。  一见洛九江,屋中的两人眼睛都亮了一亮,显然对昨天那件已经传得风雨满楼的“美使者听一言顿倾心,俏洛郎凭半面便夺人”的传言好奇已久。  两人之中,竟然是阴半死先开了口:“你和朱雀使,怎么回事?”  洛九江咂舌奇道:“书院消息流传太快,竟连老阴你也听闻了?”竟也有人敢和阴半死聊八卦?  他倒不觉得是游苏方才在阴半死这里做客时说的——游苏待人处事的性格放在那里,堂堂君子,绝不至于背后说人。  “我亲看见的。”阴半死淡淡道。  没想到以阴半死的性格,居然也会和书院学子一齐去凑这份迎接使者的热闹,明明他最爱清净,对这种人群喧闹之处避而不及。  也是巧了,阴半死多少年才来出门一次,就把我的八卦撞个正着。洛九江一边想着一边无奈摇头,脸上却分明带着点自豪的笑意:“那是千岭,我自幼和他一起长大,他是我今生倾心之人,我的后背,我的手足,也是我一半的性命牵系。几月前我们遇到一桩意外,彼此间失去了音讯联络——不过以后再不会了。”  看洛九江脸上仿佛放着光一样的含笑神情,游苏当即便祝福了一声。阴半死却依旧锁眉不展。  似是为了不负他一贯以来的形象,阴半死当即就给洛九江泼了一头冷水:“朱雀使美则美矣,但身上气味不对……你自己心里长数。”  游苏好奇道:“阴师兄是闻到了什么古怪药味?”  “是血味。”阴半死言简意赅道:“不是真实味道,是感觉。”  他曾经从无数人的贪婪恶意中存活下来,那种时刻伴随着朱雀使者的,几乎能够具现化的强大恶意,并不是能被真实嗅闻触碰的存在。  他能判断,靠的是自己过往丰富的血泪经验。  这个话题可不好再深入下去,洛九江忙出言打了个岔。他当即笑道:“怎么阴兄不喜欢千岭?我还以为你会和他处得来些呢,毕竟你们两个还怪像的。”  阴半死果然注意力被立刻转开:“我们像?”  “是啊。”洛九江不怕死的笑道:“从我见阴兄的第一眼起便觉得亲切,毕竟你们都一样气质冷淡,也一样漠然无波,就连骨子里的骄傲也挺……”  其实最相似的,还是他们两个对世界都抱有仇恨的情绪,只是阴半死的敌视之意比寒千岭要淡上许多——但大家都是朋友,这样的话说来就伤人了。  洛九江只拣着听起来不痛不痒的部分讲。  “胡言乱语。”阴半死闻言直接转头传音给药峰弟子:“洛郎疯了,灌药带走。”  “别别别。”洛九江忙举手叫停,“其实也不单你一个人像千岭,阿苏也和千岭很像。”  “……”阴半死质疑道:“他们?”  游苏反而兴趣盎然地催促道:“是吗,有哪里比较像?”  “你们对外的态度很像。”说到这里洛九江连眼神都柔和下来,“虽然千岭看着不易接近,但做事时和你一样恪守礼节,俨然君子,绝不轻越雷池一步……我照顾你时能有经验,也是从小和千岭在一起呆得多了。”  游苏恍然点头:“难怪洛兄最知道怎样待我。”  阴半死无力地揉揉眉心,近乎抬杠般问道:“公仪先生也像,是不是?” 第81章 洛族长快趋几步,强硬地把洛九江罩在自己的双臂间,宛如一把钢筋铁骨、遮风挡雨的巨伞。这是个庇护的姿势,就好像洛九江还是那个昨日里扯父亲胡子做了一支毛笔的小小顽童。然而他随后就用力地拍打着洛九江的肩和后背,又像是承认了洛九江已经是个需要担责任于肩的男人。  这是个来自父亲的拥抱。  “回来就好。”洛族长平日里不算拙言,此时却仿佛变成了只会复述四个字的呆子,“回来就好。”  父子两人一同携手上座,洛九江只看了父亲一眼就低头下去,装作没见过对方眼眶上那微微的红。  “是我不孝,久无音讯,让爹担心了。”  “我都没有什么。”洛族长叹了口气,“江儿,你长大了,修为都要和爹一样高了,你是要有大出息的人,爹不能耽误你……但你娘,她只有你们三个孩子,你大哥二哥进宗门都早,从小就只有你一直陪着她……”  洛九江垂头听着,只觉心中酸涩如在醋辣子里滚过一遍,攥一攥就要流下许多又算又辣的难言滋味来。  洛族长虽然口中说得是“你娘只有你们三个孩子”,但他与洛九江的母亲感情甚笃,一直也没有纳过姬妾,他们哥仨又何尝不是洛族长失去一个也要痛彻心扉的宝物?  ……  等洛九江的母亲接到儿子回来的消息,一路提着裙子跑过来,正好与回后院找她的父子二人碰个正着。  娘亲几乎是不顾形象地一把搂住了洛九江,在花园小道上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来回地小声抽气,把洛九江的衣服从肩头一直打湿到蝴蝶骨。从来都温婉可亲的女人声音哽咽:“你若真有三长两短……你要娘怎么办呢?娘能怎么办啊……”  洛九江几乎哄了母亲一个上午,又陪她吃过了午饭,母亲的情绪才完全平定下来,听他讲这一路上的趣闻时也能露出适时的笑。然而等他再提到要去拜见师父时,娘就又对着他流下泪来了。  他的父亲一向严肃庄重,不苟言笑,母亲却温柔慈爱,善良体贴。无论是谁,都是洛九江心中最柔软的一处安室,然而今天他看到了父亲的苍老,也见到了母亲的泪。  “别为难孩子,江儿有他要去做的事。”洛族长半撕半抱地把夫人从洛九江身上带离,他柔声劝慰自己的妻子:“婉婉,江儿已经长大了……”  “他长多大不也是我的孩子……”洛夫人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她后悔自己将孩子生得这样聪明。  洛夫人宁可自己把洛九江生得笨些,不用从小看到岛里的女孩子捡贝壳玩,当下就想起了母亲,立刻便去挑了一捧彩贝壳给她。  九江可以慢吞吞的,两岁才会扶着墙根一步步的挪,说话也拖着长长的尾音,分不清叠字和单字也没有关系,他可以七八岁时还冲着她傻乎乎地笑,对她说“娘娘,要喝水水”,他可以十岁时也不愿练刀,就躲在她背后推她去跟爹爹说好话。  这孩子再笨一点也没关系,馋一些懒一些,爱撒娇她也不怕。无论怎样都好过才十五岁时就独自一个人无亲无故地满世界晃荡了一圈,回来时带着血与火中磨砺过的成熟气息,口中吐出一个个“饕餮界”、“青龙界”等一个个听起来就让人生畏的名字。  这是她的孩子,生下来时小小的,软软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睁着,学着她吐舌头,也对她笑,她在臂弯里摇一摇就乖乖睡了。十五年前抱着九江时的甜蜜心情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可一转眼里她的孩子就已经长得这么高大,没有被保护好,在外面吃了一身苦头。  是,孩子心疼母亲,讲起外面来只说好不说坏,可自己的孩子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洛夫人怎么会看不出?  最后还是洛族长把已经哭到瘫软的夫人扶回房里,一边架着妻子一边甩给洛九江“快走”的眼色。在小时候洛九江被母亲抓住忘穿肚兜又没戴金锁,被好一通唠叨时,洛族长见到就这样给他解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还是洛九江“趁机逃跑”时脚步最为拖沓沉重的一次。  他终于走出了洛氏族地,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他背后有他的父母,也有他的家。  师父此前隐约的暗示,千岭直接点出的“九族相遇频繁”等问题,他并不是木雕石塑,一点也没有察觉。他只是能稳得住。  无论未来将面对什么,刚刚那间房子里,他所经历的最温暖也是最酸涩的一切,全都值得他用性命保护。  ————————  “你要是舍不得,就再回去陪你爹娘几天。”枕霜流看他表情恍惚,神思不属,脸上竟然也难得没有不悦之色,“你是有父母的人,总有些为人子应尽的道义。”  “我是师父的徒儿,侍奉师父膝下也是我应尽的孝道啊。”洛九江勉强提起精神来笑了一笑,他想起自己刚刚在那片宽旷族地中所看到的一切,“师父待九江太厚了。”  他指的是那片宽阔更胜往昔的族地,族人们满足而惬意的神情,厅堂中比以前更加昂贵豪阔的摆设,还有许许多多他未见到的,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对洛氏一族人的优待。  枕霜流立起眉毛,像是不知道他究竟在感叹什么。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强调道:“九江,你是我唯一的徒弟。要是连你也受之有愧,那就没人再有脸从为师这里拿到什么东西。”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枕霜流微微一顿,叹息道:“你至少留给了师父一个家族能用来照顾,来牵挂……”  而却沧江呢,他给枕霜流留下了一行字,一把没抓住的沙土,半条一身相替换来的残命……再有就是某个之前还是情敌的异种竹马。  自嘲般摇头一笑,枕霜流回身走到矮几前,弯腰端起了置在其上的一碗醇酒。  他招手把洛九江叫到身前,亲自将酒碗递给他,自己又取了一碗新的:“你这孩子从来都聪明,沧江的事,你大约已经知道了吧。”  洛九江点头。他没有刻意打探师父过往的意思,但联合公仪先生的只言片语,族谱上的两个名字,还有公仪先生与师父之间的几句交谈和彼此态度,他确实把过往碎片拼了个八九不离十。  “沧江是你师公,你拜我为师那一天,我让你为他烧过一把纸。”枕霜流缓缓说着,眉目间微露笑意,似乎是也回忆起了洛九江初出茅庐时锋芒毕露的模样。  “我曾对你说过,向我拜师不必注重什么繁文缛节,今天也依旧如此——九江,来给你师公敬一碗酒,让他看看我得了怎样的一个好弟子。”  枕霜流一面说着,一面回身,劈手将矮几上罩着牌位的黑布揭开。  金粉写就的却沧江三字深深落在黑沉木的木牌之上,存在感鲜明又昭彰。  洛九江正色,先把酒在几前洒过一半,再开口道:“小子厚颜,沾前辈的光良多。往后我会孝顺师父,也……咳,也会照望公仪先生。还是和先前一样,我敬您一杯酒,您再有其他愿望,或是想扯的家常,请尽意来梦里找我。九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托请,无论我力所能及与否,也绝不做半字推诿。”  言毕,洛九江将碗凑到唇边,把那辛辣而香醇的酒液一气吞尽了。  “好。”枕霜流点头,重新把那块黑布蒙回牌位上。他按住洛九江还想伸手取酒的胳膊,警告性地轻拍一下,复道:“你还记不记得,为师曾经答应过你,若你能取得大比第一,我就送你一把好刀?”  洛九江双眼一亮。  看他这副表情,枕霜流不由微微一笑:“随我来。”他说:“来看师父为你准备的刀。”第118章 新刀  洛九江原本以为自己将会看到一把趁手的宝刀,要是再贴心点, 或许能有三把五把来给他挑。  没准那把新刀的模样也是墨色的黑, 刀鞘稍宽, 刀锋略薄,活脱脱又是另一把“老伙计”。也可以是把反其道而行的长刀, 用鲨鱼皮打出银白色的刀鞘,刀锋抽出一截来,雪亮地连视线都可以切断刺伤。  但当枕霜流带着他走到一处殿前, 一把推开殿门时, 洛九江是真的愣住了。  大殿四面靠墙置着刀架, 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形态各异的各类宝刀。洛九江粗粗一眼淡扫过去,横纵相乘一算, 便知大殿里的长刀数目应该不下百把。  “刀库?”洛九江这么想着, 还不等问出声来, 就听枕霜流淡淡道:“这里面共有玄器二百零一, 都是我送给你的刀。你自己挑一柄顺手的用罢。”  洛九江:“!!!”  他做梦也未能想到,枕霜流竟然为一个小小的七岛大比第一的承诺, 就给他准备了这样多的刀。  大概掉进米缸里的耗子也不过如此了。  满殿望去, 所有刀器, 竟无无一把不合少年意气。洛九江一一试过这满殿心血之作, 其中有的刀出鞘自鸣, 音清如飞凤;有的刀雪刃银芒,迎光照去一线锋刃上能绽彩霞之光;有的刀通体如玉,将刀竖放, 能从刀尖一眼看到按在刀柄处的手指肉色……  枕霜流不出手便罢,一出手来,果然没有凡笔。  洛九江连连试过七十余柄,这些刀器长短轻重不一,落在他这等爱刀好刀又懂刀之人手中,就相当于一个个摸过新朋友的脾气。直到他把手按在第七十九把长刀身上,甚至不待挥上一挥,就先舒服地呼出了一口气。  等他再拔刀出鞘,便见银辉一闪,如背映霜雪,刃吐寒龙。他挥手向下一斩,长刀就如同感知到主人心意一般轻振一声,刀势停住的瞬间,切面正映着洛九江一双意气焕发的眼瞳。  “好刀。”洛九江赞了一声,随即右腕轻悬,把左手拇指向下一送,在刀锋上轻轻一抿,眨眼之间已然拿自己的血给这刀开了锋,“就是它了。”  反正这些刀都是送给洛九江的,只要他用得舒服就好,枕霜流并不在意他究竟是怎么选出刀来。他只是以师父的责任又补问了一句:“后面还有上百把,你不再试了?”  “不了,就是它。”洛九江微微一笑,提起刀柄来看这把神兵的铭文。有个比喻适合他现在这种情况,只是不好拿来跟枕霜流说。  ——他遇上千岭,与千岭一齐长大,与千岭共患难,同生死,便知道就是这个人。再与千岭两情相悦,互许终身的行为由心而起,自然而为,顺水推舟。  难道他心悦千岭,还要再那以前先把天下间适宜的男男女女都试过一遍吗?  不需要的,他看到千岭,就知道命定之人便是对方;他握起这把刀,余下的一百多把甚至也不用再挨个试过。  听他口吻甚是坚决,枕霜流就垂下目光额外多分给了这把铭为“澄雪”的刀器一眼。  这刀铭为“澄雪”,刀身也就当真雪亮如堆云捧霜,不比前一把“老伙计”的皮鞘漆黑如墨,澄雪的刀鞘是银沙一样的秋霜白,鞘上饰以勾云纹路,遥遥看去,可见银灰云纹上流转的一道暗光。  比起左边一把云头刀,它制式要更为秀美,比起右边一把仪刀,它气质又多了几分强横。若只是第一眼看它,确实不算起眼,但要耐得下心再看,便会发现它竟然还很博人眼缘。  这把“澄雪”再细薄一分就堪比柳刀苗刀,再厚一毫即可谓环刀雁翅。然而在洛九江次第试过的七十九把里,也只有它不厚不薄,不长不短,增则损,减则亏,让人端详起来时发觉甚至不能再添该任何一序。  ……倒是有点像九江,也难怪和他的脾气。枕霜流在心中暗想着:九江也是一样,他不必再聪明也不必再笨,天赋亦不用提升或是减弱,只要维持现在的程度,那便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便无一丝能挑剔之处。  这把“澄雪”本不过是两百多把刀器中的普通一员,在此之前枕霜流甚至懒得看它刀铭一眼。可洛九江只要一面,就能把它珍而重之地挑选出来,又拿自己的血为它亲开了刃。正如同洛九江自己,就像是沙滩上的璨璨明珠,枕霜流把他与满堂学子中分辨出来,也用不着第二眼。  “喜欢就好。”枕霜流点点头,走向满屋中最角落最偏僻的地方,从刀架底部摸出一把刀器来,意思意思一样地在洛九江眼前一晃而过就收手:“这刀破,不用留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掌一合,生生把一把刚硬笔直的长刀扭成了一条麻花一样快的破铜烂铁。洛九江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就见一柄玄器毁于当场,一时眼睛都睁大了一点。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把,不是您为我选的?”  枕霜流冷冷一笑,笑面之上杀意纵横,隐隐一看竟然还有点狰狞:“囚牛送的——不成样子,什么东西!”  洛九江:“……”  他摸摸鼻尖,决定对师父手里那把刀器遗骸视若无睹。毕竟枕霜流和公仪竹之间的恩怨能牵扯个百十来年,相处模式几乎都固定了,他一个做弟子的瞎管什么闲事。  洛九江想了想,从自己储物袋中取出一只狭长的木匣。这木匣不大,长度比一般刀器还要略短一些,里面却规规整整地放着十几片不足寸余的刀身残骸。  它是洛九江的第一把刀,是他的“老伙计”。  这刀殿虽然没有青山秀水,却有师父爱他的一片拳拳之心。用此地为陪伴了洛九江十余年的旧刀做冢,也不辱没了。  算上洛九江手中挑中的这把“澄雪”,满堂共有刀器二百,各个都与洛九江有契合之意,也每把都是拿得出手、能在寄卖会上充作压轴的神兵。就是以枕霜流的财力物力,这些刀器也难以在几日内凑齐,显然是过往的日子里一点点备下。  而那时洛九江自己还生死不明,三千世界里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洛九江感情复杂地让目光在每具刀架上流淌而过,几乎不敢思考师父在准备这些宝刀时是何心情。  ——爱徒生死不明,多半已经凶多吉少。而要奖他一把好刀,是枕霜流对他生前许下的唯一一个承诺。  于是他广招炼器大师与天下匠人,成了灵蛇主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要人为他的徒弟打一把“满是少年意气”的刀。  这间刀殿里里的每一把刀,都不止是带着金属气味的冷铁精钢,而是当师父的对自己徒弟的心啊。  ——————  ……说来刀神洛九江一生豪纵,交游广阔,单是从他手中送出的仙器就足有十几把,玄器灵器更是无数。但这间刀殿中的每一把刀,都被洛九江珍之重之,不曾有一把转手赠人。  曾有朋友慕其中一把的声名前来相求,被洛九江婉言推拒了。他拿了材料,又请来了当初的炼器大师为朋友定做一把,后来遇到合适的仙器也留下来送了他。那朋友忍不住问他:“洛郎这一番手笔,又岂值一把宝刀?”  “心意不同,意义也就不同。”洛九江笑,稍带歉意,却有更多坚决:“此殿之中的任何一把刀器,都不外送。”第119章 护卫  当天下午,洛九江又回到了熟悉的训练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 枕霜流竟然真的为他拿出了十七个金丹傀儡。  洛九江:“……”  他心中默默呕了一口血, 面上痛苦不堪地提醒他的师父道:“师父, 我还是筑基,此等跨级也跨得太过了啊。”  洛九江是能对付金丹修士不假, 但此等情况的前提是对手只有一两人,他要先避开对方的攻势,自己蓄势成功, 一击中的。  然而十七个金丹修为的对手?都不用排出精妙阵法, 他们单是垒成人墙都够洛九江喝上一壶, 等级压制在这一刻将被发挥到最大,洛九江一旦被其中一个捉住个边, 大概当场就要被团团围住、活活打死。  这不叫训练, 这叫殉葬。 第83章 洛九江:“……”  ————————  当然,洛九江的那个“份子钱”本来也只是试探一下,枕霜流再给他新加四个护卫的吩咐亦不算认真,在洛九江一番软磨硬泡之下,他师父还是松了口。  “既然你说不习惯,那在灵蛇殿时就算了。只是外出时必须带着护卫,为师仇家也有几个,未免不会拿你开刀,你要小心。”  对于枕霜流有仇家这件事,洛九江倒不太意外。  看他乖乖点头称是,枕霜流又补充道:“此次圣地大开,灵蛇界也有五个名额。你自然是在名单里面,剩下四个也由你来挑选——知道怎么挑吗?”  洛九江自然而然道:“最有才华,品性也好的?”  圣地一开三年,其中灵气浓郁,提升的机会更是无数,又是专为年轻人准备。自然是选出天赋上佳又有德行之人出使,这才有利于灵蛇界的未来。  没想到枕霜流微微摇头:“那也可以,但最重要的是——他们要听你的话。”  洛九江错愕抬头。  “灵蛇界未来怎样,也不差他们四个娃娃。”枕霜流叹息着说:“但我只有你一个徒弟,你是我的关门弟子。”  “这四个人,要对你俯首贴耳,让你用来如臂指使;圣地危机四伏,他们哪怕不能帮你太多,至少也要保你无后顾之忧。”枕霜流淡淡道:“不用太多个性、不用绝佳天赋,他们只需要懂得听你的话。”  “九江,七岛秘境里的事,我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师父老了,禁不起了。”枕霜流阖上双眼,比起嗟叹,语气更像是对他一直抗争的命运的屈服,“别让我再失去一回徒弟。”  ……  后来洛九江主动告退,避开了枕霜流感伤而脆弱的神情。白练也借故退出大殿,两三步追上洛九江的身影:“少主。”  洛九江探究地看着他。  “红菱和蓝帛对世事不太通晓,乱说些杀人灭口之类的话,惹您生气了吧。”  洛九江失笑:“白练大哥太客气了,我只是与他们二位沟通有些困难,也不太适应有人照顾。杀人下毒一类方式实在和我观点不太契合,每天共处在一起,想必两方都不舒服,所以这才来早点求师父收回命令。至于生不生气什么的,实在言重了。”  “您不放在心上就好。”白练的态度放得非常谦和:“我们九个不过是一群冷血无情的长条,天生的妖身妖心,主人说一做一,说二做二,也没有什么人情味儿。偶尔冒犯了,还望少主莫要见怪。”  得到了洛九江肯定的回答后,白练才定定道:“恕我多嘴……少主,这些年来主人身边也只有我们九个陪着,日夜和冷酷相对只能变得更冷酷,早晚映着无情自然唯有更无情。您既然接下来要出远门,这些日子还是多陪陪主人吧。”  “您也见到了,我们几个,实在不是陪伴人的料。”  “我只怕师父触景伤情。”洛九江回头望了望殿内,“他刚刚又伤心了吧。”  “您若能多陪主人,主人即使偶尔哀痛,心中也是慰怀的。”白练静静地看着洛九江,“这些年来,自主君离开后,主人就没有一日不悲楚。直到新收了您为弟子,他才能笑得真心一些。”  “您的安危牵连着主人的安危,您的未来,也就是主人满心惦念的未来——此行三年,还请少主多加保重。”  确认洛九江把这话听进心里,白练又对他深施一礼,退回殿中侍奉去了。  ————————  封雪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和小刃一起围观着倪魁气急败坏的身影。  她那天被对方一口叫破行迹,原本还忌惮着对方是否是个厉害人物,但等倪魁一行人行至书院时,封雪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多想了。  比起心机深沉却并没有什么用处的玄武副使来说,这个倪魁,是个横冲直撞的没脑筋。  和寒千岭乍到书院时就被洛九江一句话牵手带走有异曲同工之处,倪魁来到书院的第一件事也不在回应书院学子们的友好迎接上。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寒千岭,语气几乎是控诉的:“你丢下我自己来了?”  如果不是配上他那五大三粗的体型,整个人如喷薄火山一样的燃烧怒火,还有喉咙里风箱一般呼啦呼啦的粗喘,封雪几乎错以为自己又看到了熟悉的肥皂狗血八点档。  寒千岭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他。  像是被这眼神激得更为愤怒,倪魁怨愤而委屈地吼道:“我以为——我以为我们是兄弟!”  都同为异种,被他人刻意制造成如今的模样,也同样忍受着负面情绪的时时折磨。在寒千岭连夜为了一个消息远走青龙界当晚,倪魁半夜还无知无觉地在床上高兴得打滚,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类,对方虽然冷淡,却也体贴又善解人意,就像一个素未蒙面的亲切兄弟。  “……”面对着突如其来,只差没对准他鼻尖的怒气,寒千岭甚至未曾动一动眉毛。  不能说倪魁在寒千岭眼里和其他生灵一样,被他视为草木。因为寒千岭待倪魁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身为和他在某部分异常相似,从某个角度来说能够理解他一直以来痛苦的怒子,寒千岭对倪魁确实有些特殊。  比如一直以来,除却面对洛九江,寒千岭面对敏感话题时不是闭口不言,就会说些适当的话。但对着倪魁,他却难得地会讲一些真话。  ——可惜如果倪魁有选择的权利,他怕是宁可不要这份殊荣。  因为真话通常不好听。寒千岭对洛九以外的人所说的真话,往往就更不好听。  “我不是你的兄弟。”寒千岭平静地说,不等倪魁因为这毫不留情地否定喷出火来,他就淡言补充道:“从辈分来说,我算是你的祖爷爷。”  倪魁:“……”  怒子又炸了。  怒子又被寒千岭放气了。  怒子被寒千岭一指头戳漏了。  怒子一边大吼着“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来青龙界的!”,一边跑掉了。  旁观了这一切的封雪:“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太好……”  “没关系。”寒千岭摆了摆手,模样仍然是文质彬彬的,看起来丝毫没受到倪魁的影响,“他这样沉不住气,闹不出大事来。”  即使寒千岭这样说了,封雪依旧有些担心。她带着小刃悄悄跟在倪魁后面,想看看怒子含愤而去后都要干些什么,然后她就发现……  她发现倪魁正满书院地抓着学子提问,一条一条地收集着洛九江的黑料。  封雪:“……”  此时此刻,她和小刃端坐茶楼之上悠闲品茗,也看着楼下倪魁又一次无功而返,被那学子一筐夸奖洛九江的话气得炸肺,像狒狒一样嗷嗷大叫着双手乱锤胸膛,封雪无声地叹了口气。  借此机会,她教育小刃道:“你看楼下的那个人,你以后不能像他那么笨。”  小刃很乖,先点头答应,再问道:“姐姐,他笨在哪儿?”  封雪侧头想了想:“我给你讲过‘紫禁之巅’的故事,还记得吗?”  “记得。”  “那就很容易理解了——他一边意图殴打陆小凤,一边还想攻略西门吹雪,你说这不是脑子有坑吗?”第121章 百鼎会  关于一同出使青龙界的人选问题上,洛九江倾听了枕霜流的指点, 却没有听从他的命令。  按照他师父的意思, 选出的这四个人要能为他鞍前马后, 不惜替他洛九江肝脑涂地,在关键时刻甚至能挺身而出, 代洛九江就义。  枕霜流毕竟是洛九江的师父,性格又一向偏狭古怪,能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毕竟凡是做人长辈的, 就是往日里再大公无私, 也难免怀着些许私心。  大家都希望自己家孩子聪明、机灵、有福气, 不招人烦。别人家的孩子只管蠢他们的,笨他们的, 就算心胸狭窄跳梁小丑, 也未必有多少人真心实意地担忧生气——反正是不关他们的事。  即使天塌下来, 也最好都有别人家孩子顶着, 一点碎砖瓦砾也别砸到自己家珍之重之的心肝宝贝头上。这想法不可谓不凉薄,可若真出了事, 世上十有九人要一边念佛, 一边亏心, 再一边焦急又愧疚地这么想。  但对于洛九江来说, 这种想法他不能苟同。  同样是命, 没道理他的就比别人更贵。洛九江慷慨豁达,生性乐于施与,他同样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和礼物, 但“接受”和“亏欠”是完全不同的。  他连向全修真界最富有的游公子借钱,都不愿意亏欠太多时日;欠别人一条性命这种事,那就想也不要想。  若是他和别人双双遇险,情况紧急,实在救人不得,目睹对方不幸罹难,这件事将会令他感到悲伤、遗憾和无可奈何;但如果一开始就抱着要让人为自己垫背的想法挑选队员,那就是居心叵测的卑鄙无耻。  洛九江若真的这么做,那他也不必再做洛九江。  在洛九江亲自挑选与他一同前往圣地的队伍之前,枕霜流先用一场盛大的仪式让他在灵蛇界里正式亮了相。  这件事被枕霜流重视异常,他甚至取消了洛九江在这一天里的全部训练。  虽然在此之前,洛九江每个空闲的晚上出门欣赏灵蛇界夜景时,多半就会遇到十来个“巧遇”的、又恰好属于灵蛇界几个顶级势力里的少年俊才,所有消息灵通的势力里都已经得知了他这个少主的存在,但这样郑重其事地把他推到台前来还是第一次。  洛九江猜这场仪式一半是由于师父对自己的重视爱惜,而另一半……大概是师父想要借此压下另一种非常不吉利的谣言。  由于这谣言实在传播甚广,故而洛九江第一天上街时就听见了。说真的,他确实好奇得很,他师父在拿下灵蛇界后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怎么让大家都以为他这个少主已经死了多时?  从具体内容上来看,它并不像是灵蛇界的原住民因为被一个外来者突然掐住命脉、不得不奉他为界主的怨恨和诅咒,语气倒更接近于阐述某种事实。  他们像是情真意切的以为灵蛇界少主早就死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天洛九江的出游计划完全泡汤,原因是他把全部的精力都贡献给了阻止蓝帛和红菱大开杀戒上。即使他再三制止了这两蛇频动的杀机,他们还是差一点把所有传谣人的舌头都割下来钉在城墙上示众。  在当晚回到灵蛇殿后,他们一定把这种情况报告给了枕霜流,因为洛九江日后再也没听到过类似的流言。  正相反,从那以后,满街流传的都是些“少主俊逸非凡,一眼惹得千百少女桃花动”、“少主天资横溢,曾被朱雀与青龙两界争要”以及“少主实力强横,据说一琴弦就弹死了青龙书院的公仪先生”(由于这条传言的恶意和指向性都太明显,洛九江充分怀疑它的出处。)  总而言之,洛九江听得哭笑不得。  这一场广邀宾客的盛大宴会,名义上被称作“百鼎会”,意为百家济济,汇聚一堂,好能让被枕霜流一指破去界膜,强行拼拢的三个世界彼此之间熟络一下,另一方面也用来展现灵蛇主的威仪。  但更多消息灵通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场百鼎会召开的最根本原因,是灵蛇主要向全界推出他的小徒弟洛九江。  此时此刻,枕霜流高立台上,而洛九江稍逊他一步之距。他看着自己师父的背影稍稍出神:没想到只是换了一身衣饰,他的师父就几乎有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在洛九江记忆里的师父,在七岛时每刻都离不开轮椅,进了灵蛇界,也总是有些放松地把自己搭在高脚椅的椅背上。他常年穿着花纹简单的便服,底色非黑即灰,相处时神情或恼或气,偶尔一笑,也许欣慰也许悲凉。闲闲时他嘲讽洛九江几句,风凉话说得洛九江都没法抬头……  但此时此刻站在洛九江面前的枕霜流,身着冕服而头带高冠,他胸前绣着一条破云雾而出的七彩灵蛇,下摆则刺九蛇拱卫。他衣袍上一共有十条长蛇,神情各自灵活而不相似,被众星捧月在最中央的灵蛇,仪态之间则威严万分。  不知是否察觉了洛九江的出神,枕霜流向着洛九江的方向微微偏头。在华贵的冠冕之上,由碧玉所塑,毫不掩饰露着尖牙的蛇头就在他眉骨上打下一个隐约的阴影。此时的枕霜流看起来高深莫测,不怒自威,连幽幽如燃鬼火的双眼都透出令人难以捉摸的高高在上来。  可当他向洛九江的方向看来时,常年微皱的眉尖就松弛下来,让他的面孔也显出瞬间的柔和。  洛九江便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与枕霜流一身繁复而华贵的装扮不同,洛九江身上这件比他以往的服饰郑重些,但仍然款式简洁,绣纹精炼,起卧方便。此刻他在台上,这袍子就算正式场合的礼服;而等他下了台往街上一钻,这件衣服也穿得出去,绝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当初挑选礼服时还有个小插曲,司礼捧着衣服图册和布料前来觐见时,恰好是洛九江训练的间隙。他那时整个人被汗水浸得像一尾刚捞上来的鱼,所有心思都放在怎么破去刚刚枕霜流当头点来的一指上,就算司仪神色再殷勤周到,洛九江也没什么精力去挑选花纹和布料。  实际上,他一看到那些繁琐的绣纹、标注和里三层外三层的袍子就垮下了脸,心想这工作可比让师父指点殴打难做。  所以说知徒莫若师,枕霜流一看他神色便知洛九江想些什么。他冷哼一声,大略翻看了司礼献到自己手上的这本,就径直道:“都不合适。”  司礼一下就傻了眼,他心想这可是最全的礼服图谱,怎么可能没有合适的。可他就算心里怀疑,也总不能去问枕霜流“界主您是不是没仔细看啊”。  正当他难为之际,便闻枕霜流吩咐道:“你那些他不喜欢。你们重新设计,照着他身上现在这件去做,简单一点,不用太繁琐,方便一点,不用太华丽。”  司礼把眼睛往因为训练而衣衫破烂的洛九江身上一瞧,差点就泪洒当场。按照枕霜流这个指导思路来说,他们最后就是把礼服制出,好像也就是件漂亮点的便服。  他只好旁侧敲击道:“界主,百鼎会邀天下英雄,少主若是这么穿,恐怕有失身份威仪。”  枕霜流皱了皱眉,却不是被司礼一语点醒,而是嫌他太烦了。他用一种“你怎么还在这儿”的目光瞥了对方一眼,淡淡道:“九江的身份,还用不着从一件袍子上找。”  此时此刻,洛九江站在枕霜流的身后,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自己师父那句话里的意思。 第85章 可若是这样,那百鼎会上洛九江当众所渡的雷劫,当众灵气凝实,化为金丹的奇迹又是什么呢?  ——既然灵蛇少主的雷劫是回灵蛇殿里新渡的,那众目睽睽之下,他所经历的自然不是什么雷劫,所结成的大约也不是什么金丹。  世上有三千世界,其中奇珍异宝更是无数。大多数修士见识都囿于本方世界,又怎么能识遍世上的珍奇?但灵蛇界主身为大乘修士,自然家底丰厚,在百鼎会上当众替徒弟做脸,虚张声势来布出什么惊人场面,来给自己爱徒抬轿也未可知。  毕竟灵蛇界中几乎人人知道,灵蛇界主虽然性格乖僻,却对自己徒儿万般宠爱。早在这个徒弟尚还没影的时候,就能为他征遍附近大小世界的能工巧匠塑刀,更是为了捧出他来才开了百鼎会。既然已经有诸多前例在先,他再为自己徒弟造出这一番场面哄人高兴也不让人惊奇嘛。  一时之间,满街关于灵蛇少主洛九江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出身于七岛小世界,消息并不难打听。七拼八凑之下就知道了这洛九江也未必怎么天才,虽然灵蛇界主说他只有十五,但其实他早就年逾二十,只是身材不甚高大,这才能糊弄过去。  二十结丹,也算是人间少有的青年俊才,却完全不如十五结丹那样惊世骇俗了。  又有人从故纸堆中找出了灵蛇少主那日里表现异常的缘由。  据说上古时有种含魄凝光之果,千年之前有人曾从圣地带出最后一颗,它便就此绝种了。这果子施用以后能使周身散出圣光、灵力暴涨、还会引发天地异象——这么一看,条条都吻合得上。  听说这果子保金丹修士炼出元婴都够了,如今却只让灵蛇少主一个炼气升成伪金丹。他连金丹劫都是第一天百鼎会散后,回了灵蛇殿内,不知又施用什么宝贝才成的,这么看来这洛九江哪里天才,简直庸碌,灵蛇主真是把牛皮都吹破了。  这一套流言有因有果,环环相扣,又符合大众嫉恨不甘的某种心理,于是一经传出就饱受欢迎,至今为止都快繁衍出七个不同的大方向。  “只是你的名声也暂时被败坏了。”在洛九江休息的间隙,枕霜流淡淡地对他叙述了一遍现今形式。  洛九江随意挥手,显然和他师父一样没把这当成什么大事:“这种流言,他们爱信信去。能给大家茶余饭后多点谈资,还是我积德了呢……就是可别牵扯到我洛氏和师父您。”  枕霜流微微一笑,没告诉洛九江,这几日里曾有人把谣言传得过于离谱,暗指灵蛇主如此宠爱这个少主,乃是因为两人有红帐之情,罗帷之恩。  ——于是没等到第二天,这人就被剁了舌头,横死在一条暗巷之中。  偌大的人了,连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要命也不知道,那就死也活该。枕霜流示意洛九江重新回到场中继续训练,眼中却闪过一分讥诮又冰寒的神气:像是那暗传“灵蛇少主其实是灵蛇主早年私生子”消息的家伙,他不就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  在几乎剥了洛九江一层皮的训练以后,洛九江竟然迎来了久违的文课。  只是枕霜流这次不再让他去背那些大部头,也不再给他照本宣科,只是非常详尽地拿自己做例子:“世间修士共有三次雷劫,你知道吗?”  “只有三次?”洛九江狐疑道:“金丹、元婴、出窍、合道、分神、大乘……三次雷劫不够分吧?”  “只有金丹、元婴和大乘有雷劫,出窍尚好,还有界限可以辨认,至于合道和分神那几乎就是由着修士自己胡乱吹嘘……”说到这里时,枕霜流不屑一笑,“天下之间,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什么位置的修士,比佛寺秃驴们夜里动的春心还多。”  洛九江至今还很佩服自己师父一句话讽刺两拨人马——还是几乎完全不相干人马的本事。枕霜流偶然提及自己仇家时,总是随便在空中划拉一下,示意有“这么多”,洛九江对此丝毫也不意外。毕竟单凭自己师父这张嘴巴,对头就绝不会很少。  他自发自觉地屏蔽了自己师父对他人的攻击之语,专心致志地听师父给他讲结丹以后的事。  “要是放到数万年前,元婴就是每个修士所能达到的顶端。在这一点上,人类和异族们也并无太大差别,你既然斩过望天犼,就应该知道那畜生成长期时有金丹修为,若是进入成熟期,就能与元婴修士仿佛。”  “对了,金丹以后,每级之间就不分九阶,金丹元婴只分上中下三层,而出窍以后干脆连层也不分,这个你也未必知道。”  洛九江点头,听得很认真。即便有关望天犼的公案,虽然不如师父解释得这样详细,公仪先生也和他说过,但这样连成一串地讲解还是第一回 听到。  “元婴以后就是出窍,出窍便意味着你能一人化两体,元婴可以脱离丹田存在,甚至能修成一尊和你仿佛的人——但这个全凭个人爱好,我见过一个老不休硬是把自己元婴修成个烟视媚行的大美人,呵呵,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倒有心夜夜梨花压海棠么。”  洛九江:“……”这话里的意思是……  感觉到洛九江眼神有点发直,枕霜流不耐烦道:“人活久了还不死,就什么事都做得出。不用那样吃惊。”  把这个小插曲一口带过,枕霜流继续给洛九江讲道:“出窍以后的合道和分神,对于修士自己来说也没有突破感,对于旁人来说基本也没什么判断依据。理论上讲出窍大成为合道,五行俱全则分神,但放在现实操作里……基本就是,你说你是,那你就是。反正一般人也看不出来它们区别在哪儿。”  洛九江:“……”修真界可真有意思。  “要我看来,都是牵强附会硬加上的,连出窍都不应该单拿出列。”枕霜流讲到这里时冷笑一声,“元婴以后就该是大乘,何必耍那些没用的花枪。”  洛九江此时已经跟上了对方思路:“因为大乘有雷劫?”  “是。金丹最多三道,元婴最多九道,而大乘则最多九九八十一道。”  “我刚刚跟你说的,基本上你在修真界里找个金丹元婴就都能跟你说,这不稀罕。但为师接下来讲给你的,你要听好。”枕霜流说到这里神情稍稍收拢,他严肃道:“因为我将要说的,关乎道源。”  他话音未落,洛九江就挺直了背。  “事到如今,你也该知道,道源从来都是为异种所有,人类根本承受不住……算上为师自己情况特殊,九江,你是我平生里见过的第二个能用道源的人。”  如果要从自己领悟出来上看,那你恐怕是神龙降世后的第一人。出于其他考虑,枕霜流把这话压在了嗓子里。  “道源曾经只有异种能用,持有道源的异种,修为就和我们今天所说的“大乘”仿佛,或者说要比大乘再高些。九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洛九江脑子动得很快:“……所以您觉得,元婴以后就该是大乘。因为在异兽那里,元婴其实就是修为的尽头,他们的修为能否再做提升,只与有没有道源,和道源的多少相干。”  “对,我这个标准,其实是跟着异种走的。”枕霜流说到这里时指尖抬起揉了揉眉心,“其实人类先辈刻意划分出出窍、合道和分神三阶,其实体现得乃是他们过往如何在成熟期的异兽爪下挣扎求生,又如何一步步找到同往大乘的路……可笑今人茫然无知,胡吹乱捧,徒把先辈心思糟蹋得乌烟瘴气罢了。”  “你现在有一丝道源,就已经升到金丹。”枕霜流掐着指甲比了比,示意了一下“一丝”的大小,“以你的天赋悟性,元婴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而等你修出元婴之后,如果掌握的道源够多,或许就能和异兽一样,直接晋入大乘。”  “或者说,随着你掌握的道源足够,你不用修,就能从金丹跳至元婴……再从元婴直入大乘。”  “九江,这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枕霜流将双手按在洛九江肩上,直视着他尚且无畏而澄澈的眼睛,“而你,是师父今生从未见过的那种人。”  “异种代代传承,掌握的也不过是乾坤道源……而你的道源甚至也和他们的不同,你的道源是阴阳。”  “曾经只有龙神掌握的阴阳。”  “师父自诩一世见识颇丰,经验老辣,如今教你却有些力不从心……”说到这里,枕霜流自嘲般一扯唇角:“但我既做了你师父,便不止能为你传道授业,更该给你掠阵撑天……往后的事,只要你觉得有理,你就尽管去做。”  “还记得吗?师父曾经把蓝帛和红菱指派给你。”  是的,洛九江又想起了蓝帛的那一套说辞。  ——杀人灭口做得,屠人满门做得,焚人宅邸也做得。  或许是从那时候起,师父就已经开始暗示着,他对自己的纵容将达到一个极致的地步,近乎于让自己随心所欲了。  这种信任近乎盲目,却也有千钧沉重。  洛九江眼睛闭上又睁开,他说:“师父,若我把天捅一个窟窿……”  死地界膜他也撕破过,如今这么说,分明是指代更严重的后果。  “那就捅个窟窿。”枕霜流语气轻松得很,甚至还笑了一声:“当心手疼。”  “……”洛九江深吸口气:“我不会让师父为难。”  “那也没有关系,我毕竟是你的师父。”枕霜流仍然笑着,难得他笑容中没有丝毫嘲讽讥诮之意,眉梢眼角只有一派心甘情愿,表情中竟是洛九江从未见过的温柔,“九江,你是我唯一的弟子。”第124章 白虎使  关于一同前往圣地的四个人选,最后还是洛九江亲自挑出来。  不同于最开始灵蛇界中所传言的那样, 洛九江没有挑选年龄相近、潜力无穷的少年。他这回挑出的四个队员, 年纪都大概在二十三四岁之间, 彼此也都认识,并无仇怨, 还反而有一定的默契,性格也不偏狭,都是温和舒朗之人。  论起各方面来, 这四个青年都不算最顶级的俊才。结果一出来, 不止他们自己惊奇, 就连洛九江身后的白练都忍不住问了一句:“少主是喜欢这样的?”  蓝帛和红菱在沟通方面还是有些欠缺,因而这次枕霜流派白练跟着他。洛九江闻言答道:“不是, 只是感觉选他们会比较好——这次一去三年, 时间不短, 而这四个人更有分寸。”  少年天才, 难免锋芒太过,就连洛九江自己都未能免俗。此前他在百鼎会上公然结丹, 折腾起的那一出风波让枕霜流直到今天都没能完全压下。  按理来说同类之间总会有些欣赏之情, 只是欣赏是一回事, 能不能长久相处又是另一回事。洛九江一向心大, 只要不犯他稀少的几条忌讳, 相处起来就随和的很。但这些自幼锦衣玉食,家族中众星捧月一般中养出的才俊却多半都很有个性。  “而且我总感觉……”洛九江说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青龙书院里来自寒千岭的叮嘱, 前几天时关于师父的警戒,这次圣地之旅还没开始,但前路已经隐隐蒙上点未卜神秘的颜色。他自己也就算了,但牵扯到别人的性命,还是小心些好。  “他们应急经验都够,性格也很省心,这样一旦圣地里有所变数,至少还能自保。”  白练若有所思的点头,洛九江却还有话没说完。他伸手作势在白练面前一拦:“一会儿你是不是还要找他们说话,给他们师父赏的东西?白练大哥,咱们先说好,要是你去传达些‘少主荣辱与你们生死牵系,你们和家族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类的话,那就不用过去了。”  白练无奈笑道:“少主,您知道的,这是主人的吩咐。”  洛九江也笑,笑得有点赖皮:“那你先让师父过来打我。”  看白练哑然模样,洛九江就不欺负他,他缓声道:“师父的心意我都知道的,但别人家的徒弟也是徒弟——我回去自己和师父说。”  “……”白练不再言语,他叹了口气,“全凭少主吩咐。”  见他答应下来,洛九江这才收回拦在空中的手臂,他看白练神情中仍有丝淡淡郁意,便缓声道:“没事,等我和师父说开就好了,这也不是白练哥你办事不力,师父知道我的性子,我也知道他的。”  “属下不是因为这个……”白练又叹了口气,“只是看少主太宽厚了,怕你出门吃亏。”  “不能,这回千岭始终跟我一起,我能吃谁的亏?”洛九江没心没肺地笑道。  “……”白练此回沉默的时间比之前更长,他半晌才道,“少主,这话您跟我说就算了,等回去后可别在主人面前瞎说,不然……”  不然你就知道你能吃谁的亏了。  洛九江大笑挥手,示意白练快去给自己四位未来队友送东西。白练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身看了洛九江无忧无虑的笑容一眼,心中又想起了主人前日里曾对前路吐露过的担忧之意。  ——主人说少主虽然天赋过人,但年纪尚轻,又这样善良宽宏,面对一条荆棘遍地的慢慢前路,难免不会有不轨之辈看他柔弱可欺。  ——主人说得真对啊。  ……  在回程的路上,洛九江轻哼着小曲,看起来心情分外地好。  白练有点好奇:“好像自少主刚才跟他们四个说过话后,就一直精神不错。”  “嗯。”洛九江对此不加隐瞒,他笑眯眯地点了个头,“我很高兴。”  他当然很高兴。  刚刚那四个队员里,有一个喜欢其他大世界的新鲜东西,腰间玉佩上就悬着一个让洛九江看上去非常眼熟的纹样。  洛九江指着那纹路问了一句,对方就坦言告诉他,这是从青龙界传来的最新流行。这批纹路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情,却又不失优美大方。如今有闲情逸致追赶世风时兴的年轻人,衣饰扇上多半都绘着一两道。  那图案在这些年轻人看来,或许只是某种漂亮的花纹,但落在洛九江眼里,却又代表着另一个意思。  ——图案里面隐含着只有他和千岭才懂得的暗语。  这些暗语出现的契机并非由他们刻意编写,最初只是他们在沙滩上随手一画的游戏。只是彼此之间都诸多了解,原本还走心的字迹渐渐变为草书,又成了简略的让人辨认不出的笔画,甚至最后缩减为几个鬼画符似的弧线——但他们仍然认得。  因为知晓彼此的习惯和心意,所以也就能辨认出对方指下那些线条代表的意义。  就像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动作交流,那甚至不用比出一套特定的手势,只要其中一个的眉头动一动,眼神闪一闪,嘴角偏一偏,那另一人就能解读出对方的意思,几乎不会有分毫偏差。  简略到极致的神情和书写之下,隐藏的是两个少年最深重的默契。  后来这个临时起意的游戏变成了他们生活里的小玩笑,这些图案被划在窗台的薄灰上、桌上层叠的宣纸里,蒙着一层水雾的茶杯外壁,甚至是被呵口气描在洛九江的刀身上。  最后他们抽了五六个空闲的下午,一起把这些零散的符号动手整理,又重新编出了一些疏漏的部分,将这套暗语变成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得的秘密。  至于悬在那位俊才腰间的玉佩……美观大方的花纹里其实编着三个暗语符号,翻译过来便是“一切都好,很思念你。”  正如同洛九江被严防死守,寄不出一张纸片一样,寒千岭就是有书信想给洛九江,只怕也传不过来。  所以他另辟蹊径,选了这样一种方法。配上只有他们才明白什么意思的符号,传达的消息虽然简短,却另有一种独特意趣。  “我们先不回灵蛇殿。”洛九江近乎兴高采烈地说:“等我去天衣阁那里逛一逛。”  白练迷茫地看着他,不解为何洛九江语气如此欢快——单看神情,他好像不是去挑衣服,而是去读情书似的! 第87章 不过出乎意料, 这架飞舟上一同赶往青龙界的圣地队伍虽然并不算多, 但居然不是很少。想来是有些世界偏远,来回传递消息不易, 一去一回的时间都放得格外长的缘故。  此时此刻,寒千岭正站在驿传阵附近等人。  封雪和小刃站在他背后替他算他这些日子希望落空的次数,不远处还额外站着一位朱雀使, 这些日子已经被寒千岭训得服服帖帖。  封雪安慰道:“这是最后一班, 九江怎么都该在上面, 马上就能见到。除非是他师父改了主意,突然不让他去圣地修炼了……”  “枕先生在此事上无意反悔。”寒千岭漫声接道:“我和公仪先生聊过几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竟也打发过了小半个时辰, 随着飞舟特有的轰鸣声响起、驿传阵上也隐隐闪烁起了幽幽的萤色光芒。寒千岭和封雪察觉动静, 均是双眼一亮。  飞舟稳稳在驿传站中停靠, 巨轮模样的空间行船上缓缓放下沉重的阶梯,成群结队的年轻英俊的修士都涌到出口, 挤挤挨挨的人流让锁定单个目标的辨认变得很是困难。  毕竟在这种修士簇拥的情况下, 只要礼仪和脑子没出问题, 就不会有人动用神识巡视。这是一场对视力的考验。  封雪尚且还在艰难地踮起脚尖, 一遍遍地扫视过人群, 她身边的小刃就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姐姐。”小刃指了一个方向,示意她去看。  顺着小刃的手指,封雪果然很快就找到了还挤在飞舟的楼梯口上, 笑容灿烂的洛九江。  封雪夸奖了敏锐的小刃两句,便见洛九江竟也定定地瞧着他们的这个方向。她冲洛九江高兴地挥手,对方却连胳膊也不曾动上一动,她试着做出几个表情,却和洛九江的回应全对不上。  封雪愣了一愣,重新定位了一遍洛九江目光的落处,然后无声转头,只见寒千岭和洛九江眼神间你去我回,有来有往,彼此间神色都是一样的熟络开怀,显然已经隔着人潮沟通互动了好一会儿。  正当此时,小刃又用拇指比了比寒千岭的方向,认真纠正了那些关于“小刃真聪明”、“小刃真敏锐”的夸奖:“姐姐,找出来的不是我。”  “嗯?”封雪迷茫地眨了眨眼,很快就根据小刃的动作分析出了具体情况:“你是说……你顺着寒公子的眼神发现了九江?”  小刃点头。  “……那在你发现之前,他们两个对接上多久了?”  小刃不确定地皱起眉头,很久才严肃道:“从一开始?”  封雪:“……”  “我们走吧,小刃,。”封雪麻木地说:“这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其实一开始我们就不该来。”  “哦。”小刃其实不太理解怎么说要来的也是姐姐,连招呼也没打就要走的也是姐姐。不过既然姐姐说了,她就听话。  她乖乖牵着姐姐的手跟她离开,路上又被封雪投喂了一把形如雪花的雾凇糖,她舔过还沾着糖霜的指尖,主动问道:“姐姐,是什么?”  封雪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好吃吗?”  “好吃。”  “那就多吃点吧。”封雪又抓给她一把,顺便替她擦了擦沾着糖渣的唇角:“深雪宫特产,寒公子之前送我的,又名狗粮。”  ——————  洛九江此前已经来过青龙书院一次,也无意和那些才俊一起争夺个谁先谁后的排名,因此他在甲板附近站了很久,直到船上人流已经变得稀稀落落,这才带着四位队友一同缓步走下。  他刚刚隔着人潮与其中一人眉来眼去的过程早被身后四人看在眼里,那位和他较为熟络的青年陈桥率先发问,听声音还有点吞吐迟疑:“少界主,那位就是……深雪宫主?”  “你们也知道了?哦,白练大哥告诉你们的吧。”洛九江转转脑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后果——白练确实听从了他的吩咐,没跟这四位青年说什么“要替少主担下一切伤害,甚至为少主而死”之类的混账话,但另一种话,他绝对是说了。  他一定下过“让少主离那个深雪宫主寒千岭远点”一类的糟糕命令。  洛九江转身,只见身后四人脸上几乎都是一样的犹豫神色。他十分诚挚地对他们建议道:“没事儿,你们装作没看到吧。没能完成任务也不怪你们,刚刚大家也看到了,你们拦不住我的。”  方才洛九江和那位深雪宫主如何隔空交流得热火朝天的样子,四人都瞧个分明,自认还没有蒙住少界主眼睛的本事。故而他一句话说出,四人便露出动摇之色。  洛九江笑了笑,对他们具体的心理斗争也不甚在意,反正最后结果只有那一个。此时飞舟上的修士大多走尽了,他袍袖一展,就如一只背羽漆黑的巨鸟一般,映着飒飒风声跳下船去。在高速的下落之中,他的目光还正迎着寒千岭带着笑意的双眼。  “千岭!”  寒千岭弯着眼,疾疾上前了两步,恰好在洛九江即将落地之前,搭上了那人冲他伸来的手。他和缓地,仿佛把这两字含在唇齿间碾磨许久般柔声道:“九江。”  ……  “你们是最后一批抵达的队伍,下午时两千余支队伍会齐聚大堂,听说副院长会来交代几句,然后明早我们就出发。”  顿了一顿,寒千岭又含着笑道:“自然,咱们一起。”  这四个字被他额外挑出来讲,对比着前一句有些公式化的交代,就如同被赋予了某种更亲密的印记。从“咱们”到“一起”,他吐出每个词组的语气都极和缓。  “那四位小哥是你带过来的?”寒千岭问了一声,话是个疑问句,他语气却笃定,甚至不需要洛九江的回答。他冲自己身后招了招手,示意自己队友去帮忙搭把手,给人找个安顿的地方。  除了封雪小刃之外,他还额外带了一个朱雀使,就是为了此时有用。  洛九江偏着头听他说话,听他絮絮交代着出发前的简单安排,就好像还在七岛的时候。他要去祠堂翻族谱,他要在小比上挑战洛四淙,千岭就低声给他说着这一趟望风的结果,还有他看出的淙哥破绽。  只是这回,洛九江没像以往那样,接着他的思路往下走。  他只是一味地笑,笑到寒千岭反应过来,一句关于交代“你雪姊”下落的话才说一半就住了口。  “你不说了?那轮到我。”  “这回远道而来,我要喝酒。”洛九江笑眯眯地说:“要练刀,要叙旧……还有些话,非要深雪宫主一句句念给我才行。”  他左手握住寒千岭的手腕,这只手骨肉匀称,刚触手时有些发凉,但一握之下就带着些浅浅的温,血管包在白如霜雪的肌肤下,而腕间命门温顺地熨帖着洛九江结着薄茧的手指,传来一下下清晰的跳动。  寒千岭的手指向外舒展了一下,牵动起手腕的肌肉,每一点细微的皮肉走势都随着温度烙进洛九江的掌心。  这只手可以突然暴起,十年相伴,洛九江再清楚不过,这只如凝月光的洁白手腕绷起时蕴含着多大的力量。这只手也可骤然化形,它曾在某一天变成尖锐锋利的一只龙爪,爪尖一照面就钩破过洛九江胸口的皮肤。  可在寒千岭尚存半分意志前,它一直顾忌什么一般蜷起。  当金铁一般的锐爪在洛九江面前截然亮相时,洛九江曾看到它掌心里沾染的一点血迹。  ……那是此前寒千岭一直强迫自己蜷着爪子,反划破了自己爪心造成的斑斑血迹。  而此时此刻,这只手温顺的像是牧人手下性格最柔和的羔羊,它不但不加抵抗,甚至主动顺着洛九江使力的方向走,就这样毫不设防地探进了洛九江右边袍袖的袖底。  纯色的漆黑袖子里被洛九江请天衣阁的绣娘刺过市面上流传的所有暗语,只属于他们的暗语被同样漆黑的丝线篆刻在布料上,行走起卧均看不出端倪,非要人用手指碰着,指腹划过一个又一个隐秘的符号,才将这桩秘密读个分明。  “一共四十八短句,二十三长句……再加上我没收集全遗漏过的,我得请我的千岭赏脸,一个字一个字读给我听。”  寒千岭看着洛九江的目光突然闪了一闪。  明明洛九江还什么都没说,他却闪电一般地抽出手来,转而探进了洛九江的左袖。  洛九江仍然定定地瞧着他,袖口空门大开,腕间命门也大喇喇地露着,就和刚才寒千岭任他摆布的那只手腕一样,此时洛九江亦完全打开不设防。  他左袖袖底,果然也用黑线绣着许多符号,和右袖的那些不对称,很陌生,风格却如出一辙。  “然后……就有很多话,是我要说给你的了。”  洛九江顺势捉住寒千岭的手,牵着他肩并肩的走。  “我们先找家酒馆……”  然后坐下,把酒温得醇香腾腾,把旧叙得映烛西窗,再重新持起刀和剑,如从前千百次一样的过招和交手,刀背划过胸口,不勾起你衣服上的一丝线头,剑脊抹过后腰,轻轻一擦,甚至不渗进去一丝冷铁的寒意。  最后在昏黄灯烛下,肩膀挨着肩膀,额头抵着额头,一人的手探进另一人的袖口,一字一句,把过去那些未说出口借暗语遥遥传递的思念道个分明。  你对我的想念,还有我对你的。第127章 山海经  当天他们两个在听青龙书院副院长讲话时齐齐走了神。  台上的老头口沫横飞,喋喋不休, 一句话就是一句教导, 然而他们两个肩头挨着肩头, 手指都勾连在袖子里面,魂魄就更是远飞天外, 心思全都集中在五根细细手指上,分不出一毫留给别处。  等那老头子讲到一半,连续三声重重的“圣地”惊醒洛九江神志, 他莫名其妙抬头看对方一眼, 心里合计着刚才错过了点儿什么, 一会儿还是朝队友问上一声,就见千岭冲着他微微地笑。  那是一个……充满着秘密的笑容。  “圣地的事, 你怎么不问我?”  洛九江偏头听了台上一耳朵, 半真半假地问道:“开个圣地, 真要备三牲举祭礼, 位于四象界各入口的队伍按照所在世界服青白朱黑色?”  寒千岭又笑了。他不是洛九江这种笑言无忌的性格,说话时都斟酌字眼, 几乎不吐恶言。就算在洛九江面前比往日都要放松, 他也不偏爱这种格外直白鲜明的表达方法。  他对着洛九江搓了搓手指, 这在他们的暗语里代表的意思是“扯淡”。  “这条传统唯一的作用, 就是能让我看看你再着一回青衫的模样。”寒千岭眼神微飘, “许久没见,我很怀念。”  ……  圣地大开的形式,竟然也和洛九江坐过的飞舟、曾经跨界的传送全然不同。相比起来它有点类似于洛九江在七岛秘境里跌落空间的方式——没有任何防护, 青龙界会先开一条界膜,然后队伍一支支出去,自会被圣地接引吸纳。  洛九江是差点就吃了空间乱流大亏的人,对这种方式实在不能苟同。他如今左边站着寒千岭,右后方还有雪姊撑腰,有这两大异种护身,比起自己队伍的安危,其实洛九江更担忧其他人的安全。  “我觉得不靠谱。”他悄悄地对寒千岭道。  “不会有事的,也不会害人。”寒千岭给他解释道:“圣地大开时,附近的空间乱流会被它先一步吸纳。其实这个空间乱流,我猜它其实是……”  寒千岭说到后来音量渐低,几不可闻。洛九江知道他极少说没有完全把握的话,因而也不刻意追问。  所有将入圣地的队伍,都领到了人头数目的圣山石,这便是他们在跨入茫茫空间时,能被圣地发觉吸纳的最重要凭证。几乎每个人都郑重其事地接过,然后把挂着圣山石的皮绳塞进领口。  “第三串。”洛九江小声对寒千岭抱怨道。  他现在脖子上悬着千岭的龙鳞,蓝鳞薄薄一片,紧贴着他的心口;除龙鳞外还挂着师父给他的玉佩,这个和他胸口皮肤间隔一层里衣,再有就是这块皮绳编起的圣山石头。  寒千岭也低低地用气音回他:“嫌重就扔,圣地不挑,有个引子就行……你已经戴上了我的龙鳞。”  这话里隐含着的信息有点惊人,洛九江转头额外看了对方一眼。  “你随便猜。”千岭比口型给他,笑容显得有点狡黠。  身为朱雀界寄居在此的客队,寒千岭得到的待遇一直不错,在送走由阴半死带队的青龙使者后,就轮到了千岭这一支。  “我们和灵蛇界一起。”寒千岭收敛了笑容,神色仍似往日般冷淡无波,他上前一步,平静说道。  要知道此行足有上千只队伍,能令每支落在圣地的不同地点,而队员又不必分开,正是由于先后顺序的问题——据说一齐踏入空间中人将被视为一体,圣地会把他们投放到相同的地方。  而两支前后进入空间的队伍,相差的时间可能还不到半盏茶,但位置距离甚至会一南一北,异常遥远。  三千世界出身的队伍私下里结盟,彼此间重新编队的事,书院是不反对也不支持的。态度就是由着他们去。因而掌管那一道界膜开放的修士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无疑义地示意他们十五人同站在一起。  “准备好,一路顺风。”那修士简单交代道,然后打开了一道细细界膜。他袖子一抖,卷起一阵狂风,把这十五人都吹了出去。  “下一队。”修士机械道。  而在空间之中,洛九江和寒千岭又是另一番感受。他们都是曾在空间缝隙中走过一遭的人,只是这次少了空间乱流,因而旅程安稳许多,变成一种奇妙的享受。  圣地发出淡淡的接引白光,一行人不由自主地向着那白光投去。按距离何况他们现在的速度来说,要抵达圣地还需少许工夫,洛九江突然想起一事,侧头对寒千岭道:“我上次从死地出来的时候,也是一路无事,更有种被保护感……”  他如今已经金丹修为,更是身怀道源,与昨日那个仗胆裂死地的筑基小子不可同日而语。这才提到上一次横穿空间缝隙的经历,他便像被触及了某个开关一样,迅速察觉到了眼下些微的一点不对。  “……” 第89章 小刃皱起眉头,十分努力道:“还有那个小孩哭一样的,都比别的影子矮……”  封雪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她泪如雨下道:“嗷嗷嗷嗷花子!!”  “……”小刃艰难地做最后的尝试:“姐姐别怕!这个,好多头,像捏在一起重组过……”  封雪已然绝望,她情绪崩盘,理智破碎,声音无比凄厉,简直直冲云霄:“艹艹艹艹伽椰子!!!”  小刃:“……”  洛九江:“……”  寒千岭:“……”  洛九江又把自己往千岭的方向挪了挪:“我怎么感觉雪姊小刃说的,和我刚刚问你的是一样的异兽。”  寒千岭叹道:“你没感觉错,确实一样。”  虽然被小刃形容过,再被封雪重新定义后,它们听起来似乎变成了另一流派的物种……第129章 梦魇  除了第一晚寒千岭亲自为营地划下保护圈外,接下来的每个晚上都要众人自己动手, 自力更生了。  “幽魂也是有‘寿命’的, 因为没有幽冥引渡, 所以每一只新死的异兽,所能产生的幽魂一般只能存在三个月左右。在这期间它们或许也会被同为幽魂的异兽吞食。在幽魂死亡之后, 这只异兽便等同于彻底魂飞魄散。”  “多年演化,圣地中有几种植物就连幽魂也不爱接近。诸位可以取这些植物树皮搓粉,混合树枝涂抹皮肤、熏染衣裳, 或是把它们洒在帐篷外面——通常情况下幽魂对人类没有太大食欲, 相比异兽来说, 人类体型太小,他们吃不饱。”  简单为大家讲解过抵御幽魂的方法后, 寒千岭就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淡模样。不过他的冷淡只是相对而言, 至少在封雪看来, 再不爱说话也没能阻止寒千岭和洛九江你来我往的决心。  小刃一向不太说话, 更不太和封雪以外的人说话,故而成为一个天然的倾诉对象。封雪有一次忍不住把自己观察到的结果在小刃面前嘀咕:“该说真不愧是异种吗, 追求方式跟他唱的情歌一脉相承, 简单粗暴啊。”  当年寒千岭在空间乱流中用一首带有“割开我的胸膛, 任你陷入我最脆弱的心脏”歌词的情歌保护过洛九江, 这首歌里充满原始和血腥意味的气息让封雪一边翻译一边吐槽。如今亲见了寒千岭的追求现场, 只觉得他跟那首歌气质无比温和,真不愧同出一辙。  封雪大概总结了一下寒千岭的作为,据她多日旁观可知:寒千岭每天都争取找到好吃的异兽和洛九江一起吃、寒千岭每天都尽量找到好玩又美观的异兽骨头/鳞甲/头角送给洛九江做纪念、寒千岭每天晚上和洛九江一起扎好帐篷, 然后一起睡。  其中还掺杂着两人笑闹交流,眉目传波眼神相对、几个简洁的手势就定下左右合击的具体细节等等场面……这互动倒不是说不甜,只是封雪冒着瞎眼的危险看了几次后,总觉得有点眼熟。  等她跟小刃把寒千岭近日流程归纳一番之后,无需对方回应,自己就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这么熟悉……给伴侣找好吃的、送亮晶晶的小饰物、一起帮忙筑巢,我说寒千岭是在鸟类求偶吗?”  封雪开始认真地怀疑起寒千岭的异种真身是否是只凤凰。  想想他还是从朱雀界被找到的,朱雀不也是凤凰的一种吗?这思路居然还十分合理!  封雪这里的心理活动暂且不表,寒千岭和洛九江近日来可谓蜜里调油,再无神出鬼没的师父阻挠,他们几乎成天都呆在一块。  就好像回到了七岛上的旧时光。  这天寒千岭提前进一个时辰就吩咐队伍结营,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了解,两支队伍的成员无不对寒千岭心悦诚服,就算对他还有些什么意见,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圣地的了解恐怕当世之人拍马不及。如今他下了结营的命令,诸人无不立刻遵从,亦无一人面带异色。  “提前这么早,是前方路段有危险吗?”  “不是。”寒千岭摇摇头,“这一段是幽魂梦魇的栖息地,它们性质奇特,不以血肉为生,对人类也不算有害。等夜晚时你在此处安睡做梦,就能锻炼神魂。”  洛九江没想到还有这种做梦增长功力的美事儿:“睡个觉就行?”  寒千岭失笑:“不是简单睡觉,梦魇的梦和咱们普通做梦也不一样。我们得在梦里找到自己的意识——什么时候你能在入梦的第一时刻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也能够控制自己的梦,那就算有所小成、等你能在梦里任意来去,甚至可以在旁人的梦境中穿梭,那就可谓大成。”  一听这话,洛九江不由心中一动。  寒千岭只看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自然而然道:“我等着你来入我的梦。”  ……  当晚洛九江匆匆将自己例来的晚间灵力修炼完成,就滚进被卷里欣然入睡。寒千岭在他身边抖开自己的被子并排躺下,同时垫高枕头半侧过身,恰好处于一个能把洛九江整张脸都纳入视线范围的位置。他可以保持现在的姿势,就算看一晚也不会累。  寒千岭身上那种略凉略清甜,仿佛还带着几分水气的熟悉气味萦绕在鼻端,洛九江很快就沉沉睡去。果然如同寒千岭预言的那样,梦魇的特殊之处很快就展现在洛九江身上。  洛九江发现自己正孤身一人站在海岸边上。  耳边是他十几年来听熟了的潮起潮退之声,洛九江极目远眺,瞳仁中映出染得半面海水通红的夕阳。  不知为何,常年飘着打渔歌、孩童们嬉闹声、女人们结网时闲聊声的大海在此刻竟然如此安静……也不是安静,它仍然有风声、潮起潮落声、螃蟹在沙滩上爬过的声音和远处鱼跃出海面的拍水声,但和往日比起来,它少了人声。  于是只剩下洛九江一个人无谓地沿着海滩漫步。  海滩上有许多被涨潮时冲来的贝壳、沙蟹、小鱼还有海星,洛九江脚步不停地走过这些见熟的景观,思绪像风筝一样被放出一条长线。他想:不会吧,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如果现在是清醒的洛九江在这里,自然能挑出许多不对,比如说这个梦境世界只沿着大海展开,他一直看着右边的海面和夕阳,竟然始终不曾往左边望一望,看看这里是否有人烟。还有傍晚时的海星多半没有那么精神,在沙滩上扑腾的螃蟹其实颜色也不太对。  可在梦境里面,人就是会忽略许多的异常。这个梦境世界比起现实来可谓粗糙简陋,但洛九江仍然没有怀疑自己所在世界的真假。  洛九江走了很长一段路,依然不感觉分毫疲惫,只是对一路来单调的景色感到有点乏味。突然,他看着沙滩,眼神倏地一亮。  除了那些常见的海螺贝壳,他总算见到了另外的奇妙生物。  ——他看到了一条龙。  一条小小的、长度似乎还不如他一只手掌长,蓝色半透明鳞片,还长着尖尖牙齿和小须须的龙。  这条龙的龙角又钝又小,忍不住让洛九江升起想摸的心,觉得那手感一定又温润又好。它半把自己卷成团样,蜷缩在沙滩里,看上去又像是披甲的蛇,又像是一只可怜巴巴的虾。  洛九江轻手轻脚地向它伸出手去,有点害怕自己力道太重碰伤了它。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洛九江当然知道自己的碰触甚至捏甩都伤不了一条龙,哪怕那条龙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可在梦境里洛九江却并无常识和逻辑来辅佐他进行判断。  更何况他这个梦做得是如此香甜彻底,以至于他把自己的身份忘掉了。  这很正常,毕竟正常人做梦的时候通常不会在心中默念着“我可是xx界xx门xx真人座下xxx大弟子”之类的身份内容,梦境只呈现给你一个场景,又不是让你去填账户表格,它更注重人们的经历,而非自我认知的程度。  不过洛九江这次忘得比较彻底,他连此前自己进入圣地,将要前往圣山的事都不太想得起来了。  他只知道自己对这条小小的蓝龙似乎有某种执念,心中的一道声音催促着他,让他快一点,但要再温柔小心一点,不要吓到它,也不要碰伤它……  洛九江已经将小小的龙捧在掌心,他抬起手,让这条小龙和自己的视线平齐。似乎是感受到了洛九江的注视,蓝龙慢慢睁开一点眼皮,然后——  然后它一口咬在了洛九江手腕上,这一口咬得不轻,血一下就从伤口涌了出来。  ————————  “双玉,你不是真要帮他算计九江吧。”此时此刻,同样位于圣地之中,同样面临着幽魂四现的夜晚,也同样很轻松地用树皮和树汁确定了每个人的安全。此时此刻,帐篷里的越青晖不由得对董双玉发问,他的手无声地指了指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驻扎着玄武界的人马,怒子刚从他们的帐篷里离开不久。  身为董双玉的道侣,越青晖从来没有怀疑过董双玉决定的正确性,他的爱人从来看待问题一针见血,又对危险和变故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上一次七岛大比,以董双玉的能力若进前十并无问题,但他还是只取了一个前二十的名额。  刚开始越青晖还以为他是为了陪伴自己,不由十分愧疚。直到董双玉在秘境将开之前作出谶言般的判断,而随后秘境果然出事,越青晖这才意识到,双玉可能早就察觉到些许不太对头的蛛丝马迹。  “你指对付洛公子?他已经和寒宫主两强合璧,我暂时没有缨锋打算。”  越青晖松了口气:“你这段时间来和那个怒子商量得那么认真,我还以为你真要先跟九江过不去,然后把怒子黑吃黑呢。”  “洛公子是你的朋友,我有分寸。”即使在黯淡烛光映照之下,董双玉的皮肤也显出一种明净又温润的玉白:“我确实考虑过一石二鸟的可能,但寒宫主既然在,那便算了。”  越青晖有点吃惊地看着董双玉,像是想确定他是否在开玩笑。  让他失望了,董双玉神情疏淡,丝毫看不出戏谑痕迹。  “你不是为了九江才哄着怒子,你是一开始就想算计他?”越青晖不解道:“双玉,你为什么要这样?狻猊被玄武强迫操控,应该是我们的盟友啊。你不是跟我说过,玄武主杀你父兄,又抽了你半条魂魄吗?”  董双玉缓缓颔首:“玄武、饕餮与穷奇联手,这千年来先控狻猊,又害嘲风,于缙云地大败椒图在先,烟波海中杀我父兄于后,更将囚牛逼于青龙一隅,实在恶事做绝。”  他这一席话,听得越青晖神情渐现激愤之色。谁知董双玉很快就话风一转:“这种手腕不可谓不狠辣,却也不可谓不有效。我偶尔也会想,‘若我压上全副身家孤注一掷,在圣地这番密封天地里施展一番,如何不能取玄武而代之?’。”  看着越青晖因为这话而有些发直的目光,董双玉微微一笑。  “不过我一向谨小慎微,生性也不爱冒险,这计划此前也只是想想罢了。白虎界内见寒宫主一面,足够确定我一些猜想……既然有他珠玉在前,我就更不愿下水湿鞋了。”  “孤注一掷,只有说起来豪气,我是不会真正去做的——董双玉这条命,可还有青晖你一半。”第130章 短梦  那条小龙重重一口咬在洛九江腕上,登时见血。洛九江倒吸一口冷气, 第一反应却不是抖腕把这条蓝龙甩开。  “小家伙, 这可不好啊……”洛九江动作仍是轻手轻脚的。他提起蓝龙七寸, 慢慢把它从自己手腕伤口上扯开,将伤处凑到唇边吮了一口, 满嘴都是自己甜腥的血味。  蓝龙一被洛九江捏在指间就装起了死,它脑袋和尾巴一同耷拉着,在海风中悠悠的摆动, 看上去仿佛奄奄一息一般, 实在让洛九江说不出第二句责怪的话。他只有苦笑道:“……你是饿了?”  小龙当然不会回答他。  洛九江只好把它重新放到手心里, 一边提心留神,防备对方再咬自己一口, 一边去海滩上拣些海星蟹子和小鱼喂给这条蓝龙。虽然这龙现在仍是细瘦伶仃一条, 但洛九江看着它, 似乎就能瞧见某个威风凛凛, 盘旋在天空的巨龙虚像似的。  等洛九江把食物都收集好了,在沙滩上堆成一个小堆, 自己也盘膝坐下, 挨个捏起这些东西喂它。谁知这蓝龙居然还很有气节, 饿死不吃嗟来之食, 鲜鱼味儿都尽在鼻端了, 竟然还把脑袋撇开!  洛九江:“……”  想想也是,要是小龙吃沙滩上的这些东西,被他捡到时又何苦饿成这副模样?  洛九江犯愁地叹了口气, 动作却干脆利落,甚至都不经犹豫。他把手腕重新凑到蓝龙嘴边,上面牙印俨然,鲜血刚刚半凝,还从伤口处向外慢慢地渗着血珠子。他示意性地碰了碰小龙的龙吻,警告道:“咬就算了,约法三章,不许啃。”  蓝龙扬起脖颈看他一眼,却没再张嘴。它用冰冷的脑袋拱了拱洛九江尚在流血的手腕,然后慢慢地把自己整个身体都缠了上去,仿佛一只泛着金属冷光的蓝色手环。洛九江用手指轻轻推它一下,它却仿佛下决心在这儿安营扎寨一般,一动不动。  看上去却也不像是饿了。  ……行吧,爱在手腕上缠着就由它缠着吧。洛九江也想得开,由这蓝龙随便动作,自己则站起身来,重新踏上了旅程。  一人一龙就这样相伴着,又不知走了多久。  远处除了千篇一律的风声海声,终于有了别的动静,倒像是轮子的轱辘声。洛九江心中一喜,站定脚步,极目远眺,便见正前方遥遥一个黑点,越来越近,看形貌竟然是一个轮椅。  空轮椅,没有人。  在现实里,这种诡异情况够洛九江心里犯个十次八次嘀咕,然而在梦里他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一切,就好像沙滩上就该有这么一个无人自摇的旧木轮椅一样。  那轮椅一路大摇大摆地咯吱过来,速度不慢,丝毫不弱于洛九江马力全开时的脚程。轮椅风驰电擎,带着一种旁若无人的凶悍气质,三息之后已经近在眼前。就在它马上要与洛九江相撞的当口,只听啪嗒一声,轮椅竟然腾空而起!  洛九江:“……”  这轮椅来者不善,飞上天不是为了越过洛九江这个人形路障,反而迎面冲着他劈头削来。洛九江匆忙旋身躲过,下一刻就看那飞速旋转的轮子直逼自己左腕。  左腕上缠着那条小龙。  洛九江匆忙拔刀,却在腰间摸了个空,原来他竟然不曾佩刀。惶急之下,唯有赤手空拳和这木轮椅战成一团。也不知何愁何怨,这轮椅居然招招不离洛九江左腕蓝龙,别看它只是个发旧的破轮椅,腾旋飞越,削劈砍斩竟然招招精通,而且更无赖的是它完全由木头所致,故而不知道疼!  洛九江:“……”  人身上有头胸腰腹等要害部位,然而一个轮椅……鬼知道洛九江攻击哪儿才比较毙命?  一番大战过后,洛九江终于一招惜败。那轮椅咯吱两下,就毫不犹豫地向着蓝龙径直撞去。这一撞气势汹汹,简直能碰碎洛九江半面肋骨。千钧一发之际,洛九江不假思索把左腕向怀中一藏,蜷起上身把小龙遮个严严实实,那脊背去顶上轮椅的攻势,等着自己骨头碎裂的一刻——  洛九江猛然睁开眼睛,额头已经见汗。 第91章 他心中疑惑,在人群中搜罗梦主时就更为卖力。其实从梦境中辨别梦主并不是很难,特别是像这种以人为主的梦——如果梦主没有特意刻画,那梦中其他人的面孔多半是模糊的。  这一看之下,洛九江实在吃惊得要命。  他之前把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椅子上,自己又坐最后一排,没怎么管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现在拿眼神看着,却发现梦中的所有人衣着全不得体——短衫乃是常年劳作之人为了方便穿的,就连洛九江这种训练度极大的少年,着短打的时候也少,然而这屋子里的人,居然无一例外,衣服全是上下两截,并且上衫很短。  若只是这样,洛九江还能道声“奇妙”就哈哈过去,但眼前穿短打衣服的诸人,无论男女,居然都毫不顾忌地坦腿露臂。这些人里所穿衣服能遮到手腕的都少,大多数人袖子只有短短一截,袖口还很窄,两条腿也大半光着,甚至有一位姑娘……洛九江真不是故意的,可她怎么衣服带子那样得细,还毫不介意地展示出自己的肩膀和小腹?  非礼勿视四字是干什么吃的?这梦主究竟在想什么呢?  洛九江受到了惊吓。  在世人之中,洛九江的脾气已经算是非常随和宽容的那一种,要论及少年狂气,视教条于无物,天下也少有人能和他比肩。但这个梦主虽然也豪放不羁,但明显和他发展得不是一个方向。此时此刻,就洛九江都在心中嘀咕,心想这梦主该是个何等惊世骇俗、玩世不恭的狂徒?  而当他抬头向厅堂的最前方,搭着一个高高戏台子的最前方看去的时候,整个人简直如遭雷劈。  台上的人不是戏子,是封雪。  雪姊穿一身剪裁得当的黑色短打,上衣胸前开叉极大,露出白色竖立的领口。这短衣剪裁对于洛九江来说太过贴身,衬得封雪身材线条分明。  洛九江:“……”  雪姊实在不像是这样的人。  他埋脸在手掌里搓了一把,一瞬之间真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设想都做到了。例如他方才短短一瞥,台上的女子虽然容貌肖似封雪,但还是有细节不同,没准是那死地的老变态又送了一个女儿进来;或者是队伍里的某人贪图雪姊美色,对她念念不忘,又起不轨之心,再有就是雪姊不是说过吗,她来自一个“和你们的三千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  或许是不想勾起故土情思,就连在死地里,封雪对自己的家乡都提及不多,但她偶尔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是真的。洛九江原本还不能完全理解“截然不同”是怎么个不同法,但现在梦境里只消一眼,他就彻底明白了。  ……这个确实是够不同的。  台上的女人有着雪姊的身形、雪姊的眉眼和雪姊的大体轮廓,只是在一些容颜细节上与雪姊不同,像是她的头发竟然短得近乎齐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还俗不久的姑子。  但洛九江想起来,雪姊提过这个,她说这也是她们那边常见的一种发型,似乎是叫杏花头还是什么?  洛九江还想起来,封雪说过自己的前身并不是现在这副容貌。  那这个梦说明了什么呢?洛九江默默估量着,心中竟然有些替雪姊悲伤:她还记得自己过去的头型,还记得旧世界大家所穿的衣服,甚至还记得家乡的一个厅堂。然而她用得却是“花碧月”的脸,显然是已经忘记了从前自己的模样。  对雪姊来说,那个生活在她心心念念家乡的,叫封雪的小姑娘,若是连她自己都忘了长成什么样子,那这个世界就再没有人会替她记得。  此时洛九江心中一声低叹,封雪显然毫无觉察。正相反,戏台上的封雪甚至是兴高采烈的。她手里拿着个顶端圆圆,长若戒尺的漆黑圆柱子,铿锵有力道:“大家都知道,今天这场报告会的目的,就是为了向你们展示我的新发现!”  “那就是异种,我们生物学界的明灯!这种特殊的生物以其顽强的生命和特殊的生存形态引起了广大科学界的主意!我殚精竭虑地研究了二十年,终于破获了他们的遗传密码,并且很荣幸地获得了挪被耳生物学奖的提名!”  洛九江:“……”雪姊平时的深奥言语虽然多,但肯定没有现在这么多。在梦里的封雪显然是完全地放飞了自我。  戏台上的封雪还在慷慨激昂的陈词。  “异种,顾名思义就是与我们有异的品种。它代代相传,目前学术界也只发现了十三种。据我所知,我们发现的十三种已经是极限,因为异种是由‘道源’后天改造而成,而道源迄今为止只有十三滴。”  “经试验证实,在经过多代的‘道源’浸染之后,异种的dna已经与普通异兽完全区别开来。我们此前的数据显示过,一名叫做‘饕餮’的异种,它多次以自己儿女的灵魂为食,但在他的子女因灵魂被吞吃死亡后,身体却依然保持了基本活性,如果此时再移入普通人类的魂魄,依然能够展现属于异种的力量。”  “而异种之中代代相传的传承经验告诉我们,如果一个异种不幸身体被毁,当它的灵魂找到一个普通肉体寄宿时,这具平凡无奇的身体就能重新化作一名异种!并且种族血脉和天赋与该异种从前的能力完全吻合!”  “我知道有的观众可能不理解我在说什么,请允许我简要地说明一下——这意味着,异种其实是有两条命的!”  说罢,封雪回身,猛一挥手,身后雪白墙面上突然映上了饕餮的图案,看起来光盈盈的,好像皮影戏一般是被什么照在上面。  “请大家看,这是饕餮,我们目前所知的最大蠢货。”封雪说到这里,语气一顿,连连高呼了三声:“蠢货!蠢货!蠢货!”  洛九江:“……”看起来雪姊对饕餮的怨念确实不浅,梦里都时刻惦记着。  “如果按照刚才的理论,这个终生致力于生孩子吃的老种马,如果肯用脑子思考一下,就会知道,他若是把他吃过的那些孩子的灵魂与普通人的灵魂互相交换,那么数次以后,他就可以拥有二倍数目的异种资源。可以建十只足球队,开一场麻将大赛,操纵一艘游轮人手都够了——然而他他妈就知道吃!”  洛九江:“……”  “总而言之,综上所述,异种其实是有两条命的。”封雪强行做结:“只要没被直接毁灭灵魂,那么他们的肉体实际上可以替他们死一次。”  “人生何其宝贵,但他们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我的演讲完毕了,谢谢大家。”  洛九江:“……”怎么感觉前后都接不上?  不过梦境本身就是这么没有逻辑,洛九江这两天偶尔回想一下自己最初的梦,也不太搞得清楚自己怎么会默认轮椅能上街砍人。  “在结束之前,请大家挥舞你们的手臂,让我看到你们的荧光棒!”封雪连连挥手,“我们的口号是——”  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几乎是瞬间的工夫,厅堂里的所有人手上都多了个一个散发着微光的东西。  千百人一齐高声呼喊着口号的内容,他们大喊:“当心霸下!当心霸下!当心霸下!”  对了!这件事雪姊在死地里提醒过他!  因为这一群人穿着的问题,洛九江一直不太敢正眼看着台上的雪姊和前面的观众们。但直到这一刻口号声齐响,他才意识到了更多的一些什么。  梦境,或许是雪姊用来整理自己思考得出结论的一种方式。  这场“戏”虽然形式古怪,但到目前为止,洛九江从封雪那里听到的一切结论,他都挑剔不出任何毛病。  正当洛九江若有所思之际,原本都要走下戏台的雪姊突然又折返回来,目光居然投向在最后一排坐着的洛九江。  “今天,我们还请来了一位特邀嘉宾,洛九江先生!作为一个家喻户晓的情感节目,我们有一个问题已经好奇很久了,洛先生,请问您和寒千岭先生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你们天天泡在一块儿,还动不动就喂人狗粮,希望你们结婚的人真的非常多。”  洛九江:“……”  随着封雪问题的提出,无数个袒着手臂,露着大腿,在洛九江眼里近乎裸男裸女的观众们齐齐转过身来,面朝着他,无数张因梦主没有刻意构建,因而模糊不清的脸孔对着洛九江,异口同声地齐问道:“洛九江,您和寒千岭先生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希望你们结婚的人真的非常的多。”  洛九江:“!!!”  洛九江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夺路而逃。  即使多年以后,这也是洛九江回忆里能想起来的最无奈一幕。  从此之后,他开始用全新的眼神看待雪姊,而封雪百思不得其解,一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第133章 九族  洛九江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封雪那条关于“小心霸下”的警告转述给了寒千岭。  寒千岭对此显露出了一点意外模样。  “这个消息, 无论是你一个月前告诉我, 两个月前告诉我, 还是乃至封雪姑娘见我第一面时就知会我,得到的结果大概都是一样的。”  “九江, 据我所知,作为九族之一,霸下应该已经已经死了几千年了。”  洛九江与寒千岭面面相觑, 他就像个寒千岭专属的情绪放大器, 此时此刻眼中尽是错愕之意:“死了那么久?那雪姊提这个作甚?当初在死地里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霸下长什么模样来着?谁确定他死了?”  面对洛九江炮弹一般, 连跳十八下的跳跃性思维,寒千岭应付得游刃有余, 他很有条理地回答着洛九江的每一个疑问:“霸下形如巨龟, 口生利齿。关于霸下已死的问题, 已经传了几千年, 凶手是谁不确定,但对于我们这样的异种来说, 如果能做到几千年都不流露踪迹, 那大概也和死了差不多。”  “是封雪姑娘告诉你这些事?那明天我会去向她请教的。”  此时黑灯瞎火, 捉摸什么也不急一时。洛九江重新躺回被窝里, 顺手拽了寒千岭一缕头发叼着。  两个神完气足的金丹修士本来也没什么睡眠的需要, 他们索性开始合计起异种们的下落。  四象是最好确定的,四象界里一边一个。虽然传言青龙年老疲弱,朱雀多年镇守殿中没有露面, 不过至少肯定还好好活着。  麻烦一点的是九族,它们数量又多,没事还爱内斗,彼此之间的仇恨史交错在一起,简直如同一笔陈年烂账。  “先是饕餮,虽然让雪姊恨成这般模样,但他现在可是在缙云界活得好好的。”  “再是囚牛,也就是公仪先生,他在青龙书院逗留多年,除了弟子教一个出意外一个外,我觉得他的状态还很不错。”  “然后是椒图,我曾和这位异种大人有过一点缘分,还蒙他赠了一颗蜃珠——虽然没留多久,不过现在有了道源也用不着了。据公仪先生说椒图自己有椒图界,还收了一条名为沉渊的蛟龙做弟子。”  寒千岭在一旁颔首帮忙补充:“据说椒图早年败给过饕餮一次,也许那场战斗涉及到一次部分道源的易主和更替。”  “道源先放着不论,九族之间摩擦历史太多了,要是把每一次战斗的结果都和道源挂钩,最后的计算量大概能让人吐血。”洛九江摆了摆手,继续研究下一个九族目标。  “狻猊,也就是那位怒子,你此前同我说过,他基本上是玄武手中豢养的工具,手里大概也没什么道源,唯一剩下的那点也该是多年来道源浸染,融入肌骨实在无法取出的部分……”  说到这里,洛九江又想起了封雪的那个梦。  雪姊口中那个“弟恩诶”他虽然没能听明白,但“浸染”这个词不可谓不形象,洛九江仔细一想,竟然自行领悟了封雪的大半意思。  寒千岭点头赞同他的观点:“就像是封雪姑娘带有的道源那样,微量到几乎可以不计,但即便是这样微小的一点,也足够把他们和普通异兽区分开来。”  很难说这究竟是福是祸,如果不是这一点点的道源,狻猊一族大概也不用被玄武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些年。  “接着是霸下,雪姊让我们留神这位,而你又说他已经死了——那就先当他死了吧,具体情况留着明天去跟雪姊合计。”  把这五个异种的名字列出来后,洛九江一摊手,意思便是剩下的部分他也不太清楚了。  寒千岭自发自觉地承包了接下来的工作。  “余下四位里,穷奇自立为销魂界主,睚眦当年战斗力最强,即使只有九分之一的坤之道源,也能略压四象一头,龙神死后他自称自己为第二神。但玄武既然可以御使狻猊,霸下又生死不明,显然道源有所流落,那现在的强弱如何,就不好说了。”  “至于最后的两个……嘲风几百年前就销声匿迹,下落不明,而鸱吻原本踞烟波界为主,后来烟波界自发易了界主,那它的下场也不用提了。”  不统计还不知道,他们把九族的消息列在明面上时,发现九族里竟然至少废了四个,比率几乎逼近一半。  看来九族实在是个非常高危的职业。第134章 捕猎  在细数过九族以后,他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道源之上。  寒千岭屈指在洛九江的胸膛上一敲, 他虽然不曾亲眼目睹过洛九江在灵蛇岛上结丹一幕, 但是却对他气息的变化心知肚明:“阴阳?”  洛九江坦率地一点头。  他一边挥手打算招出那一丝道源让寒千岭看, 一边随口问道:“千岭你有吗?”  “暂时没有。”寒千岭先他一步握住洛九江拳头,没让他把手掌打开, “我知道它的样子,不用把它给我看。”  这话说得有些仓促且莫名,寒千岭当然知道许多东西的样子, 他知道风筝是怎么糊出来, 洛九江也要拿来和他一块放;他知道点心是怎么做出来, 洛九江照样拿来同他一起吃,那如今可谓是全天下独一份的阴阳道源, 怎么就不能亮出来给他看上一眼?  寒千岭没有放手, 他的手掌保持着包裹着洛九江拳头的动作, 缓缓地将手臂沉下, 把它们一齐从两人眼前移开。  “我担心我会吸取它。”面对洛九江诧异的神色,寒千岭平静地解释道:“作为神龙之后, 摄取阴阳道源近乎一种本能, 我目前还无法控制得很好……别担心, 这个身份有利有弊, 比如当我掌有阴阳以后, 我就可以制造乾坤道源。”  洛九江挑了挑眉毛:“无中生有?”  “似乎也没错,”寒千岭玩笑道:“我是聚宝盆。”  “那我只好做守财奴。”  “两根灯芯要挑去一根的那种?”  洛九江捞起寒千岭一缕头发在他眼前晃了晃,“一根头发也不许丢的那种。”  他们一齐笑出声来, 双双倒回身下的被褥里。 第93章 第136章 奇葩  “青晖,你随我来安排。”将具体事宜商量完毕后, 董双玉对越青晖做了个手势, 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  越青晖无言站起身来, 默默随董双玉出了帐子,等走出了好远一段距离之后, 他才犹疑道:“即使我和他交道不多,也知道寒千岭这个人惯来八风不动,当初几个兄弟开玩笑, 号称九江是千岭停泊的第一港湾。要想随便把他从九江身边调离简直痴人说梦……你说的那个道源之气, 能行吗?”  董双玉双手拢在袖子里, 闻言眼波也不振荡一下:“青晖,你还不知道道源意味什么。”  “……”越青晖悻悻摸了摸自己鼻尖:“当然, 双玉你总是对的。”  “不过区区一缕道源之气, 寒宫主理应看不上眼。”董双玉玩笑般的一个大喘气, 不顾身侧的越青晖突然呆滞的表情, 他仍闲庭信步一般向前迈步,“所以这时候, 我们就要用些别的。”  越青晖怔怔道:“比如一群染着道源之气的异兽?”  “……”董双玉无言地回首凝视了越青晖深深一眼, 眉心略蹙, 自责道:“是我不好。日后不会让你再见玄武使了。”  越青晖:“……”  玄武使可能感觉有点冤。  “我是要用这个。”董双玉双袖终于分开, 他把捏在掌心里的活物亮给越青晖看。那东西在董双玉手掌里挣动不停, 两条后腿连连刨动,然而董双玉只需把手腕偏过一点,就能让它次次蹬空。  越青晖上下左右围着这不及巴掌大的小兽看过一遍, 还是觉得它只是只普通的乘风兔。  这种兔子除了身具五足以外,甚至和圣地以外的兔子妖兽没有任何区别,被董双玉捏在手心里的这只看起来就更为普通。如果此时董双玉把手一撒,让它回到自己的族群里,越青晖甚至没有把握能挑出它来。  “它……它有什么特殊的吗?”  董双玉挤在毛绒绒兔皮里的手指微动,把它的喉咙胸口都袒露出来,淡淡问道:“现在呢?”  “奇了。”越青晖轻轻咂舌,“这兔子胸口上镶了珠子啊。”  “只看出来镶了珠子?”董双玉抬眼看他。  董双玉若这么说,里面必然有些他没看出的关节所在。然而越青晖再反复看了几遍,还是一无所获。  “一只耳环钉在了这兔子浅层皮肉里,再多实在是看不出来了。”他坦言道:“双玉,还是你讲给我听吧。”  听到了他这样丧气又认怂的宣言,董双玉居然报之一笑。  “看来七岛旧日时分,你确实和女孩子们不是很熟。这珠子是七岛碧海特产的绘月珠,徒有名字好听,品相多半不佳,与外界交流贸易时,品级连七岛都出不去,但七岛女儿串个手串,做条珠链倒还使得。”  越青晖若有所思:“我们七岛的东西?”  “嗯。你看这耳钩也不同寻常,工艺用得是嵌蚌怀风式,算起来大约是二十年前时兴的款式。”  “所以有七岛之人曾经来过这里?就十八年前圣地正常开放的那一次?”  董双玉点了点头,示意他说得没错:“本次出使以前,我曾查阅过白虎界关于历年来各界俊才入圣地的记录,其中有一女弟子,曾由云豹界晋升入白虎宗,后来又取得了入圣地的名额……她芳名唤作陈淑红。”  “陈淑红?”越青晖这下真是绞尽脑汁也未找到半点头绪:“不行,我想不起来了,这姑娘大概我不认识。”  还没转过来弯?还叫姑娘?十八年前入圣地的弟子,你唤她婶子都够了。董双玉无声向越青晖扫去一眼,好笑一般地摇了摇头。  他脚步不停,越青晖却站了一会儿才追上来,口里小声叨叨着:“等等我啊双玉,所以这位陈姑娘究竟是谁?”  “你不用知道她是谁。”董双玉柔声道:“你只要知道,若我一会儿抛出这兔子,却没能将寒宫主引开,那这位陈姑娘从此就彻底谁也不是了。”  他白如羊脂玉般的脸庞上,那一刻的神情分明是带着几分温柔的,说出的话却如凛冽寒风一样让人冷得下意识一个哆嗦。  他并未作出任何警告,却足以让任何人都明白过来不该在这个问题上再继续盘亘下去。  “……双玉,我还没问你。”越青晖不自禁地又一次站停了脚步,“那个倪魁,你废了这么大力气,又是查阅历年圣地弟子记录,又是抓这只兔子,还替他来回合谋盘算,你为什么要这么帮他?”  董双玉定定地看了越青晖好一会儿,直到对方在他的目光下甚至都显露出几分无措来,他方慢吞吞地回答道:“你用词不准,青晖。举世之间,我也没有第二种立场——你知道,我从来只帮过你,除此外再不管别人。”  “……”  “我无意帮他,至于玄武使如何一厢情愿,又于我没有干系。”董双玉半垂眼睫,“我只是有一件事欲同寒宫主确定,所以要用到他。”  “我并不在意玄武使做事的成败与否,不过我要确定的那件事,还是让他在寒宫主面前搓出更多火来才有效果。”  “……”越青晖嗓子都有点干涩发哑:“那你要确定什么?”  一瞬间他几乎身坠冰渊,脑子里乱糟糟地闪现过五六种最糟糕的可能。那句“取而代之”和“一石二鸟”、“坐山观虎斗”等词语一同在他耳边回声般地来回作响,几乎让他以为自己马上要面对重伤垂死的深雪宫主和洛九江。  董双玉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觉得爱更长久,还是恨更长久?”  越青晖慢半拍道:“……爱?”  “至今为止,我知晓世上有过绵延万年的仇恨,却还未眼见过一对能万年长久的爱侣。但传承记忆或许也有错。”董双玉将那只乘风兔重新笼回袖子里:“我想确定的,就是这件事。”  越青晖听得一头雾水,倒是董双玉悠悠道:“上次会面太过短暂,未能看出什么东西。我今日倒可以断定了,洛公子,确实是个很有趣的人。”  “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见过了九江?”  “没有。不过白虎界时,你我一起又见了寒宫主一面。”  ——————————  当两人行至中途,一只兔子突然横向窜出,吸引了寒千岭大半目光之时,洛九江就知道这必然是怒子的第二步安排了。  他忍不住腹诽道:“先把我请来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远地方,再用动静把你支开,他是不是生怕我不能察觉到不对?”  寒千岭只是笑道:“何必分开?一起追就是了。”  洛九江抬头一看天色,日头已经快要行至午时,又见那兔子早已钻入地势复杂的密林,不由叹息道:“不管怎么说,这位怒子对时间和地点的把握可真是做得再好没有了……他们既然有心要调开千岭你,你不妨就大胆离开。单刀赴会,难道我就怕了?”  寒千岭反掌在洛九江肩头上按了按:“好。九江你先去,我稍后就到。”  临别之前,洛九江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兔子有何特别?”  “它胸口上坠着一枚女子耳饰,大概是故人遗物,按照世间道理,还是取回来随她一起下葬为妙。”  寒千岭说前半句话时,洛九江还啧啧称奇,心想千岭还有什么“故人女子”竟然是自己不知道也想不到的?待听到了“下葬”二字,他立刻便反应过来,这是陈夫人的东西。  原来千岭母亲也曾来过圣地。  结合千岭对圣地远胜于诸人的熟悉,这其中一定含着一个很长的故事。  洛九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松手放寒千岭追踪过去。他仍朝着自己原定的方向,看神情甚至没有少许担忧。  老实说,他原本对和这位怒子会面只有三分期待,如今见了他把调虎离山的计策时间拿捏得如此得当,期待顿时化为五分。想来那必然是个莽中有细,惯来爱以粗豪示人的对手……  事实显然要让他失望了。  洛九江刚刚走到赴约地点,林中便突然钻出一条黝黑结实的大汉来。这汉子声音还带着一点少年感,身体却早长得威猛敦实。随着一声暴喝,他一双肉掌暴长,登时化作异兽两只锐爪,迎面冲洛九江夹击而来。  “饼!”这汉子怒目喝道。  洛九江不慌不忙倒翻筋斗避过一击,就势拔出腰间澄雪。这对手眼看一击不中,双肘一缩,重新化为人手,然后双腕一翻,两手就捏紧了两柄硕硕大锤。  这两柄圆锤乌铁颜色,直径足足赶得上洛九江一条膀子长。这虎虎生风的猛将使这沉重锤头一先一后冲洛九江当头砸下,被洛九江如清风一般不慌不忙从两锤之中闪身避开。  洛九江无意伤人,冰冷刀背自下而上撩出,从对方胸膛往喉口掠过,保证让对方品尝过和死亡擦肩而过的凉意,却绝没碰掉他半根寒毛。就在他出刀同时,这人第二声大喝已然出口:“锥!”  洛九江:“……”等等这意味着……  联想到此人之前派使者捎来的那段话,洛九江简直不敢置信,觉得对方不可理喻。然后果然不出洛九江所料,那人再击落空,竟然顺手就扔了两柄大锤,反身“啊”地大叫了一声,一屁股朝洛九江坐了下来!  他那屁股在准头颇佳地墩下来的同时,居然还一点也不耽误变成个毛绒绒的异兽屁股!  “球!”这对手喉咙中豪放地亮出一声,若不结合前后语境,这简直是在骂人了。  洛九江:“……”  洛九江真是没料到,这位怒子居然如此耿直。  那句“要把你打成个饼饼!然后锤成个锥锥!最后坐吧坐吧墩成个球球!”,居然不是威吓和挑衅……这他妈是句招式预告!  作者有话要说:  世间奇葩十斗,洛九江身边独占八斗,余下天下共分之。第137章 怜爱  洛九江骤然翻腰与地面齐平,左手在草地上恰到好处地一拍, 便轻松从那毛绒绒还长着条长尾巴的的臀部下滑身出来, 足下稍稍加力便顺势退到安全范围。直到此刻, 洛九江才挺腰站直,整好以暇地观察着怒子的神情。  大约是没想到自己连续三击落空, 怒子的神情有些发愣。他对洛九江扬起两条浓眉,怒斥道:“你竟然躲?”  这话就太不讲道理了。洛九江微笑回道:“我为何不躲?”  怒子顿了一顿,重新挥手召回自己的两杆大锤, 恨声道:“我本想手下留情, 只把这招演示给你看——你逼我的!”  可别说手下留情, 若是我不躲,你就只能演示给球球看了。洛九江暗想道。  但在面上, 他仍气定神闲道:“没事, 不用兄台留手, 这压轴的招式, 还但请一观。”  他态度算得上和蔼可亲,但落在怒子眼中只有火上浇油。洛九江眼见对手深吸一口长气, 脸色就如同被抹了层辣椒一样涨红, 怒子双眼睁得比方才照面时还要打上一些, 目中清明逐渐被浑浊的红血丝覆盖, 整个人都如运动的活火山一样几欲喷发。  随着对方肉眼可见的愤怒之色, 怒子的气势也节节攀升,他不止额角青筋暴起,就连胸膛也渐渐鼓起, 像是个吃撑了胀气的蛤蟆。然而随着这副堪称滑稽模样而来的,是怒子身上一时更比一时危险的感觉。  洛九江的眉毛微微动了动。  “人类。”即使看表情他已经濒临爆发边缘,怒子这一刻的声音居然是冷静的:“你死前看好,我等异种与你们有何不同。”  “我们的力量,名为道源!”  那两只当头抡下的乌铁重锤挟着虎虎风声,如山岳摧崩一般当头朝洛九江落下。其中除了异种天生的巨力、金丹的修为之外,还额外夹带着另一种纯熟又无可抗拒的力量,那力量让人移不开眼,几乎等同于规则——  “真熟悉啊。”洛九江喟叹道:“主人家慷慨,我也不好意思藏私。你说的道源是这个不成?来来来,你看,我有一大滴呢。”  怒子:“……”什么?!  此时战斗局面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待寒千岭捏着那血都未拭净的耳钩寻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洛九江与怒子交手的场面。  洛九江还带着少年身量的单薄身躯,高擎着刀尖一点白光,义无反顾与健壮又高大的怒子和两柄重锤相撞。  单从画面上的轻重感来说,这场面几乎犹如蚍蜉撼树,然而让人感到落差的是,事实却恰好相反。  洛九江是树,怒子才是蚍蜉。  澄雪与乌铁大锤锵琅相击,那两柄圆锤表面粗糙结实,却被澄雪轻松如切豆腐一样没入了半个刀身。这甚至不是动用惯性冲力扎进去的,因为洛九江很快就横挪手腕,咔啦一声直如切瓜斩菜一般,生生将一柄大锤剖成两半。  直到那上半片沉重的锤头将要落地,洛九江借势灌入其中的巨力才传至怒子身上,令他重咳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毕竟刚刚领悟道源不久,洛九江用它还是有些生疏。他一腔少年锐气,一路走来又多遇上需要极限突破的情况,故而刀意强横,有放无收,如今即使着意留神,也仍回撤不及,逼得怒子嘴角流下一行血线,显然是伤了对方肺腑。  然而看怒子惊愕乃至惊怒的神情,他对自己的内伤并不在意。此时此刻,他满心里都只剩下另一件事。  “你……人类……”倪魁喃喃道:“你有道源?”  “我有。”洛九江平静的说。 第95章 洛九江一扯他衣角示意他看看越青晖的方向:“但凡和他一样的,都是我的同类。浑身上下二百一十七条经脉,一处丹田,修为可以分成九个等级,没筑基前需要吃饭睡觉喝水……你看我这算了解不?”  即使以怒子这样不开窍的人,也听出了洛九江的言外之意。  他对寒千岭的了解,似乎也并不比洛九江和全体人类之间一眼能看出的共通之处多上多少。  洛九江拍拍身后草坪,确定土质足够松软干净,他就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我大概知道你和千岭之间的共通之处在哪儿。”洛九江有意引导道:“但那么苦大仇深、又时时刻刻不能摆脱的破事,若能忘记,即使只是一眨眼也要尽力轻松一些。我确实不太理解,你为何还要强迫自己把注意放在这上面,还一定要拉一个千岭和你一起?”  “你们同类不假,但同类也可以了解一些其他的事嘛。比如千岭最熟手的一式剑法是什么,千岭最惯常的语气是什么样,他走路时先迈左脚右脚,平时爱吃什么点心,业余爱好轻不轻松……难道你找同类,就是为了相互比深仇大恨的程度,然后再对着抹抹眼泪?”  “我不会抹眼泪!”倪魁第一时间怒道。  “……你就不能找准重点一回?”洛九江无奈道。  “行。”怒子气哼哼道:“他最熟手的剑法是什么?”  “乘风踏月,我们一起学的。”  “惯常语气?”  “对你们的和对我的不一样,一会儿找他演示给你听一遍。”  “点心?”  “深雪花糕,最好是我给他种的那棵深雪树。”  “喜好?”  “据我所知,他最大的喜好应该是跟我在一起。”  ……  两人一问一答,怒子的语气越来越简短而愤怒。最后他彻底无法忍受洛九江每次回答后的那个后缀,彻底看透这对面这人明答暗秀的险恶用心。  “还有问题吗?”洛九江和善地问。  倪魁气冲斗牛,若是眼前有张桌子,只怕就手便掀了:“没有!你大爷!”  洛九江笑到不能自抑,甚至还有闲心在草地上翻了个身。  “别生气啊。”他随意道:“你看,你现在是不是了解千岭多了?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喜欢用哪种语气说话,还知道了他几个惯有的小动作……这样的千岭,不是比冷冰冰的‘同类’两个字好得多?”  “你现在知道的千岭,是我的道侣,也是他最温柔,最克制也最强大的一面,他不是什么棋子和工具,更不用被带入你们想象出的任何一个形象里。他是活生生的存在。”  在听到“棋子和工具”五个字时,倪魁的眉头骤然一跳。  他脸上本来就不太藏得住事,洛九江此前也由千岭那里听到过一点怒子的来历,此刻看他神情变化,心中就更如明镜一般。  洛九江微笑地看着倪魁。  放在一盏茶之前,倪魁能毫不迟疑地跟洛九江大眼瞪小眼保持个三时五刻,反正谁先眨眼谁就输。但此时此刻,他眼神闪动了一下,竟然避开了洛九江的目光。  “我没说他不是活生生的。”怒子口气生硬道:“谁稀罕这个,我不也是活生生的!”  “你当然是。”洛九江温和道:“你先是活生生的倪魁,又是玄武界的玄武使,千岭认同的同类……而且还可以是我的朋友。”  他在腰间储物袋上一抹,草地上就多了一小坛醇香酒酿,另附着两只小巧的酒杯。  装作没看到怒子欲盖弥彰的渴盼眼神,洛九江持起酒坛,向两只玉杯里注满了酒液:“喝了我的酒,从此就是我的朋友。”洛九江捏着酒杯冲怒子示意,“来?”  怒子倪魁主动与他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  “你……也是我的同类。”怒子声音沙哑道。  洛九江笑道:“不是同类,是朋友。”  ————————  洛九江和倪魁聊得渐入佳境,而另一边,董双玉和寒千岭之间的气氛却始终不冷不热。  越青晖不大弄得懂他们两人之间在打什么机锋,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个发呆,思路渐渐偏向某个诡异的方向。  他想那个缺根弦似的怒子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和寒千岭才是同类,要接近寒千岭的人类洛九江应该被暴打之类的混账话,然而若是此刻把他拉过来看一看,只怕他再没心没肺也要自惭形秽的。  因为寒千岭和董双玉看起来才更像是同类。  这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冷淡、一样的自持,比起七岛时分做洛九江影子的时候,寒千岭现在真配得上深雪宫主这一称号,整个人都如冰雕雪砌一般,目似月华之魄,只消静静一立,就浑然不似人间人物。  而董双玉皮肤一向是种会让人初见时甚至为此感到惊愕的细白。他面孔犹如羊脂玉一般,一双眼清凌凌的,又偏偏透着冷淡,似乎不沾世上是非,人间烟火不能近他半寸。  这样的寒宫主,这样的董双玉。  越青晖竟然有一刻想要叹气。  之前九江站在如今愈发貌美的寒千岭身边,并无半分逊色,两人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处处都是相得益彰。可若是换到自己身上呢?怕是连修为都不能匹配吧。  怒子固然是脑子有坑,却也能轻轻松松地把他锤成个饼饼。  一瞬间,越青晖茫茫地想道:双玉其人,我怕是跟不上他了。  还不等他在这想法上多加发散,不远处的两人就不知提到了什么,董双玉突然转过脸来对他嘱咐道:“青晖,你和洛公子有没有话说?”  这就是委婉地逐客了。越青晖苦笑一声,示意自己明白他们的意思,也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他才迈出十余步,就听身后董双玉淡笑一声。那声音中情绪与往常都不尽相同,越青晖忍不住回头去看,恰好见到董双玉从容、镇定、表情自然如呼吸一般的双膝一曲,向着寒千岭跪倒了。  越青晖:“!!!”  这是怎么回事?!寒千岭是在欺负双玉?!  刹那间所有念头都被越青晖抛到九霄云外。他生生顿住脚步往回折返,只是不等越青晖整个人都合身扑上去,寒千岭就俯身低声对董双玉说了句什么,然后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事件中心的两位当事人都是一脸的平静自如,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董双玉甚至还含笑转头对越青晖打了个留步的手势,徒留越青晖一个呆立原地,实在不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他感觉得到,原本这两人之间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气氛竟仿佛在那一刻有一丝回暖。  “白虎使和越公子请留下喝杯茶吧。”寒千岭淡淡道。  喝茶送客,这么明显的暗示董双玉心里明镜一样的清楚。他语气平淡如水,一样不急不躁道:“此时不是喝茶的好时候,茶水还请改日吧。今日还要多谢寒宫主盛情。”  越青晖一头雾水。  几乎在两人走远到合适距离时,他第一时间就炮弹一样发问道:“双玉,你刚刚为何要……”  下跪两个字在越青晖唇边散去,他不想提起这个触及董双玉的痛处。  反倒是董双玉看起来对此事并不挂心:“一个姿势,你不必放在心上。”说到这里,他眉眼略弯,“若是用我鸱吻原身,下半身俱是鱼尾,连膝盖骨也无一片,想要做也做不出啊。”  越青晖不赞成地看着对方。他不喜欢这个玩笑。  “何况刚刚那人乃是三千世界里的第一债主,区区一跪,也没有委屈了我。” 董双玉漫声道。  说到这里,他向着寒千岭的方向回眼一次,语气中终于染上了两三分感叹之意:“原来绵亘万年的仇恨也可以被消融……一年以内,这大概都会是我最大的意外了罢。”第139章   怒子之事罢了,再过两三日, 就是寒千岭所预言的, 将要迎来整整半年黑暗与夜晚的日子。  封雪用目光丈量着他们目前所在地点, 与远处那座观之简直高不可攀的山峰之间的距离,然后不由疑问道:“我们真的要整整半年停在原地不动?若是这样咱们会不会赶不上?”  “不是半年, 是三个月。”对待封雪寒千岭一向比较客气,他用一种足以让朱雀界使者大翻白眼的语气,和颜悦色地答道:“这两日我会寻找到一个合适扎营的地方, 我们在此驻守三个月, 三个月后再摸黑出发。”  顿了一顿, 寒千岭无师自通地补充道:“采给封刃姑娘的药草在路上就有,不必非要走到圣山。”  封雪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神色却比刚刚安定了很多。  等解决了她的问题, 寒千岭这才转过头来给两界使者共同解释。他表情淡漠, 语气也没什么滋味, 虽然讲解详细,但却纯粹是例行公事。  “最初的三个月我们需要驻守不动, 定时洒下驱除幽魂的药粉。因为前三个月里, 满圣地的幽魂都会四下活动, 行走时太过险象环生。而后三个月我们可以前行, 乃是因为梦魇。”  “在前三个月里, 梦魇会整族整群地结下一张大网,他们平时还可以以梦和幽魂为食,但在这样漫长的黑夜里就连神魂也吃。无论人类、异兽或是幽魂, 都会被它笼罩起来捕猎。”  “所以我对诸位的要求是,至少四人结成一组,每组中需要有一位长于神魂。组内轮番放哨,每次要保证两人醒着——梦魇足以拉人入梦,然后于梦中杀人。这与筑基修士是否需要睡眠并无干系。”  “那为什么三个月后就可以走了?”有人奇道。  寒千岭平静道:“因为三个月后圣地里的游魂将稀少到不足为惧,而梦魇也吃饱了。”  “……”这话莫名中带着几分阴冷,大家四下里对视几眼,都不由对梦魇族群提起了十万倍的防备。  在剩下的几天里,众人几乎不再赶路。他们收集能够驱赶游魂的树皮草汁,定好了几日一补的规矩,各自之间又找好一起结伴的道友。  寒千岭命令众人至少四人结成一个小组,自己也坚守着这条规矩。接受到他邀请的封雪讶笑道:“多谢寒公子照顾了。”  “不是照顾,我和九江真的需要睡觉。他要在梦里锻炼神魂,只怕要睡足三个整月。至于我也最少要在末期睡上十天半月——我还等着他入我的梦呢。”寒千岭微微一笑,“是我们要承蒙封雪姑娘你照顾才是。”  封雪:“……”  封雪自到了这三千世界以来,就再没听过如此脱俗坦荡,直接就讲明“我肯定是要跟男朋友谈恋爱顾不上正事了”的摸鱼宣言,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哑然。  “嗯、嗯,好。”她有点结巴地答应了两句。  寒千岭又是礼貌一笑,终于满意地转身离去。徒留着封雪在身后盯着他的背影,琢磨着这漫漫时光自己和小刃能怎么打发。  ——至少能教她学会“狗男男”三个字怎么写吧。  不远处的寒千岭走到洛九江身边与他说了几句,然后很快两人就变成光明正大地咬耳朵,最后他们这段短短的交谈以他们两人双手交握、额头相抵作为终结,封雪默默地看着这幕,心中泛起一股后知后觉的后悔之意。  ……我不该答应的,封雪幽幽地想。这三个月,我怕不是要瞎啊。  ————————  封雪的视力问题洛九江一时半刻是没空关心的了。自从月前暮色沉沉地落了下去,天边就再没擦过亮。要不是身边有寒千岭这个大型自走圣地情况预言神棍准确的道出了这次长达半年之久的黑暗,只怕要人心惶惶,各自怀疑圣地的天再也不会亮了。  从那天开始,洛九江的日常行程就是睡。  说睡其实还不准确,这个字单拎出来听起来是个何等美好安逸的字眼,第一时间就能让人联想到平静的夜晚,松软温暖的被窝,还有黑甜。  很不幸,以上这些形容没一个能跟洛九江的睡沾上边。  最开始的几天里,黑夜完全沦为杀戮的战场。两界使者各自呆在被寒千岭事前划下过三层保护措施的营地里还好,但外面的鬼哭狼嚎之音根本不受控地往诸人耳朵里钻。朱雀界使者多是妖族,其中有两个性情桀骜,一路上没少招猫惹狗。但在这几天里,他们没敢放半个想出营地锻炼一番的屁。  洛九江那几天睡觉,非得卷起被子蒙头不可。然而连睡三天一无所获,他神魂出了自己梦境飘飘荡荡,也无一处着落。最终还是某次清醒得实在睡不着后,才自行悟透了玄机:除了他洛某人心大又想锻炼神魂,这当口谁敢合一合眼?  “浪费了,”想通了这个关节的洛九江喃喃道:“早知道都拿来和你在一起。”  寒千岭原本就半倚在他身侧的那一半褥子上,听到这话就先把按在洛九江的腕上的手缓缓滑到洛九江手背上,他略一用力,便把指头从洛九江指缝里挤进去,与他五指紧紧扣住。  寒千岭反问道:“你我什么时候没在一起?”  他说话时冲着洛九江略略地俯身下来,脖子里挂着的佛珠就从领口垂下,那用他自己头发编好的吊绳一悠一悠的,竟也摇出了一种宁静的节奏。  洛九江盯着那颗佛珠,恍然一笑:“是,我说错了。咱们早把心都换过,当然没一刻不在一起。” 第97章 鬼知道阴半死的这个心魔是怎么个运转方法, 洛九江虽然在其中也能正常奔走, 但在梦境中常用的缩地成寸的手段却完全失灵。  他此前还抱着一丝丝能走捷径的妄想,试图利用和改变梦境一样的手法,让天空上的金色雷劫——或者至少是那个吊着阴半死的刑架凭空消失, 然而反馈回的后震力让他胸腔一阵激荡,肺腑如激浪般翻涌不停,差点闷出一口血来。  洛九江按住前胸压回去一声咳嗽,眼睁睁地看着天空中央的金色比之方才更加耀眼,闪烁的速度也更发频繁,仿佛一句无声的嘲笑:天地之威面前,焉有人类敢在此取巧?  萤火之辉,终不能与日月争光。  第一道金色的心魔劫已然蓄势待发,洛九江和阴半死距离实在太远,故而施救不能,唯有亲见着那道金色雷光是怎样落到了阴半死身上。  心魔劫落下的一刻,吊着阴半死手腕的铁链骤然崩断,阴半死那张干燥、蜡黄、皮肤又凹凸不平的面孔瞬间扭曲,整个人都沐浴在了一层来者不善的金光里。这光芒把他从头笼罩到脚,却并不显得他神色温暖,反而为他的轮廓渡上了一层金属般的锐利。  阴半死像一个米袋子一样摔在地上,甚至没有弹上一弹,他稀疏的睫毛轻微地抖了抖,还不等睁开眼睛,就先缓缓咳出了一口血。  在刚刚撑起眼皮的瞬间,他眼中神色都涣散到近乎茫然,下一刻耳边雷音轰轰唤回他的神志,他眼底倒映着熟悉的,点着炙热地火的熔炉,拷着自己手肘的玄锁,和不远处一口三足立地的大鼎,渐渐想起来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曾经……他曾经有过一次失败的逃离。  那些人为了从他身体里剔出药王鼎,当初真可谓诸事做尽。最基本的削肉拆骨,想用外力从他身体里扒出一点药王鼎痕迹都是轻的,里里外外算来,他们连他的五脏六腑都翻过七八遍。  期间不乏有人提议过,说是常言真金不怕火炼,想来药王鼎也是不怕炼的,咱们何不把这小子扔进炉膛里一把火点了,最后没准能把那小鼎烧出来呢?  ——现在想想,要是那人的意见真的付诸实施,阴半死没准还会倒贴他一声谢谢。  那群脑子有坑的疯子最终采用了那人的部分建议,阴半死搞不清最终是哪个家伙一锤定音,不过这人必然是个阴损界的绝世奇才。为了防止阴半死太过脆弱被一把火烤死,他决定把阴半死分开来,一点点烧。  最后果然白忙了好几场,别说药王鼎,就连一点药渣也没烧出来,只给阴半死留下了满脸凹凸不平的烫伤疤。  直到现在,如果从某个特定的角度观察阴半死的侧脸,依然能发现他脸上的一块痕迹非常特别,看起来像是曾经融化过。  这是一段痛苦到阴半死不愿再想的回忆,但就是在这次折磨里,他抓住了一个逃跑的机会。  或许是阴半死真的从药王鼎里继承了些什么东西。普通凡人被用地火烘烤,在碰触到火焰的第一时间就会有皮肉点着的焦臭味儿传出来,然而阴半死被这么直接塞进去一段肢体活烤,居然每次都要半个时辰才显出一点端倪。  由于这点异常,他们不死心地烤了阴半死三四次,每次得到的结果都是药王鼎显然已经一点不差地融入了阴半死的体内。  最后一次时他们显然都丧失了无比期冀的心情和全程看守的耐心。当众人草草吩咐过又散去后,那仅剩的守卫把阴半死的一条胳膊往炉膛里一塞,再给他齐肘上了把锁后,就打着哈欠走出了地牢,自顾自地开起了小差。  那时本该瘫在地上仿佛奄奄一息的阴半死,眼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他把胳膊再往地火里送了一段,好让小指粗的锁链能被烤化烧断,当融化成烫红的玄铁从他手肘上脱落的一刻,阴半死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  可以预料的,那当然会是一次失败的逃跑。药王鼎只让阴半死愈合能力更强,让他神魂更坚韧,却并未让他刀枪不入,速度敏捷。他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虽有可以修炼的资质,但却连引气入体的修为也没有。何况他还身上处处是伤,被抓回来也只是一时半刻的事。  但他最后不是被抓回来的。  那个声音……那个邪教头子,那个一直以来都亲自决定如何炮制他,每一次下令这回该用什么方式取出药王鼎的首领,对阴半死说了两个字。  他说:“回来。”  三年里,阴半死听过这把嗓音下过无数指令。  他说“割”,就有人对阴半死举起刀子;他说“剐”,一张渔网就把阴半死从头到脚罩住,又紧紧勒起来;他说“剜。”,就有人在火炉里先烫红了钩子。  他的每一道命令都顺利地推行下去,过程顺滑到不会出一点岔子,也不会遭受一丁点拒绝。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就意味着将有某种苦难加注在阴半死身上。如今这个年长的阴半死回忆起他来可谓恨之入骨,但对当时的阴半死来说,对他只有畏之入骨的份。  现在他说:“停下,回来。”  阴半死怕到细细的手脚都在打颤。  他不敢不站住,他不敢不回头,他也不敢不迈动自己哆嗦的两条小腿,一步一蹭地重新挪回那间地牢。  那人收回了目光,没有多看阴半死一眼,甚至都没有因为阴半死的逃跑行为对他加注什么惩罚。  幼小的阴半死对此庆幸无比,而成年的阴半死感到再深刻没有的侮辱。  你会因为一个箱子摆得不是地方打它骂它吗?就算你真的负气踹了箱子一脚,难道你会指望这个箱子记住教训,下次别碍事吗?  ——活物才需要被惩罚,人类才需要长记性。而在那人眼中,阴半死恐怕连个会喘气的生命都不算,对他而言,刚刚所做的事情大概只等同于把一尊放歪了地方的铜鼎重新移回了原处罢了。  阴半死不是个生命,他只是尊长了肉和脚的药王鼎。  ……  回忆中断,现在是幼小的阴半死躺在地上,他的一条胳膊正塞在炉火里。  面对噩梦里重复过上千次的内容,阴半死付以不屑一笑。他熟门熟路地烧断锁住自己的镣铐,甩着胳膊大步流星地往地牢外跑。在心魔里他的身体又恢复了凡人一般的状态,经脉干涸断裂,丹田也空空如也,弱小到一阵风都能随便吹倒。唯有灵魂久病成医,伤痕累累,又坚不可摧。  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阴半死背后响起。  “回来。”那人说。  只存在于旧梦中的记忆瞬间涌上阴半死的心头,突然泛起的莫名恐惧,挟裹着那么多他几乎要淡忘的片段,劈头盖脸地占据了阴半死脑子里的每一处空间,近乎完美地复原了他当年的心态。  阴半死站定了脚步。  “停下,回来。”  一模一样的流程,一模一样的命令。  阴半死双脚如同在地上生根般停滞不动,片刻之后,他缓缓回头。  “早想跟你说了,滚你的吧。”阴半死漠然道。此刻成熟的灵魂寄居在幼小的皮囊之中,然而这具弱小身体脸上那熟悉的皮笑肉不笑,和语调之中的鬼气森森,都属于云深峰上阴峰主无疑。  “对个孩子逞威风,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要我现在对你费句口舌,你娘多给你赏了张脸?”对面那人的脸上似乎常年覆着一层捉摸不定的阴霾神色,让阴半死看不清他的眉眼。然而此刻那阴霾褪去,那人脸上露出事情脱离掌控的意外和惊怒,阴半死端详着他,发觉这人脸上生着的,不过是一套普通的五官罢了。  原来这是我的心魔。  我的心魔不是这个普普通通的修士,只是当初因为自己的恐惧,没能完成的“逃离”。  因心魔而成的幻想缓缓消散,阴半死睁开眼睛,身上的金色雷光缓缓散去,第一道心魔劫已然度过。  在阴半死看来,他刚刚重回了幼年时的地牢一次,没再害怕还把一个垃圾骂到狗血喷头。但在旁观的洛九江眼中,时间其实只过去了一瞬,天雷落下又消散,既没有见到地牢火炉,也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阴半死。  洛九江长吁了口气,然而不等他这口气吐净,整个人便盯着天际半僵住了。  不止他僵,连阴半死对上天空异象也是一愣。  ——乌云之下积蓄的第二道天雷,依旧是金色的心魔劫。第142章 信徒  心魔。  饶是刚刚从一道心魔雷劫中脱身出来,至今身体上似乎还残余着那种灼烧的印象, 阴半死此刻的心境居然仍称得上默然无波。  将要面对心魔劫完全在他意料之内……他只是没想到会有两道。  金色的雷光不容躲闪, 劈头而下, 阴半死半阖上眼,没有徒劳抵抗——一般的雷劫还是能用法宝抵御或是请大能帮忙掠阵, 但心魔劫不行。这种雷劫几乎无孔不入,不沾人不回。除非他能找个修为不亚于他的修士替他挨这一下劈,不然心魔劫几乎是无法阻挡的。  天下修士都畏惧心魔, 虽然嘴上大多都号称不破不立, 但类似事情何必再让别人替锅。  不同于上一道积蓄许久的雷劫, 这一回的金色雷劫来得又猛又疾。它不但落下的速度远胜过上一道,威力亦是不逞多让, 几乎在被那金光笼罩的一刻, 阴半死就浑身一颤, 重新被拖进仿佛幻梦也类似于回忆的心魔里。  在最后一点自持的意识飘散以前, 阴半死心中只余下最后一个念头:这道心魔,纵然在他意料之中, 却也是无可奈何。  在最初被抽筋剥骨, 又因身体里的药王鼎而大致恢复以后, 那些人很快帮他找到了一个更适合的, 可以在某种意义上代替药王鼎的用途。  他们假惺惺地叫他圣子。  ————————  ……洛九江看到了阴半死的心魔内容。  不同于上一次他只看到阴半死被天雷击中又落下, 这一回的心魔完整地以幻象的形式映射在阴半死四周,事件情节足够清楚,具体细节却又模糊。  阴半死仍然被悬吊着。他身边围着将近百十个肃穆静立的修士, 打扮都是一样的麻袍柳杖芦草鞋,衣饰全无高低上下,只能凭他们站立的位置断定地位如何。  为首的中年修士中气十足,他一顿手中拄杖,高声喝道:“今我诸人,凯旋而归——拜圣子,祈福!”  人群黑压压地跪下了一片。  而位于众人中央,正被跪拜和被寄托祈祷期望的对象无声地抬起头来,他额上刘海有些过长,发梢几乎垂到鼻子,两只阴郁的眼睛只能在碎发的间隙里稍露出一点,却也不难看清其中的嘲讽神色。  去他妈的圣子。阴半死心想,有人能给“圣子”一口水喝吗。  大概是不能的,类似的集会每次都会拖到很长,不幸在阴半死的记忆里,他从没能在任何一场集会里中途喝到一口水。  时势造英雄,差一点我就能学会反刍了,就差那么一点。阴半死不无讽刺地想道。  向着阴半死疾奔的洛九江皱起了眉头。  尽管距离很远,但作为一个金丹修士,洛九江的目力还能保证他看到一些值得被关注的细节,比如说阴半死现在的情况。  他并不是“尽管他被悬吊,但他正被百十人虔诚跪拜。”,而是“尽管他正在被百十人虔诚跪拜,但他仍然被放在中央悬吊。”  两者或许只是语序之差,但其中意味却有天壤之别。  在众人之中,顺序越是靠后,位置越是靠近外圈的修士,跪拜得也就越深,有几个的姿态已经近乎五体投地。而内圈的那些修士——洛九江注意到了他们的眼神。  这眼神不能说是恶意,毕竟每个人看着阴半死的眼神,似乎都在表明着他是何其珍贵,然而珍贵的人和珍贵的物品所包含的价值却不能同日而语。  像是寒千岭是洛九江最珍重的人,他看着千岭时就满怀珍重和爱惜,谁要是想在千岭身上开一道口子,洛九江就想还他一个透风的血窟窿。  但如果换成一样珍贵物品,那含义又是不同。洛九江或许会欣赏它的外表,感慨它的价值,没准还会因为它的美丽和稀有决定主动收藏,但只要是他的师长父母讨要,洛九江便能轻松将这珍宝拱手送人,连犹豫也不必。  毕竟洛九江天性如此,像当初阴半死弄丢了他的蜃珠,洛九江也只是付之一笑罢了。  而在那几个为首者眼中,洛九江就看到了他们对于珍宝的赞叹。  欣赏、满意并且充满评估,好像下一刻阴半死就可以被交换出去获得什么利益,或是随时准备着把阴半死往积尘的多宝格里一塞,接着就是多年的不见天日。  似乎是因为垂着头的话,视线里就只有那一排排麻衣跪伏的后背,阴半死把脖子仰了仰,不分给地下那群“信徒”半个眼神,只是一遍遍舔过自己干涩裂口的嘴唇。  在他筑基之后,渴意已经很久远的感受和回忆了。  然而就是这种与生俱来,却又被后天摆脱的生理需求,无形物质地扯住阴半死的胳膊,把他往记忆心魔的深潭里又拖了拖。  阴半死记不清这究竟是哪场祭拜了,但反正这群魔教祭拜的理由多的很,对他来说固定流程从来都千篇一律。反正每一场祭祀里他的心情都如出一辙,如果不是面孔被毁得太厉害,那简直一眼可辨,好猜得很。  ——要是他真是这个狗屁圣子,那第一道旨意,就是面前的这群人统统应该去死。  ——只要他们能全部去死,哪怕真要他以身献祭,神魂俱灭呢,阴半死也没有半点遗憾。  无声的祈祷似乎已经结束,信徒们整齐划一地站起身来。仍是那为首的中年男人转了个身,语气仍旧激昂饱满,却也带着一成不变地虚假:“圣子收到了你们的祈愿,圣子将要赐下福祉!上一次大战中受伤的教徒上前,把重伤的教徒抬到最前——”  洛九江已经快要奔到雷云中心,听到这样一句话时,不知为何,心脏突然重重地一跳。  神识敏感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他心中布满了不祥的预感,仿佛某种自己还尚未明白过来的猜想已经在潜意识里得到了验证。  ——他的预感是对的。  几个眼看垂死的麻衣人被从角落里搬动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到了阴半死的脚下。他们原本都气息奄奄,然而在看到阴半死的那一刻,每个人都睁开眼皮,双眼发亮。  而那亮度里所包含的,绝对不是善意。 第99章 此刻阴半死身下是雷霆,是烈火,是蒸腾而上的死气,是十八地狱的前身。记忆幻影中的每个教众一落进去就被剥离了一身的皮肉,而阴半死的后背也已经碰触到了那如烧灼一般的冰火交替。  “开什么玩笑!”阴半死向来哑声低语,阴气森森,如今这副近乎破口大骂的模样几乎可称百年难见。他下意识地高举双臂把那个凡人女孩高高举起,试图把她托出这片充斥着危险和死亡的金色雷霆。  在他挣扎的瞬间,身下侵袭高涨的死气肉眼可见的变慢了。  阴半死全心抗拒,于是心魔金雷也就步步后退,那雷光终于削弱到一定地步,让这凡人女孩得以从中分离。然后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只手自上而下出现,穿过雷光,也穿过那女孩,径直又毫不迟疑地,握住了阴半死尚有一半指节浸没在金雷里的手。  那只手在碰到阴半死皮肤开始,就一刻不停地用力,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直到将阴半死从那片死气中拔离。  阴半死的眼神从纯粹担忧女孩的惶急,到如梦初醒般的讶然,最后居然还带上了一点命中如此的笑意。握着他的那只手的主人面容很是熟悉,一张还带着少年气的脸,俊朗的面容上倒映着金色的雷光,论起耀眼程度来,竟还胜过他初见公仪先生时。  心魔劫散,天空的雷云缓缓地消褪了。  洛九江和阴半死从空中跌在地上,洛九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用一种又无奈又充满小心的声音感叹道:“老阴啊……”  阴半死只是笑,不说话。  他笑起来时实在比不笑恐怖太多,那女孩眼泪才刚停一停,一看他这个笑容,就又开始嚎啕起来。  阴半死:“……”  “我变的,我变的。”洛九江赶紧第一时间承认,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响指把阴半死抱着的小女孩变回了自己的澄雪刀。心魔劫里干什么事都比梦境里费劲,他当时急得汗都下来,也没能空手变出什么东西,还是以实物为基底才做出了变化。  阴半死若有所思地持着澄雪,也不着急还给洛九江,他看了看刀,又看了看洛九江,好半天才吐出一口长气。那口气格外悠长,好像不止吐空了肺腑,也吐空了经年累月的旧忆和自我怀疑,剩下一个空皮囊,正好能装些别的东西。  他轻柔地拍了拍银沙刀鞘,就好像那刀还是个黑瘦爱哭的小姑娘:“我是书院弟子。”他喃喃自语道。  一个都已经安然赴死,看到无辜女孩时却还下意识高高托举的书院弟子。  他骨相之外或许真有层顽固的漆黑颜色难以祛除,然而若有人肯把他骨头刮去一层,或许就能看到藏在其中的洁白本色。  “老阴你当然是书院弟子。”洛九江断言,“云深峰主,用药高手,银针神乎其技,当初陪我跳一次崔嵬,满药峰弟子都抢着骂我——这都不算书院出身,那还有什么是?”  阴半死哑然一笑。  “只可惜比干当初遇上的不是你。”阴半死习惯性地扯出一点嘲弄腔调,声音里却温度俨然。  “我的心魔,最后居然还是落在你身上。”阴半死把刀递还给洛九江,等自己手心一轻,就正好反手拍在洛九江肩上。  他本不是什么积蓄经年,只着等待有朝一日喷薄而出的火山,更不是个能言善辩的巧匠。若是把言语一气倾泻而出,反倒发泄得半真半假。如今只露只言片语却在心里尽数放下,才算确实云开月明。  洛九江被阴半死先拍了肩,接着那只手像是怀着满心的激烈情感不知从何发泄一般,又在他胸膛上擂了擂。这动作实在亲密得太不阴半死,洛九江愣了一下,有点结巴道:“阴、阴兄?”  刚看过一场阴半死的心魔,对方在他心中尚还是个脆弱易碎的对象,对方变化太大,他有点怂,没敢再叫老阴。  阴半死抬眼看他,神色居然带着几分洛九江从没见过的懒洋洋之意。云深峰主终于不再时刻像是一张拉满的弓,也不再像一条随时蓄势待发的蛇,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声音里也少了几分鬼气。  “九江,你真是个奇迹。”  …………  云深峰因高耸入云得名,上半截山峰常年云环雾罩,湿气蒙蒙,七丈以外难辨人影,却是个种灵芝的好地方。  然而近日一场大雨,电闪雷鸣不断,瓢泼一般足足持续了三天,终于把山峰顶部的云色给清了个干净。不少弟子都在下学以后凑到云深峰周围看个稀奇。云开雾释之后的云深峰,依旧是个挺拔秀美的好地方。  书院弟子们看见了天上的彩虹,也看见了峰间的灵芝。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平湖乐·采菱人语隔秋烟》(元)王恽  上一次洛九江没拿到全部人物背景就强行攻略,攻略进度才到50%  所以有时候他和阴半死相处时,场面是有点僵硬的。他需要和阴半死在一起时刻意多说点话暖场。  不过现在友情攻略进度是100%了。生死之交成就达成。  阴峰主又一次验证了本文的第一真理:所有攻略对象,对九江来说只存在想不想,不存在能不能。第144章 切磋  “说起来,”过了好一会儿, 阴半死的神色又朝常态靠拢了一些, 他也重新恢复了以往的少言寡语, 此时他和洛九江并排坐着,一侧头就能看到洛九江。他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洛九江看看天空, 天是蓝的;望望云朵,云是白的;就连天边的那个大太阳也金灿灿的,显然他们两个正处于某个类似于梦境的世界, 而非那个长达半年黑夜还未结束的圣地现实。  “我不太清楚, 或许是梦境和心魔劫有些类似之处?”正好洛九江也不急着走, 阴半死既然问起,他就顺便给阴半死叙述了一下自己最近正在做的事情。  “刚刚只有两道心魔劫, 阴兄挨的第一道雷劫只是普通劫雷吧?当时周围是否还夜色沉沉?”  阴半死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 但鉴于他的容貌, 从他脸上辨认出神色代表的具体意义显然有些难度, 至少洛九江就险些以为他是生气了——“不是天亮?”  “外面一定还黑着,这次黑夜会将近持续半年。”洛九江如实道:“我不知道这里是哪儿, 但我猜它和老阴你的神魂有关系。”考虑到他刚刚变出个小女孩都那么费力的情况, 洛九江又补充道:“应该比梦境高级。”  其实之前倒是有一个看起来懂得很多的新朋友在, 不过在心魔劫雷还蓄势待发的时候, 对方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现在想想洛九江还觉得有点遗憾, 或许是对方外表打扮都和自己太过相像的缘故,洛九江看他还挺亲切的,若有机会甚至希望能和他一起喝一顿酒。  阴半死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他才刚结金丹,算是初踏神魂之境,这次离开以后想要入其他人的梦都要练习一阵,对自己现在这种比较高级的情况显然兴趣不大。相比于刚才让他身心俱疲的心魔,他还是看洛九江更顺眼一些。  不过洛九江维持着自己一贯的惯例,没能让阴半死顺眼多久。他在草坪上躺下,用眼角余光瞄着盘膝坐着,浑身气息都足够放松,显然已经心结尽去的阴半死,突然发话道:“老阴,我觉得经此一役,你改个名都够了。”  阴半死斜过去两道询问的眼神。  洛九江本来就是在阴半死面前习惯性话多两句,毕竟想也知道阴半死的爹娘不可能给儿子起这么个深仇大恨般的名字。  然而如今看阴半死不但没照往常一样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反而还真征求他的意见,连洛九江自己都愣了一愣,他卡壳了片刻,信口道:“阳全活?”  阴半死:“……”  阴半死想让洛九江立即阴阳不调、半死不活。  “够了。”阴半死冷冰冰道:“你快滚。”  洛九江大笑着站起身来,玩笑般对着阴半死讨饶一般地合十拜了一拜,就在他倒退几步将要转过身去的时候,阴半死又出声把他叫住。  “你知道,”阴半死淡淡道:“如果是你濒临死境,我会救的——不过你最好永远也用不着。”  仍是阴半死那不冷不热,甚至还带着点阴阳怪气的语调,然而其中包含的承诺却足够深重。  洛九江眨了眨眼。  两三弹指以后,洛九江慢慢道:“是。但阴兄,你也要知道,即使我濒临死境,也宁愿你不用这样救我。”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眼神中都是各自的坚持和执拗。一息过去,是洛九江先软化下来,他冲着阴半死摊手笑道:“放心吧老阴,我不会落到那种地步的。 ”  “我告辞了,咱们圣山再见。”  阴半死低低地“嗯”了一声,重新撩袍子坐回原处。不过他这动作又在半路无疾而终。阴半死重新唤停洛九江,他眉心聚着,看起来自己都为自己的反复行为感到恼火。  “外面是谁?”阴半死没好气道:“你哥哥?”  ————————  显然阴半死感受到了这方小天地之外的环境,不过在那里等候的人当然不是洛九江的哥哥,那人是沉渊。  单从装束上来说,此时此刻就是把洛九江大哥二哥一起拽过来,想来也不如沉渊更像是洛九江的亲哥。  这个“亲哥”在以阴半死神魂为中心的这方小天地外面静候着,双手手指叉开,指尖笔直向下,好像正在撑着什么无形的东西。洛九江才一从这个特殊世界里出来,就被沉渊一网给捞了个结结实实。  洛九江:“……”他现在知道对方在撑着什么了,这是一张拿来捕捞神魂的网。  如果洛九江的感觉没错,这网的材质大概和沉渊算是同根同源,它应该就是沉渊神魂的一部分。  只是不知沉渊在此等什么,如果说要打架,他浑身气势都不含战意;要是说打埋伏,他又未免站得过于光明正大。洛九江艰难地在那无色透明的网兜里翻了个身,口吻亲切道:“沉渊兄,你这是做什么?”  沉渊低下头来看着洛九江。  或许是由于他话说不利落的原因,沉渊的那双眼睛动人得仿佛会说话一样。洛九江自诩眼睛已经足够传神,但面对沉渊这种随便一眼就能准确表达出“我张开网是为了等你,真不错你看起来没事。”的眼神,到底还是自愧不如。  沉渊一抖手腕,那吊着洛九江的大网就突然散开。沉渊看着洛九江的眼神已经又换了副模样。  ——打一架?那目光清晰地表示道。  “道兄要和我切磋?”洛九江笑道:“洛某正求之不得。不过咱们输赢定论以后,是不是该有个彩头?”  沉渊点了点头。  “若我赢了,沉渊兄就教教我刚刚那手结网的本事吧——方便吗?”  沉渊又点了点头。  洛九江满意道:“若沉渊兄赢了,想要些什么?”  “……”沉渊显然没有什么想要的,他眼神飘忽不定,似乎没弄清楚怎么打个架还这么麻烦。  “行了,”洛九江替他拍板,再熟练不过地故技重施:“若我输了,就愿输沉渊兄你一个故事……别担心,就算是侥幸我赢了,这故事也照样讲给你听。”第145章 黑蛟  如果洛九江只是想赢,那用神魂约战沉渊显然就不是一个好主意。  显而易见的, 沉渊在对神魂的操纵和利用上面已经是一个熟练的老手, 而洛九江月前才刚刚从零起步, 至今为止想在阴半死的心魔劫里变出个孩子来都要先拿自己的刀做基底。  但洛九江的目的不是获得胜利,他是想变得更强, 还很想交沉渊这个朋友。  很明显沉渊并非一个投机取巧之辈,他关于神魂操纵的手段远胜洛九江良多,要是有心完全能对洛九江布下迷阵, 在对方并不熟悉的神魂领域中把他打个落花流水。但面对蓄势待发的洛九江, 沉渊只是拔出他的刀。  他们面对面站着, 就好像在照一面奇特的镜子。两人都用左手拿着刀鞘而右手持刀,两条鞘同样都是银灰色的, 而两道雪亮的刀锋之上, 也都逐渐漫起温柔的白光。  被洛九江凝聚起的白光乃是道源, 而沉渊所利用的——  两人齐齐把视线投向对方, 四目相对,沉渊小声问:“道源?”, 洛九江则感叹道:“蜃珠。”  沉渊当然会有一颗蜃珠, 椒图可是他的正牌师父。洛九江不感到惊奇, 只是觉得有点奇妙, 毕竟当初公仪先生就是因为这个错认了自己。  洛九江至今仍记得那颗蜃珠给予自己的帮助, 他和这颗在自己丹田内存在的珠子相处时间不长,但也足够他对那颗主动帮助自己梳理并扩宽经脉的蜃珠抱有极高的善意。  但正因为他和蜃珠相处过,他才知道蜃珠的力量将不能对抗道源。两者相比之下犹如杯水试图重创沧海, 它们之间相隔天堑之距,几乎不能拿出来共同比较。  要是沉渊不换个招数,那比试甚至不必继续下去,洛九江都有信心断言对方必输无疑。  沉渊眼里划过赞叹之色,他显然也和洛九江一样,意识到了他正面对的问题。片刻之后,只听唰拉一声,却是沉渊果断合上了自己的刀鞘。他重新把长刀系回腰间,然后又一次冲着洛九江的方向张开了十指。  上一次他这么做时,用神魂结出了一张够把洛九江捕捞进去的大网。而这一次,沉渊显然更郑重些,他拿出了更厉害的杀手锏。  或许是由于此回他想表达的意思中包含着一个眼神难以概括的名词,沉渊没再试图用目光沟通。他简短地道:“你是刀修,但我不是。”  他不是一个刀修,他是一只异兽,一条黑蛟。  随着他低沉的声音传来,一个世界也如潮水一般涌动着平铺开来。这个世界先是无声地没过沉渊的身体,又同样没过洛九江的。世界的边缘无限地延伸开来,直到它在目光中变得无边无际,如同洛九江曾经拜访过的每个梦境。  耳边是浪声涛涛,鼻端又带着新鲜的一点海腥气。洛九江新奇地打量着周围景色,发觉自己此时正位于一处海岛之上。小岛面积不大,四面环海,此时正值涨潮,在洛九江的背后,雪白浪花正一次次地拍平在金黄色的沙滩上。 第101章 洛九江此时已经好笑地放弃了能让千岭和沉渊成为朋友的打算,他侧耳听到寒千岭稳定的步调渐渐走远,这才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酒壶。  那酒壶用整块灵玉雕成,壶身小巧玲珑,其间液体浓稠剔透,杏黄色的酒液漾着一层玲珑的宝光。  “千岭不太能喝酒,我不敢给他这个……这一壶酒,正好我和蛟兄你分了。”  沉渊眯目打量了那个小巧的酒壶一会儿,用拇指挑开壶盖,醇馥幽郁的酒香霎时溢满了整个宫殿。那香气半拢半含,一时让人心动不已,几乎沉醉其中,闻一闻就同刚刚饮下一坛上品佳酿一般,浑身舒坦。  在这样令人放松的酒香中,沉渊的目光中出现了一丝恍然。  “广玉酿。”破天荒地,沉渊为一壶酒多说了三个字。  剩下的话他没有再拿嘴说,只是用目光询问性地投向洛九江——“你怎么会有?”  洛九江的眼神难以察觉地飘忽了一瞬。  有关这个问题……以他现在的身份修为要得到这酒困难,但他师父有啊。  枕霜流早就发下话来,言道整个灵蛇界都随他来去,想去酒窖一游自然容易。  当然,这酒他师父也只有三壶,所以他拿走的时候虽然也登记造册,但却没让掌管酒窖的人特意跟他师父禀报此事……咳,这个等师父自己发现的时候再说吧。  师父他总是醉酒,做弟子的看着也怪心疼的。有事弟子代其劳,岂不是就说得是这个意思?  沉渊不知道这酒还算半件赃物,他正兴致勃勃地端详着这壶广玉酿。  这酒价值珍贵自不消说,最关键是滋味难得。寻常灵酒除了口感醇厚以外,通常也能活筋梳脉,调理修为,然而广玉酿却全不是这样,它把所有的灵气,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口感之上。  这壶酒甚至不能让一个炼气一层的修士修为稍稍寸进些许,但只要半滴,就能征服每一个沾它过唇之人的舌头。  沉渊摩挲了玉壶的壶柄片刻。广玉酿即使在三千界里是难得的好酒,盛放它的玉器自然也是不凡之物。与那只消闻一闻就要醉倒的酒液相反,手指只要在玉壶上流连片刻,就有某种清凉而冷静的感觉在神识中弥散开来。  这点很有趣。就像是这玉壶的性质恰好与广玉酿的另一重特性相对。  传言中无论饮者酒量如何,广玉酿只要三小杯,就能让人必醉无疑。  此时两人身边都已经垒起小堆酒坛,对彼此的酒量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要说少许酒液就能令自己醉态横生,沉渊还真有点不信。  他沉渊虽号为黑蛟,然而龙气已生,假以时日就能出角成龙。便是现在,他本体也身长千米,威风堂堂,化作人类只是变了个模样,又不是舍弃了自己的原型。要说三杯薄酒能让千米黑蛟醉倒,无异笑谈。  “我不会醉。”沉渊笃定地说。他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以昭自己坚定的决心。  “恰好,我也不信。”洛九江笑道。  既然他们两个都非常自信,洛九江对广玉酿就更是跃跃欲试。他在桌子上排开六个杯子,依次斟满酒液。反正两人都没把“三杯必倒”的传言当真,现下连喝三杯,就权作彼此玩闹。  沉渊先端起一杯,一口闷尽了,闭目仔细感受舌尖滋味,半晌才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长息。他用眼神无声道:好酒。  说完,沉渊就把剩下的两杯都饮下,把三个杯子摞在一块。喝了这些酒到底让他兴奋起来,往常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如今竟然也哈哈一笑:“我不醉。”  ——对他来说,这种表现已经算是沉渊式话痨了。  洛九江见此,亦不甘示弱,也把自己的三杯依次喝光,一亮杯底:“我也未醉。”  沉渊看了看杯底,又看了看洛九江,微微一笑。  他面上竟然带了一种近乎高深莫测的表情。  沉渊带着一脸的深不可测站起来,脸上还维持着那个势在必得的微笑。他脚步平稳,姿容高傲。在两人互相凝视对方片刻后,沉渊终于缓缓开口:“你发现了?”  洛九江:“……对。”  “我不醉。”太渊负手而立,表情冷静而镇定:“我只是有点晕……”  说完这话,他猛然伸手拍了案几一下。长桌不经他一掌,化作粉末,他本人亦身子一歪,跌坐在一蓬纷纷扬扬的木屑之间,目光流露出极困惑的迷茫。  他分明不是要拍碎桌子,而是醉的站不稳想找东西扶持罢了,不想却没有把握好力道,倒让洛九江看了笑话。  洛九江却没有笑,他的表情与刚刚宣布自己没醉的沉渊一样冷静。他挂着山海一般肃然的表情正襟危坐,在吹开扬到他鼻子上的木屑后,洛九江从容的公布了一个决定。  “这样吧,千岭。你哭一个,我给你摘颗月亮。”  沉渊茫然的看了看洛九江,低语道:“月亮?你要月亮作甚?”  洛九江唔了一声,陷入了深沉而严肃的思索。  片刻之后,思索结束。  “我不知道。不过摘下月亮送给千岭后,我就应该知道了。”  ……这话槽点十足,从头到尾都根本就没有任何逻辑!  然而沉渊竟然被说服了!  “你说得对。”他醉醺醺的笑了笑,一晃身就又化作了那条霸气十足的黑蛟。小小帐子内容不下他庞大的身躯,于是他硬是一伸脖子把帐篷顶出了两个大窟窿。  在不耐烦地把箍在身上的帐篷撕碎以后,沉渊打了个酒嗝,气息吹走一块岩石,他醉眼朦胧的垂下头对洛九江笑道:“来我背上,我们去摘月亮。”第147章 全部  寒千岭随意走了一段路散散酒意,恰逢一间帐子半挂著帘子, 里面一盏暖黄灯光, 幽幽送出些许喷香油气。  他顺着那香气来历瞥了一眼, 便发现是封雪和小刃正在专心致志的啃猪蹄。  寒千岭:“……”还没吃完吗?  洛九江在主帐布置好后,也依样把菜品又给了封雪一份。封雪则推辞了一大部分, 最后只端走了几盘肘子大排和几碟小菜解腻。  寒千岭那时心绪还略动了一下:他记得这位封雪姑娘原型是个饕餮,就单凭这点来说,她自制力堪称可敬。  不过如今看来, 人家可能不是自制力好, 是自知力好——她是知道自己嘴小, 吃得慢。  当然,寒千岭也没有多往人家帐里窥探的习惯, 他把短短一眼收回, 期间脚步甚至不曾停顿。倒是封雪见他蓝色身影在帐帘外一闪而过, 便把手里吃到一半的蹄膀丢到空碗里, 主动把他叫住。  怎么说也和两支队伍共同相处了这段时间,封雪已经渐渐明白过来, 寒千岭本身未必真如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那样谦谦君子, 儒雅和气。  倘若寒千岭真是个君子, 他便绝不会只隔着一道屏风就跟道侣亲密, 又在现场被撞个正着以后, 态度自然的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何况朱雀界里关于寒千岭的传言一直都有,从前只是封雪没留心听罢了。  但他本性冷情也好,凶恶也罢, 有一点却是错不了的。寒千岭这个人有傲气,有脾气,但却没什么架子。至少只拿自己把他叫住这件事为例,就算开口的人不是她,随便换什么人来,寒千岭都是肯停一停的。  这停顿并不源于看重,仅仅出自礼仪。  听得封雪让他留步,寒千岭便客客气气地背过身去,给封雪留出了饮食以后洗漱整妆的空闲来。封雪也做派爽快,三两下漱过口又抽帕子擦了擦嘴,就径直蹦出帐来。  “寒公子,咱们两个聊聊天……不用走远,这附近就行。”  寒千岭对此其实无可无不可,但他如今还是朱雀界的领队,黑灯瞎火的夜间最好还是别离营地太远,免得有个意外难以照应。封雪这决定正合他心意,他便从善如流地随她行到不远的背风处去。  等他们两个双双站定,一看周围环境,封雪便略有踟躇。要知此时他们二人几乎等同于面对面站着,寒千岭虽然稍稍偏开个微小角度,但两人仍是一个顺光一个逆光。寒千岭背对月亮站着,整张脸天然就罩进阴影里,反而是她自己正被月光照个清楚。今晚月光很亮,使她面上少许的犹疑不定之色藏也藏不住。  “……寒公子。”片刻以后,封雪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吐出这三个字。  她能感觉到寒千岭春溪一样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脸,不知是否由于夜色做,这回的溪水可不是春日暖阳下飘着桃李花瓣的清澈溪流,反而带着二月末尾冬冰乍破的刺骨寒凉。  “能令封雪姑娘如此忧心,想必不是因为封刃姑娘,就是因为九江了。”  “是。”封雪心一横干脆咬牙道:“我是为九江来找你的。”  寒千岭并无意外,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自己愿意洗耳恭听。  “九江跟你提起过吗?我当年在死地的事。”  寒千岭不动声色道:“封雪姑娘应该对九江有点信心的,他自己对我完全敞开,但若涉及到你们这些朋友,他绝不会把你们的私事外吐。”  封雪停了一停,不打算跟寒千岭一层层的绕弯子。她简短道:“那他就是没说过——是这样,我从前有过一段饿疯了时光,那段时间给我什么我都吃得进去,我也是因为这个才发现饕餮食谱很广。”  就像是正常人类没事不会去吃草根树皮观音土,正常饕餮也没必要啃木屑石砖和自己的爪子。  当然,除了这些实质性的东西以外,饕餮的食谱里还包含着一些没有实体的存在。  “比如说,生物的情绪。”  “严格来说七情六欲我都能尝到一点,只是情绪吃多少也填不饱肚子,而且要想有得吃,对条件的要求也很苛刻……”  可能就跟人类把思考作为一种本能一样,觅食也是饕餮的本能,一样东西一旦记入饕餮的食谱,那今后就是相隔经年,封雪也能遥隔百里察觉到它的踪迹。  她从见到寒千岭第一面起就觉得这小哥简直让她充满食欲,只是当时她人傻心甜,觉得九江的青梅竹马总不至于有什么坏心。想必这种错觉一来是因为寒千岭实在秀色可餐,二是由于异种之间本来就有这种意图征服对方,占有对方力量的本能。可能饕餮之身对此的表现形式就是扭曲的食欲。  而且人家如此悉心地招待自己和小刃,自己反而还想字面意义上地吃了他,怎么想怎么不好意思。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嘛……呵呵。  进食情绪和进食一般食物的原理不同。一般食物送到封雪眼前,只要她不张嘴就吃不下去——托从前一直跟她说姐姐吃我吃我的小刃的福,封雪在这上面的自制力非同一般。  但情绪这种东西,首先如果不是激烈浓厚到一定程度,就不足以被封雪的觅食雷达发现,再就是一旦她凭借觅食天赋察觉到了这种情绪,那多半此时都已经吃上两口了。  她吃情绪连嘴都不用张,当然也就没有东西通过食道落在胃袋里,也难怪填不饱肚子,顶多算个滋味奇异的小零食。  “原来如此。”寒千岭点了点头,明白了这次谈话的缘由何在:“封雪姑娘是吃到了我的情绪。”  “寒公子藏得很好,在最开始的时候,我没直接吃到你的‘恨’。”封雪叹了口气,“说起来是我难为情,九江对我的事守口如瓶,我却反而察觉到他道侣的隐私——可惜天性如此,我暂时还抑制不住。是这样,我吃到了你的‘爱’。”  寒千岭眉梢抖动了一下:“不一样?”  封雪注视了他良久,半晌才满怀遗憾地说:“你的最不一样。”  “我吃过最纯净的爱是小刃的,她……”封雪的声音低了下去,近乎自言自语地叹息道:“她就是个傻孩子。”  “至于你,寒公子,你的爱掺杂了太多负面情绪,主宾不分,混作一团,又浓烈之至,实在太过呛口了。”  “……”  “所以后来就算我没尝出你的恨意,大概也是要来找你的。”说道“恨意”二字时,封雪表情竟然有一刻放空茫然,显然是至今回想起那一口咬下的口味时,仍然感到魂飞天外,“先不提恨,爱情具有排他性我能理解,但你的‘爱’里,混合的独占欲未免也太多了吧。”  “寒公子,你别怪我多事,但我今天不得不找你问上一句——是不是我下次再见到九江,就发现他呆在笼子里了?或者,圣地一行之后,我还能见到九江吗?”  寒千岭眉头动了动,眼睛好像睁大了一点,露出少许意外神色。  “九江怎能被困于一隅?”  “要以死地之大做他的囚笼,他尚不愿意呢。”封雪冷冷道:“一隅之地当然困不住他,但若有个他毫无防备的人背后出手,那就不一定了。”  寒千岭失笑。  他情绪很少被外因牵动,如今不加掩饰笑出声来,是真觉得封雪的猜测荒诞无稽的想想都不能。  “我对他背后出手?封雪姑娘,若是能拔他一毫而利天下,你猜我肯不肯?”  “……”封雪诚实的说:“不知道怎么,我现在就是觉得你是那种可以眼也不眨地抱着洛九江,在一旁笑眯眯旁观整个圣地炸成一朵大烟花还能保证自己衣服上不会沾一滴血的人。”  寒千岭友善道:“封雪姑娘误会了,这种时候我不会笑的。”  封雪:“……”所以你为什么不反驳其他的猜测?你就是会抱着洛九江看完全程连脸色都不变是吗? 第103章 第149章   眼看洛九江乘着黑蛟冲天而起,寒千岭的眼神也愈发幽深。  “你说得对。”他骤然开口, 倒是唬了封雪一跳。封雪转头看他, 便听寒千岭低声道:“我要三千界如臂指使之际, 本该把月亮都考虑到的。”  封雪:“……”  不是!她就是开个玩笑,并没真的有这个意思!  夭寿啦, 作孽啦,月亮要被人攻占啦!  封雪此时满心都惦记着去找小刃,不欲和寒千岭花太多时间磨牙, 她踮着脚往天上看了几眼, 还是忍不住叮嘱道:“毕竟是醉驾, 虽然没交警拦路扣分,但撞上云云鸟鸟就不好了……你还是拦一下试试?”  “说起来, 九江怎么会突然想摘月亮?”  寒千岭声色不动, 只幽幽道:“想是近墨者黑。”  刚被赠予前四字的封雪仰头看了看黑蛟那一身货真价实的墨鳞:“……”  这话实在太意有所指, 封雪着实不能接上。她摆了摆手算作道别, 匆匆拔步,冲着小刃留下记号的方向追赶过去。  她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 便见满营地的人被刚刚声响惊动, 陆陆续续地钻出了帐子。众人齐刷刷地抬头看着天空之上的一人一蛟, 人人脸上都带惊骇之色, 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简直如同一排大萝卜。  封雪:“……”  而此时此刻, 浮在半空之中,成为全营地焦点的一人一蛟却毫无所觉。  洛九江从前只抱过千岭的鳞片,当时只觉凉意森森, 许久都难以焐暖,倒惹得他心疼了半晌。如今再上了黑蛟的背,虽然手掌下也是一派清凉温度,但心思又是不同。  ——从前寒千岭都是静静地给他抱,两人也从没有哪一回一同上天兜个风,如今机缘巧合之下乘上黑蛟,洛九江才发现龙蛟一类的异兽后背实在不适合搭载。  无他,只是鳞甲太滑了。  洛九江只是迷迷糊糊一错神的工夫,手下力道稍稍一松,便眨眼之间就顺着光滑的鳞甲直溜到了黑蛟背部中段。恰逢黑蛟正扭头寻觅洛九江踪迹,长长蛟身骤停猛转,一下子就把洛九江顺势甩到了自己尾巴尖上。  洛九江:“……”  短短一个眨眼之内就换了两次地点的洛九江昏昏沉沉,他双臂拽着黑蛟尾尖,整个人晃悠悠地吊在黑蛟下面。幸而他体修多年,肌肉记忆已成本能,下意识便揪着沉渊的尾巴使力,几个翻身重新攀回沉渊背上。  广玉酿不但酒力来势汹汹,仅仅三杯就让这一人一蛟忘乎所以,笑呵呵晕乎乎地上了天去摘月亮,而且还酒力悠长,发作起来一波更比一波强。  沉渊在天上已经飞不起直线。要说片刻之前他还记得找一找自己背上突然消失不见的洛九江,只怕现在他都已经记不起洛九江的模样。反正天空如幕布一般任他挥洒,更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撞上星星和月亮。  营地中众人只见沉渊蛟身舒展,时而神龙摆尾,时而缠作一团;急上急下上成了家常便饭,横行猛扫也不算保留节目。随着这条黑蛟声势浩大的一番飞舞,它背上小小一粒不起眼的黑衣影子也如同跳跳糖一般砰砰乱颠。  圣地夜晚月光澄澈,天幕舒展,然而看沉渊和洛九江两个撒着酒疯的劲头,怕是整片天空也装不下了。  若是洛九江知道广玉酿的酒性为何,可能当时在酒窖里就会换另换一瓶去偷。要知广玉酿酒味绵偏又性燥,饮下之人难免要发通酒疯散散酒性。奈何这酒性又越动越急,便像是吃了辣椒后不该喝热水,两相结合之下,就是一个愈来愈醉的恶性循环。  沉渊只因猛一次转头,醉意便更上一个台阶,此时已全然不知今夕何夕,而洛九江被从蛟头到蛟尾的颠上几次,境况也是不逞多让。  眼看沉渊飞舞得比凡间的舞龙班子还凶,洛九江就在剧烈晃动的蛟背之上翻跟头打把势,手中虽然没有刀,但心里还有棍子,就不妨碍他挥舞着空气四处翻飞。  “我!猴子!”洛九江兴高采烈地喝道:“水中捞月!”  寒千岭:“……”这还真有自知之明。  这只活蹦乱跳、精神抖擞的“猴子”一路耍着并不存在的长棍从黑蛟尾部逆行而上,脚步咚咚哒哒直抵沉渊头顶。沉渊原身乃是黑蛟,也算半龙,头上一对钝圆龙角才只冒出个尖尖,平时看起来只算是奇异装饰,此刻倒是发挥了前所未有的作用,一下就把洛九江绊个正着。  洛九江啪叽一下跌在黑蛟的大脑门上,他吐出一口醉气,低头就看见黑蛟两只黄澄澄的大眼睛。  沉渊化身为蛟时,一双眼睛虽然不如他人形那样善于表达,在沟通能力上差了少许,却从美观程度来说增加不少。他双眼洋溢着暗金颜色,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更是滚圆明亮,一见之下就让洛九江心生喜悦,满心欢喜道:“两个月亮!我全摘给千岭!”  寒千岭:“……”  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洛九江和沉渊喝着喝着就一起上天了。  洛九江一向干劲十足,动手奇快,寒千岭在地上略略走神的工夫里,他已经蠢蠢欲动地朝着黑蛟眼睛落下了手。黑蛟也是醉得意识不清,只当他的胳膊是个什么糊到眼皮上的飞虫,大脑袋左右一甩,把洛九江颠簸得站不住脚,只能抓着蛟头某处,身体几乎都悬在半空之中。  半息以前,洛九江拽得是黑蛟的尾巴,而现如今,熟悉的故事又一次上演,只是这回洛九江抓住的是沉渊的圆角,说来也算是首尾相顾了。  就如同醉大劲儿了昏昏欲睡的每一个酒虫一样,沉渊也渐渐失却了撒酒疯的力气。他虽然还和洛九江反复为捍卫自己两只大眼睛而缠斗一团,却也是不自觉地越飞越低,越飞越低,直至轰然落地。  洛九江被这一震的反震力跌下蛟背,就势翻了个背部着地的跟斗借力,甫一站起,肩膀就被早看好落点的寒千岭抬手扶住。  “喝了多少?”寒千岭贴在洛九江身后低低地问。  洛九江醉眼朦胧地回首,一见了寒千岭的面,即使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先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他全身体重半搭在寒千岭肩上,喃喃道:“千岭,看我,我给你摘个月亮。”  他举起手来指向蛟龙的方向,手指像是正颠簸着般来回上下左右地漂移。然而沉渊自从落地以后便就势一歪脑袋睡熟了,两只金灿灿的眼睛早被遮在了眼皮后面。  “月亮?”洛九江小声道:“刚刚还在的。”  他方才在蛟龙背上闹得很欢,翻跌跳打样样不落,有时险险踩着脚下冰面一般的鳞甲,眼看都要摔落下去,也敢腾空勾转。  可等寒千岭一把他扶住,再轻轻地和他说上几个字,洛九江便瞬间卸了浑身的力道,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对方身上了。  “为什么要给我摘月亮?”寒千岭抵着洛九江的额头,柔声问道:“九江,我没有问你要过月亮。”  “什么?”洛九江还在笑,他往常酒品一向很好,醉极了便倒头就睡,今天若不是遇上广玉酿这种激人气血的奇酒,怕是早呼呼入梦,睡得香甜。  然而也多亏了广玉酿的这一特性,才让寒千岭看到了洛九江的另一种醉法。  能打,能闹,最关键的是……只要见了寒千岭,他就开始止不住地笑。  洛九江抬手去摸寒千岭的脸,他醉得厉害方向找不太准,力道也有点收不住,没轻没重地抓了两下寒千岭的颈侧,寒千岭却也不生气。他耐心地等着,直到洛九江把手掌贴在自己的左颊上。  然后他听到洛九江笑道:“千岭和月亮一样。”  在朱雀界的日子里,倒是有不少人曾经用明月形容寒千岭敬而远之的气质,孤寒美丽的容貌,以及时圆时缺的手腕。不过寒千岭向来过耳就算,对这些花样百出的形容从不留心。  可现在这话,是洛九江说的。  “你喜欢月亮?”寒千岭环着洛九江肩背的胳膊稍稍圈紧了些。  “我喜欢千岭。”洛九江口齿不清道。  “……好,那你也不用再摘月亮给我,我不要月亮,只要现下怀里这个人。”寒千岭道:“你要喜欢月亮,那我就是月亮……做月亮也没有不好,夜夜相随无别离,是不是?”  洛九江呼吸很沉,带着些许酒气,他仍旧看着寒千岭微笑,不过似乎已经迟钝到不大听得懂寒千岭的意思。  醉酒的人向来想一出是一出,洛九江摆一摆头,自己的发梢就扫下一缕寒千岭搭在肩头的发丝。他看着那缕夹杂着些微苍蓝颜色的头发略愣了会儿神,就冷不丁叫:“千岭。”  “我在?”  “我……我给千岭的红头绳呢?”  寒千岭:“……”  “我,我扯过两尺的红头绳,全给千岭扎起来……”  “五六岁时的事了,已经这么远,你怎么还是惦记着?”寒千岭把嘴唇贴着洛九江的耳朵,半咬着牙,声音说不上好气好笑,“你只记得自己扎了我满头红菱是不是?也想不起来那次我熬夜不睡,只等你睡着以后,翻进窗户里还了你满头绿的?”  洛九江看着寒千岭,目光稍稍有点发直,却不算完全涣散。他坚持道:“要给千岭扎头发。”  寒千岭:“……”  洛九江一旦犟起来,寒千岭实在不能拒绝他第二句。他半扶半抱地扯着洛九江,把他领到一棵笔直高耸的柏木旁,柔声哄道:“千岭在这儿呢,你梳辫子给他。”  “还有红头绳。”  “也给你。”寒千岭声音温和得仿佛毫无原则,但与之相对地是他粗暴地一把扯过不远处黑蛟尾巴,两三下把沉渊整条拽过来的动作。寒千岭把一段蛟身塞在洛九江怀里,提醒他到:“接好。”  洛九江茫茫地低头看了一眼,又无辜地抬起眼来:“……这是黑的。”  寒千岭面不改色地附和他:“千岭就喜欢黑的。”  “哦。”洛九江点了点头,缓慢地把早醉得人事不省的黑蛟一圈一圈地往树干上绕。两三圈以后,他便碎碎自语道:“给千岭打个如意结……”  “千岭不喜欢如意结。”寒千岭的语气温柔无比,“千岭喜欢蝴蝶结,简单又很好看,你就这么打给他就行。”  洛九江可能还没醉到完全失去甚至,他迷迷糊糊地回头看,怀疑问道:“千岭真喜欢蝴蝶结?”  “真的。”寒千岭面不改色道:“特别喜欢。”第150章 后续  沉渊醒来之际,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头重脚轻, 浑身酸痛, 带着一种拧巴的僵硬之感, 倒好像是被下锅煮了一整夜一般。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头尾居然还有点晃悠悠的, 带着种酒意未褪的晕眩,仿佛正在随风飘拂。  而等沉渊睁开眼睛,他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凭空臆想, 所有的感觉全都有据可查。  ……他金色的眼睛睁开的第一刻, 首先跳进视线的是他自己黑里带金的尾巴尖。  整个世界是无序的, 混乱的,颠倒的, 月亮在身体以下, 而大地被他膜拜, 被他供奉, 被他顶在脑袋上。人类,这皮囊脆弱又尚需驻扎在帐篷里的小小生灵也是倒挂着, 一个个把嘴长在了眼睛上面, 鼻孔朝着天际还不怕呛着雨水……  不对啊!这情况不像是天地翻覆了, 反而更像是他倒立了吧!  宿醉后的沉渊反应更比以往慢了半拍, 他拼命晃了晃自己的蛟首, 才搞清楚自己思维里显而易见的漏洞。然而他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沉渊乃是个异兽黑蛟,软的,肉的, 长条的,是谁有这份本事,没事还帮他拿了个大顶?  沉渊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移动困难,仿佛整条缠在了一起……嗯,幼年时无知和自己尾巴尖玩藏猫猫,自己把自己打了个死结也是有的,如今不过酒醉重温一遍。他熟练地昂起脖子把自己扬起来,将视野范围扯远一点,好能把自己身体现在的情况看个囫囵。  这一望之下,沉渊顿时默不能言。  他整条蛟整整齐齐地缠在书上,圈扣之间排列紧密,末端还打了个蝴蝶结——难怪他最开始看见的是自己的尾巴,敢情他的头尾乃是这蝴蝶结一扯就开的两端!  他绝对醉不出这种艺术感,这他妈谁干的!  沉渊怒而挣扎,伸着脖子扯开了这个活扣蝴蝶结。现在他总算明白自己为何浑身酸痛,僵硬乏力——把谁左三圈右三圈地缠上以后再打一晚上结,谁都一样没有精神。  几次灵巧反绕以后,沉渊砰然落地,重新化作黑衣的人形模样,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一番自己的腿脚手腕和肩膀。现如今满营地里的人他也只认识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个,如今想要个答案自然是问他们找……  问他们……问他们找……  沉渊晚上“栖身”的那棵巨木正对主帐,如今听到帐外他落地化形的声音,帐子里的人似乎想出来看个究竟。只见那驼色的帐帘一掀,一个黑衣裳的年轻人就歪歪斜斜地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用手掩住一个困倦的哈欠。  那年轻人自己没有觉察现如今他形貌如何,但沉渊却是把他从头到脚看个清楚。等那人两三步走到他身前来,冲他抬头打了个招呼时,沉渊一时竟然哽塞不能接。  主帐里走出来的黑袍少年自然只有洛九江,现在他们两个还一样都穿黑衣,佩银刀,英眉朗目,身材修长,然而沉渊一时竟不敢认。  现如今再没人敢第一时间就问他们是否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俩了,就是沉渊当面见了洛九江,第一反应竟然都是: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的*。  这实在不能怪他,要怪也应该怪被人扎了满头细碎辫子,末端还全用红头绳固定的,满地乱跑的洛九江。  而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些辫子的结法,居然全都是蝴蝶结。  眼看面前之人顶着一脑袋至少百十来条红色蝴蝶结,脸上依旧毫无不适之意,甚至还大大方方自然而然地抬手跟自己打招呼,沉渊不由得和对方同时开口——  “早啊沉渊兄。” 第105章 第152章 龙尾草  在将要三月之期逼近,一行人将要拔营, 预备摸黑跋涉上三个月的前一晚, 洛九江终于如诺找到了寒千岭的梦境。  而在他入梦以前, 这本来是个很好的夜晚。  他们两个人并肩躺着,头靠着头, 肩贴着肩,头发压在身下,错落地混在一起, 一个人的温度紧贴另一个的温度, 呼吸叠着另一半的呼吸。  主帐上次被沉渊钻漏以后, 他们又换了个新的,比上回那个稍小一点。偏偏正是这种空间上的狭窄更能给人一种亲密之感, 洛九江感受着身旁人的脉搏和他心跳的声音, 几乎有种融为一体的错觉。  少年人血气旺盛, 动情只在一念之间。此时此刻贴着洛九江手臂的是千岭的皮肤, 鼻尖萦绕的是千岭那特殊得像是寒凉水气的淡淡冷香,而他眼底盛下的, 却全是寒千岭的面容。  当初在七岛之时, 寒千岭也长得好看, 但那好看还仅仅是介乎于男女两性之间的俊秀, 而非如今几乎美到冰肌玉骨般的神仙风貌。  自从当初秘境里化龙破境而出以后, 寒千岭就如脱胎换骨一般,他不仅容貌较从前更胜,修为比过往更强, 就连身上一直半含不露的危险感也锥囊而出。  而这让人下意识便想避开的危险感受,配上寒千岭举世难寻的容貌,反倒如同绿叶托花,替寒千岭镀上了一层想令人屈膝膜拜的气质。  这膜拜不是源于敬服,而是来自敬畏。  寒千岭远观如月上仙人,也冷淡得如同月上仙人,何止让人不敢靠近,更是难兴亵渎念头。可若是能有人向洛九江一样靠近他,也能像洛九江一样勾出他宜笑宜温柔的反应,单是那毫不收敛的美色就够人滞住呼吸。  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这种人间难求,足以摄人心魄的殊色时,洛九江离寒千岭是这样近。  近到只要向前轻轻一探,就可以和寒千岭双唇相贴。  洛九江可以在死地的大雪里蛰伏,也愿为一个从前素不相识的姑娘的安危,轻易把进入书院的机会放弃。任何和洛九江交手过的人都要赞扬他的眼力,和致胜一招前耐心等待的不易。但在面对他此生最心爱之人时,洛九江不能忍耐片刻。  他几乎是在意动的瞬间就把自己的嘴唇撞了上去。  “千岭”两个字的音节被拆得断续,一声声闷搅在相贴的唇齿里。  洛九江的手已经无声摸到寒千岭的后脑,那手上的力道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经验缺失到有点没轻没重,好像想把寒千岭整个人都摁进自己的血肉里。  而他的另一条手臂则顺着寒千岭的胳膊蜿蜒向上,掌心的滚烫温度一寸寸烙过寒千岭稍凉的皮肤。原本宽松的袍袖骤挤进两条手臂,一时显得有点狭窄碍事,被洛九江近乎迫不及待地绷起肌肉直接撕开。  洛九江的手掌在寒千岭肩头停驻片刻,那里还停留着一个他前天晚上醉酒后落下的浅浅牙印——寒千岭一个金丹修士,要消掉这种痕迹都不必抹药,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好,但他偏偏要令这印子一直留着。  手指从那浅浅的凹痕上抚摸而过,洛九江心里轰然燃烧起了一把冲天的火。  此时他连舌头都和寒千岭纠缠在一起,是真正唇齿相贴,津唾相渡,可洛九江却切实地感到干渴。  原本陷在寒千岭发丝中的那只手已经下挪又下挪,此时紧贴着寒千岭的后腰,离那温暖的肌肤只隔一层薄薄衣料。那片缎子已经在洛九江手里握紧,只要他狠狠一扯——  “……九江,恐怕你还得再等等。”  寒千岭向后稍退了一点。经过方才那个亲吻,他双唇如同擦过晚霞一般嫣红饱满,眼角处也被点着了两处薄红颜色,面上仍带着未褪尽的情迷,但眼神已经半从欲念里挣扎出来,其间的遗憾之意超过洛九江过往十年所见的总和。  在此时叫停实在太不厚道,何况两人身躯相贴,彼此反应都心知肚明,洛九江慢了半片才反应过来寒千岭的拒绝。由于他此前就没想过寒千岭会拒绝,竟愣了一愣才理解:“……怎么?”  “你时机不巧了。”寒千岭叹了一声,“若要一年以前,你我想怎样都使得。”  “嗯?”  “一年以前,我还未曾化龙。”顿了一顿,寒千岭苦笑道:“此时此刻,我尚未修至元婴。”  由此可见此类事情确实对男性智力有不小的打击,洛九江当即说出一句他这辈子再问不出的蠢话来:“和元婴有什么关系?你要我等你斩了赤龙吗?”  寒千岭:“……”  通常女修修至金丹便可以斩赤龙,也就是断了女子月月都有的癸水,从此也不必受子嗣之苦。不过亦有少许女修体质特殊,赤龙要等元婴时才能斩尽。  当然,要留赤龙的女修也有,只要她们自己愿意,就是大乘时也能孕育子嗣。  但不管那些女修怎么想,至少跟眼下的寒千岭没有半点关系。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赤龙可以斩。  洛九江不经大脑一句话,几乎把寒千岭气笑出声。他叹了口气,简单直白,用洛九江现在这个反应速度能够理解的最直接话语阐述道:“九江,我没有这个担忧,我是怕你怀。”  “……”洛九江:“!!!”  这话里的意思实在太出乎意料,洛九江不由一个激灵。  “这怎么说?”  “九江,我是龙啊。”寒千岭的声音里几乎含着万般的无奈,“至今还有人瞎传龙性本淫,九族乃是龙裔的流言,这传言自然是假的,但背后反映的情况是真的。”  “不提当年神龙功绩如何,单论生殖能力,他是举世无双。”  “……比如呢?抱蛇生蛟,抵牛诞麟?”  寒千岭意味深长道:“再夸张一点。”  “……”洛九江已经穷尽自己的想象,却还不能想出该如何夸张,“抱雄蛇生蛟,抵公牛诞麟?”  寒千岭:“……”  寒千岭幽幽道:“不是。龙的一血一涎,都含精血,只是概率大小问题——如果龙神当年不是元婴之后可以自控,那七日宴后……世上没准该遍布布龙子龙孙。”  洛九江:“……”  洛九江有点被吓到。其实刚刚那一声“怕你怀”以后,血液循环已经基本正常,不再特殊聚集。但即使这样,他听到寒千岭这遍布着信息量的言语时,依然错愕非常。  “我原以为不忌公母就算极致,怎么你这么特殊,血和口水都不能乱流的吗?”  “也不是不能乱流。”寒千岭侧头想了想,委婉道:“我在朱雀界时曾经有一次受伤,血液不经意滴上野花花蕊。等我月后再路过此地时,那里已然生出一株龙尾草,饶是枯萎,也突兀至极。”  洛九江:“!!!”  洛九江惊得直接坐了起来!  “千岭,你这个……你这个……”洛九江一时说不出话来。  寒千岭还真是处处给他惊吓。在他以为公母不忌就算极致时,寒千岭告诉他血和口涎都能取代精血功效,在他以为半数肉体都能混用就够惊悚之际,寒千岭又告诉他跨物种不算什么,跨植物才是本事。  洛九江脑子里嗡嗡混乱一片,千言万语涌上喉口,最终都化作一个迫不及待而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千岭,你若把血滴在面团上,第二天盘子里会自动盛好龙须酥吗?”  寒千岭:“……”  洛九江想象力哪里不够,简直太够了!短短几句话的工夫里,人家已经自动自觉地替他从跨物种变成了跨生命!  “问得好。”寒千岭幽幽道:“你我唇齿相接多次,九江,看来你还要额外担心自己长出颗龙牙未。”  洛九江:“……”  即使知道寒千岭是故意嘲笑,洛九江还是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犬齿。  “我敢做的,一定是能拿得准。寒千岭绝不会拿你安危玩笑。”寒千岭声音又低下去,他把洛九江扯回被窝里,贴着洛九江的眼角亲了亲,“我还未至元婴,所以这一步不行,但日常谈情,普通意动,却能保证无碍。”  “这不是无碍不无碍的问题。”洛九江显然还没从这个巨大惊吓中缓过神来,“千岭你究竟是怎么个神奇种族……”  他感叹的语气过于一波三折,换来寒千岭稍稍恼羞成怒地在他后脑一按,洛九江的额头在寒千岭锁骨上撞了一下,两人同时轻嘶口气。  “你还是睡吧。”寒千岭叹道。  过了一会儿,为了避免洛九江担心,寒千岭又补充道:“我通常不流血,便是流了,以血代精的可能性也是极小——那次的花,只是个千次难遇的意外罢了。”  “等我到了元婴……”  ………………  不知是否由于睡前这个插曲搅合,洛九江这一睡极不安稳。不但没能在入睡时的第一课就神魂清楚,前往探寻他人梦境,甚至自己还先做了一个短梦。  他梦到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草原上每根草都是龙尾草。  洛九江:“……”  花了一会儿,他才从自己梦境中挣脱出来,带着心有余悸地恍惚,洛九江如过往的每一个夜晚一般踏入别人的梦。  这回的梦境气息格外熟悉。几乎是在触碰到的瞬间,洛九江就辨别了梦主的身份。  即使有睡前那段小小尴尬,洛九江在进入这个梦时的第一反应也仍是欣喜的。  然而这欣喜在他看清梦中世界时,很快便化作不可置信和万分的惊怒。  洛九江看到一条浴血的蓝龙。  哪怕睡前寒千岭刚刚告诉洛九江他血液的另一个用途,洛九江看着那条蓝龙,心思仍然没有半分偏向别处。  因为这蓝龙浑身血如泉涌,受得乃是致命伤。一时除了生死以外,洛九江再不能关注它物。第153章 身世  洛九江从前总是以为,天地是无边的, 是广阔的, 无论身处何地, 人总有种敬畏之心,仰望天地以后, 看到的就是个渺茫的自己。纵他出身的七岛是个再小不过的三千世界之一,可当人凌于茫茫碧海之上时,感受到的也是一样的无边无际。  直到今日, 洛九江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他从前感受到的宏大, 并不算真正的宏大, 昔日里自以为的渺小,也不是真正的渺小。  真正的宏大与渺小, 乃是他此时此刻伫立在穹隆之下, 看头顶神龙横跨天地, 世界之巅如光华一般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 而人类自己则卑微如同沧海一粟,举目之间, 不过浮尘而已。  从前洛九江觉得三千世界虽然分出个大中小号来, 但彼此之间除了物产种类和灵气浓度之外也没什么不同。大世界百川入海, 自有大世界的好;而小世界民风正朴, 也有小世界的妙。反正他既是个留不住, 又算个无事忙,总想着每个世界都看一遍,每种乐子都耍一耍。  可此时此刻, 洛九江再不敢说“大世界小世界也没什么不同”。  井底之蛙只能看到井口大的天空,便以为外面都是一个样子;三千世界里的修士最多见过大世界的风貌,因而也不知道单纯地作为一个世界,能够壮丽浑雄成何等模样。  只有像洛九江这般亲自站在这片土地之上,用双眼、用触觉,用浑身的神识铺陈在世界的一角,些微窥得此地一丝半缕的风貌,才能得知天地之宽广。  原来有种至高无上,是你即使用肉眼无法丈量,却一见之下就能在心中体会分明。  整个三千世界,要是能挨个拎出来和洛九江如今所在的这一方世界比较一下,就活脱脱是三千来次的自取其辱。不管什么青龙玄武,白虎朱雀,所有世界在洛九江此时正身处的这方天地面前,不论大小,统统都是“不过尔尔”里的“尔尔”。  酥饼皮和馒头渣在蚂蚁眼中区别很大,但对人来说不过都是一拂而已的碎屑。三千世界论灵气地盘能排出个子丑寅卯,但在对此方天地来说,也不过只是它裂解的一个碎片。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洛九江不自觉地抬手摁在自己胸口,一时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为这方宏大的天地,为云间遮天蔽日的那条苍蓝神龙。  神龙盘旋在洛九江的头顶,神龙盘旋在世间万物的最上头。  方才第一眼时洛九江几乎把神龙错认成寒千岭,但下一瞬他就反应过来自己这误会的离谱程度——当初秘境一见,千岭化身的蓝龙先杀人再裂天一气呵成威风凛凛,几乎间接要了他一条命去。但就是这样的千岭,在这条神龙面前仍然是幼嫩而青涩的。  千岭的每一片鳞片都蓝得像海,温度微凉,像是春溪里浸泡过的卵石,然而反观神龙,他的每一片鳞片看起来就是海本身,那在光芒折射下犹如长浪咆哮的波纹,凶悍地仿佛能砸碎人的目光。  洛九江匆匆错眼一瞥,他一个生于碧海自幼戏在长浪里的人物,竟也几乎有种要溺死在其中的感觉。  然而就是这样威严而令人生畏的神龙,此时此刻竟然浑身浴血。  血从神龙的每片鳞甲下滴渗出来,如暴雨般淋漓不尽;血从神龙腹部被粗糙矛头破开的伤口中喷涌出来,如瀑布般奔泻激荡;血也从神龙金黄色的双眼之中流淌下来,像是两行血泪,也像是背负着罪孽洪流的源头所在。  此时此刻,天空一半血色一半昏暗,血色全由龙神伤口晕染,而飞沙走石的黑却是异兽正与龙神争相缠斗。洛九江只消粗粗一扫,便大致认出了九族身影。这九种身含道源的异兽一个不落,尖鳞利爪无不对准神龙已经血肉模糊的伤口。 第107章 ——他和人间的联系如此淡薄,洛九江见了每每要在心中暗叹一声:难怪千岭至今看待整个世界,印象居然还是“一群让我很想伸手拔一拔,不过还是可以忍住自己不要冲动的……蘑菇。”  这种缩头风格也确实挺蘑菇。  “千岭,我们南行的这三日,是为了抄什么近路吗?”  “不是。在朱雀界的时候,我曾经向封雪姑娘许诺过一味灵药。”寒千岭微微一笑,“现在是我践诺的时候了。”  他们两个一问一答时,封雪离他们还不足五步远,一听这话便激灵一下,猛然抬起头来,恰好对上寒千岭一双彬彬有礼却也客气疏离的笑眼。  那人冲她笑着,口里的声调还放得相当温柔,正在不厌其烦地回答洛九江一连串的问题:“不,灵药是给封刃姑娘用的。嗯,我猜应该有用。当然,不管结果如何,我们现在总能先试试。”  寒千岭对封雪虽然一向有问必答,礼遇有加,但他只承诺给过封雪一件事情,那就是小刃。  他答应过在圣地里给小刃找药,或许能治小刃的神智。  一时之间,封雪胸中似乎泼了一瓢开水,热腾腾地冒起了泡泡。  至于寒千岭,他瞬间在封雪眼中由一个年纪存疑·感情变态·底牌无数·第一志向斯托卡的磨人小妖精,变为一个憨厚老实和蔼可亲的帅小伙。  看看这细眉凤眼的。封雪心中欣慰无比地想:可靠,踏实,一看就不会背叛革命啊!  ————————  等一行人又跋涉了一个下午,寒千岭方领着他们来到涧口,取了一条草木稀疏的泥泞小道,顺着那曲折道路蜿蜒而下。  这山间里奇石遍布,洞穴满眼,两壁间还夹了一条深溪,常年带着蒙蒙水汽,涧中还有依着两侧崖壁扎根的各色花树。涧里但凡有风声掠过,便可见粉白淡橘等各色花瓣簌簌飘扬而下,半数落入溪水,半数归于见底,当真是美不胜收。  常道乱花渐欲迷人眼,然而这两侧涧壁上大大小小的洞穴至少有上千口,才是真正让人眼花缭乱。寒千岭却仍是一副镇定神气,目光慢慢从那一个个看起来除了洞口石堆形状数目外再别无差别的山洞上巡视过去。在场诸人皆凝声屏气,不敢惊动了他分毫。大概半刻钟后,寒千岭将眼神锁定在其中一处洞穴之上,缓声道:“就是这儿了。”  队伍中实在有人好奇得不得了,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主动开口,毕恭毕敬地向寒千岭请教:“寒宫主,您是对所有灵草都有隔位辨的本事吗?”  寒千岭对此倒也不吝惜回答——实际上只要有人问问题,他多半都会回答,只是答案可能视当下语境和对方身份具有温柔、诚恳、冷淡、嘲讽等不同功能。  封雪已经观察到了这一点,以往她只觉得寒千岭挺没架子,这在普遍牛逼了就爱装逼的修真界里着实不易,现在她却两眼放光,心想这应对方式跟某种设定好的自动回复程序一样,配上寒千岭平日花容月貌的冷淡面容,还真是种反差萌。  ……所以说来人性真是千年不变,难怪重复的故事和事故总是跨世纪跨人种地再三发生。至少此时此刻,指鹿为马的原因便能从封雪身上窥得一二。  “我分辨的不是灵草本身。”寒千岭淡声道:“我所观察分辨的,乃是每个洞口留下的异兽痕迹和气息。涧中上千口洞穴,其中四通八达,异兽至少居住了二十来头,但不同异兽所偏爱的草木也会有所不同,我正是由此得知,”  这问题要是洛九江来问,寒千岭还会细细给他讲一遍这涧里不少山洞都能通往同一个洞心,有的异兽也爱广圈地盘,所以同一只异兽在十几个洞口处都留下气息痕迹也是有的。此时此刻该如何根据药草特性和异兽特性结合判断。其实他也说不上有十足把握,只是自己点出的那个洞口可能性最大,若是不对就再换一个罢了云云。  但既然开口发问的乃是朱雀使,后面这些事无巨细都可以拿来当佐酒故事讲的种种内容,自然也就免了。  寒千岭稍稍停顿了片刻,确定没有人意图再问问题,就重新侧脸朝向封雪解释道:“洞内约有一条赤云蟒,似乎刚进食不久。若要等它再次出洞,大约还要再于此处盘亘三四日。”  须知此类灵草多半有伴生异兽守护,若是不想和异兽动手,将其引开是最好的法子。  自然,他们人多势众,若想一窝蜂闯进洞穴强杀异蟒夺宝也不是不行,只是洞穴中地形曲折古怪,又是这赤云蟒的老窝,百年下来还不知道被布上了多少蛇毒埋伏,若是一不留神令人丢了性命,还不如在此静待几日。  封雪一听整支队伍都要为她的私事在此驻扎,心里便觉过意不去,她停下来想了想,就出言推辞:“若要为了我的私事耽误大家的行程,我也实在不好意思。不如队伍先行赶路,待我和小刃再追上去?”  “我接下来会抄小道,封雪姑娘要追恐怕很难。”  “……那从圣山折返之时,咱们可还路不路过这山涧?”  寒千岭淡言道:“封雪姑娘若是想,那就还可以路过。只是我要取的乃是灵草之上的花露,这灵草百年八十年一开花,一花又只开一个春季。封雪姑娘若执意要等,我也没有奈何。”  封雪:“……”  话都说到这份上,封雪自然不会再吐半个字反对。她回身来对着队伍里的诸人深施一礼,感叹道:“还是要耽误大家行程了。”  “圣地开放的目的,本就是以灵草异兽的获取为主,自来就少有人能入圣山,封雪姑娘先前所想,实在多虑了。”寒千岭在她背后不紧不慢地敲着边鼓,“队伍也是顺势捕猎这赤云蟒,一箭双雕,不至于太多感谢。”  他这话放在以往自然没错,能入圣地的英才多半是冲着浓厚的灵气和丰富的资源来的,对于传说中的圣山敬畏居多,立志要征服的却少。然而自入圣地以来,寒千岭带路始终没有纰漏,队里就不可免俗地有人动过入圣山腹地的心思。  如今听寒千岭话里意思,似乎没有带大家深入圣山的念头,两三个分外警醒的已经失望地垂下了眼神。  被寒千岭暗示了一番,队伍由此前行路如飞,推进气势如虹攒起的骄狂之气也褪去了些,各个人亦老老实实地想起了寒千岭的本事并不等同于他们的本事——何况至今为止,除了洛九江和封雪姐妹,队里还没人说得上和寒千岭相熟呢。  …………  不管这花露是否真有作用,在到手以前封雪就忍不住将寒千岭谢了又谢。寒千岭对这袒露的谢意殊无触动,只是按照礼节推辞:“封雪姑娘不必太过客气,能杀异蛇,我自己也觉得安慰。”  “……”洛九江闻言无声地看了寒千岭一眼,拿不准自己是否该踩他一脚。  不管这话是否有暗示枕霜流的成分,洛九江还是把话题接了过去:“千岭和我没什么分别,雪姊何必和我们两个客气。其实要我说来,雪姊若怕耽误时间,我孤身进洞去,一刀把赤蟒斩了,取回花露给小刃服下就好。”  寒千岭当即瞥眼道:“我不同意。蛇类阴险狡诈,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卑鄙无耻,你怎么总想一个人送上门去?”  洛九江:“……”他现在确定了,寒千岭确实是话里有话。  可怜寒千岭都把蛇类给诽谤到这种程度,竟然还没有灵蛇界的才俊伸手打他。想来原因一共三点,一来枕霜流强行合并三个大世界又强行更名,大家对“灵蛇界”这名字的认同度还不高;二来洛九江这个灵蛇界少主都在,也没有出手殴打深雪宫主,那也轮不到他们狗拿耗子。至于第三点嘛……  朱雀界和灵蛇界相隔千万里之远,一个老巢处在朱雀界的深雪宫主,犯什么跨级平白骂灵蛇界主一顿?那非得是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了吧?第155章   正如寒千岭所预言的那样,等这条赤云蟒终于肯冒出头来时, 他们一行人已经在山涧中盘亘停留了五天之久。  幸而修真岁月长, 就算大家按照寒千岭的安排, 在山岭中连打了五天守株待兔的埋伏,居然也没有人出口叫苦。期间封雪还有余暇向洛九江和寒千岭按前世常识请教问题:“蟒蛇应该都无毒才是吧?”  花碧月遗留给她的记忆残破不全, 她能知道自己现在这具身体姓甚名谁就已经相当不错,不能强求其具有生活常识。封雪一个外来者对这些知识纯属半路出家,新生活又是以八百年不变样的死地为开端, 期间认识的人除了明显缺弦的小刃, 就是自幼便陷入死地的谢春残, 故而很多知识还要一点点在未来里补足。  洛九江耐心给她解释:“除了几个特殊妖种,蟒蛇新生时通常无毒。修炼上了三百年, 也就是相当于人类筑基七层修为之后, 便能从腔中喷出毒雾。筑基修为的毒雾多半只会致人麻痹, 金丹修为后的毒雾随着种类分化不同, 威力也全不一样,有得甚至能在照面时就要了普通修士的命。”  封雪眉毛轻跳了一下:“活的久真是开挂。”  “嗯。”洛九江已经习惯了这种夹杂着一两个他不解其意词语的沟通方式, 闻言只是笑道:“我们不必活得久就能修炼得再进一层, 而且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雪姊面对大多毒雾屏息就成。”  “至于这赤云蟒向来不以毒性闻名, 雪姊对此不用太过挂怀。咱们不进山洞是因为山洞中蛇毒经年累月, 怕是已经深渗泥土,板结成霜,一个不慎便要中圈套。但若一口蛇毒喷在外面, 随便一掌就在空中打散了,和带点腥味儿的水气也没什么区别。”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封雪心中暗暗记下,又把目光投向寒千岭,看他有没有补充。这些日子以来寒千岭对于圣地物种了如指掌的表现都落在诸人眼里,遇到拿不准的事情就看一看他几乎成了大家共有的常识。  寒千岭察觉到封雪的视线,肩膀稍微一紧,淡声道:“九江是个弄蛇的行家,行家面前,寒某向来少说多做,免得贻笑大方。”  这话语气之平静,态度之温和都和往常一般无二,然而封雪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仔细回想了一遍,觉得蹊跷可能出在寒千岭夸赞洛九江的时候,向来没有这么平静。  怎么这回寒千岭没有一边搭着九江的肩膀,一边深情款款地看着九江的眼睛,再用他那清越温柔如春泉水的嗓音笑着讲:“论及对蛇类的了解,十个我也及不上一个九江。封雪姑娘只听九江说便够了,我没有什么需要再补充。”了呢?  他们两个明明刚刚还当着她的面亲得好好的!  不等封雪眼神变得八卦,洛九江就先笑出声来,他往寒千岭身边贴近了一点,语气里满盛着无奈:“怎么还一提蛇就这样?你真气我那天踩你的一脚?”  寒千岭转过脸来微微一笑,颜色端的动人:“你一片片拔了我的鳞去,我也不气你半个字。”  “你叫我我怎么舍得。”洛九江把寒千岭手指凑到自己唇边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一吻,看得封雪一脸木然地转过头去,心想我就是在给自己找事情。  “我不是置气,只有一点不高兴。”把手从洛九江指间抽走以后,寒千岭缓声解释道:“我是才想到,我种族生得不好,让你对我种族的了解未必比对蛇多。”  要是一般人这样说,多半还是怒意未消……或是醋意未消。但若被寒千岭讲来,这话就有十万分的真心实意:须知他这种族唯一一条样本还死在一万多年前,洛九江要想深刻了解,故纸堆里都未必翻得出来,这得到神话故事里去找。  “我了解蛇族,是有更了解的人教我。”洛九江含笑投去一眼:“若要我更了解你的种族,那就非要有个我最能听进去他话的人来教。”  “要没人肯教呢?”  “那我就只了解千岭,不了解……了。”  寒千岭哑然失笑:“你怎么这么有办法?”  恰逢此时被寒千岭标记过的洞口处传来一阵簌簌之音,像是长蛇腹部鳞片滑过沙地时的摩擦声。封雪眼神一亮,正想顺势摆脱这尴尬局面跳将出去,便看到相距自己一步左右的寒千岭把手在洛九江肩头似捏似按地一搭,把已经挤出半个身位的洛九江推回原处,自己倒先一步跃出去了。  洛九江被他掌心一按,果然不再动作,只是得意地冲着寒千岭的背影回答了上一个问题:“我对会动的长条,从来都很有办法。”  寒千岭短短一想,发觉真是这么回事。从七岛之上把海蛇打花结,到他把枕霜流克到没脾气,再推及洛九江结识沉渊的种种,没准他天生属性里就专有一条叫做“克长条”。  这关于九江的,生动活泼的想象,让寒千岭即使横剑拦在赤云蟒面前,眼中仍带着未散尽的笑。  而反观他身后封雪脸上,却是另一种犹疑混合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她缓缓转过脸来,和洛九江确定道:“九江,你刚刚……说什么?”  “嗯?长条?”  “是我想的那个长条?会动的长条?我没记错的话你才十五对吧?”  “大概还有十天半个月可以过十六生辰,具体误差要问千岭,进圣地以来我不太记日子——雪姊在说什么?雪姊是指什么长条?”洛九江迷茫道。  “……”  后来这段对话被杀蛇回来的寒千岭偶然得知,他还特意去找封雪聊了一会儿天,主要内容基本就是“封雪姑娘,寒某着实有点好奇,你的家乡究竟环境如何?封雪姑娘上回说的不健康读物又是怎么回事?”  封雪对此语调僵硬地回答道:“我的家乡,就是五文钱可以打包三十部那种动态春宫图的地方,需要龙阳或者磨镜还可以加备注。”  寒千岭:“……”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寒千岭一直留着心,没再让洛九江和封雪单独说过话。  ————————  有寒千岭亲自出手,赤云蟒最终被一剑贯穿七寸毙命。  也是在交手过程中,大家才发现为何寒千岭领着他们走过的小道如此蜿蜒曲折,原来那九曲连环的曲线都是赤云蟒百年来用肚腹爬出的凹痕。它在逃跑时窜上小道,当身体宽度印上小道凹陷时,简直分毫不差。  也是直到这时大家方知道,原来寒千岭对于此处镇守的妖兽早有计较。  寒千岭对赤云蟒并无需求,何况收藏这么一条蛇形异兽的价值还不够给他心里添堵的,便直接把整条大蟒都交给队伍里分,自己则只身进了山洞。等他片刻之后再出来,手里已经捧上了一朵叶子蜷曲如水滴般的墨色垂丝花。  不知是否由于常年生活在阴暗少光的山洞里的原因,那花朵通体漆黑,几乎不透一丝光芒,墨色浓郁欲滴,偏偏花尖上顶着一滴晶莹露水,随着寒千岭的步履在花蕊上微微颤动,看起来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淇心露,外敷明目,内用清魂。”寒千岭简单交代了一句,便以手示意小刃走近一些。小刃回头看看封雪,在收到肯定眼神后便毫不犹豫地站到寒千岭身边,再按照他的指令就地盘膝而坐,五心朝天。  “运转真元。”寒千岭吩咐道:“口服效果还是要差上一些,你全心运转灵气就好,我会在合适时间把花露打进你眉心上丹田。”  关于小刃的问题,封雪一直猜度是下断水一脉的制造者给她神识上过什么禁制,或是直接就做了些手脚,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不然根本没法解释小刃这种几乎只剩下本能和杀戮技巧的情况。  但在寒千岭看来,小刃的关节不是出在神识上,而是源于魂魄。她人魂上似乎有个小缺口。  或许是由于和外界交流始终有些迟钝的原因,小刃进入自我的状态所需时间极短,通常也并不受环境干扰。即使眼下被寒千岭洛九江还有姐姐三个人齐齐围着,小刃照样一闭眼睛就进入了入定状态,看起来简直有点没心没肺。  寒千岭欣赏她的省心。  在封雪紧张而急促的鼻息作为背景音里,那颗几乎要被她焦灼目光点着的露珠终于送进了小刃的眉心。  寒千岭做完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步,便能功成身退。他侧过身,任由封雪第一时间抢在了小刃身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尚在打坐的小刃,和她面对着面。  从死地里相处开始,封雪就在期待着这一天。她在过程中曾无数次地怀疑过自己:跟随自己能否让小刃活下去?她能不能解决小刃的问题?她对小刃的承诺——即使小刃对此一点也不在乎——会不会没法完成?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那等待便变得格外漫长。封雪无意识地收紧了手掌,只觉得自己指尖冰凉凉的,手心里沾满了冷汗,潮湿得甚至握不紧,一旦试图握紧,就必然要打滑。  她吞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吸得了满肺腑的焦躁。山涧里那湿润潮湿的空气清新怡人,可落在她肺里却只点燃了一把直逼心底的火。  而另一边,寒千岭则把手里那枝垂丝花在洛九江襟上别好。这花对他来说摘与不摘其实都可有可无,摘下也只是暂时当个一时半刻的露水容器罢了。  但这朵垂丝通体墨色,气质上竟然有那么一两分像洛九江。  寒千岭当即就多花了一点功夫把它折下,如今在洛九江衣上虚虚一比,发现果然黑得严丝合缝。这点儿由他亲手创造的小趣味不由令他翘起唇角,目光都软了几分。 第109章 这一处山包的形状是完美的滚圆,就连其上的芳草与灌木也如同被修剪般平整,它坐落于群山之中,仿佛一个绿茸茸的椰子球。  这特征本该让它在群山之中脱颖而出,成为诸山之间指路的明珠,却偏偏有一股力量无声地加注在每一个注视着此地的人身上,让大家都不约而同的绕开这块秘境,对它的奇异视若无睹。  “圆的几乎有些可爱了。”洛九江评价道。  寒千岭淡声回答:“因为它就是个球。”  “……什么?”  这话听起来简直有些不雅,让洛九江都禁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需知寒千岭骂人是绝不平铺直叙,向来咬文嚼字、拐弯抹角又隐晦自矜,如果能让他说出这种近乎负气的话,那就只能说明……  只能说明他在描述事实。  果不其然,寒千岭侧头看他一眼,开口解释道:“它的原型本是一团能随意变换的五行之精,不过龙神一向只把它变成球用,哪怕‘灭世’七日也是如此——你如今看它,就还保持着当初从九天坠落的形态。”  也就是个球。  洛九江:“……我只是不懂,哪怕是个铁骨朵呢,为何是球?”  寒千岭思索斟酌着道:“或许他喜欢圆东西吧——龙戏珠的俗语你听过么?便是从他这里传下来的。”  !第157章 老丈人  寒千岭亲自将洛九江送至那绿茸茸的大圆球之内。  在两人分别之前,他讲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详细地讲给了洛九江听。  相比于他在圣地其余地方的全知全能, 这个五行之精所化的圆球对他来说也极为陌生。按照寒千岭的说法, 那便是他连对最神秘的圣山腹地的了解都要胜过此处三分。  “理论上我只知道此地应该有三道关卡, 除此以外……”寒千岭略略摇头,他说不上怀着怎样的心情淡淡道:“我说过, 龙神并未留给我多少东西。”  而在那稀少又微薄的传承之中,铺天盖地的恨意又占了大头。  “昔年混沌时分,先辈们筚路蓝缕, 目不能视, 心不能觉。有眼不能观世间万物, 有心不能察幽微情感,因此脾性也多半比较直率暴躁……如我所料没错, 龙神设下的三关应该比我们习惯的那些考验更为简单粗暴才是。”  讲到这里, 寒千岭微微一顿, 似乎在思索什么。  洛九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自己爱人投来的目光, 寒千岭解释道:“我只是在思考——我带着你找到五行之精,大概已经算过了第一关。”  洛九江:“……”  如果寒千岭的猜测没错, 那洛九江对龙神的“简单粗暴”程度可是有了切身体会。  按照修真界的通常道理来说, 在寻找秘境之前吃的一切苦头, 都只能算是不起眼的开胃菜。那些坎坷不过是要考验你心诚与否、悟性资质如何, 以及源法能有几分。像龙神这样直接把“能不能找到大门”定成第一关的, 可真是热情淳朴极了。  洛九江叹服道:“虽然与当时混沌风气有关,但龙神如此手笔,也自显其神龙气度。”  听到洛九江的赞溢之语, 寒千岭只幽幽道:“九江,你总是容易将人想得太好。”  “根据传承记忆里我与神龙短暂的会面……我个人认为,他将死之际连五行之精都无力抓握,把其抛于圣山碎片的那一刻,多半想得不是什么勉励后辈,而是打算最后做他一票。”  洛九江:“……”  “九江,”寒千岭谨慎且严肃地念着他的名字,“你进去以后,切切当心,若有不对,抽身就走。”  洛九江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拉起寒千岭手腕,在他手背上印下一吻:“我的千岭可还在外面等我。需知我不恋战,只恋你。”  寒千岭哑然失笑。  他们又偎依了片刻,将叮咛言语混同情话一齐说得半尽,洛九江这才挥手作别,走进那滚圆山丘里一道不起眼的凹裂。  寒千岭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  ——————  一刻钟后,洛九江独自一人在山心之中露出了一个苦笑,心想我还真是小看了龙神的简单直率。  承蒙寒千岭此前的嘱托,洛九江一路在这幽暗夹道行来可谓小心备至。但他也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刚刚转过一处拐角的功夫里,就能撞上这等事。  就在一眨眼之前,洛九江还在感叹脚下坚硬岩壁总算换做潮湿泥土,眼前虽然仍光线昏暗,但是空间一畅,可谓豁然开朗的时候,他看清了那昏暗光芒的源头所在。  山心里飘着一条龙的虚影,那虚影的每一片鳞甲上,正幽幽地透出寒光。  洛九江:“……”  洛九江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纵使他对自己入山之后会面对的试炼做出千种预设,也绝对未想到自己将在独行区区一刻钟后就同龙神狭路相逢。  ——按照一般的试炼套路来说,这不应该是最后的终末一关吗?  由此可见,寒千岭真是半个字都没有说错。龙神布下这一道关卡的目的简单得很:他要进来的人都死。  在双目对上龙神恍若燃着熊熊怒火的眼睛时,洛九江无声地叹了口气。  若龙神只是个开天辟地的神龙英雄就好了,洛九江会仰慕他、敬佩他,也跃跃欲试试图击败他。然而另有个问题在于——龙神他不仅是开天神龙,他还是洛九江的老丈人。  惨惨惨,看目前的架势,想必今日不是老丈人把儿婿斩于爪下,就是儿婿怒把老丈人分尸成十块八块了。  也不知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洛九江:“……”  这位老丈人显然丝毫不念及儿子多年追求伴侣的不易,它神情僵硬,目带怒色,一见有人现身,周身气质登时为之沸腾,仿佛积蓄了千万年的怒火终于有了排口宣泄。  只在眨眼之间,龙神留下的本体虚影已经朝着洛九江悍然袭来!第158章 贼子  当年龙神临死之前,心怀极怒极怨, 不但亲自把大部分恨意都割裂抛入圣山, 诞生出寒千岭这一甫一睁眼就怀灭世之心的存在, 余下丝缕边角的恨意祂也全没浪费,统统附在了自己的武器上。  面对如同惊马一般向自己重重碾来的龙神虚影, 洛九江一时很难判断它是否带有灵识。  要是它没有灵识,也就无法交流,他若是砍了这道虚影, 那和毁个禁制也没什么区别。但要是这道虚影存有灵识——  那大概也是没法沟通的。  龙神临死前保留下来送给整个世界的灵识情绪除了恨意怒意不做他想, 除此之外, 就算龙神心怀悲悯,最后遗留下一点点善良慈爱, 在这黑黝黝光秃秃的五行之精里被圈上一万来年, 只怕也被消磨殆尽。  正常人在这种环境下早该发了疯, 而疯子当然就只有更疯。  洛九江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手掌悄无声息按上刀柄,整个人紧绷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他的呼吸早被调整至恰到好处, 张口时每个字都从丹田发力吐出, 不算响亮, 却足够清晰。  “在下洛九江, 小小后辈一个, 平生功绩无足挂齿,也就是差点把您爱子挂上我家族谱的程度。神龙大人若尚有一线清明,愿去看看您留在外面的亲生儿子, 我今日死活不计,也愿为您开路。但您要是一定欲杀我而后快——”  洛九江原本稳定的声音微微一顿,就在那不足千分之一换气时间的间隙,他抽刀格挡,旋身鞭腿,顺手在地上借力一撑,眨眼之间已经和龙神虚影调换了双方位置。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在洛九江利落的应对下不加犹豫一气呵成。他抬起头,能看见龙神幽蓝的眼底正倒映出他手持的一线雪亮刀光。  “——那咱们就只能打了。”  直到洛九江把下半句话接上,那中间交手时隔开的停顿,听起来也自然得宛如句点应有的顿挫。若是只凭耳朵感觉,甚至没人能察觉刚刚那一瞬发生过什么。  短暂交锋之间,洛九江心知此处留下的龙神虚影多半没遗留灵识,就算有所遗留,那也应该无药可救。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拔刀一刻已是下定决心,明白这场对决绝无善了之道。  他既然还不想死,那就说什么都要手刃一回老丈人。  双方交换场地后的静默对峙甚至还不满一弹指,一人一龙就又乒乒乓乓打成一团。这回可是洛九江率先挑起战火:他和寒千岭在一起日子久了,对龙的几个要害也是心知肚明。  事后据洛九江亲口反思,他本是想过个十招就和龙神虚影道个歉,以表自己做儿婿的诚意的。但一来洛九江实力弱于龙神,故而交战之际情况险而又险,不容丝毫分神;二来他们交锋碰撞得实在太快,要是每十招就要说一声“对不起”,恐怕洛九江闪了舌头也跟不上。  所以这迟来的歉意也只能留到后面再补,比如每年都替寒千岭惦记着,日子到了就带着千岭去给老丈人上一次坟。  那些战斗后的杂思和后续处理暂且按下不表,至少现在,洛九江是和龙神虚影打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  其实纯论实力,应该是龙神遗留下的虚影更胜洛九江一筹。无论体型、声势还是灵力的厚重程度,洛九江看起来都毫无胜算。但他体态还有着少年人的单薄,活动起来比庞大的龙神虚影灵巧。而且他还有脑子。  洛九江一身货真价实的血肉骨头,他们两个速度又实在太快,近乎拖出了十来道残影,故而每当洛九江被龙神利爪沾边就要挂上一道长彩。  而神龙虚影也并未从洛九江了刀下讨得太多便宜:它虽然只是一道由蓝色的、跳跃的线条勾勒出的粗糙影子,看起来如同水流一般抽刀不断,可本质还是由足够浓稠的灵气构成。  洛九江刀身灌满他自己的灵力,每次落在虚影身上,就在上面添上一道被撕裂般的淋漓墨痕。就连这虚影多次与洛九江刀锋相撞的两只锋利前爪上,如今都带着些许淡淡的焦黑痕迹。  所以只要洛九江能够始终维持住现在这个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他早晚能耐心地把这虚影一刀一刀地拆了。  战斗虽然艰苦,但却能够隐约窥得未来的胜利。洛九江心下平静,持刀的手便稳定如初,在如此高速又强度颇大的挥斩中也不见一丝颤抖。  只要没有变故……  变故……  就在洛九江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变故就突生于肘腋之间!  此前洛九江一直以为龙神在此留下的这个虚影并无灵识,就算有也多半疯了。看它跟自己交手时近乎全无章法,几乎纯凭实力和身体硬抗的状态也能和他的这个想法相互印证。  正因如此,洛九江忽略了一个问题:混沌时期的战斗风格直白简单、野蛮粗暴,两边肉对肉,角抵角,都习惯了拿自己的横飞血肉来换对方血肉横飞,才没有一万年后的现在发展出的这些虚招实招小花招。就算龙神虚影残留了灵识,打起来也该是这副模样。  洛九江是真没想到,原来那被在这黑漆漆的大椰子球里圈了一万来年的半疯虚影,竟然还保留了一丝丝的灵识。  由恨意和执念组成的灵识。  此时此刻,他正被整条虚影环住身体,一圈一圈地套在最当中。这情况他片刻前也挣脱过两次,因而轻车熟路,丝毫不感觉焦急,甚至都早看定了自己未来七刀的落点,足够拼得这虚影元气大伤。  可他没有料到,那翻来覆去只会程咬金三板斧的虚影,竟然一反之前两次的僵硬套路,冲着他张开了口。  只是这回那张巨口中喷涌出的不再是火焰、烈风和锋锐的灵气流,它吐出几个震耳欲聋的音节,这粗糙的声音挟裹着满腔不甘的怨气和忿意,当即糊了洛九江满脸。  堂堂龙神甚至有开天辟地之能,还看不上小小的人类。即使通晓万物语言,能听懂洛九江说得什么,自己也绝不会口吐人言——能听就已经是迁就了,它要开口,非是神龙语不可。  要在此地的是个普通人,此刻想必是一头雾水。但洛九江日日和寒千岭耳鬓厮磨,神龙语多少是会一些的。他掌握的神龙语不算很多,但至少够他听懂这句言简意赅的话。  ——把我的血还给我,把我的肉还给我……把我的命,也还给我啊!!  当年全部生灵分食龙神的七日宴里,天下间的活物,没有一个未吸吮过龙神的鲜血,三千世界里的土地和海洋,没有一块不泽被过神龙的恩惠。天下万物在神龙的血肉上生,在神龙的血肉里死,祖祖辈辈绵延至今,转眼间已有万年的光阴。  如果认真计较起来,龙神何止是为三千世界开天辟地的祖神,他更是给了全部生灵血肉滋养的父神。  但就算全天下的生灵视龙神如父,龙神看待他们恐怕也只像是看贼。  他最后残留的这一点点附在武器上的灵识,连自己有个亲生儿子都听不懂了——或者是听懂了也不怎么在意,当然就更不会理睬那些强盗后代怎么认爹。  这虚影唯一的执念,就是重新聚集自己的血肉,讨回三千世界曾欠下过它的每笔血债。  这血债当然只能用性命来偿。  洛九江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全然不复一弹指前的迅疾灵动。 第111章 “岳父大人,这回若我仍能侥幸得胜,您就输给我一个儿子怎样?”  龙神虚影显然觉得并不怎样。  迎着蓝龙光影如电闪一样投下的寒芒,洛九江丝毫不显畏惧之色,他停也不停,拔身直上,经行之处洒下一串朗笑:“……方才是和您开玩笑的。令郎不用您输,他早就是我的龙了。”第160章 刀势  不知道究竟是那句“他早就是我的龙了”触怒了龙神虚影,还是融合了龙神之血后本来效果就如同生吞三斤十全大补药一样, 气血翻涌容易上头, 在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交手里, 洛九江几乎有种自己是在被疯狗追着咬的错觉。  那不依不饶的追逐,穷追猛打的架势, 不死不休的气势都太过凶悍,比起双方之前的碰撞来,简直都不在同一个量级上。如果不是很清楚万年之前发生了什么, 洛九江没准心里还要嘀咕一句“难道自己曾和龙神有过杀身之仇”?  ……说来杀身之仇这种事, 龙神认为有就有, 不以洛九江的意志为转移。倒是夺子之恨已经人证俱在,板上钉钉了。  蓝龙的攻势步步紧逼, 不容喘息, 洛九江此前以快打快的做法再派不上用场, 他虽然仍在连连挥刀, 但也只能算是勉强招架。只是睫毛一抖的时间里,洛九江身上就挂了两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山心之中本就光芒暗淡, 此时双方都聚精会神于交手之上, 一时只能听见金属与锐物碰撞得当啷交鸣、龙尾和人身迅疾转身腾挪划破的猎猎风声, 以及洛九江愈发急促的呼吸, 频率催紧得一起一伏。  蓝色的龙影见血之后更加凶悍, 而洛九江的刀锋显然一时破不开被用龙神之血加固过的表皮。何况龙神虚影无论是四只锋利锐爪,还是如钢刷一般的尾巴,乃至它若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都能算做武器。  兵刃一道, 从来只有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洛九江惯用长刀,平日交手里这种武器的优势劣势都不太显,然而一旦面对本体庞大的异兽妖族,特别是眼前的这位龙神化身,洛九江多多少少是要吃亏的。  别的不说,强化以后的龙神虚影,长度拿去给百十来条壮汉拔河都够了,这方山心深处空间本就不大,现在几乎是被它盘了个严严实实。洛九江虽然眼下还左挪右闪,勉力支撑,但蹦来蹦去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不过短短三息,一人一龙的战斗已臻白热,洛九江这才抬刀抵住龙神前爪,不妨神一只后爪已经从背后带着破空风声凛然袭来。  洛九江强提口气,奋力拧过身来,双手交叉相叠,掌心迅速朝右侧滑,改将握刀柄的动作变为紧捏刀背。此时龙神虚影的爪尖马上就要碰到洛九江后背,他身上衣物已经先一步被爪风勾破——  电光火石之间,洛九江长啸一声,将架着龙爪的长刀澄雪猛地一抬,一面用刀尖戳着蓝龙前爪,同时还以刀柄挡了后爪一挡。在同一时间,洛九江足下重重一跺,借力按着刀背,连人带刀如翻单杠一般倒转一圈,随后便收手撤刀,朝下一个落脚点直飞过去。  他这一套滑刀、角力、翻转、弹出的动作无比连贯顺畅,堪称一气呵成,在慌忙之中干脆把长刀当成棍子用的处理手法,就更是再精妙不过。如果有旁人在场围观,想必此时喝彩叫好声已经震天。  然而山心之中只有洛九江和蓝龙两个生灵。  虽然战斗还未至最紧要关头,但洛九江心中清楚,双方结局终究是不死不休。  因为神龙影子绝不可能放下自己万年以来的执念,而洛九江无论何时都不会毫无反抗就束手赴死。  相较于洛九江巧妙的应对方式,神龙虚影的攻击方法就要简单粗暴许多。通常招数应用得当,以巧破力并不困难,有时甚至还能把徒有一腔蛮力的对手耍得团团转。  在过往的经历里,洛九江从来不曾因对手的蛮力或是庞大身形而感到顾忌,无论是他对付望天吼,还是他击败倪魁都并未花过太多心力,心里也从不以为这种对手难缠。  然而今天的这一站,几乎要扭转洛九江的印象。  其实蛮力不怕、庞大的体型也没问题。但让洛九江感觉无解的是,蓝龙的实力更高,也足够快。  它快到几乎不给洛九江任何发挥“巧”的空间。  譬如眼下,洛九江还未曾抵达自己先前看好的落脚点,蓝龙已经飞快反应过来,猛地将一条钢刷似的尾巴尖横扫到了洛九江眼前。  洛九江虽然也飞快做出应对,但半空之中本来就难以着力,又是匆匆之下仓促调整,饶是以洛九江随机应变的能耐,那短暂的一瞬间里也只够背过身去,勉强用后背而不是柔软的腹部来应对这一击。  虽然他周身都蓄满了灵力用做防御,但在龙神虚影的原初之力面前,那层灵力做的防护膜并不比纸糊的好到哪去。  只是挨上了尾巴的一甩,洛九江的防御就硬生生被强行破开,瞬间残破如裂了口子的轻薄棉絮。他整个人不能自控地倒飞出去,重重撞上山心岩壁,再喘气时呼吸之间已经带了血腥气。  然而龙神虚影并不容他有半刻喘息。  几乎在他尝到自己舌根甜意的同时,虚影的一声长吼就伴着锋芒利爪接踵而来,洛九江整个人被拍在岩壁之上,挪动本就不便,如今再正对上那闪着寒光的爪尖……  也幸好洛九江眼力是一等一的好,他强拖着自己摔得七荤八素的身体朝一旁挪了半步。下一刻只听耳边“夺”的一声轻响,却是龙神一爪钉进山壁。而洛九江则正正好好卡在它两枚指甲的爪缝里。  即使没被直接剖膛裂肚,洛九江照样被神龙影子爪子上的锐气伤得不轻,这下连两颊都各挂了一道血痕。倒是龙神抽爪的动作让洛九江有了短暂调整的机会,他一边趁此时重新运转内息,一边苦笑道:“恭喜前辈,您很快就能拜托目前唯一的儿婿了。”  龙神虚影仰头暴吼一声,洛九江此时头晕眼花,对龙语的辨认不像最初时那么敏感,只能大致分辨出来对方的意思应该是“废话!废话!废话连篇!”  “您这就冤枉我了……”洛九江半掩着口咳了两声,又随即把落在掌心里的血随手抹在衣角上,“我只是在想,无论咱们谁输谁赢,能有个人陪您说说话的时光,恐怕也只有这短短一刻。我设想一下,就不由得替您寂寞。”  龙神虚影绝不是一个要以挑衅来致使其露出破绽的对手,因为对方一旦发起疯来,比起显出漏洞让洛九江抓住机会一击必杀来说,还是它暴力拆迁,在山心里乱冲乱撞一气,最终将洛九江砸成一滩肉泥的几率更大。  何况他又是千岭的父亲,有许多对敌的恶言,洛九江就是宁可给它杀了,也不会对它吐出半点的。  洛九江此时还坚持开口,也只是替龙神伤怀罢了。  不过龙神留下的这道执念可能并无类似感情,毕竟对它来说,寂寞已经是太高级而太幽微的情感。在这被圈养的万年里,它只有杀意和愤怒与日俱增,中性和正面的感情却是一点都没有增加过。  所以它也一点都没念洛九江的好。  面对洛九江这个堪称惆怅的回答,龙神虚影八风不动,残忍冷酷无理取闹。它连拔出爪子再戳的耐心都不充足,在把自己利爪拔出一半以后,就干脆往常一掀,哗啦啦带起了一片山石。  洛九江就在这纷纷下落的噼里啪啦的山石和粉尘中骤然出手。  就像是个意外之喜一般,洛九江看清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空当。  不同于此前他出刀就像是碰到了坚硬鳞甲一样的反震之力,洛九江这一刀平平刺出,顺利无比地滑进了他想要的位置。  他盯紧的是龙神虚影的指甲缝。  原本这道虚影周身上下的强度其实并无不同。它本来就是一道执念所化,影子只是捏出个形状,却并没有改变实质。然而自从吸纳了那滴龙神鲜血以后,不知道是否受到某种影响,它的生理状态已经更接近于活的生灵。  洛九江此前和它多次交锋,也不是只有一味奔逃,至少他摸清了虚影的爪子和鳞甲虽然都坚硬无比,但由刀身传递来的触感上其实还有微妙的不同。  从这个角度来推测的话,那眼睛、鼻子、鳞缝和爪缝都是洛九江可以尝试攻击的对象。  洛九江不假思索地出刀,此时他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丝毫不去考虑若是这一刀失败,那面对彻底拔出爪子的龙神虚影该怎样应对。比起之前几回攻击像是劈砍岩石和精钢,这一刀顺畅像是刀切豆腐,紧贴着龙爪指甲的内层深深扎入,几乎连刀柄都要贯穿。抓住这一时机,洛九江手腕骤然发力,整条长刀猛地斜向上一挑!  在神龙虚影暴怒的嘶吼和痛呼声中,洛九江用拇指拭去了唇角边断续溢出的一抹血痕。  “千岭曾经说过,我对会动的长条,一向很有办法。”  想到当初千岭是在什么情况下做出这句判定,想到那一刻千岭的表情和神态,即使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洛九江的唇角仍然不自觉地一松。  受伤的龙神虚影很快就给出了属于它的反击。在一阵山摇地动的乒乓作响和无数倍撞落的石块灰土之间,洛九江就像一颗皮球一般被神龙影子连续抛接了几十个来回。  事后洛九江回想起来,对此不由作出这样的评价:他本以为之前龙神虚影的动作就已经够快,然而直到那时他才知道,那都不是真正的快。  他此前和龙神虚影交手的那些场,都毫无灵魂、也没有爱,才不是真正的战斗。直到蓝龙把他当成皮球抛接,他才见证了一段熟稔到完全无需思考的极限速度。  比起鳞爪之间的碰撞对战,这虚影显然对于抛球更熟悉些。它一定是在此道上积累了大量经验,以至于那些动作和反应简直铭刻在条件反射里,让他简直把洛九江扔成了一道遍布整个洞顶的残影。  ——当然除了太快的速度之外,这套连击的杀伤性却不算太大。洛九江觑空挣脱以后,在高速运动后下意识的反胃感里,骤然而突兀地想起了龙神是把球当做武器的。  其实比起武器,龙神更可能是把这事当成游戏吧?头晕目眩的洛九江无声在心中腹诽道。  龙神虚影显然是被洛九江的突然一刀刺激到连仅剩的理智都完全蒸发,一切都纯粹按照本能经验来,不然不至于这样对敌:刚刚那通抛接简直堪称乱打,其实并没给洛九江本身带来太大的伤害。  而等它从剧痛里稍稍缓过神来,洛九江最难过的一段战斗才刚开始。  在两个回合里,洛九江身上已经加上了十二道皮肉翻卷的血痕。等第十三道血痕在洛九江后背安家落户,他身上罩着的黑色外袍也彻底宣称报废,先是化为破布从他身上缓缓跌落,又被这一人一龙搅起的烈风撕成无数线缕。  现在的情况对洛九江实在太过不利,如果持续下去,那洛九江必输无疑,也必死无疑。  只是一错神的工夫未能跟上蓝龙的动作,洛九江瞬间就被连续在地上拍翻两次。在如今高节奏的紧张战斗之中,他勉强分出一丝余力来思考对策:我为什么会输?我该怎么才能赢?  毫无疑问,在眼下的战斗里,虽然洛九江一直堪称被追着打,但他并没能完全发挥自己的实力。  或者应该说,现在的情况让他根本没法发挥自己的实力。  当初洛九江从刀谱上自学了“破风庐”,又由此招自己领悟了“乱雪原”和“裂穹窿”。但这三招虽然威力逐级递增,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或者说是必要的施展条件。  这三招对于空间范围的要求不低。  从前洛九江只要动手,不是在辽阔的天光之下,就是在空旷的地宫大堂。然而此时此刻,山心内部虽然空间不小,却几乎都被龙神虚影的身躯塞了个满档,这让洛九江根本就找不到能够积蓄力量、施展招数的空间。  也直到此时,洛九江才意识到一件事:对于窄小空间内的交战,他一直都并无太多准备。  会有办法的。洛九江无声地想:千岭还在外面等着我。  从“破风庐”开始,洛九江就致力于让刀招的威力加强,也把刀招的威力向外扩张。自然相应的,这三招施展的前提,是不断增加的范围要求。  我画了一个圈,并且把它越扩越大了。洛九江飞快思索道:但我现在只需要一个小圈。  此前为了扩大这个圈,洛九江一直在其中添加更多的东西。从灵力、感悟、自己全身心的情感投入乃至道源,更多的投入换来了更大的威力,以及更广阔的攻击范围。  那我要是倒着想呢?洛九江眼中飞快掠过一道光芒:如果我可以在刀招里剥离掉许多不必要,太繁琐的东西,只留下最纯粹的力量?  仓促之下,他这倒推法简直简单粗暴到了极致,要是拿到外面去问,就是请教一百个宗师,也只能得到一百声“邪道”和“胡闹”的回答。然而洛九江偏偏就是在这样的“胡闹”里隐隐抓住了一点灵感。  也亏得此时此刻应对龙神虚影的人是洛九江。换个等闲的金丹过来,要他一边开小差思考刀法,一边应对蓝龙的攻击,多半连两招半都撑不过;而要是换个愚钝的来,那就直到力竭而死都寻不到破解之法;若是在此过招的人性格稍微迟钝一些,或悟性稍差,那就是有了初步的思路,也没法根据自己的思路在实战里顿悟。  然而洛九江何许人也,他虽然平时性格潇洒随和,不爱彰显,但他却是个实打实的天才。  他既有足够的反应速度、也有灵活的思考方式、亦不缺当机立断的果敢和胆量,更是能随机应变,调整自己攻击方法和顿悟能力也是一流,除此之外,他还有那么一点点运气。  以上这些条件,无论少了哪个,洛九江都没法活蹦乱跳到今天。  既然从前他都是往外扩张,那么如今他就向里领悟。  剔除掉所有刀招里可称为杂质的存在,不去想感情,不理会心得,也不去灌注那些过多的记忆碎片,洛九江此时此刻完全不拘于外情,他只是看着他的刀本身。  没有其他,只有刀。  最纯粹的,最专一的,最简单的,来自刀的变化和声音。  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澄雪在洛九江掌心中自发的嗡鸣。  洛九江当年在两百多把神兵之中一眼就确定了澄雪,连考虑也不必多加,他用自己的血为这把宝刀开了刃。  洛九江对于自己的刀,从来至诚至性,心意拳拳,而如今,是他的爱刀应和与回报他的时刻了。  洛九江抵着背后的石壁,缓缓站直了身子。他在山岩上撑起方才交手里负伤的左臂,从这场战斗开始前起,第一次毫不避讳地正对上龙神虚影疯狂而混乱的双眼。  澄雪仍在他掌心中近乎雀跃与迫不及待地震颤,作为一把普通的玄器,这刀没有半点灵识。它此时此刻的反应,只因为它同洛九江心意相通。  或许相通的不仅仅是心意。照眼一瞬,刀就已化作洛九江的手,化作洛九江的眼,刀随意动,此时此刻,澄雪近乎于洛九江合为一体。  “此前从未能剥离一切外物,这样纯粹的看着你,”洛九江感叹出声:“好兄弟,一直是我委屈你了。”  澄雪又在洛九江掌中一动,好像在表达着它并不介怀,也从未生过洛九江的气。  在这一刻,洛九江外衣早就碎裂,身上仅剩的中衣也破破烂烂。他浑身上下遍布血口,有几道甚至深可见骨,就连两颊上都留着爪风撕裂的狼狈痕迹,双手肌骨也早在一次次大力的持刀碰撞里裂满了血口,可他的双目仍带着炯炯的明亮。  像是永不熄灭的两团火,也像是不曾西去的两颗星。  “刀之一道上,我曾扩而充之若无穷止,而今我溯本回原,亦无穷止。”  “最简单的刀道,也是刀字的第一课,是刀势。”  “吾刀有势,或轻于鸿毛,点水不伤蜻蜓翅;或重于泰山,倒海翻江盖河山——”  “以简化繁,凭重克轻。今我刀势逾泰山——对不住了,老泰山!” 第113章 “对了。”洛九江又想起什么一般偏过头去,“我还听说,你们这里有动态龙阳春宫图可以打包看,三十部五文钱?”  郑舒:“……”  郑舒:“……那个雪子,究竟都告诉过你什么?”  “所以真的有?”  “……”  在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下午,郑舒,一个钢管直的绝对直男,居然学会了下载钙片。  三十部。第162章 送归  多年之后,洛九江给旁人讲刀。  他一向不是藏私的性格, 不管提问人修为如何, 只要对方理解能力足够, 他都会尽量为对方讲深一些。  其中一人性好研究幽微之物,连听刀法都向他求问刀道至微, 洛九江斟酌着对方的接受能力,把刀势这一课讲了一些给他听。  “受教了。”那人诚心诚意地躬身行了一礼,随即又请教道:“那敢问这一招叫什么呢?”  “……不可说。”洛九江幽幽道。  “啊?”  “我的意思是……你就当这一刀的名字叫不可说吧。”当时已经成为刀神的洛九江默默丢下这一句, 在众人或百思不得其解, 或狂热而饱含着“刀神果真高深不可莫测”的眼光中独自走远了。  仔细一看, 背影还有点萧瑟。  后来有人专门收集洛九江的逸闻编成集子,有关这“不可说”的刀招之事自然也就成了一段众口相传的无头公案。  等这故事再兜兜转转重回洛九江的耳朵里, 几乎已经走形到面目全非。一向豁达爽朗的刀神大人一口热茶喷了出来, 无奈和着苦笑一起挂了满脸。  他刻意不说这一招的名字本就是为了防着这种事, 没想到到底还是没防住。  当然, 这一招的名字远比修真界里的那些传言更加惊人而直白,拿封雪的话讲就是堪称信息量极大的微小说典范——因为它就叫“对不住了, 老泰山!”  不提百年岁月之后的久远故事, 暂把话说回此刻洛九江领悟刀势之时。  当洛九江和龙神虚影直面相对之时, 山洞中乌压压地掀起了一阵阴沉的飓风。  这处山洞空闲不大, 几乎每一分都被龙神虚影的身体填满;然而在这条蓝龙影子的每一丝空隙里, 如今都塞满了细小轻薄如蝉翼银针的刀势。  无数刀势上下应和,前后相交,仿佛流动的水, 也如同无处不在的风,它们在不声不响之中已然拧成一体。  飓风呼啸,每粒被其扬起的泥土都蓄满了力道,在山洞岩壁上打出一处处坑洼,而那凝结而起的刀势在方寸之中流转出不可抵挡的气势,磅礴如东海,沉重似泰山。  飓风的最末端,是洛九江稳稳持着刀柄的手。  洛九江握着自己的刀。他攥着澄雪,神色淡然又笃定,就仿佛眼下正被他挥出的不是一把身外之物,不是才配上还不到两年的新刀。他如此信任自己的爱刀,正如信任自己本身。  在如今这种必死之地里,他居然也能以弱胜强,凭自己悟性生生开出一条活路。这也就难怪后来有个关于洛九江的传言:据说灵蛇岛少主洛郎,只要一刀在手,那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连混沌也敢逞性斩断。虽然单人匹马,但却是无可匹敌。  而这传言……与其说是个谣言,倒不如说是个预言。  它并没有哪里说错。  …………  飓风般的刀势与龙神虚影僵持片刻,随即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那蓝龙影子身上宛如琉璃碎裂一般,蔓延开无数细碎的崩裂纹路。  而反观洛九江,虽然表情依旧凝重,却没有任何吃力勉强之感。  当蓝龙虚影遍身都被那密密麻麻的微小裂纹布满之时,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停驻了一瞬。在那个至关重要,一决胜负的时刻,蓝龙连疯狂而暴虐的眼珠上都有裂痕延伸开,更给这本来就少活物气的虚影多添了一分“非人”之感。  与它对视的洛九江呼吸都忍不住一窒。  下一刻,蓝龙整条龙躯都再维持不住,那细小的裂纹瞬间扩大,把它分成了四分五裂的一滩。  宛如血肉残破零落的万年以前。  龙神虚影在彻底破碎以前发出一声不甘的长啸,那声浪一层层击打在山腹处的岩壁之上,再一重重地变作回声,再一次涌入洛九江的耳朵。  这一幕恍惚之间与寒千岭的梦境重叠,无论是万年以前,还是万年以后,英雄末路从来都是一般悲凉。  那烟雾一般散发着幽幽蓝光的龙神躯体终于分崩离析,洛九江直到此时才在眼神中透出一抹疲惫之色,他缓缓放下自己的手,又一次轻声地重复了一句抱歉。  伴随着那些消逝的光点一同落下的,还有一滴小小的血珠。  洛九江向后退了一步,错开那血珠将要落下的地点。面对于如此纯净的神龙之血,在亲眼目睹了它是怎么让神龙虚影暴涨身形以后,洛九江神色间仍然不含任何贪婪。  他只是避开那滴血,就如同两刻钟以前,他把这血珠特意让给龙神虚影。  像是无法逃避的宿命一般,万年后的龙神虚影终究走向了和万年前一样的结果;而险死还生在鬼门关前过了一遭的洛九江,本质也依然与亲面灾祸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纵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也总有本性与执着不曾改变,因而就算重来千次万次,大概也只是重复同一个结局。  变化的只是青山绿水,不是人心。  在洛九江的目送之下,那滴血珠默默无声地渗入了山岩之中,没再激起任何异动。  而洛九江则在这一刻许下了一个诺言。  “我不知道您是否还牵挂在意千岭……但同样的事情,只要我活一日,就必然不会让它发生在千岭身上。”  “您……一路走好。”  洛九江默立良久,静静送了这片属于龙神残存的执念最后一程。  作为万年以后仍被祂恩典泽被的后辈,作为或许终身也得不到对方承认的家人。  ——————————  少许的休整之后,洛九江又继续向山腹处前进。  此前的山腹虽然光线暗淡,但总算有龙神虚影的幽蓝色光芒照着,凭洛九江金丹修士的眼力,总还能视物无阻。然而等神龙影子消失以后,这里就彻底变作黑漆漆的一片。  山腹重地何来光源,也不知是不是五行之精本身就有吸光的特性,这片黑暗远比外面浓重,几乎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期间洛九江也试着点过火折子,或是捧出一颗夜明珠,却全然没有效果。  似乎此地只容许某些特殊的存在为人照明,比如神龙虚影,比如寒千岭。  洛九江既然寻不到合适的光源,便也不过多纠结,只放开感知在山洞里小心行走。  原本他从外面看这座椰子球一样的山丘,只觉得滚圆可爱,相比于其他山峰甚至还显得非常矮小。但直到他亲自走进山肚里,才明了其中必然另有玄机。  至少就洛九江自己估算,他从进入此地开始,所有走过的路程相加在一块,怕是绕着这“绿茸椰子球”外围走上三四圈都没有什么问题了。  是这里空间折叠?还是五行之精本身的性质所至?洛九江在脑子里无声思索,但迈开的脚步始终未停。  此时此刻,他几乎已经把全部感知力都放开,每走过一步时,神识都一寸寸滑过身旁山壁。此处岩壁虽然粗糙干燥、千篇一律,但落在洛九江神识底部还是有着明显的区别。  他就这样连续行走了半个时辰,依然没感觉到身侧的岩壁有哪里和之前的路程有过重叠。  这条没有光芒的漫漫长路,就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洛九江却始终未曾放松警惕,或是为此感到不耐。  他初出茅庐之时忽逢巨变,却也仍能在死地白茫茫一片的雪原上独自走上两天两夜,换到如今,耐性自然只有更好。  他没有放过每一丝可能有异的细节。  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洛九江突然站定了脚步。  “第三关,就是这里了?”他试探性地问道。  山壁四面八方地把他的声音又推了回来——“第三关,就是这里了?”  洛九江:“……”  “在下洛九江。”  ——“在下洛九江。”  “敢问阁下是谁?”  ——“敢问阁下是谁?”  “你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吗?”  ——“你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吗?”  洛九江:“……”  即使明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都会得到相同的回答,洛九江仍是坚持不懈地试了几回。  这倒不是因为突然童心大起,想听自己的回音玩玩。而是由于这反弹回来的学话声根本就不是回音。  天下间,是没有哪处的回音反弹回来时,会从清朗的、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音调自发变成奶声奶气的童音的。  那童音的咬字还有点模糊,发音腔调和顿挫与洛九江说话的口吻全不一样。  比起回音或是戏弄,这更像是一只鹦鹉,正在笨拙的学舌。  洛九江思考了一小会,尽量把话放得更直白简单了些:“我说话,能听懂吗?”  ——“我说话,能听懂吗?”  “这是哪儿?”  “……”  这一回,那童音没有再呀呀学语。  洛九江听到这童子吐字不清地含糊丢出两个字,或许是因为没有洛九江这个模板可以照着学,那两个字听起来甚至还带着奶泡泡。  “混沌。”  “……哪儿?”  “混沌。”第163章 番外二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2)  “你们这里的游戏真是有趣。”在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下午吃鸡游戏之后,这位天外来客对此给出评价:“离开的时候我一定要带走一些。”  “做不到吧, ”郑舒忍不住吐槽他:“你那个世界里又没有网, 也没有电。” 第115章 洛九江虽然不知道这位名字古怪,额上篆刻着闪电、手持奇门兵刃筷子棍的绿眼妖族究竟是个何方神圣,居然知名到连衣服上都有他的大头照,但这也不妨碍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微微一笑:“正是。善人有所不知,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啊。”  郑明:“……”  郑舒:“……”  幸好郑明并未逗留多久就离开了,不然郑舒估计自己一个突发性心脏病是少不了的。  郑明前脚一走,后脚郑舒就赶紧扑过去关门。他转过身来握住洛九江双手,简直要当场泪流满面:“洛哥,你为什么这么诚实呢?”  洛九江的态度相当坦然:“通常情况下,我说实话,因为谎言并无必要。”  “但你也不是从没说过谎吧?”  “嗯。”洛九江和蔼点头,“需要我说谎的那些存在,后来基本上都被我摆平了。”  郑舒:“……”  洛九江并无恫吓他的意思,这么说也只是和他开个玩笑。眼见郑舒一脸无语,洛九江自己就先在眉梢眼角沾染了三分笑意。他和声问道:“令兄叫‘证明’,你叫‘证书’,你们兄弟两个的名字倒是有趣。”  谁知他不提这个话题还好,一提这件事,郑舒登时显得更加半死不活。他一头往床上栽去,悲愤莫名地喘了口气:“那你是不知道我那刚生下来的小弟弟叫什么。”  “叫什么?”  “郑炬,他叫证据!我就奇了怪了,我爸妈要是再生一个老四,那是不是还要起个名叫证婚人啊!”  洛九江这下就明白了,这兄弟俩虽然一个看起来成熟些,一个看起来颓废些,但那同出一辙的偶尔抽风和不靠谱感究竟来自何方。  都是祖传的,改不了了。  当天晚上就有电工过来找到短路地点连夜修好。洛九江对于这种“在铜丝里流淌的电”啧啧称奇,郑舒实在是怕他再一个甩手就是球形大闪电,再三警告他不要玩电线才放下心来。  郑舒给洛九江安排了一间客房住下,还塞了他一个ipad,答应他明天给他买个手机还有手机卡,没忘记嘱咐这大仙儿早点睡。  说实话,这么干的时候郑舒心里还有点小小的成就感:以往都是他哥这么安排他,现在总算轮到他这么安排别人了。  等半夜郑舒迷迷糊糊醒来,下楼往厨房冰箱里拿听可乐喝的时候正路过洛九江客房,无意之中发现对方屋里的灯居然还亮着。  他下意识翻过手腕看了眼自己的夜光手表:凌晨三点。  不是吧,这么拼?  郑舒敲开了洛九江的房门,然后,怎么说呢……他毫不意外地看见洛九江手如疾风,指带残影,正在噼里啪啦地打游戏。  ——这丫还学会了语音骂队友菜鸡和送人头。  郑舒:“……”  他堂堂华国的封建余孽,就这么毫不费力地被资本的糖衣炮弹腐蚀了?  “都已经这么晚了,明天不是还打算出门的吗?洛哥你真不用睡?”  洛九江听他说话,随手放下了那个ipad——反正以他的手速和操作,就是扔下个二三十秒也死不了:“别担心,修炼到了我这个程度,已经辟谷不食,无需眠休,可以一气从青铜打到王者。”  郑舒:“……”  “对了还有。”洛九江很感兴趣的笑起来:“原来你们这里也有‘修仙’这个说法,而且看起来还很普遍是吗?”  胡说!他们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哪能随随便便就修仙。郑舒刚想摇头,突然意识到洛九江可能是被什么情况误导了:“你在哪儿看到的?”  “旧浪围脖上啊。”洛九江轻轻松松地说。  “……”郑舒一时沉默了,他先是不知说什么好,过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你注册了旧浪账号?你没有邮箱吧?”  “所以我还千度了注册邮箱的步骤。”  “……”郑舒觉得自己简直是在鬼打墙:“用你的繁体字千度的?”  “这倒没有。我发现一个功能叫‘麦克风’,还挺好用的。你们这里生活真是又有意思又方便啊,我一个不擅文字的朋友肯定很喜欢这里。”  麦克风……那就是语音输入了。郑舒无声地在心里砸了会儿墙:他一个现代人教人家千度的时候都忘了这项功能,结果还是人家修仙人士自己摸索领悟出来的。  两人说了这一小会儿话,洛九江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看了一眼,他那被丢下的ipad上已经跳出了大大的“失败”二字,显然是在他不作为的这两分钟里被人推了水晶。  “啊呀,输了。”洛九江看着屏幕笑了笑,彻底把ipad扔到一旁。  从见面开始,洛九江无论面对什么新事物都上手极快,如今难得看这位人生赢家吃瘪,郑舒连睡意都消磨了一半。  清醒一点的郑舒总算想起了他们刚刚究竟是怎么聊到“语音输入”这个话题的,他不再继续在门口呆站着,自主往屋里去了两步,随手拖过一张滚轮椅子坐下。  “刚刚话题走岔了。那什么,我们这儿的修仙就是熬夜的意思。凌晨一点睡觉炼气,两点筑基,三点金丹四点元婴……”  洛九江闻言登时喷笑出声:“很好很好,原来结丹结婴都能变得如此容易,我这些年当真是白活了。”  “都是说着玩玩的嘛,不当真的。”本来网上也就这个话题打趣的欢,但今天真遇到一个修仙人士,当着人家专业人士的面谈论这个,郑舒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连声音中都带了点忸怩。  “也未必不能成真。如果你们所有人意志都够坚定,对此事的信念也足够充沛,此事也未必没有可能。”  “啥?”郑舒当场愣住:“这不就是个网上的普通沙雕段子?”  洛九江沉思了一会儿,最终给出一个比较稳妥的答案:“按你们的说法,现在它确实只是个段子。但如果此方世界的每个人——我说是每个。假使每个人都笃信这条道理,同时再有一半以上的生物加以认同,那它或许就可能成真。”  郑舒:“一半以上的生物意思是?”  “自然是飞禽走兽、鱼鸟蛇虫,莫非你们这里没有?我看你们家还养了猫啊。”  “……外国人估计只知道魔法,不理解修仙什么的我就不提了,飞禽走兽哪有这个脑子。鱼鸟蛇虫就更惨了,脑浆凑一块可能就一咖啡匙吧,估计还没有我小指甲盖大。再说要是全人类真的都能众志成城,那相信世界和平不好吗?干什么不比瞎熬夜强?”  听闻洛九江这个匪夷所思的前提条件,郑舒当场陷入疯狂的吐槽模式中。  “说起来,大神,听你的意思,难道你们那边鱼鸟蛇虫都能人手一票,自发公投吗?”  洛九江脾气极好,连续听着郑舒的反驳也不动气。他略略摊手:“你们这里物种有些贫乏,并无和人类并称的生物。我们那里至少有妖族,也有幽魂。而且我所在那方世界的过往和你们也并不一样,虽然都是祖神开天辟地,可我们那里分离混沌的乃是一条神龙。”  真是个典型的修仙世界啊,郑舒听着眼睛都有点发直。他是没法想象人类怎么跟妖族和鬼怪混住,但是……  “我们这里虽然没什么妖精鬼怪,但物种一点都不贫乏。”郑舒沉吟片刻,很快就提出了相当有利的证据:“洛哥,你那个世界,有没有过金头发、绿眼睛、白皮肤的人类,或者卷头发、棕眼睛、黑皮肤的人?”  “那不就是妖怪化形吗?”洛九江不解道。他现在还穿着那件妖怪化形的t恤呢。  “呵呵呵呵,这就是洛哥你有所不知了。你要是好奇,明天我带你去好好瞧瞧。”郑舒故作深沉地卖了个关子,背着手慢悠悠地站起来,不疾不徐地离开了洛九江的房间,心底下只觉得一片大爽——  赢了!  黑种人和白种人他们那边没有!  我们达尔文进化论物竞天择出的人类,种类一点都不贫乏!  ——————————————  心里惦记着要给这位天外飞仙好好开眼界的事,第二天郑舒难得起了个大早。  郑舒乐呵呵地先是在脑子里大致过了一遍“土包子进城基本行程”,又打电话跟会所约好了今天晚上,然后晃晃悠悠地下楼吃点早饭。  他平时不到上午十点绝不起床,家里王姨都习惯了他这套行程,因此骤然看他出现在厨房都吓了一跳,随即不得不为难地跟他解释给他的早饭还没做好。  他今天实在起得太早了,这个点一般不用给他预备饭的。  “你哥的莲子枸杞粥还有,你要不要来一点?”王姨怕他饿着,特意给他提出了另一个选项。  郑家兄弟两个口味不一样,大哥郑明是典型的中国胃,主食可以配花卷馒头包子烧饼,但早饭里一定要有粥喝。  至于郑舒的口味就俏气多了,牛奶橙汁南瓜汁全都不忌,吐司沙拉三明治蛋糕也行,偶尔有奶油汤都能将就两口,可他就是腻味死粥了。  据郑舒事后回想,可能是小时候天天早晨大哥都天天抱着他喂粥,实在是喝吐了。  “没事没事,那我哥早晨吃的煮鸡蛋有没有多的?要是有就给我两个,我就着牛奶和生吐司吃就行。”郑舒也不计较这个,自己先去拉开冰箱拿了瓶牛奶——  他没能拿出那瓶牛奶。  他面目呆滞地看着自己冰箱里出现的莫名物体。  他无话可说地面对着自己家的冰箱。  这怎么回事?这不对劲儿!!郑舒脑子里几乎咆哮出了一个小剧场:明明不是这样的,他凌晨三点下楼拿肥宅快乐水喝的时候冰箱都不是这个样子啊!  这他妈是冷藏层,不是冷冻格吧!  也不怪如今他站在冰箱前发傻,原本好好的冷藏层冰箱如今冰天雪地,玉柱琼山。从冰箱内层顶上倒挂下几十道晶莹透明的纤细冰柱,而冷藏格地已经被光滑平整的冰面铺了厚厚一层,单开外观甚至有点肖似钟乳石洞。  而冷藏层里原本的几瓶牛奶,一打鸡蛋,还有他的肥宅快乐水,如今都被封进厚厚的冰层之中,隔着冰面的折射,看起来甚至带点缥缈的艺术感。  郑舒:“……”  这事足以上个走近科学栏目,先演个二十分钟的悬疑剧情,配上最吊胃口的恐怖音乐,最后再听专家一锤定音:之所以会有这种奇观,完全是由于冰箱的某某配件安装不当!  但郑舒不用找人家节目组,他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郑舒抖着手,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冷藏层里拎出了一柄,也是唯一没被封在冰里的物品。  他拿出了一把银鞘的长刀。  洛九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身上还穿着郑舒之前给他胡乱搭配的哈利波特t恤,目光非常的和善:“它肯给你捧着,想来很喜欢你了。”  郑舒一口气噎在喉咙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苦着脸转过身来,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大兄弟,怎么我冰箱里还能放刀的啊?”  也就是他们家的冰箱容量格外的大,要是换了普通人的正常冰箱来,这把银鞘长刀还塞不进去呢。  洛九江的表情非常的淡定:“因为它喜欢。”  郑舒:“……”  搞不懂你们修仙界的刀。  一听这话,郑舒顿时感觉自己手上的这柄长刀好像无端增加了许多重量,赶紧换了个更恭敬的态度变为双手捧着:“怎么着,它是有意识的吗?刀爷?妖刀姬?”  “那倒不是,它还尚未修出灵识,只是本性里喜欢凉一些的地方。”洛九江抬手将那把刚刚在冰箱中待过,身上尚且覆着一层薄霜的银鞘长刀接过。  他现在没穿长袍,腰上没有挂刀的地方,但就是这么单手拎着,竟也在周身透出一种剑器般的锐利来,即使穿着哈利波特t恤和沙滩裤都没法遮掩得住。  也幸好他虽然气质锋锐,表情却是开朗而温和的,丝毫不显得冷厉。尤其是他眼中仿佛终年都含着一点愉快的笑意,让人即使只是初次见他,也依然能感受到亲切和好奇。  郑舒作为一个神经粗大的单细胞生物,此时就没察觉到洛九江身上的危险之处。他傻乎乎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惨遭毒手的冰箱,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我的冷藏格被冻成这样了?”  “因为它喜欢。”洛九江又一次抛出了这个答案:“可能是因为上面那层的温度还不够低,所以所以它就自己制造了。”  “……那洛哥你干脆把这刀扔下面冷冻层里多好呢?”  洛九江老神在在地回答道:“不行啊,我不忍心。它可是叫‘澄雪’呢。”  郑舒:“……”  作为一个连“雪姊”都能听成“雪子”的新时代文盲,郑舒花了半分钟时间来对此做出理解:哦,因为这刀叫“澄雪”,是把雪花给澄清干净的意思,所以洛九江不能把刀放在底下。谁让冰冻层里结了那么一层跟雪花似的霜冻呢?  郑舒:“……”  搞不懂你们修仙界的人。  正好这时王姨端着托盘,盛好了郑舒爱吃的黄油吐司、蔬菜沙拉还有两杯金灿灿的橙汁往餐厅走。她有点上岁数了,眼神也不大好使,近了才看到洛九江手里的长刀,当即哎呦一声。 第117章 “那……我能用金子跟你买吗?”软妹币就是给洛九江了,等他离开估计也用不上,郑舒没打算让对方吃亏。  “何必用买啊。”洛九江爽朗地笑开了,“等回去后我挑一批给你看,你要是喜欢这些东西留下就是。”  “诶,不不不,咱们一码归一码这可太贵重了……”  “我还觉得你们这里的游戏和手机都很稀奇呢。”洛九江一副轻松模样,“你给我下载了许多游戏玩、又给我示范什么叫落地成盒、还请我吃你们的蘸酱菜,倒是我炸坏了你的手机和插座,现在还受你的招待……”  “真要我们一件件事摆开?做朋友本就不必计较太细,我赠朋友礼物是常事了,这些凡物本就不值当什么的。”  洛九江转头看看郑舒,唇角自然翘起:“至少没有你待我这份朋友之谊珍贵。”  “……”  郑舒对洛九江的容貌相当推崇,他虽然在国外读的导演专业,但实际上审美非常的本国化且古典化。洛九江这样的相貌和气质基本上是每个少年梦里走出来的男神人物。  就算是放在现代给他穿上变装,不让他骑马也不许他佩剑,那种磊落自然的态度依旧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折服的人格魅力。  更何况他笑起来还那么好看。  郑舒是很喜欢看洛九江带笑的样子的,这个人脾气这么随和,笑容也是太阳一般的温暖,却不同于现代水军推手炒作的什么阳光少年。郑舒说不好每每看着洛九江的笑该怎么具体形容那种感受,只是那些笑容让他想起金红色落日下的大漠、也想起初生旭日下的泰山。  那是一种千帆阅尽后,仍带着好奇和天真的从容。  仿佛从见到洛九江起,世上的笑容就只分为两种:洛九江的笑,和其他人的笑。  如今这个人这么笑着,再说着这种话,他简直……  撩爆了,基爆了,要不是郑舒是个钢管直的铁直男,恐怕当场就能弯成莫乌比斯环。  就是现在这样,郑舒都忍不住有点脸红。他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心里默默唾弃自己:呸,你又不gay,激动个毛啊!  不过要是这样,郑舒好像就有点知道洛九江他男朋友怎么跟他吵起来的了。  他试探性地问道:“洛哥问你个事,你别生气哈。”  “你只管说便是,我不会和朋友动怒。”  好嘛二连击。郑舒捂了捂胸口:“你对别人一直这样吗?”  “也不全是。”洛九江又笑起来,当他弯起眼睛的时候,郑舒几乎错觉这人脸上罩着层光晕,“可你是我的朋友啊,洛九江待朋友向来如此,我从不对不起朋友。”  ok三连击。郑舒全明白了。  他幽幽地在心里想道:我不知道大神究竟怎么一步一个脚印变得这么帅、这么牛逼的,但是吧,我多半知道他这婚是怎么离的了。  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第166章 混沌  听到“混沌”二字时,洛九江的心情登时惊愕到一阵空白。  当初龙神开天辟地, 亲分混沌, 清气为天, 浊气为地,天下间就几乎再没有过混沌这个概念。放到现在甚至还有人怀疑过混沌是否真实存在, 要是把这两个字单独拿出来,基本上比龙神还更仙踪缥缈,不可追寻。  至少在青龙书院里, 洛九江就受邀参与过类似的两场文会。这两场文会的主题都是追溯远古之事, 其中不乏对于万年以前异兽原身的考据、九族最初开势力的分布, 以及龙神当时具体修为为何,性情为何。  洛九江受枕霜流教导, 根基扎实, 起手就是先背本厚厚的历史书, 对这方面也算有所心得, 因此在文会中一向很受欢迎。  但就是这样,他也没能于座上学子提出“混沌会不会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的时候拿出什么有力的反对证据。  因为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混沌。  龙神是九族四象代代相传, 亲自证实的。他们这些异兽大多都有传承记忆, 就是随着一辈辈传递记忆, 把印象里的东西都消磨了些, 也总能找出龙神当年统御九族时的一鳞半爪。  更何况洛九江本人还亲自和龙神之子定了终身呢。  最后那场文会的结局, 是学子们统统被绕进一个怪圈悖论里。因为混沌这东西,既没人能证明它存在,也不能有人断定它不在。众人均不知其何时起, 亦不敢断言它已谢幕。最终探讨结果还是要跟神话接壤——既然神话里都是龙神开混沌,从此混沌尽数消失,那便暂时当成这样罢。  而这来历存在全部存疑的混沌,如今就被洛九江碰个正着。  但即使此时此刻身处于混沌之间,洛九江也实在难以相信这个。比较起来,他倒更觉得是那把奶音说错了。  要知道,洛九江方才察觉不对的原因,是大概感知到了那位奶音主人的存在,而非察觉了什么劳什子混沌。  会有这样的情况,要么然是洛九江才迈进山心时,就早早身陷混沌之间;要么然便是这混沌和普通的山心环境并无相异之处。  从洛九江自己的感知来看,这混沌最大的特点好像就是没有特点,洛九江站在里面,没觉得和站在圣地里有什么不同。他尝试着挥了几刀,刀势也一如既往,毫无阻塞。混沌这东西不但感觉上平平无奇,而且仿佛人畜无害。  可它若真是人畜无害,那龙神当初作甚么拼了浑身的气力去开天呢?  难道只因为这里特别黑吗?  洛九江对此不得其解,便暂时抛下这个问题,去和那一把奶嗓的主人搭话。他吸取之前直接被人学话的教训,言语简练,第一时间便直奔问题中心道:“你是谁?”  “我,我,我……”  不知这位隐藏在暗处的朋友是有什么恶趣味,还是当真只有孩童心智,一个“我”字被他念得如“鹅”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腾起大白翅膀,曲项向天歌起来似的。  喃喃重复了几遍“我”字以后,换成这声音满腔迷茫地反问道:“我是谁?”  “……”我要知道这问题,那又何必再来问你?还有你的腔调为什么比我还无辜比我还无助啊?  这下凝噎无语的人一下换做了洛九江。  据说这世界上最不能问的三个问题就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洛九江无意之间犯了这么个大戒,也难怪被反问地哑口无言。  意识到了自己这个问题问得不妥,洛九江在内心无声地反省了一番,很快就换了一个问法:“别人都怎么叫你?”  这个奶音的主人吭哧两下,好像正在思考回忆,片刻之后他便欣然回答道:“球!”  单听声音,他仿佛正同步自豪地挺起小胸膛一样,简直骄傲到没边儿了。  洛九江:“……”这也是个名字?  他下意识叹息道:“那还不如叫棒槌……”  此话方一脱口,洛九江就察觉不对,果然下一刻,这声音主人就兴高采烈地拍手笑道:“棒槌!球和棒槌呱啦呱!哈哈哈!”  洛九江不幸理解了他话里意思,意会出那个“呱啦呱”乃是“叽里呱啦”的代称,于是当场反应过来,他好像已经把棒槌二字当成自己的名字。  洛九江作茧自缚,无话可说,只有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但他下一刻就突然惊悟过来:不对,这个“球”字可不是白叫的!  须知龙神的武器,那团可以随意塑形的五行之精,就正是被团成个球的形状啊!  当然好听一点的说法自然是“五行之珠”,不过凭洛九江和这位龙神那短暂的照面来看,神龙他乃是个直率不拘泥的通达性子,尤其身长还非常可观。能被他御使的武器自然也不可能是小小一颗,偌大个滚圆珠类,以这位的性子很有可能就是一句“瞎扯什么文绉绉的淡?珠子个屁啊,这就是个球!”  “那个,球啊……”洛九江干巴巴地念出这个名字,第一次觉得自己口舌功夫还没修炼到家。  倒是对方一听洛九江呼唤他的名字,立刻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诶,棒槌!”  要是只关注他这情绪,还以为马上就要过大年呢。  洛九江原本对上他有三分紧张,此时也只好全变为哭笑不得。不管五行之精究竟是天长日久方化形成功,仅有孩童神智,亦或是个老妖怪故意装腔作势,洛九江拿定泰然心态,便山不动水不动,自若得很。  他先飞快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大致思路,然后照着自己事前排好的线索脉络一条条询问下去。期间自然出现了不少“球和棒槌碰碰团”一类的乌龙事件,但洛九江已经在心里提前做好此类准备,一遇上坎坷,便不厌其烦地换个说法再来。  两人一来一回的交流之间,洛九江也把五行之精的交流能力大致摸清。比如名词一概要采用最简单的说法,而且一旦某一名词的字数上了三个,那对方理解起来就有困难,有时因此给出的答案同前面偏差不小,几乎让洛九江以为自己遇上鬼打墙了。  问答之间,时间不觉匆匆而过。洛九江数着自己脉搏掐算,心想大致也过了小半个时辰。  他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询问起来自然事无巨细,只是难得五行之精一个奶声奶气的娃娃,居然也有耐心一遍遍回答自己的问题,中间还动不动就“咯咯”笑出声来,好像正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似的。  只是关于混沌的情况,洛九江越是了解,就越是凝重。响在耳畔的孩童笑声天真快乐,洛九江却只觉得有点头疼。  要是五行之精未做妄断的话,这山心之中的混沌本来就只有拳头大的一团(根据洛九江本人的再三确定,得知这个拳头乃是龙神的拳头,那想来已经有笸箩大了),只是万年以来丝丝缕缕的扩散开来,另有稀薄的部分布满了整个山心,因此若说洛九江才进山来就碰见混沌,也没什么错。  但最浓厚的,最原始的那一团混动,就正位于五行之精和洛九江目前站定的地点。  这就难怪洛九江一路上也没察觉到,有混沌的地点和山里其他部分有何不同,毕竟各处都有混沌分布,只是多少的区别罢了。  除此之外,洛九江还从五行之精那里得知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信息。  那就是混沌的属性。  它的特质不是平常,而是混乱。  像是洛九江一路走来所感知到的普通、平庸和无足挂齿,亦是它混乱特性的一部分。  混乱究竟是什么呢?  对于平常人的生活来说,假如每天要做的工作都是固定的十件,可今天突然插进来了二十件事要做,那就是一场混乱;对三千世界里的妖族来说,他们世代于族地居住,偏偏今日某位大能结婴,受他气息所慑,方圆百里内的无数妖族都仓皇逃离,最终将半个森林都卷入这一场浩荡潮流之中,那也是混乱。  而对于日日被人蓄养的牲畜来说,人类从羊群里挑羊去剪毛、从牛圈里扯牛去宰杀,都照样算是混乱。  而此时此刻,洛九江所面对的混乱,却比上面所有关于混乱的范围都要宽泛的多。  真正的,最深沉、最凶暴的混乱,乃是不动声色的暗潮汹涌、包罗万象。  洛九江连续试验三次,只不过想打个最简单的清水决。不料第一次捏出了个圆溜溜的土球,第二次则干脆失败,第三次就更加离谱,手上直接捧了个完全相反的火团——然而即使已经能感受到那灼手温度,洛九江仍未瞧见任何光亮。  就像是此处的混沌容不得任何光芒来点亮一般。  他将手抬起到自己眼前,不再做第四次尝试,面上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此刻,洛九江手指与他视线相距不过一寸左右,却真是字面意义上的“伸手不见五指”。然而这还不是让他最在意的事,最让他在意的——  洛九江打了个响指。  声音弱了。  洛九江自从习得音杀以后就勤勉修习,平日与人交手时没少拿它当做奇兵,日后又蒙公仪先生亲身指点半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对声音的敏锐度岂同反响。  在这种安静到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和呼吸的情况下,本该清晰可闻的响指声竟然比印象中更轻了。  ……不,他现在已经不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洛九江甩出火团时没听到熟悉的细微噼啪声,心中已觉不对,如今亲身验证过,方觉果然如此。  先是视力失却用武之地,再有听觉难以施展,幸而他现在还能感知到身上面料的粗糙与否,触觉应该还好,只是不知嗅觉和味觉……  才刚刚想到这里,洛九江就骤然一僵。  几乎只在转瞬之间,洛九江外放的神识感知便完全断开,仿佛被人随手捏灭的火焰,也像是跌入某张漆黑无底的巨口,无论洛九江如何努力,也再无着力之处。  “……”  要知道,论及洛九江对神识的使用,比他运用音杀的次数要多得多。当初枕霜流为了锻炼他的神识,可是直接下狠手把他扔进了五毒洞里。  那之后洛九江意外落入死地,追杀成了家常便饭,感知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向外虚探着,时时警备,被锻炼得炉火纯青。  直至今日,神识甚至可以代替洛九江的眼睛耳朵,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如今神识被骤然切断,也几乎就与砍他一条胳膊没什么两样。  洛九江压下心底的惊异,暂时按兵不动,只是扬声问道:“球,棒槌听不见你了!” 第119章 在死地里那些并肩而战的岁月里,在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在那段混杂着鲜血与最纯然情谊的记忆里,封雪某天曾经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那时她时时饱受饥饿之苦,单看外表几乎要被错以为半癫,她声音细细,不像对洛九江的发问,反倒近乎于喃喃自语。  她说:“从以前到现在,目睹着身边无数人的悲欢与哀喜,远送着诸多过客的诞生和死亡,思想和环境全被翻覆过一遍,自己对镜时甚至不能回想起五年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这时候,你要怎么确定你还是你自己?”  “一艘船,从初航到它生命的尾声,假使将它身上全部木板都前后更换过一遍,你觉得这艘船还是不是最初那艘?”  洛九江闻言随手在雪地上划拉两下,画了只圆头圆脑,憨态可掬的小帆船出来,回答封雪问题时语气却足够认真:“这其实是两个问题——船还是不是那艘船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一定还是我自己。”  封雪轻声道:“什么?凭什么?”  洛九江不假思索道:“只凭我的心。”  那时他们关于如何离开死地尚且没有计划,天地间的尽头唯有苍茫的白雪,一眼看去正如未卜的前程一样压着层沉沉的灰霾。山洞里不做声的谢春残与封雪如孤狼似困兽,心里是同出一辙的凄惶狠厉,粗鲁胡乱地把无数个推行不通的结局和死亡画上等号。  然而洛九江却始终坚定的像一块石头,又蓬勃的如一簇火焰,从头到尾,他不曾有一刻放弃过生。  当初十四岁的洛九江失去和挚友、家人和师父的一切联系,如今十七岁的洛九江也再不能握有些许关于实力、灵感和天资的所有倚仗。白成一片的死地和黑若阿鼻的混沌,三年前与三年后,洛九江面对的的情境何等相似。  可一无所有之中,他还拥有他自己。  他还确定,自己就是当初的自己。  一片漆黑之中,洛九江弹弹袍角原地坐下,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囊淡水。他带进圣地的美酒已经尽数奉献给了那场庆祝小刃恢复的宴会,所以此时此刻也只能拿出清水。  但既然心有战意,又何妨纠结于水酒之分的细枝末节?  洛九江将清水半数尽洒于地,又把水囊向虚空中举起,在半空里悬起手腕向前一敬,权作邀约。无声无息之间,他已经吹响和混沌战斗到底的号角,动手前共饮一杯,算是略略表达自己对这极难缠对手的敬意。  然而洛九江终究没能咽下那口白水。  ——天知道混沌那诡异的“混乱”特点究竟是如何运行,至少洛九江不能明白,好好一口清水怎么进了他的嘴里,就一股酸意直冲天灵,简直逼人泪下,直让他满口都是酸溜溜的白醋味了?  他是真的想好好陪混沌喝上一杯,然而混沌才不想跟他喝呢,混沌只想搞事情。  感情是他单相思一场。  洛九江噗地一声把满口白醋喷出,有点狼狈地擦了擦嘴角的湿迹。这一口的酸度至少也是普通白醋的几十倍,味道至今还留在洛九江的味蕾上,逼得他很没形象的龇牙咧嘴了一会儿。  不过只过了片刻,洛九江稍微缓过来些后,想想这口阴差阳错喝下的老陈醋,自己也觉得有趣,便再忍不住地拍着身旁地面笑了。  “多谢款待。”洛九江微笑着对黑暗空冥的虚空说道:“这封特别的战书,我便收下了——正合我意。”  “来。”洛九江沉声,手掌尚且平按着粗糙的地面没有放开:“既然不同我过招,也不许我脱身,那就一点点看好,看我是怎么改变你。”  ——————————  当封雪的神识远远扫过寒千岭身影时,差点把他误以为成一尊石像。  她从前每次面见寒千岭的时候,对方多半都和洛九江在一块儿。以往朱雀界里相处的短暂日子里,她纯凭颜控和脑补把他看成一个大好人;而在看透寒千岭真面目之后,和洛九江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寒千岭又给了她一种技能点都在秀恩爱上面的错觉。  所以直到现在,封雪才发现离开了洛九江的寒千岭将会变得多么不寻常。  倒不是说寒千岭因此变得冷酷、残暴、肆意宣泄他那积累了万年的仇恨,他只是静默成一块石头,极力地削减了自己的存在,对什么事情也再提不起兴趣,左看右看都不太像活着。  封雪走到寒千岭身边,手指伸出来,却半天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戳他一下看看:她真有点怕寒千岭已经风中石化,只等她一个指头就彻底化成一堆渣渣。  幸而就在她左右为难之际,寒千岭冲她缓缓地转过来一个眼神。  “封雪姑娘?”  封雪吁地一声,安心地吐出一口长气。  “自从你宣布队伍自由行动开始,到现在都将近一个月了吧。朱雀界和灵蛇界两界的队伍就再没听你们下达过什么指挥。寒公子真是一言九鼎,说放羊就真在放羊啊。”  寒千岭对这段仿佛带着点不满的叙述没做出任何感情上的回应,他只是平淡如水地答道:“该教的事情,此前我都已教过了。他们想做什么,都由着他们去。”  “……”作为两支队伍里第二了解寒千岭性格的人,封雪严重怀疑这句话的潜台词乃是“他们要想自己找死,那也由着他们去。”  不过她此次前来倒不是为了替两支队伍打抱不平,虽然拿它作为开场白,但也只是顺口一提而已。封雪心里替队员们摇了摇头,很快就切入正题道:“说起来,我也一个月没到看到九江了——九江呢?他要是在的话,也不会眼看着你这么随便把队伍都撒出去吧?”  “嗯。”寒千岭眉毛一动,仿佛是被封雪这句话提醒了什么,很快就出言道:“灵蛇界的那四个人要是实在有事,就让他们过来找我吧。”  随即他眨了一次眼,仿佛在这瞬间又思考着做出了什么决定,勉强补充道:“朱雀界的也可以过来。”  封雪:“……”  说真的,什么叫郎心似铁?这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她要真是朱雀界的什么人,或者是灵蛇界的小队,那非得感叹自己这三年全都所托非人不成。  “好的,我碰上就替你转告。”封雪满口答应,却还没偏离主题:“九江呢?”  寒千岭并不瞒她,听她发问就向着正前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过去:“九江就在那里。”  “什么?”封雪迷惑地来回瞧了两遍,还是什么都没能看出,“这里一马平川,你意思是底下有个地宫吗?”  寒千岭安坐于地,八风不动,非常平静地纠正了封雪的看法:“封雪姑娘错了,这里有一座山。”  “哈?”封雪反复在寒千岭和那片平原之间看了几回,心想要不是寒千岭破天荒学会跟外人开玩笑,那就多半是我瞎了。  然而寒千岭没给她再问出第二句的机会。  因为下一刻,寒千岭已经拔地而起,方才面孔上的寂然和平静此时全被惊怒打破。只在转瞬之间,寒千岭已经抽剑在手,寒光凛然的剑尖笔直向前,他咬牙道:“暗度陈仓?”  “这是怎么……?”  不等封雪一句话问完,寒千岭已经二话不说一剑劈出,他这一剑足有千钧之力,仿佛带着雷霆之怒,那电闪般的剑光一亮之下,随着山石滚地的轰然之音,一座原本圆如球体的小山,已经被他整齐地切成了两半!  封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座突然出现的山丘。  它不但圆得像个椰子,而且山腹中空,被切开后就更像个椰子。这形状和联想使得封雪不合时宜地咽了口口水,正当她还下意识从里面寻找洛九江下落时,寒千岭已经纵身跳进了那片被剖开的山腹之中。  不同于封雪人在事外的茫然,寒千岭目的性极强,只是眨眼之间便捉住了那一缕残余的气息。  “混沌。”他低低地吐出这两个字。  “万年过去,五行之精也该生出神智……它当初落下时竟还带着一片混沌,是我轻忽了。”  寒千岭猛一握拳,那缕混沌气息就如同游鱼一样从他掌心里滑走,而他却无知无觉一般。他身后封雪还一头雾水,但也凭饕餮本能嗅到了不详而危险的气息。果不其然,下一刻,寒千岭的身形消失又聚拢,再现身已是十余丈外。  凭他一贯伪装时对世俗繁文缛节的遵守,如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的举动,显然已经失礼至极。  然而寒千岭一概不顾。  看他匆匆背影,不止封雪,就连她身边小刃都能猜出:必是洛九江那边有要事发生。  “看起来我不用跟队友们说他们有事可以过来找寒千岭了。”封雪一边自语一边摇头,她走到那被斩为两片的山腹之前,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  “难道九江之前就呆在这种地方?”封雪喃喃道:“他究竟想做桃太郎还是孙悟空啊?”第169章 光  灵蛇界里,云气如霜。一座大殿无声矗立于全界灵气最为充足的灵眼之上, 整座建筑雄伟华美, 气势恢宏, 但思及此地主人的身份,整座大殿似乎就带上了某种阴森色彩, 令诸多修士不敢侧目。  而此时此刻,在内殿之中,这座宫殿的主人, 也是整个灵蛇界内闻名就足以令人胆寒的灵蛇界主, 此时正在默默独饮。  大殿殿门紧闭, 窗却半掩着。窗纱是浅绿色的鲛绡灵品,不但能透进殿外的清新之气, 还可以对声音做出简单的过滤, 绝不会让某些恶语传进屋来。  像是此时此刻, 窗外除却风吹竹林的簌簌雅音、众而不杂的禽鸟鸣叫, 就另有一首饱含着欣悦的华美乐声,丝丝缕缕地传进宫殿主人的耳朵。  对于这悠扬深切、百鸟齐鸣、几乎不自觉就要引人露出微笑的美妙音乐, 宫殿主人一忍再忍, 终究忍无可忍。他一口饮尽杯中晶莹润泽的酒液, 把杯子推给跪坐在自己案几一旁的白衣侍从, 冷冰冰地开口问道:“那姓公的还在外面叫春玩鸟吗?”  白练:“……”  枕霜流说这话时音调不高不低, 声音不大不小,但他能够保证,这句话一定完完整整地落进窗外那头异种的耳朵里。  而那头异种听若无闻, 完全就装作没这回事,居然还厚颜无耻地用那把音色甚美的嗓子轻笑。  “我看见九江那孩子用音杀了——说起来,论及音杀之道,你该叫我什么来着?”  枕霜流:“……”  他的音杀是却沧江教的,却沧江的音杀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从这姓公的那里学来。要是真严格论资排辈,他确实得认公仪竹一声师祖。  ……认个屁。  枕霜流冷哂一声:“像我这种凭六亲不认,狼心狗肺扬名各界的人,你说这话是在催我早日欺师灭祖?”  公仪竹欣慰道:“你肯认就好。”  枕霜流被他不声不响地占了个便宜,不由一噎,眼神阴郁地向窗外投去一瞥,额头已经隐隐有青筋毕露。  白练苦笑一声,持起桌上小巧玲珑的白玉酒壶给他斟酒。他在心底暗暗叹气:窗外那位乐峰峰主尊姓乃是公仪,眼下的作为也不是什么玩鸟,弹得乃是正正经经一首《百鸟朝凤》,这位贵客远道而来也不容易,主人实在不必这么过不去。  但同时他心里也明镜一样地清楚,自己主人不找对方麻烦才怪。  论起来他一条吞天巨蟒,本事虽不够撼天动地,但占山为王翻覆森林却绝无问题。原本天生就是个冷血动物,即使化作人形认了主,做的也该是红菱蓝帛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痛快事,结果不幸遇主不淑——  枕霜流一场年少钟情动得轰轰烈烈,惨痛得满目疮痍,他孤身携着他们这些冷血长条的冰冷蛇类在外漂泊百年,终于在七岛短暂安身。九蛇之中白练化形最早,犹然记得那时的主人是何等不修边幅。  修道之人过了筑基,不饮不食,餐风露宿也就算了,但既然不是闭个长达十几年的死关,那不梳不洗,连衣裳都不换一件就太过分了。  在白练化成人形那天,枕霜流漠然看他,看着这条用自己的心头精血和灵蛇灵气培养出来的,陪伴了他多年时光的白蛇,眼中无悲无喜,甚至没法泛起半丝波澜。  他勉强尽到身为蛇主的义务,拎起自己膝头的包袱抛过去,示意赤身裸体的白蛇自己翻件衣服穿上,怎奈何白练把包袱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竟发觉在枕霜流的全部行李之中,最干净、最体面、最没什么褶皱的布料,居然是那块包袱皮。  而且仔细一想,枕霜流现在穿的也不是什么仙家布料。就一身普普通通的凡人旧衣,他好像都三个月没脱下来换过了。自从却沧江死后,枕霜流木然游遍天下景色,每到一个地方都不忘打壶薄酒——他也只惦记着打一壶酒了——因此现在身上这件衣服上满是酒渍和酒气。  白练:“……”  初化人形的白蛇痛苦地抹了把脸,自己幻化出一层幻术衣袍穿上,去百里外的人间市集买了新衣、巾帕和些许皂角。恰逢此时正是人间五月初五,凡人都在过什么端午节,白练就顺手捎上了几枚粽子,几条彩线,再有就是枕霜流点名要喝的雄黄酒。  白练:“……”虽说他一条修为强悍的妖蛇对于雄黄毫无忌惮,但他主人怎么说也是灵蛇寄主,没事瞎喝什么雄黄酒呢?  白练这一趟可谓速去速回。他离开的时候连身上衣服都是障眼法变的,回来时浑身已挂满大包小包,瓶瓶罐罐。  他先服侍着他那对万事都可有可无、漠不关心的主人沐浴洗漱换上新衣,又好说歹说劝着人吃了点粽子。  他这一时的不忍和照顾,就基本奠定了他接下来一生劳心劳力的悲惨缩影。等日后他的兄弟们纷纷化形,一个个被枕霜流派去暗杀、侦察、刑讯、情报,只有白练依然跟在枕霜流身边鞍前马后,成了个百职兼包的大管家。  随着枕霜流生理本能和思维能力的渐渐复苏,白练负责的范围也从他的衣食住行扩展到势力的调度、九蛇的培养以及许多零碎的工作。等到了七岛之后,他又额外多了个思路清奇的少主需要照顾,从此再当不成随心所欲的冷血蟒蛇,只能做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  作为一条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快乐白蛇的日子,就连白练自己都恍然如梦了。  不过这一路上至少他还把他主人照顾得不错,从枕霜流从最开始连衣服都不愿换,到他后来教导洛九江时已经自觉会在雨里撑伞,这个过程之中白练实在功不可没。  有时候连白练自己都有点怀疑,他原型当真是一条吞天巨蟒,而不是个什么稀奇古怪的罕见种类,比如说婆婆妈妈蛇什么的?  就像是现在……  白练将那一小只盛满酒液的白玉酒杯奉回枕霜流面前,仍然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主人,这是第三杯了。”  传说中三杯即醉的广玉酿,枕霜流已经喝了两杯。  枕霜流不言不语,捏起小巧玲珑的酒杯一饮而尽,只用眼神丢给白练一句“聒噪。” 第121章 五行之精不信他:“还有更好看的?”  “有的。”  “哇。”怀里的小孩子吧嗒吧嗒嘴,发出一声艳羡至极的感叹,他像模像样地叹息道:“外面可真好啊。”  “是啊。”洛九江一手揽着五行之精,另一手支着下巴,闻言就想起了混沌之外的毓秀山水,想起了七岛那片一望无际的碧海,想起书院中的清隽风光,还有……  还有此时此刻,圣地内正全心等着他的那个人。  五行之精已经忍不住缠着洛九江说话了。小孩子思想简单,他看洛九江和气,刚刚又变出了那样一团耀眼的光来,早在心里把他定成了好人,此时忍不住拉着洛九江叽叽喳喳,求他给自己讲讲外面哪里漂亮。  “外面吗?湖光山色万重霞,轻烟数点傍人家。秋霜过后飘新雪,白鸟衔来一枝花。论起风景,在我心里七岛和书院都是第一流,但看遍人间,还是千岭最佳。”  说这话时,洛九江眼中含着波光一般连绵的笑,这笑意极坦荡温柔,却引在混沌的黑暗之中,如同被珍藏的秘宝,没给任何人瞧见。  “那我就要看千岭!”  洛九江笑了一声,心知此千岭非彼千岭。但他本就是很好说话的人,闻言也只是一口答应下来:“可以,那我们对混沌的改变,就先从千山寒岭开始。”  他抱着五行之精说了这片刻的话,内腑里同时也没停下过调息,如今尽管已经把道源抛出,但论起自身修为,也仍是神完气足。  洛九江把怀里的小孩子放到一边,自己单手贴上洞府里凹凸不平的砂石地面,示意五行之精绕来自己背后,免得被一个不留神磕碰到。等一切都准备就绪,他就全神贯注地发力——  一座,两座,三座,有山峰依次从黑暗中轰然升起。  当初洛九江只有筑基修为时,就能生生凭灵气在千顷湖面上升起一座小岛。如今他已然金丹,自然能够亲手塑出千百山峰。  论起高度和面积来,这些“山峰”自然没有真正的山岭宏伟壮阔,但在如今身高只到洛九江膝盖的五行之精面前,已经不亚于一项壮举。  他看着洛九江是怎样捧出一轮太阳,也看着洛九江是怎样让千山拔地而起。  仿佛当年龙神分裂混沌对于诸多异兽来说是骤然掀开眼前障目黑暗的伟大,从此使他们不复迷途一样,洛九江如今所作所为,在五行之精眼中,也是一个微缩的神迹。  诸峰已立,洛九江站在群山之外,一半视角平视乃至仰视着这些线条冷峻的山川,另一半灵识随心而动,只要他一念之间,就能随意出现在千百山峰的任何地方。  直到如今为止,这些山川依旧要用洛九江的灵力支撑。因为从洛九江拔起第一座山开始,他就能感觉到混沌无声地反弹。  混沌最大的特点就是混乱而无序,然而洛九江却试图在其中建立起秩序。  这一回合,不用刀枪,亦不用亮剑,所有刀光暗影都埋藏在无声无息之间,在五行之精尚且懵懂地迈开两条小腿走向其中一座山峰的时刻,洛九江就已经在和混沌展开一场拉锯战。  五行之精不知洛九江和混沌之间的暗中争锋,还扑过来扯着洛九江的袍角,要拉着他去山川里玩。  他这些年带着混沌移动,从来只能从一处山心搬到另一处山心,至于山峰的外层表面,却是直至今日才有幸得见,也难怪会这么兴奋。  洛九江此时正在攻城略地的紧要关头,五行之精此举其实是在分散他的心思。但洛九江并不因此发作,反而心念一转,顺势松开自己对造物的部分控制,由着五行之精蹦蹦跳跳地把自己扯到群山旁边。  果不其然,混沌争夺回这部分地盘之后,就如同要给洛九江些许颜色看看一般,当场发作。方才新破土而出的山川在地层的碰撞下垂垂而下,眨眼间就崩塌成石堆土块。  即使如此,混沌仍不罢休,依然有地势在洛九江和五行之精的见证之下连连下沉,直到深度几乎能填下数个洛九江为止。  五行之精奇道:“这也是山?”  “这不是山。”洛九江耐心地给他解答:“这是盆地,那边是丘陵。”  五行之精扬起脸来,奶声奶气地问道:“那这些也是你创造出来的吗?”  洛九江微笑起来:“不是我,是混沌。”  回答过这问题后,他对准当空拱一拱手,仿佛对着某一个看不见的存在道谢似的,客客气气地说:“多谢老兄了,正嫌单调呢。”  然后,近乎突如其来地,洛九江眨眼间闪电般重新将那盆地与丘陵的控制夺回。瞬间丘陵上翻起十数对如艺术品般的土手来,每双手都是个抱拳的动作,好像都在无声地跟混沌说着谢谢。  混沌倘若有个一丝半毫的意识,受此一遭嘲讽,想必是恨不得把洛九江就地摁死在这儿。  不过,天底下这么想的人多了,洛九江却仍然活蹦乱跳至今。  他毕竟不是靠气人的本事活到今天的。  ——假如真按气人的本事来排个修为,那洛九江说什么都该半只脚踏进大乘了,哪还至于在金丹晃悠?  现在回想起洛九江混沌举醋宣战时,他尚且孑然一身,在混沌之中一无所有。  而到现在为止,洛九江有了道源做太阳,有了地上的山川、盆地和丘陵,怀里还多抱了一只肉乎乎的五行之精。  他顺手把自己左臂上坐得稳当当,正晃悠着两条小胖腿的孩子往上颠了颠,右手随意划过自己创造出的山川,若有所思道:“山头光秃秃的也不好看。”  “咱们种点什么东西吧。”  五行之精两只小短手搂着洛九江的脖子,圆嘟嘟的脸蛋几乎就要和洛九江脸贴脸。现在他可谓是洛九江麾下第一簇拥,一听洛九江的话,就立刻附和道:“对啊,得种点什么,那种点什么呢?”  听他小大人似的重复念叨着自己的话,洛九江哑然失笑。  他伸手往自己储物袋里一探,摸到东西确实没变成什么癞蛤蟆就放下了一半的心。面对五行之精的疑问,他也不吊人胃口,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我们可以种很多的花。”  当初青龙书院里,但凡洛郎过处,必然花叠石径香满蹊,书院男女弟子争相赠笺掷花的场面一时蔚为风景。直至今日,洛九江也仍记得自己某日偶然从两排白楼小径里经过,从窗子里漫天如雨洒下的纷纷繁花。  他离开青龙书院时虽然匆匆,但也没忘记带上点东西当做纪念。当初他从死地离开时就拿了掌中花籽;这回为了方便,也算是养成一个习惯,便从诸峰师姐那里讨了些花籽带上。  这些花籽零零散散由有交情的师姐们送来,如今零零散散,几百种总是有的了。  洛九江拿起几包托在手上,拆开其中一个,那小包里附着张“商含娇礼”的字条,让他一看就想起当初青龙森林里的初见,不由翘起嘴角。  时至今日,在混沌冰冷黑暗且不可捉摸的压抑气氛之下,洛九江回想起书院里的那段日子,想起游苏和阴半死,想起公仪先生和许多朋友,想起自己在湖上留下的刀光,摆在阴半死药峰下的望天吼立柱,还有那一支支和“洛郎”声一起将他簇拥包裹的鲜花,仍然要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五行之精抬手戳了戳他的脸,奇道:“你笑得好开心。这些是什么花啊,漂亮吗?你是不是特别喜欢?”  洛九江握紧了手里的几个小包,温柔地回答道:“我自然特别喜欢,这里……都是别人送给我的心花。”第171章 生花  在五行之精期盼的目光下,洛九江一把把将“心花”的种子撒了出去。  在这期间, 五行之精一直缀着洛九江的衣角不放, 来来回回地问着反复几个问题。  “心花好看吗?”  “很漂亮。”洛九江回忆一下, 微笑道:“非常美。”  “那我需要等很久很久才能看到吗?”  说这话时,洛九江正斟酌着手中花种与另一包种子互相掺杂的分量, 回答时也就稍微慢了半拍:“可能吧?也不一定,而且花开之前还要发芽什么的。”  他思考片刻,就决定把飞兰草、春晓花和细蕊梨雨一起洒下。随着他手腕抖动抛下花籽, 山峰与丘陵上的土地也不厚不薄地掀起一层, 紧随他的动作将花种盖在土壤之下, 动作不快不慢,契合得宛如某种节律一般。  五行之精仍然嘀嘀咕咕地问着:“那不一定是多久啊, 要有闭上眼睛数二十个数那么久吗?”  “再久一点。”  “闭上眼睛数两百个数?还不够吗?那两千个?”  “大概不够, 应该要看我的速度才行。”  “那你能快一点吗?可以很快很快吗?可以让它不发芽吗?是发芽好看还是花好看?我可以现在就看到它吗?”  洛九江被这一连串问题弄得头昏脑涨, 他无奈地把一个装着种子的布囊抖空, 将空荡荡的小包随意往自己袖子里一塞,不再迈步往另一个山头过去, 而是转过身来面对缠人缠得极紧的五行之精。  “伸开手, 然后闭眼数上十个数。”  “……”五行之精此时又卖弄起不该有的激灵, 他眨眨眼, 乌黑溜圆的眼睛里俱是警觉神色:“你要打我?”  “……”所以说之前那些误入此地的修士究竟是怎么骗他的?怎么让这孩子过来一点就怕是要打他, 让他伸手也怕是要打他?  洛九江哭笑不得道:“不会的,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欺负小朋友。”  五行之精紧抿着小嘴, 两只手背在身后,双肩直往后绷。他眼神一转,脸上又漾起甜甜的笑来:“那……你是要发我糖吃?”  洛九江心想,我要是手里有块麦芽糖,肯定愿意喂给你吃,既哄好了你,一时半刻内还帮你粘了嘴,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然而他手头没有糖。  “馋嘴的话,一会儿掰根烧鸡腿给你吃。”洛九江许诺道:“来,把小手递给我,你不愿意闭眼睛就算了吧。”  五行之精磨磨蹭蹭地将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伸出来,翻开掌心。他之前东跑西颠的傻玩傻乐,不但身上斩了不少土,就连手心上都留下了几道脏兮兮的印子。  洛九江当然不在乎这个,实际上,他小时候论起疯闹程度比五行之精上倍数多了,到后来年纪渐长时注重体修程度,一天到晚衣服不是泥痕汗水就是挂着盐粒草汁,修为达到炼气四层以前身上简直没有干净的时候。  就是现在,哪怕把五行之精和洛九江一起放在外面呢,他这个粗心大意的家伙看到这一幕大约也会迟钝得可以,决计想不起应该带着小孩洗洗手的。  没什么自觉的洛九江将手探进储物袋,翻出自己的目标药囊,从中捻出一粒圆细的黑色种子。他把这小巧的种子放在五行之精手心,装模作样地吹了口气,就见五行之精掌心上慢慢绽开一朵颜色纯白无瑕的花。在一大一小向其注目的某一瞬间,它竟美丽的不可方物。  比起洛九江能让掌中花盛开半朵,五行之精就做得更为到位。掌中花在他小小的手心里开放了大半,流光溢彩的圣洁花瓣温顺地躺在他的手里,宽度超过五行之精的手掌,要注意点才捧得下。  他发出惊叹的叫声,小半张脸几乎都埋进了花朵里,要不是洛九江在一旁拦着,只怕恨不得连眼珠子也掉进去。  这下苦巴巴种花的洛九江再也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五行之精干脆一屁股就地坐下,把掌中花用自己的下摆兜起来,左一个“好漂亮”右一声“真神奇”地小心翼翼碰触着这朵花。  看起来,一时半刻里,他是不会起什么打扰洛九江的心思了。一朵掌中花已经够他玩耍好一阵了。  洛九江失笑摇头,继续回身去忙自己的播种大业。  说起来,他现在回想起来,从死地地宫之中得到的最方便适宜的礼物,竟然不是那颗能助他调息静心的蜃珠,而是被他从空气中随手捞了两三把出来的掌中花籽。  就目前来看,这花籽上能收买药峰峰主阴半死,下又能拿来助己脱身哄孩子,实在是个居家旅行不可多得的随身良品。  倘若哪天能面见椒图,洛九江非就此事好好道谢一番不可。  等他来回将自己亲手创造出的山川走遍,储物袋里的花种也恰好堪堪用尽。小家伙还坐在原地摆弄着那朵掌中花玩,看他沉醉的神情想必让他娶这朵花回家都一百个乐意。  洛九江不由一笑,绕回这孩子背后,随手揉了一把小家伙发质细软的脑袋。  五行之精被他按了头,就停下手来仰头看他,两片玫瑰花瓣一样的小嘴因为抬头的动作微微张着,奶声奶气地问道:“是你都种完了吗?”  “嗯。”  “那花要什么时候才长出来?”  洛九江露出了一个恶作剧一般的笑容:“……这个嘛,要看我的意思。”  “诶?”  混沌之中要能随随便便长出东西来,那五行之精也不必孤零零地过了这么多年。但洛九江既然敢种,就自然是有这份信心。  当初公仪先生亲自教他音杀,第一课就是生杀之道,他指下瑶琴一曲,能令花朵违背时令盛开。  而灵蛇界内,在枕霜流恨不得昭告天下,宣布洛九江是他的弟子的那场大宴之上,洛九江当中冲破金丹,初悟“人道”,他所沐浴的洁白天雷,就是阴阳道源之中生的力量。  混沌之中本来一无所有,但既然此处没有光芒,那洛九江就要捧出一轮太阳;这里空荡无物,洛九江偏能拔起千百山峦;至于现在,他想有百花盛开,更不必假于他人之手。  五行之精尚且懵懵懂懂,不明白他的意思之际,洛九江已然横箫在手。  天际的那一轮充做“太阳”的道源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一样,隐隐呼应着洛九江丹田的起伏震颤。  那柄玉箫在洛九江手里利落之际地打了个转,被他凑到唇边,试探般地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第123章 tony老师撇了撇嘴:“他们明星的那个作息,就是天天三次发膜养着,也没有这样的头发啊,有什么可惜不可惜?”  一转头,他点好自己工具,又对着洛九江的头发叹气:“真是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头发。小哥你是失恋了吗?男人哪有头发重要……”  洛九江不失恋,洛九江失笑。  “没有失恋,我和他感情很好。”洛九江轻快地说。  倒是在一旁坐着的郑舒从听到这个话提起就感觉心惊胆战,觉得tony老师无知无觉地捅了炸药包。等看到洛九江和颜悦色地给出回复的时候,心里就更是咯噔一下。  他说怎么好好地一个古代大仙竟然会愿意剪头!就是适应环境也没有这么快的啊!大仙这是为情所困,剪头明志,没准真要出家修道,难过的都有点疯了!  ——他爱人和他都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起手大招已经是时空虫洞了,他还笃信两个人感情好,这不是疯了是什么,是上赶着过去送人头啊!  郑舒握了握拳,深深感到自己的未来任重道远。  他还在这里思绪纷飞、浮想联翩,那边tony老师已经惊叫出声。他倒吸着冷气,嘶嘶声听起来简直像一条响尾蛇:“这个、这个……”  “怎么……”郑舒飞快抬头,一眼过去也是失声。  tony老师的剪刀,在落到洛九江头发上的第一下就卷了刃。  而洛九江的头发却分毫无损。  郑舒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万万没想到洛九江这个活体大神不但能胸口碎大石,还能头发断金刚。也就是他一惯没溜儿,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同步想道:什么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遇上洛九江,是不是全都得跌份儿跌到姥姥家去?  ——行了,他这思考回路也真是头一份儿了。  此刻tony老师脸上全是空白,显然别说他一向夸口自己从业二十年,就是从业六十年想必也不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经历。郑舒实在不知道对这种不科学现象做什么解释,只好飞快地连接给洛九江打眼色——要是这位大神反应不够快,描补不过去,那他就只能请走近科学节目组来了。  幸好洛九江的反应还是到位的。  洛九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道:“啊呀,还有这么神奇的事发生?那我可真是得拍照留念一下。这事常人一辈子也没遇到过呢。”  他回身从tony老师手里接过剪子看了看,脸上仍然带着自若的微笑:“让我看看,这是赶上寸劲儿了吧?白纸一个拿不好都能划手呢,剪刀要是没用对也能卷刃。我看看,我看看——哦,没什么事啊。”  tony那个视角看不清楚,但郑舒是眼见着洛九江怎么轻描淡写地沿着剪刀刀锋一抹,就把卷了刃的剪刀重新抹平回原来位置,就仿佛是刚刚大家集体花眼似的。  郑舒:“呼——”  就是苦了tony老师,这回彻底陷入人生观的混乱之中,一半科学发展观被洛九江那套“寸劲儿”理论洗脑,一半传统迷信论又不得不服地看着完好无损的剪子,心想真是我刚刚用劲儿不对看错了?  没准、没准真是眼花了呢?  他又一次试探性地落下剪刀,发现这回剪刀锋利轻盈得如臂指使。  看来刚刚果然是看错了。  洛九江唬人唬得煞有其事,连郑舒都差点信了刚刚只是光影偏差带来的错觉。等洛九江剪过头发出门,郑舒问起来怎么后来tony老师剪得那么流畅时,洛九江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自然是因为他把灵气附在了理发师的剪刀上。  换而言之,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是洛九江自己给自己剪了个头。  之后的事先暂且不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tony老师的头顺顺当当地剪了下去。他常年在俱乐部里拿高薪不是没有道理,起码等最后发型做完,郑舒对镜一看,当场宣布洛九江可以就此出道。  tony老师对此谦逊地表示都是客人底子好。而郑舒顶着自己头上同样的理发师修理出的发型和洛九江在镜子里一比,悲伤地发现tony老师可能不是谦虚。  剪头的时间里tony老师和洛九江闲聊,他试着引起了几个话题,发觉洛九江都不太感兴趣的模样(你和修仙的人谈什么跑车香水还有小鲜肉?这人连英文字母都不会读!郑舒在心里腹诽),干脆把话头转回最安全的部分。  他和洛九江聊头发。  一开始自然只是理发师惯有的溢美之词,但这回一来是洛九江的头发发质当真是前所未见,人神共愤的好,二来是洛九江这个人相处起来非常舒服——他不像大牌的鲜肉那么盛气凌人,也不似某些花天酒地的二代一样浅薄无知,并且不含丝毫隐晦又高高在上的傲气,就仿佛一个经年的故交老友。  ——于是郑舒就眼看着话题被带飞了。  话题一路从洛九江的发质转到几种常见的理发方法,再到头发的基本保养和某某明星的脾气,最后一路急转直下,居然谈起了男性就是比女性要容易秃。  郑舒:“……”  tony老师还在诚恳地喋喋不休:“您看我不是念过名牌大学的人,但基础生物还是懂的。男性发际线普遍都比女性危险,这就是显隐基因的道理。我给人做造型这么多年,头发发质和护理什么样一上手就摸得出,有些人啊,我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来,过了三十以后基本干等着秃,求爷爷告奶奶说破天了也不管用……”  洛九江不懂什么显性基因隐性基因的问题,但是他秃过。一听到这个话题,他的思绪就忍不住飘向崔嵬峰顶,说起来,那一天的崔巍峰,山巅的冷意极重,风拂过头皮好像格外地凉……  虽然tony老师的推理过程他没听懂,但自己代入一下就会发觉对方言之有理:假如他洛九江是个女儿家,那必然不会有什么调戏药峰弟子的传言,没有传言阴半死就不会和他决斗,不决斗就不必吐蜃珠,更不用和阴兄接连跳崖,亦不会被书院弟子们评为“淫贼无耻,峰主贞烈”。  而若是没有那引人遐想的评价,自然不会有沸沸腾腾的三年抱俩的呼声,阴半死又何必让洛九江当场剃头出家以示清白。  想到此处,洛九江不由开口感慨道:“您确实是个专业人士,一点不错,男性就是比女性危险,比女性容易秃。”  tony老师眼中精光大作,满是英雄惜英雄,知音遇知音之色,而郑舒作为旁观者不由一头雾水,他打心眼里觉得,这两人鸡同鸭讲,说得好像不是一回事。第173章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7)  头发剪完以后,洛九江甩了甩明显轻盈不少的脑袋, 对着光可鉴人的地板露出了半分痛惜之色。他看着散落满地的头发沉吟良久, 最终还是提出了请求:“我自己剪下来的头发, 能够带走的吧?”  tony老师露出了感同身受的理解表情,他发自内心地惋惜道:“早知道就不给您剪这么多了。”  “没事没事。”对于这件事洛九江态度倒是十分豁达, “早晚也是要剪的,毕竟来都来了。”  郑舒:“……”不是,贵修仙界也流行这一套?  于是洛九江的头发就被打扫干净, 收集到一个袋子里, 由深感和洛九江相逢恨晚的tony老师亲手递给了洛九江。在拿着这家俱乐部九折会员卡往楼下走的过程中, 郑舒忍不住道:“要不,大神, 我联系人帮你把头发做成假发发套吧?”  洛九江一愣:“不用这么麻烦?我拿下去就直接烧了。”  郑舒:“那大神你还!”  洛九江实话实说:“是我大意, 来之前忘记了自己的体质。之前他能成功, 是因为我在剪子上附了灵气, 若是我把头发留在那里,恐怕他心血来潮再实验一番, 剪不动倒令人生疑。”  郑舒一听不由精神一振, 看向洛九江手里那个袋子的眼神立刻就变得不一样:“照大神你现在的体质, 头发除了特别坚硬之外, 是不是还有点别的功效?”  洛九江意外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功效?”  “就一般天材地宝的功效?比如说能入药, 能壮阳什么的……”  “……”洛九江实在对他的脑洞无言以对,心想我又不是大型人形自走虎鞭,你对我这个期盼过分了点吧。只好默默把那个装着自己头发的小袋子递给郑舒。  “除了特别坚硬之外, 好像也没什么用了。你要是特别想要,可以拿去请懂行的人编个软甲之类的,平时穿在身上,等闲刀枪不能撼你。”  说到这里,洛九江实在是不放心,还是多加了一句:“真的就是普通头发,吃起来也是头发味儿,你别拿去跟腰子一起炖汤。”  郑舒:“……”所以说啊,这位天外来的大仙总是这么接地气。  郑舒接过袋子,小心翼翼地在车里找了个安全的位置放好,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宣布了下一个行程地点:“洛哥,我们接下来去看电影吧?”  洛九江全无异议:“那很好啊,我对此闻名已久。”  “这么出名的吗?”郑舒随口搭茬,点火启车,刚开出两步就觉得不对,一脚猛踩把车子刹住,“等等,洛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电影的,昨天吗?”  要是这话真按字面意思来想,要是洛九江真的很早就听说过电影这回事,那得知的渠道显然就只有那个雪子,而那个雪子……  正当郑舒心里充满不祥预感之际,洛九江就非常自然而平静地反问:“怎么着,你们这儿的动态龙阳春宫图不叫小电影吗?”  郑舒:“……”  果然!他就知道!!!  郑舒瘪着脸,苦大仇深地想道:那个缺德雪子,这辈子可别让他见着!!!  ……  花了好一会儿功夫,郑舒才给洛九江讲明白“电影”、“小电影”、“微电影”、“视频”、“小视频”以及“小黄片”之间的区别。  幸好作为异世来的土包子,洛九江看啥啥新鲜,见啥啥有趣,情操和人格也很高尚,初衷只是想看看此方世界的特产,并不是一心只奔着低俗和下流去的。  不然郑舒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如果小电影就是那类片子,那大电影算什么,他请两个人过来现场激情献演吗?  那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他就坐等着上年度会玩八一八,然后眼看警察叔叔上门请去喝五块钱一包的茶吧。  吸取了之前购物和理发突发事件的教训,郑舒这次没敢把洛九江往大影院领:这位大仙无论人品还是性格都可谓完美无瑕,唯一的问题就是人家毕竟是外地来的,不太能跟得上这边的思考回路。到时候影院里黑灯瞎火,他万一再搞点事惹来踩踏事件,那他们两个大约能联手上社会新闻。  ——说起来怎么自从认识了洛九江之后,他的人生轨迹就总在娱乐头条和社会新闻之间游移?大神他有毒吧?  郑舒打了个电话,跟朋友休闲会所里的私人影院确定了一下大概的时间地点,就把车调头往那个方向开。现代社会看个电影不过是普通的娱乐行动,郑舒也没太把此事放在心上,倒是洛九江搓搓手指,问他用不用做什么准备。  “准备?”郑舒这里有点发懵,他警惕地问道:“什么准备?”大神他不是要买个安全套什么的吧,那以大神的体质他是不是还得准备一盒加量特大版的?  洛九江自然没有那么离谱:“我听说看电影时通常会佐以小食?”  “哦哦哦,你说这个。”郑舒恍然大悟,“有的,洛哥你要爆米花可乐薯片红酒什么那地方都有,我刚刚也在包厢里订过果盘的。”  他想了想洛九江此时的心情,善解人意地把洛九江和幼儿园郊游的小朋友做出了类比——毕竟两者都是去抱有仪式感的看新鲜,而且洛九江对这个世界知道的还未必有幼儿园小朋友多呢,他会输支付宝密码吗他——顿时心里充满了慈爱之感。  “当然啦,看电影这么高兴的事是应该全程都自己动手的,这样更有参与感。”郑舒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把车子往道边一停,宣布道:“洛哥要是感兴趣,我们先去超市买零食吧?”  说出这话的时候,郑舒感觉自己简直金光灿灿的伟大。  而当洛九江欣然同意之后,郑舒隐约地感觉到一种属于老父亲的欣然和满足。  ……就是那种,家长给小朋友准备了一书包的零食,看着他晚上快快乐乐地把他们收拾起来,蹦蹦跳跳期盼郊游的慈祥满足感?  正当郑舒几乎完全沉浸在这虚假的慈祥感之际,下车的洛九江随意将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就是那儿?”  郑舒一语不发,默然地转过头去,转过头去。  他半仰起头,悲痛欲绝地看清了自己和洛九江之间的身高差。  郑舒:“……”  “超市建在地下?”洛九江看着大楼窗户上挂起的条幅标记,很感兴趣地一笑,“你们这儿真有意思。”  说这话时他手顺便在郑舒后背上拍了拍,劲力明显收敛了,却还是拍得郑舒鸡仔似的身子骨晃悠了两下。  我发什么梦呢。郑舒绝望地想:身边这位大哥就差没直接指名道姓叫我小老弟了。  呵呵,弱鸡小矮几不配做任何人的爸爸:)  ————————  等两人携着一大包零食到了私人影院,包厢里果然已经摆好了郑舒先前订的果盘。他又叫了一桶奶油爆米花和两听可乐,接着就教洛九江在自助机上点电影。  “选好就可以看了。”郑舒一边介绍功能给洛九江,手指一边虚虚悬在屏幕上方,完全把挑选电影的体验完整地让给洛九江,“你看,这部和这部都是很经典的老片,这两部是新出的,已经是一个系列里的续集了,要想看喜剧片的话有这些……洛哥你喜欢什么样的?”  洛九江深思熟虑以后,果断回答道:“有龙的电影。”  有龙的……  不是,我理解你思念家暴老公的心情,问题是咱们本地的龙都是特效合成,还有人硬是指蛇说龙,你看了以后也起不到什么睹物思人的效果,最多只能心里添堵啊。  不然千与千寻?郑舒有点犹豫:他以前没和基佬做过朋友,不知道给基佬放言情动画片合不合适啊?  所有的斟酌和思考都被压缩在半秒之内,半秒之后郑舒自然抬头,镇定且自若地问一旁的服务员询问道:“成龙的片子你们这儿有吗?或者李小龙的也行。”  听完了全程的服务员:“……”  一开始他本来以为是朋友领着土包子进城,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你们两个怎么回事?!逗比吗你们?! 第125章 混沌只是裂开了些许,很快混乱和庞杂就涌动上来,把那处缺口补全。但对洛九江来说,只是这一瞬间的裂口也够了。  他发觉,在创伤了混沌以后,自己的道源阴力竟然在增长。  在小世界之内,道源阳力通过天地和洛九江形成了一个圆满的循环轮回,此生彼涨,生生不息,让洛九江的阳之道源极慢极慢地增长;而在世界之外,洛九江杀机四溢的阴之道源,竟也通过对混沌的创伤得到了补足。  道源之力是何等强大,九族四象各踞一滴,都够这么多年凌驾在三千世界之上。这样强悍的力量,哪怕仅仅多出一丝,都是突飞猛进般的超越,更何况洛九江如今还在顿悟——  一直以来,细细地环绕在他瞳孔上,如同日冕一样的金光,终于在他捧出月亮之后,像是焰火一样热烈地燃烧起来!  新生的月是洛九江的第四个丹田,在生与杀的平衡和流转之间,在阴与阳的谐调和互补之际,洛九江的金丹光芒大作,和他瞳孔里的金光上下呼应。  一时之间,这一方刚刚被创造不久的小世界雏形借着世界主人瞬间暴涨的力量凌厉到无可匹敌!就在混沌一时都难缨其锋,与混沌正面相对仍然拆不出上下高低的瞬间,洛九江元婴已成!  他伸出手指向天际缓缓一点,登时暮日西沉,冰轮缓升,日月彼此交替,彼此照应,如同太极之中相对的两个圆。  日落月升,阳气潜伏而阴气蓬发,直到现在,这小世界终于分开了白日与夜晚,形成了完整的“第一日”。  而此时此刻,在混沌外的圣地,时间已经匆匆过了两个月之久。第175章 出混沌  当月轮落下而太阳又一次升起时,洛九江小世界里的“第二日”便到了。  洛九江仔细地巡视过此方天地, 他走过山峦、丘陵和盆地, 他说:“我的小世界里, 还缺少一片海。”  西去的月亮和天空的骄阳都闪烁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洛九江的话。  于是洛九江按下手臂, 原本低矮凹陷的盆地就更深地裂下去。世界的边缘向外扩张,盆地的皱褶尽头蔓延到与天相接的边际。  然后洛九江抬起手来,天空中就自上而下, 落下仿若没有尽头的一场瓢泼大雨。  雨水如银河倒泻, 足足浇灌了此方小世界七天七夜, 直到太阳和月亮在空中轮流交替了七次,干旱而贫瘠的盆地终于被雨水盈满, 成为了小世界里的第一片海, 雨水才从天空中收敛。  洛九江踏在海面上, 每一寸水波都恰到好处地托着他的脚, 甚至不曾沾湿他的鞋底。他从海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平寂如镜的海面上, 唯一的波澜是他脚步踏出的涟漪。  五行之精伏在洛九江的肩膀上, 小小声地趴在洛九江的耳边问:“这就是海吗?”  “这不是海。”洛九江平静地回答道:“现在它还只是一片死水——在我的世界里, 还没有风。”  随着洛九江话音落下, 水面上登时掀起了丈高的狂澜, 水面上再也不负最初的光滑,在海的中心,一层的褶皱推着一层的褶皱, 而在海岸之边,一层的浪潮拍着另一层的浪潮。  风声呼呼掠过洛九江和五行之精的耳朵,海上翻起洁白的浪花来,又在裸露的青黑色礁石上拍成无数碎末。  此时此刻,洛九江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这方小世界唯一的主人。他一语能引得雷雨大作,一念也能平地生风。一切最朴素也最强悍的自然现象,在此方世界中被他用来可谓如臂指使,随心所欲。  长风挂过海面,遥遥地送上远方的山丘。洛九江仍是不紧不慢地一步步走着,等他重新回到山岭旁边,不少花树都已经被风摇落了一地缤纷灿烂的花瓣。  五行之精还没见过这样锦花铺地的美丽景象,当场就兴奋地哇的一声叫出来,放开搂着洛九江脖子的胳膊,从洛九江背上滑滑梯似的溜下来,脚步啪嗒啪嗒地跑向山中。  此时风向正迎面向洛九江而来,风中卷着三两零碎的碧玉桃花瓣。洛九江信手接住一片,一时竟有些发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当初死地之中,这句话在谢春残追杀他时曾被三番五次的念来,硬把洛九江练出了一身的条件反射,几乎一听这诗就燃起一身战意。然而如今再回首去听,却只是多了一腔的怅然罢了。  洛九江将自己手掌上托着的花瓣轻轻吹开,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和混沌的较劲是一场拉锯战,其中没有免战牌可挂,更不能中途叫停,整场角力的漫长本就在他预料之内,只是他也会时时不能免俗地感到寂寞。  在这方小世界之中,洛九江是世界之主,一次吐息能让天翻地覆,日月颠倒;一个眼神就能让整个世界竖起倒刺,和外面的混沌战得酣畅淋漓。但是要让洛九江自己来看,他仍然不觉得自己有何了不起,甚至打心里依旧觉得自己只身外面的一个普通修士。  一个有许多挚友,有敬爱师长和今生不能分离道侣的普通修士。  比起如今这千万修士梦寐以求的奇遇和修为,外面世界里的那些人才是洛九江心间更加珍视的瑰宝。  五行之精两手抓着满满一捧的花瓣,又原路啪嗒啪嗒地跑回来找洛九江。只是这回他才看到洛九江的脸色就顿住,随即二话不说地把辛辛苦苦挑拣出来的花瓣都随手扔了,整个人扑过来抱住了洛九江的腿。  洛九江腿上突然之间就坠了个软乎乎的肉团子,自然不能全无觉察。他低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孩子扬起脸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着满溢的惶恐。他嗫嚅道:“你,你不要哭好不好?”  “唔?”洛九江错愕地发出一个单音节来。他蹲下身摸了摸五行之精绑得光滑油亮的发髻,“别担心,我只是有一点伤怀,却还不至于哭。”  五行之精便像是做了错事一样别过脸去不看洛九江,奶里奶气的声音此时放得细若蚊咛:“可是你的表情,和他们一样。”  他们?洛九江先是一愣,很快地反应过来,这孩子指的是那些之前误入这团混沌的修士。  “他们就是这样,先露出这种表情,再大喊大叫,然后扯乱了头发哭,对着半空中拳打脚踢……最后我说什么都不再理,蜷缩着躺在那里,从此就再也不动了……”五行之精讲着别人哭出来的事情,自己也拖了长长的一道哭腔:“我总是一个人,他们总是让我一个人……”  洛九江沉默了一会儿,把声音放得更温和了些:“他们战胜不了混沌,也不能战胜寂寞,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但是对我来说,混沌成为手下败将是早晚的事。”说到这里,洛九江扬起个轻松的笑容,甩手把五行之精抛到自己背上,颠了颠这肉乎乎的小家伙,觉得还挺有分量。  “来,别看现在这世上只有咱们两个,不过我还是能让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事。”  洛九江驮着五行之精往山里走去,来回选中了一片落羽红杉树丛,将手掌在树皮上贴了一贴,眨眼间就把那棵灵木催生得三人环抱粗细。  他从储物袋里摸出了一把小巧飞刀塞给五行之精,让这对什么事都感兴趣的小家伙替他打个下手,然后亲手把这几棵被他催生的红杉树加工成木板,用材料盖起了一间上下两层的木屋。  等屋子盖起,洛九江又来回挖了莲池、盖了石亭、院子里架了秋千和葡萄藤,后园子还像模像样地种了一批菜——说起来是谁在给他的花种里混进了当归、麦冬、白芷和三七耔?啧,都不用多想,干这事的一定是阴半死。  期间这个新生的小世界又和混沌几回交锋,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之,混沌将小世界蚕食一块的时候有之,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洛九江能够将混沌撞出一条条裂缝。  洛九江两不耽误,月升之时就全力备战,等到天上换了太阳出来,就乐融融地过他种田做家具的日子,从早到晚也算是充实满足,其乐融融。  此时此刻,洛九江换了一身短打,头上戴着他闲暇时分编出来的草帽。五行之精背着手站在他身旁,小脑袋上也顶着一只一样形制的帽子。这帽子的帽檐被洛九江编得过大了点,弄得小家伙时不时地就要伸手去抬。  直到现在为止,太阳已经东升西落了三十次,而小世界中的三十天,倘若放在混沌之中,想必够那些被屡屡剥夺感知和修为,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的修士们发疯七八个来回了。  “你还会坚持很久吗?”在闲暇时一起躺在躺椅上看太阳的时候,五行之精悄悄地问洛九江。  “我能够坚持很久,不过我或许会赢得比我想象中更快。”洛九江说到这里时眼波温柔了一瞬:“而且,我也并不是一个人在坚持。”  五行之精下意识地以为这话是在指自己。  但是洛九江言语里所包含的,并不止于此。  “屋子已经收拾出来,那我就可以请我的朋友们来了。”洛九江笃定地说。  五行之精不明白洛九江的意思,之前说话时对方不是说过吗?他现在还不能凭空创造生灵。但他眼看着洛九江话音未落就敞开怀抱,然后在整个小园之中,就突然地多出了许多如烟似雾的身影。  有身着劲装的青年解下背后长弓,也不搭箭,只是对着洛九江空拉了一弦,自己用嘴配了个长箭射出的声音;也有两个女孩子手挽着手,一个神色好奇,另一个冰块一般,齐齐地冲着洛九江打了个招呼;锦衣华服的公子好奇地东看西看,对着洛九江夸了又夸;有个灰色衣裳的男人面容可怖,似笑非笑地扯着烧伤的嘴角对洛九江点一点头……  五行之精试探地将手放上那华服的小公子衣角,手却从那团斑斓的雾气中直穿过去。  倒是小公子弯下腰来,笑得十分温善可亲,还摸了摸五行之精的发顶。  “他们是……”五行之精拿不准自己该问“他们是谁”还是“他们是什么。”  “是我的记忆,我的朋友们。”洛九江微笑着伸出手来:“是时候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如雾如烟的男男女女们围上来,将洛九江簇拥在他们的中心。天上的太阳依旧,但月轮也无声地从东侧升起,生与杀在这一刻同时蓬勃出无匹的力量,和着洛九江的决心一起,将这团混沌从中劈开!  一部分撕裂的混沌当场化作道源的一部分,而剩下未能被分解的混沌洛九江也没有浪费,统统被一股脑地塞进了这个由他亲手一点点打造的世界之中,留着日后慢慢消解。  小世界被洛九江逐渐压缩变小,最终融入他的丹田,洛九江抱着五行之精重新踏上久别的圣地,心想自己的元婴在丹田里有太阳有月亮还有小屋子住,这大概也是举世无双的头一遭了。  洛九江抬起头来,看向外面的那轮太阳。  这时候,他的袖子被怀里的五行之精轻轻扯动。小孩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手里抱着个圆溜溜的银白球球,那是他的本体。  “我是你的兵器了是吗?”五行之精睁着眼睛看他:“你从此就是我的主人?”  洛九江伸出手来,轻柔地在五行之精的本体上摸了摸。  “你看,我已经有了一把很好的刀。”洛九江温声说:“我不需要其他兵刃了,但如果你想,你可以叫我哥哥。”第176章 灯下黑  洛九江本以为自己从山心出来的第一刻,就能看到外面等候的千岭。  因此当他挣脱混沌而出时, 前前后后转了一圈, 不但没见到千岭踪迹, 甚至连对方留下的气息也没感受到半分时,不由得讶异非常。  千岭是被什么事引走了?那他现在有事没有?这是洛九江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直到洛九江定下心来将自己所处的环境来回打量过一遍, 他才不由得哑然失笑。  洛九江拎起自己怀里乖巧的像只橘猫的五行之精来,无奈问他:“这不是我原先进去的那座山。你是把我们转移到哪里去了?”  五行之精嗯嗯啊啊地答应着,眼睛却不错神地贪看着外面的景色, 看起来连半分注意力都没投给洛九江的话上。  洛九江叹笑着敲了五行之精小脑袋一个脆栗, 也不再抓着他追问, 只把他放到地上自己来回观察。他大概用神识扫过一遍,定位了东方方向, 心里来回根据周围异兽的分布情况推断几次, 最终确定了自己目前正在整片圣地的最西边。  洛九江:“……”  没看出来五行之精还有什么神行的本事, 难道他身为一个球类天生就会滚得快一些?他和千岭登上圣地的时候, 明明是一直在圣地东方开拓的啊。  这下洛九江的目标只能从“与千岭好生叙叙这些日子来的离别之情”转而变成“总之先找到千岭再说”。  而导致这种情况的罪魁祸首对此还无所觉察,小不点此前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活物, 要不是洛九江眼疾手快把他拦住, 五行之精差点就要扑到一只鹿蜀身上流哈喇子。  “我们要走了。”洛九江拍拍他的发顶, 示意他快快回神, “要背还是要抱?”  五行之精张开小手, 奶声奶气地说:“要抱!”  洛九江就弯腰把他抱起来,把小家伙托在自己的一条胳膊上。五行之精觑着他的脸色,过一小会儿觉得安全了, 就伸出藕节一样的胳膊搂住洛九江的脖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带你去见另一个大哥哥。”洛九江并不避讳当着小孩子谈起这个话题,“他是我挚爱的人。”  “挚爱”这个词的分量,还是个小娃娃的五行之精尚且体会不到。他用拳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怀里揣着自己的本体,也就是那可大可小能任意变换形态的球体,过了好半天才不确定地问洛九江问题。  “你真的不要我做你的武器吗?”  “我只需要一把刀,而我已经有了澄雪。”洛九江单手托着五行之精,空出另一只手来拍了拍自己腰侧的长刀,“这也是同我心意相通的兄弟,我不会换下他。”  “那你,”五行之精牙齿咬着自己花瓣一样的小小嘴唇,犹豫再三才把这话问出来,“那你又为什么要进遗迹来找我呢?”  此前万年里,也不是没有人进入过五行之精本体栖身的那处山丘。那些人多半是以为这里是哪个大能遗留下的洞府,只想进来碰碰运气;少数人知道的格外多一些,觉得龙神遗迹必然会有了不得的东西,可惜最终无论前者后者,都无一例外地把命留在了这里。  他们都是冲着五行之精来的,五行之精自己明白。不然外面这么好看,这些人怎么会愿意走进不见天日的漆黑混沌里?  可洛九江现在却不要他做自己的武器。  “最开始,我确实是为了龙神遗迹而去。”洛九江对此并不隐瞒,“但我不缺什么,只是想给千岭配一把剑。”  寒千岭从来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衣食上不挑拣,武器方面亦不讲究。哪怕他哪天早晨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的深雪宫整个倒了个个儿,大约眉也不会皱一下,只会安之若素地继续住下去。  只要不触动洛九江,那他就是个很不挑的人。  但洛九江总想给他最好的。 第127章 “我赔你。”洛九江贴着寒千岭的耳根说:“正当十七岁生辰的洛九江没有了,不过现在这个,我还能赔给你。”  “一天也好,一夜也好,你若愿意,胡闹到圣地再次封闭我也没有二话,我全都补偿给你——我的寒宫主,你要是不要?”  寒千岭手指微动,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掌心搭了一下,是洛九江把自己的衣带塞进他的手心,那衣带像是某种具现化的诱惑,只要他稍稍一扯,就能尽数解开。而当寒千岭头略略一偏时,便正迎上了洛九江温暖的嘴唇。第178章 名字  寒千岭的喉结微微滚动一下,明明此时正和洛九江双唇相贴, 津液暗度, 然而他竟然还感到干渴。  这再也不是他以往由于浓重到无法遮掩的恨意, 因而感觉到想要吞噬一切、撕裂一切、毁灭一切的那种饥饿。  虽然还是想要占有,尽数独吞, 把对方的每一寸血肉都和自己紧紧相贴乃至合为一体……但这种干渴一路从丹田燃烧到寒千岭的喉口,却不是因为恨意,而是为了欲火。  洛九江察觉到了寒千岭这微小的动静, 他抬起一根手指来, 轻飘飘地点在了寒千岭的喉结上。  此时此刻, 被他按在指下的不止是千岭的命门,还有薄薄皮肉下那清晰的血流, 颈窝里比别处稍高一点的温度, 沾上竟然有点烫手。  像是被那温度和摩挲着自己双唇的舌头迷惑一般, 洛九江垫在寒千岭脑后的手掌不自觉地下移, 直到握住寒千岭后颈的软肉。  寒千岭对洛九江的触碰不躲不闪,只是像被洛九江手上凉意冰到般稍稍一缩,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 他长长的眼睫几乎在眨动间能刷过洛九江脸上的皮肤, 因此寒千岭那刚刚猫儿似的一眯眼也被洛九江辨个分明。  传言龙有逆鳞, 触之即死。这逆鳞倒生一尺有寸, 在颈下,在喉口,如今也正压在寒千岭的身上。  他的逆鳞, 他的锚点,他今生的心之所许,他将为此忍下一切煎熬和苦痛的方向。  是洛九江,全都是洛九江。  “九江。”寒千岭哑声道:“你非要来招我。”  洛九江才听得寒千岭声音不对,还不曾为此做出什么反应,登时便觉天旋地转,有点意外地轻抽了口气。眨眼之间,寒千岭已然反客为主,将两人位置颠倒一通,转把洛九江按在身下。  “……”两日四目相对,显然是都察觉了彼此身体上那点微妙的变化。  洛九江把贴在寒千岭后颈的手继续下移,直到抵在寒千岭的背心。此时,千岭擂鼓般的心跳从耳朵和掌心一起传进洛九江的感知,咚咚作响地敲打着洛九江的神识。  爱屋及乌,洛九江只觉得连千岭的心跳都比旁人的摸起来更活跃可爱些。  “是啊,一直都是我招你。”洛九江含笑道:“七岛初遇是我招你,书院里重逢也是我招你,就是刚刚把你就地一压,也是我见了你就不能自已。”  “所以……”洛九江膝盖一动,暗示性地顶了顶寒千岭的小腹,“不知千岭何时才愿意来招招我?”  如今这个关头,他说这话何止推涛入浪,简直火上浇油。几乎在他话音落定的瞬间,即使不用修真者的灵敏五感,寒千岭的呼吸声也是肉耳可辨地粗重了不少。  他原本摁住洛九江肩头的手掌只有三分力气,现在一下子就增到了五分。寒千岭略张开口,嘴唇色泽是刚刚被洛九江磨吮过一遍的红,嘴唇下隐隐露出洁白牙齿,两个颜色一搭,瞧起来分外地和谐好看。  只在洛九江盯着寒千岭两片形状姣好的嘴唇失神瞬间,寒千岭俯身下去,像是再压抑不住一般,一口咬在洛九江肩颈连接之处。  洛九江不由又吸了口气,脸上笑意却更浓了些:“嘶……牙这么尖,神龙鹰爪鹿角,原来还长了一副鲨鱼齿吗?”  寒千岭埋头在洛九江颈窝里,闻言只闷声问道:“是又怎样?”  “不怎样。”洛九江攀在寒千岭后背上的手来回地顺着他一段发梢轻抚,“我的千岭这么好,要真是长了鲨鱼齿,大不了我自愿舍身出来给你磨牙用。”  顿了一顿,洛九江又不知死活地附着寒千岭耳根补充道:“全身上下,让你随意挑地方磨。不过我指定要不着寸缕的那种磨法。”  “……”  寒千岭闻言手里一紧,却忘了掌心里尚且还攥着洛九江塞给他的那条衣带。只是一动之下,洛九江的外袍衣襟就已全数打开。  “你看,”洛九江不轻不重地埋怨道:“千岭,这回可是你招我。”  嗡地一声,像是寒千岭脑子里最后那一根绷紧的弦也骤然断开。  等他再回过神来,两人的衣服都已散落凌乱,扭成一团。寒千岭气喘吁吁地用膝盖压住洛九江小腹,勉强拽回最后一丝理智,警告道:“龙尾草的前例,你也不怕了?”  洛九江笑道:“都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罢。”  寒千岭滚热的鼻息一口口喷在洛九江的皮肤上,近乎到化为实质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吹得洛九江微微往后一仰。他目光近乎贪恋地一寸寸摩挲过寒千岭秀美到宛如不在彼世的容颜,亲眼看清了红丝怎样一根一根地缠上寒千岭的眼白。  寒千岭的瞳色本是墨里掺杂着丝缕苍蓝,如今却硬是被熬得连眼眶都有些发红。他双臂一撑,强行把自己从洛九江的环抱中抽离,论神情几乎是恨恨的。  寒千岭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你别招我,九江,我舍不得。”  他喘了口气,又重复道:“我舍不得。”  寒千岭的双臂支在洛九江双耳旁边,虽然温度一时远去,但气息仍然环着洛九江没有离开。洛九江抬起眼来,定定看了寒千岭一会儿,突然弯起唇角微微一笑,重新抬手勾着寒千岭的脖子把他重新拉下来。  “九江!”寒千岭怒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洛九江另一只手顺着寒千岭胸膛向下:“我知道你等了我那么久,我知道你绝不肯害我半点,我还知道……你现在正顶着我。”  促狭地笑了两声,洛九江稍正颜色,声音却在暧昧之中变得湿热不清:“好了,我们用手……明天就出发去圣山,立刻启程。你这个样子,我看了要心疼死了。”  ————————————  等一切都平息之后,洛九江小心地拿帕子把每一处指缝都擦拭干净,然后打个响指燃起火苗来把手帕烧了个干净。  随即他又召出一团水来洗干净手,把污水和手掌都再拿布料吸干净水,如是再三,才用火把那堆布料处理掉。  倒不是他过于小心,实在是寒千岭这个特性实在太过邪门。  他此时粗心大意,万一漏掉了一滴两滴,等再过个百十来年,他若听到从圣地回来的人描述“蝶泉旁边啊,你不知道,全都是龙纹蝶,而且蝴蝶一个个还都长着龙吻和龙尾巴啊!”那该怎么算呢?  趁他反复清洗处理的时间里,寒千岭早整理好衣冠,默默绕到洛九江背后替他梳头。寒千岭以手作梳,动作很轻,牵扯到的头皮酥麻微痒,惬意得洛九江偏过头来蹭了蹭他的手指。  “你带回来的那个五行之精,”寒千岭像是终于想起来前不久有个被他们随便放生到远处,还拿神识屏障隔绝了的小朋友,“龙神原本给他起过名字。”  “如果你要说是球球的话……”洛九江警觉道。  “不是,他叫轱辘轱辘。”寒千岭平淡道。  洛九江:“……”  这个名字,听起来还真是龙神的取名风格。  寒千岭咬着发带,替洛九江重新把头发束起,顺口道:“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给他按你们族里的起名习惯就好。”  “但族里寓意好听的水字旁都取得差不多了。”洛九江沉思道:“难道我真应该给他命名为洛三十八汪吗?”  寒千岭:“……你问问他自己吧。”  两人把此前附近布下的神识屏障撤去,又把撒丫子跑着疯玩了不短距离的五行之精捉回来,就起名一事征询了一下他的意见。  ……然后这傻孩子觉得“洛三十八汪”也挺好听的,没毛病。  洛九江:“……”  寒千岭:“……”  毕竟也是自己亲手捡回来的小家伙,洛九江实在不忍心这么坑他。  倒是五行之精很懂得看人下菜碟,他虽然不敢靠近寒千岭,但对于怎么和洛九江皮一皮还是挺有心得:“你叫洛九江,我不能叫江九洛吗?”  寒千岭和蔼可亲地微笑着摸了摸五行之精的本体:“你想得美。”  五行之精:“!!!”  洛九江:“……”  由于五行之精五行俱全,最终洛九江决定让他以齐为姓。鉴于人类和龙类的审美观都有巨大差异——洛九江说什么寒千岭都多半不会反对,因此洛九江是从神龙身上看出这一点的——想必五行之精和人类对于名字的鉴赏也不在一个水平面上。  考虑到两族之间的审美差异问题,洛九江暂时没给他起大名。这孩子的正经名字,他打算等对方明晓事理以后让他自己来定。  接着在寒千岭的建议下,小家伙五行之精有了第一个小名:齐溜溜。  ——“毕竟本体圆溜溜的,你不愿意他叫齐轱辘,那叫齐圆溜也可以啊。”寒千岭冷漠地在一旁评价道。  “什么?至少也是‘溜溜’吧?”不等洛九江再敲敲寒千岭的膝盖以表警示,齐溜溜小朋友就高兴地拍起了手,看态度好像比喜欢“洛三十八汪”还更热烈些。  洛九江:“……”所以你们异族之间的审美还真有不少相通的地方?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了。第179章 提醒  在前往圣山的路上,洛九江大致和寒千岭说了一下自己中途遇到董双玉的事情。  “他给你指了路, 说是看到我往这个方向来了?”寒千岭若有所思地问:“可是, 我之前从没有遇上过他。”  “……”  洛九江同寒千岭对视一眼, 彼此眉头都微微皱起。  “当初我和倪魁聊天的时候,青晖好像带着董双玉去找了你, 那时候你们说了什么?”洛九江疑惑道:“说起来在七岛时我就很好奇了,青晖能和他彼此之间两情相悦,定然不是一日之功。然而在七岛大比青晖亲自把他介绍给我之前, 我竟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他原身乃是九族里的鸱吻。当初烟波界界主更替, 老鸱吻人间蒸发, 我还以为鸱吻一族都被灭了满门,没想到竟然还活下一个董双玉。”  寒千岭神情莫测, 看起来不知道究竟在思考些什么:“至于他来找我那次, 是为了万年前的龙神旧事道歉。”  洛九江眉头一动, 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意味复杂的感叹之意:“你收到这样正经的道歉, 还是开天辟地来的第一次吧。”  “是第一次,不过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寒千岭一脸平淡神色, 显然是把那件事翻出来想想都觉得乏味。  当时董双玉那石破天惊的一跪吓煞了一旁的越青晖, 然而位于事件中心的寒千岭和董双玉二人对此的态度都可谓冷漠到无动于衷。  因为他们都知道, 过去的就已经过去。  万年以前的那笔烂账像是一只被无数次打结缠绕, 又一遍遍滚过泥浆糨糊的毛线团, 寒千岭手里虽然还牵着唯一的源头,可另一端已经永远陷入泥淖,在历史的滚滚尘埃中再难追究个分明。  从某个意义上来讲, 无论人类九族还是四象,他们的时轮已经向前奔驰万年,只有寒千岭还被留在记忆的另一端。  他手心里被他名义上的父亲龙神强塞了仇恨作为引线,本该永远沉沦在仇恨的深渊。万幸还有洛九江愿意在年幼懵懂时拉起他的手,跌跌撞撞地陪他一起趟过漫漫的泥潭。  所以面对来道歉,或者说是来请罪的董双玉,寒千岭还能拿他怎样呢?  他时时刻刻克制着自己的恶念和恨,有时候甚至分不清这是他天生就该背负的使命,还是龙身临死时强加给他的执念。细究起来,与他打交道的每个人类和每个妖族,脚下踏过的每一寸山海和悬川全都是他要复仇的对象——然而他杀到天地变色,三千世界也都流血漂橹,这仇便报得完吗?这恨就偿尽了吗?  怕是在那之前,寒千岭就早成了个失去理智,只有杀意的发疯空壳罢。  他也只有装做自己瞎了,每时每刻映进自己眼帘的也并不是万年前残留的血色,再亲手将董双玉扶起,四目对视之间心照不宣地说一声:“白虎使不必如此,既往不咎,我不追责。”  董双玉曾问他:“这是为了洛公子,还是为了宫主您自己?”  寒千岭不动声色地反问回去:“我和九江不分彼此,为了谁又有何区别?”  董双玉半垂下眼笑了笑,长长的睫毛在他白如羊脂软玉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颤动的影子,“我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洛公子。”  “……”  不知是不是因为原型带着一条鱼尾,又常年居于海中的缘故,董双玉说话时总像是带着一丝水泽之气,把他的声音都抹得平淡无奇:“前路殊途,寒宫主多多保重罢。” 第129章 半死不活和从没生过的区别呗。  没有搜索就是没有搜索,有了搜索才能看它搜啥啥不行,查啥啥不剩,每天半死不活身似浮萍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地吊着命,把论坛用户一个个气到火冒三丈七窍生烟是论坛搜索平生唯一的乐趣。  对不起,我想选择从没生过,要是没有搜索省了多少鸟气。  5l= =  你们歪楼够可以了……  楼主主楼问题我回答一下:当初洛九江粉黑掐的太厉害,已经成了星版民禁,于是粉黑就想单独出去立个版。当时星版里面洛九江黑吊打粉,所以论坛名明显就屁股歪。  蛙声一片和稻花香说的是一件事,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6l= =  5哥留步,我刚刚用这句诗做关键词搜索一下,没搜索到啊。  7l= =  楼主你动动聪明的小脑子,告诉我青蛙怎么叫?  8l= =  呱呱呱?  9l= =  哈哈哈楼主这不挺明白的吗  10l= =  ???潜水半月的萌新终于忍不住浮出来了,什么啊,云里雾里的?  11l= =  呱呱呱=瓜瓜瓜啊  洛九江刚刚出道那会儿,受粉loli粉丝又多又疯魔,基本上天天给洛九江拉郎配,整个娱乐圈格局受到强烈震撼,但凡齐眉正脸点的男子统统都是他洛家的瓜。  蛙声一片和稻花香里就是拿来嘲这个的嘛  12l= =  对,我还记得当时有特别多的经典小段子  比如说:  九月到了,又到了瓜农们收获的季节,他们披上大氅,戴着斗笠,相约来到了瓜田里。  啊,熟透的瓜田泛着甜蜜的清香,左边的香瓜谢见欢皮薄肉厚;右边的角瓜越青晖憨厚朴实;前面的南瓜游苏每一勺瓜瓤都是灿烂的金钱颜色;后面的西瓜枕霜流看起来砸人很疼,一点都不好惹;瓜田中还有冬瓜沉渊一语不发,是沉思的智者;苦瓜阴半死对着太阳,瓜皮居然泛着焦糖颜色……在众瓜之中,星星点点的瓜子倪魁散落其中,是最美的甘为陪衬满天星!  瓜农们的脸上满是收获的喜悦,正当他们准备采摘并瓜分这丰厚果实之际,一个新瓜农从远处挥着帽子跑来!  “不许摘,不许摘!”新瓜农跑近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位恨不得时时刻刻带着一百二十朵金菊的洛粉,他坚决地说——  “这片瓜田都被我承包了!”  13l= =  经典儿歌也有啊:  排排坐,分果果;  你一个,我一个  果果可以分,  瓜瓜都归我。  阿门,阿前,一棵黄瓜架  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我洛背着那重重的壳啊,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嘻哈哈在笑他  黄瓜成熟还早得很啊  现在上来干什么  阿黄阿鹂你们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14l= =  有一天,洛粉见到了一盏阿拉丁神灯,灯神说,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洛粉许愿道:我希望全天下的瓜都归我家!  于是洛粉得到了瓜皮,瓜怂和倪魁  15l= =  哈哈哈为什么是倪魁  16l= =  回楼上,因为倪魁是瓜子  17l= =  还有呢,比如说谜语:洛粉山间喝水——打一名画  答案:蛙声十里出山泉  基本公式:1谢见欢=1瓜,1越青晖=0.6瓜,1董双玉=1.1瓜,1游苏=1.5瓜,1枕霜流=1.7瓜,1沉渊=0.9瓜,1阴半死=0.1瓜,以及金瓜寒千岭,一个等于2瓜  至于倪魁,弱智不配叫瓜,只配叫瓜皮  所以后来从基础公式衍生出来个歇后语嘛:寒千岭出马——顶呱(瓜)呱(瓜)  后来那部历史向大制作剧,因为演职员表不幸地基本都被洛九江的诸位瓜哥们填了坑,所以好好一部《战国七雄》硬是被叫成《瓜分天下》  18l= =  哈哈哈哈哈哈哈本来想顺着这贴考古,结果被当场笑死,瓜分天下是什么鬼啦,神tm苦瓜阴半死,神tm瓜皮瓜子倪魁,倪魁没有尊严的吗?!  19l= =  倪魁整个星版食物链最底层咯。当时洛粉不是有金桔吗“别人捶我,我锤倪魁”  20l= =  那段时间星版真是张嘴呱呱呱,闭嘴呱呱呱,搞得我上个论坛以为自己线上养了一堆蛤蟆  21l= =  说起来掐的最疯的时候,我记得“瓜”这个字的百度百科里都专门设了一个洛九江的义项……  22l= =  沃德天……  23l= =  当然了,当时星版首页天天飘成语  顺藤摸瓜,解析:洛九江每天顺着楼梯下楼买包烟,都能碰到十个被指定为瓜的男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解析:春天,洛九江洒下了一把瓜种,秋天,洛九江收获了一堆的寒千岭、枕霜流、谢见欢和游苏  破瓜之年,解析:又到了我洛九江随便从瓜田里选一个炒作打破僵局的时候,我看看是哪颗瓜瓜这么幸运啊  瓜田不纳履:当你路过洛九江的后宫时,记得千万千万不要交出你的鞋子,不然你也跑不了了,等着留下来成为新瓜吧  呱呱坠地,解析:听闻天空一声巨响,洛九江郎配纷纷登场  24l= =  哈哈哈哈不行了,上班途中笑出声来,哈哈哈哈你们是要笑死我  25l= =  所以青蛙呼声明明这么高,本版是怎么成为莲花版的。  26l= =  关于这个问题,建议你去问全天下都在迫害她家的洛粉  27l= =  问洛粉  28l= =  真的,当时眼看稻花香里或成最后赢家,票数一骑绝尘,本版差点就要成为全球最大的线上大米种植基地,结果洛粉一波骚操作送人头,致使白莲花投票成为黑马,后来者居上,这事我终身抱憾。  29l= =  对,我记得当时洛粉做了个特别精致的长微博细数她家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水军发动转过十万,这都不算什么,问题是当时微博粉群关系正好是社会热点问题,然后那条微博就作为典型案例上了中央台的新闻,虽然打码了,但谁看不出来谁啊……  30l= =  洛九江,第一个被自家粉丝凭一己之力捧上中央台级别白莲花的明星,惨。  31l= =  各家粉群群情激奋,别家白莲都还在胚胎状态挣扎,就你家白莲不但结苞,都tm白莲出花了。  31l= =  洛九江,第一个被自家粉群钉死在白莲花皇之位上的明星(。  五年老黑回顾一下洛九江的发家史,忍不住替他说一声……洛九江,惨(。  32l= =  关键是历史证明洛九江根本就不是白莲花和小媚娃,他他娘的是个说相声的谐星啊!  33l= =  那时候大家不都疯了吗 第131章 就像是被恶念污染吞噬了大半魂魄的陈氏,毫不收敛对寒千岭的杀意和恶意,也只是她的本能罢了。  洛九江看着寒千岭平静说出他早看透的这一切,与此同时手腕一振,随手抖净三尺青锋上的鲜血时的模样,心头兀地一酸。  他洛九江向上长辈有父母师父、公仪先生关照惦念;同辈之间有谢兄阴兄,阿苏小刃这些朋友肝胆相照;往下新认了齐溜溜小朋友当弟弟,没事听些没心没肺的孩子话也是好玩;至于千岭,自然是他此生至死不渝的心爱道侣。  把目光往外,他更有三千世界放在心上,生命本身就足够让他热爱;再往里看,洛九江此时此刻丹田里还藏着一个小小世界呢。  洛九江的视线所及,是天高地阔。四海之间,他见谁都像看见朋友,哪块秀美山水落在他眼帘里都亲切地宛如故乡。  然而寒千岭有什么?寒千岭只有洛九江。  就算三千世界的天地都是被他父亲一力撑开,这世上也没有一方角落是他名正言顺的归处;哪怕现在他们正跟孕育了寒千岭的“母亲”同处一界,看圣山对此的反应,好像不见还更好一些。  至于那些能让洛九江沉醉寄情的山水,世上每一个能让洛九江不自觉露出微笑的人,也只是寒千岭天生就应该仇恨的对象。  本能,依然是本能,无法摆脱的本能像是寒千岭不能挣脱的命运,他能时刻抑制住自己毁灭的冲动已经是人间奇迹,谁有又这么大的脸面,一无所知地去要求他去接手和爱?  对寒千岭来说,洛九江是天下之间独此一份的神迹,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洛九江喉头一动,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囫囵个地硬塞进了他自己的嗓子。他情难自已地伸手握住寒千岭的手腕,将对方的脑袋按向自己的肩头,同时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这样一件事——  他是寒千岭在这世上唯一拥有的存在。  “千岭,”洛九江郑重地念出对方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许诺,仿佛对着冥冥之中的什么存在宣誓,“我绝不负你。”第182章 二拜高堂  由于圣山频频驱使异兽拦路的原因,原本两个月的行程被生生延长到了半年。  等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人总算来到了圣山山脚之下的时候, 连他们两个十八岁的生辰都快到了。  眼看此行的目的近在咫尺, 别说寒千岭, 就连洛九江都暗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能是因为出行前听了董双玉告诫的原因,在这半年的时间里, 寒千岭对洛九江不但保护过度,而且情绪还有些不大对劲。  凭寒千岭的性格,就算紧张忧心, 心中藏着事情, 也绝不会做出天天嘘寒问暖, 围着洛九江团团打转的举动。和从前比起来,他只是对前来拦路的异兽下手更利落了些, 一直以来对五行之精的态度也十分冷淡。  倘若换了外人, 可能从头到尾都看不出寒千岭有什么异常来, 但是作为自幼就和千岭一同长大的道侣, 洛九江不会忽视寒千岭几乎一大半都倾泻在自己身上的心神。  倒不是说寒千岭会拦着洛九江和异兽战斗,也不是指洛九江每次身上挂彩时寒千岭都会表现得痛心疾首, 他只是总把目光无声地追随在洛九江的身上。  也许是在圣山一次次驱使异兽前来驱逐他们的战斗之中, 寒千岭更加坚定了洛九江是他唯一锚点的信念, 在这半年的过程中, 他对洛九江更加渴望。  这回的渴望不是出于什么欲念和少年人动情时的难以按捺, 只是他需要洛九江,就像是鱼需要水,走兽不能离开空气。他和洛九江心意相通, 有时或许大半天也不必说一句话,不过只要能沾着洛九江的一点肌肤,甚至只是捻着洛九江的一根发带,都能让他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平静。  洛九江是寒千岭的不可或缺。  可能是一路上被寒千岭始终无法融化的冷脸,以及记忆加成给吓怕了,齐溜溜小朋友在跟着他们游山玩水了一段时间后,就自动自觉地钻进自己的本体中闭关,还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先闭他个十年八年。  但让溜溜感到伤心的是,洛九江没有挽留过他,反而鼓励他注重实力什么时候也没有错,至于他旧主人的遗孤,一直对他态度冷淡的寒千岭居然因为这个决定头一回对他破天荒地笑了一下。  “不错,总算会动一点脑子。”寒千岭评价道。  齐溜溜小朋友伤心欲绝,哇哇大哭,一头扎进自己圆滚滚的本体中,暗暗发誓不闭个百八十年的关绝不出来。  你们都会想念我的!溜溜含着两汪眼泪吸着鼻子想:没有我在你们身边,你们都会感觉很寂寞的、很后悔的!  ……这么想的齐溜溜,显然是不知道他才进到五行之精里凝神闭关,摒弃外物之后,寒千岭为表庆祝,当场就用他的本体又给洛九江表演了一番花式足球。  洛九江赞不绝口:“千岭踢得真好。”  ……幸亏是五行之精不知道这番动静,不然恐怕再来八千年的闭关时间都不够他伤心的。  ————————  此时此刻,洛九江与寒千岭将临总算圣山山脚,洛九江仰起头来端详整座圣山,心中不免俱是唏嘘感叹之意。  之前圣山山体有白雪云雾相遮,看起来还不甚分明。如今走进了细瞧,只觉整座山体集造化神秀,实在无愧于“圣”字冠首。  组成圣山山体的每一块石头沙尘,不知是否由于它多年来灵气逸散将养的缘故,就算棱角具在,外面也润泽的仿佛上了一层包浆,看起来颇为晶莹可爱。  这一层观感光滑晶莹的包浆让圣山在千万山峦之中极具特色——最底下的褐色山石映照着一层太阳光,这使得它们颜色淡黄微焦,仿佛新剥开粽叶的大块糯米鸡,包浆润泽如米浆;中间一些的玳青石头同样明澈欲滴,油绿如玉,比起最底层的巨石来说稍稍圆润一些,倒像是一笼形状不甚规则的青团,半透的外皮之下隐约可见或赤或棕的内里,是把豆沙填了馅,或者改用了红油的咸蛋黄。  至于最上面一层薄披云雾、捧雪覆身的山巅,就更是剔透无暇,像是白玉碟里高高堆起了尖的肠粉和凉糕,让人望之生津。  见到这美不胜收的风景,洛九江喉头不由微微滚动一下。  寒千岭对他何其了解,只是淡扫了一眼他憧憬入神的表情,登时就体会到了洛九江没说出来的意思。  他看一眼圣山再看一眼洛九江,纵然是他,此时都不由得有些哑然:“九江,你……”你这都能……  洛九江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转口赞美道:“千岭,你娘可真是一座活色生香的大美山。”  寒千岭:“……”  寒千岭哭笑不得,来回摇了几次头之后终究还是问道:“你都想成了什么?等你我出了圣地一起去吃。  洛九江从下到上依次指点道:“粽裹糯米鸡,双色艾青团,白玉肠粉点凉糕。”  “……好,到时候去吃。”寒千岭面上不动声色,口吻镇定,心绪却久久不能平定:连这种时候了,洛九江这三道菜里依然能做到有主食有硬菜还有点心,平时吃起来怎么没看他这么讲究搭配!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整个圣地的最中央,受圣山气势所迫,这一环的地盘里已经没有异兽存在,自然也就再没有可供拦路的异兽驱使。这近百里的路程,是他们两人难得安静的时候。  洛九江与寒千岭共并着肩,袍袖之间手指轻牵,默默体味着有对方相伴的,闲暇轻松的珍贵时刻。两人虽然都不开口,然而情愫与爱意却在两人之间默默流转。  对他们这个等级的修士来说,百里长途就是刻意慢走,也不过耗费不到一盏茶水的光阴罢了。很快地,两人便在圣山山脚下站定。  寒千岭的手指在洛九江的肩头微微一按。  洛九江知他意思,顺着他的力道,和寒千岭一起对着圣山齐齐屈膝拜下。  两人还在七岛的时候,洛九江听闻陈氏死讯,登时魂惊天外,匆匆去找寒千岭踪迹,他本想祭拜陈氏一番,却被寒千岭执意拦下。  那个时候,千岭对他说:“不必拜,也不用跪。”  他也是过了两年之久,方才知道原来陈氏并不是寒千岭真正的母亲。  至于现在,是他心甘情愿俯身敬谢的时刻了。  尽管千岭曾被眼前这座圣山镇压万年之久,尽管此前的一路上两人没少遭到异兽的阻拦,但洛九江还是发自内心地感谢圣山孕育了他的千岭,让他们有机会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也感激圣山磨去了寒千岭那片龙魂一大半的戾气,让他能一直等到见自己的时候。  现在陪在他身旁的,不是什么龙神的遗孤,也不是三千世界的灾祸,更加无需朱雀使和深雪宫主那堆乱七八糟的头衔,他只是洛九江的千岭,并且永远都是。  寒千岭叩首一次就要起身,却被洛九江飞快按住后颈,他稍稍流露出意外神色:“怎么?”  洛九江笑道:“天地算是拜过了,那高堂你就不拜吗?”  寒千岭眼神一动,在体会到了洛九江话里意思时,他缓缓弯起了自己的唇角,这一刻他面孔上仿佛发出莹润堪比珍珠美玉的光泽,美丽的惊心动魄。  “要拜的。”  于是他们对着圣山二叩首。  这次行礼过后,两人就握着手站起身来,洛九江反复摩挲着寒千岭的肩膀,眼中同样含着脉脉笑意:“都这么熟了,比起对拜,做点别的什么事是不是更好?”  他说话时两片嘴唇开合之间,微红的舌尖暗示性地掠过上唇,寒千岭呼吸一重,当即倾身吻住,一时和洛九江津液相度,难舍难分。  等两人再分开时,各自都是气喘吁吁,鬓发散乱,眼中俱是情动之意,却悬崖勒马生生遏住。  洛九江手指轻轻抹过自己嘴唇上的一层水光,笑着往圣山方向看了看,转移开话题道:“刚刚咱们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拜山头了。  ”  “嗯。”寒千岭抿了抿唇,没有多说,再转过去的时候才补叫了一声“母亲。”  他这一句本该在刚刚下拜时唤出最为适宜,放到现在才说,明显是刚刚心情太过激动,一时只顾着亲洛九江,把这事给忘了。  倘若圣山有个人形,这会儿必然要骂他有了爱侣就忘了娘;但即使圣山没有人形,折腾起来也够寒千岭喝上一壶的。  不知是否出于对这声“母亲”的回应,两人头顶上突然隆声大作,下一刻自山上滚下一块巨石,阴影正对着他们两个的天灵盖正上方。  寒千岭轻描淡写地一抬手,把那巨石接下来,轻轻巧巧随手抛到身侧,语气竟然还是彬彬有礼乃至含笑的:“母亲看到我又来气了。”  洛九江:“……”  他毕竟是个外人,对这对母子万年以来定格的生态一时也不好插手。但他实在不忍心再看千岭被砸,并且私心里觉得圣山这事做的很不像样,于是索性祸水东引,自己把话题牵扯到自己身上。  洛九江咳嗽一声,硬着头皮叫了一声丈母娘。  圣山上又传来了隆隆之音。  只是这次的声音远比上一颗巨石传来的声音清越繁多,寒千岭本来想拉着洛九江躲开,听到这声音后不由轻咦了声,抬头向上看。  只见白虎头颅大小的极品灵石从山巅上滚滚而下,其中还夹杂着若干万年寒玉玉髓和磨心玉等诸多小件。  洛九江:“……”  寒千岭讶异过后倒有点慰然,转头看向洛九江时连笑容都真实了不少,他轻快地说:“看起来母亲还挺喜欢你的。”  想了一想,他又提议道:“你叫丈母娘,是不是关系还有点远?”  洛九江和他对视之间,已经窥破了寒千岭的险恶用心——寒千岭难道真在乎洛九江怎么叫圣山?他在乎的是别的,比如说那个称呼里隐含的两人之间的关系。  可但凡是寒千岭的心愿,洛九江什么时候不随他?  他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娘。  这回一整片山坡都是极品灵石轱辘滚动,倾盆而下的声音。就连寒千岭都不由得默然一瞬:“……你是真招山喜欢啊,九江。”  “可这些东西,对九江而言,全都比不上我给他亲手买来的一盘糯米鸡。”寒千岭微笑着对圣山说。  “……”  像是被一下子掐住了喉咙一般,灵石滚动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  然后下一刻,但凡是处在山腰还没能完全落地的灵石们,居然开始逆着圣地自身的重力,七扭八歪地重新往山顶上滚。  洛九江:“……”  寒千岭:“……”  怎么,还可以这样的吗?!第183章 母亲  在送寒千岭入圣山之前,两人先找了一处合适的地方让洛九江安顿。  圣山虽然并无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的类人思维, 但最基础的喜怒好恶, 形式本能却依然存在。据寒千岭自己所说, 当初他被困于圣山山腹的上万年间,就是凭借和圣山共振的本事, 才能足不出户地把圣地的每一处角落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现在你离她那么近,她要是想看你,就更方便了。”寒千岭半抱着臂下断言道:“不能这样。” 第133章 直到公仪竹松手,枕霜流才冰冷道:“我说我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知道。千年之前灵蛇被玄武生生切割分离,从此玄武龟蛇两分,云泥之别。灵蛇既是沾了一丝道源的矛,又是要学会忠心挡枪的盾……灵蛇主不过是有名无实的一把刀罢了。真论地位,你以为我比怒子好上多少?”  “……”关于这件事,公仪竹此前也有所感觉,但听枕霜流如此坦白直接的道来,依然觉得有些心惊。他喃喃道:“竟然生生把半体分离,让灵蛇唯有寄居存活,神龟玄武究竟在想什么?”  枕霜流阴郁地看他一眼,腕间小蛇不知何时探出头来:“好问题,为了这件事,我自幼便家破人亡,一路上死生师友。你这个问题,我比你早疑惑五百多年。”  “滚回去给青龙做临终慰问吧。”枕霜流显然是被公仪竹方才的举动激怒,言语如同毒液一般流泻而出,“运气好的话,能来得及给那老阉货在床前磕上八个孝子贤孙头,顺顺当当地继承一笔道源缩回洞里窝着。”  见枕霜流站起身来,连眼风都不透给自己半个,只径自朝着殿门外走去,公仪竹忙叫住他:“你要去哪儿?”  “睚眦界。”枕霜流脸色晦暗不明,“你只管回去把青龙界守成一只铁桶,朱雀那么多年都没被撕了,显然是有保命的老底,我小家小业随便跑了,他们想找我得先花个百八十年——要是我们三个最大的目标都滑不丢手,那你猜他们对付了睚眦以后,冲谁下手最方便?”  说到这里,枕霜流缓缓回头,对公仪竹露出一个鲜明的讥笑:“你还是老样子,任凭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徒弟,半点也不知道心疼啊。”  公仪竹闻言,瞳孔登时缩成了细细的两粒。  见他这僵住的模样,枕霜流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对白练做了个手势,只把公仪竹孤零零地扔在了背后。  “睚眦一向性格古怪傲慢,恐怕宁可死了,也不会轻易领人的援手之情。”  不知道是告诫、关怀还是辩解,公仪竹对着枕霜流背影叮嘱道:“你需得当心。”  枕霜流仰头大笑,那笑声里的孤注一掷之意被威逼到了极致,竟然还多添了几分自得的矜傲之意。  他反问公仪竹道:“普天之下,比起性格古怪,我论第一,睚眦也配称第二吗?”  “你留着那一肚子废话,等着拿去安慰睚眦吧。”  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屑一顾的笑声尾音,长袍下摆如波浪般翻卷一回,就这样大步流星,飒踏而迅疾地离开了正殿。  这时,从枕霜流想到洛九江或许会有危险,到他决定立时动身,时间尚才过去了不到一盏茶。  公仪竹目送着他那义无反顾的背影,恍然之间竟仿佛看出了形似沧江的潇洒。  在这一刻,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他突然理解了少年时的却沧江。  可终究已经是几百年后了。第185章 元婴劫  在千岭进入圣山山腹的这段时间里,洛九江一直在垂藤的山洞后面宁心苦修。  他和千岭一路走来, 虽然不算日夜兼程, 但早早晚晚都必遇异兽打岔, 在这样的锻炼之下,实战经验和眼界都开阔了不少, 但真正沉心下来修炼的时刻却是少有。  如今终于有了空余闲暇的大块时间,洛九江自然不会放过。自幼时起,论起天资洛九江就出类拔萃, 而谈到勤奋他也不输于人, 修炼对他来说比起一项任务, 更像是一个伴他一同长大的老友,其中乐者难对外人道。  这近半年的时间来, 洛九江几乎把丹田里的混沌气息全都拆分成道源。如今他五心向天, 凝神内视, 只见自己丹田上空挂着一轮金色太阳, 那是他阳之道源的凝结,丹田最底部沉着一轮月亮, 其位置一直与太阳遥遥正对, 当太阳西去一分, 就是阴之道源相对东升一分的时刻。  至于丹田的正中央, 在群山万壑之中藏着个田家小院, 院里坐着个同样盘膝闭眼的小人,这小小一粒元婴手足细细,但却五腑俱全。  至于这小人屁股底下坐着的, 也不是什么寻常元婴惯有的丹液灵团。  洛九江的元婴盘膝坐在一张宽阔的藤编圈椅上,上面还垫了个蒲团,椅子安放在院门口搭起的葡萄架下,微风吹过,巴掌大的葡萄叶子就在元婴头顶上轻轻飘动——说起来这圈椅是什么时候被小元婴挪到葡萄架下的?洛九江此前都没注意。  有句俗语叫做“物似主人型”,照这个观点来看,小元婴那享受生活的态度还真是和洛九江极其肖似。洛九江在自己亲手搭出的小院里来回走了两步,很快就发现院子里多拾掇出一张棋盘,水井旁加了组滑轮,原本用于堆柴的角落另起了个简单的棚子……还有小元婴面前的那张桌子上还摆了一盘新摘的葡萄,上面还挂着水珠。  洛九江哑然失笑。  这些年来,修真界的元婴大能们修出过能共同御剑的元婴,修出过可以一同探讨天道法理的元婴,再特立独行一点,男修士修出个女元婴,从此自给自足结为道侣的也不算孤例,但洛九江这个……  还没能脱离丹田,就先会劈柴打水搭小棚子的元婴,恐怕一万年里也找不着一个吧。  他这元婴干的事情,倘若给那些多年以来死死卡在金丹瓶颈,始终不得结婴的修士听了,恐怕要气得跳起来:元婴这样神圣的东西怎么能拿来干这个!败家子!有辱斯文!暴殄天物!  但作为这尊小元婴的主人,洛九江觉得这事还挺有意思。  此刻他的神识隔着桌子与自己的元婴相对,能够感觉彼此之间有一种气机牵引,这尊小小的元婴就如同他的另一只手足,是他留在自己丹田里的一个副体。  当然,按照修真界的常识来说,在元婴初期的境界上,元婴虽然能在修士的丹田里自主活动两下,但当修士的神识内视丹田之际,除非修士着意控制,不然那元婴就平静如一尊死物。  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拿到丹田里来也是成立的:在丹田这一亩三分地上,只允许一个主人来控制。两者相较,能做主的自然是修士苦修多年的强大神魂。  至于元婴和神魂共处一室时,还能让元婴自主活动,那就是元婴中期乃至后期的事情了。修到这个地步,一看悟性,二看根基,一生都在元婴初期不得寸进的修士也大有人在。  洛九江隔着桌子感觉着自己的元婴,他还从没用过这种角度体会过自己浑身上下的两百余条打通的经脉。他能感觉到,只要自己一个念头,就可以操控小元婴站起坐下眨眼张口……  这感受真是奇妙。洛九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用神识御使着丹田之气,从果盘里随意捞了一颗葡萄。  就在洛九江从盘子里拿起葡萄的那一瞬间,盘在藤椅上的小元婴睁开了眼。  他睁眼还不是两只眼睛一起睁开,只是悄悄地眯着一只眼睛,把另一只眼打开一条缝,像是要看看外面的动静,或者说最主要的,看看是谁在吃他的葡萄。  这动静不能说不微小,但洛九江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霎时之间,洛九江的神识与洛九江的元婴三目相对,两方全都僵住了。  洛九江:“……”  小元婴:“……”  不对啊!洛九江惊愕地想:不是说元婴初期的时候元婴机械如同死物吗?  ……这不但能感觉到别人偷自己葡萄吃,而且还知道傻不愣登的直接瞧容易被抓包,得小心从缝隙里面偷瞄,这智商至少赶上我小时候了吧?  小元婴大概是看事情瞒不下去,索性不遮不掩地睁开了两个眼睛。他抬头看了看脑袋顶上的葡萄架子,拿手指对着空中点了几下,好像在数自己还剩多少粒葡萄。  过了一小会儿,像是对自己的存粮数目感到放心,小元婴大大方方地把那盘葡萄向着洛九江神识的方向一推,自己则跳下藤椅,摇摇摆摆地冲着院里的另一个方向去了。  洛九江忍不住随着他的动作转头,心里实在好奇自己的元婴这是去干什么。  没用他等上太久,小元婴就从屋子里连推带拽地拖拉出了另一张藤椅,他一口气把这张椅子捣鼓到洛九江神魂的方向,胸口一起一伏地呼呼大喘气,显然是废了老鼻子劲儿。等这些事都做好了,他才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冲洛九江的神识摆摆手,像是一个慷慨的主人挺大方地示意客人随便吃,今天他请客包场。  洛九江……洛九江真是很艰难很艰难地才没让自己爆笑出声。  他一边想笑,一边又觉得奇异,心里还有点为眼前看到的这些感到惊讶:夭寿啦!他的元婴提前成精啦!  但即使这尊小小的元婴已经这样自主,但洛九江仍然能够感觉得到,自己是可以操控它的。  不,说是操控似乎也不太准确,实际上,那种血脉相连气机牵引的感觉,甚至都无需亲身上阵试验一下,就能让洛九江笃定它是自己的一部分。  就像是人在思考问题入神时手里也许会不自觉地在书案的砚台里敲着笔、平日里也不会时时都记得自己应该呼吸,但敲笔的动作始终没有停下,而呼吸也不会因为你没有想到它就突然断绝。  可只要你想,就能把手从狼毫上拿开,改去抹平了宣纸,也能把呼吸的节奏改变,转而变成屏息或者大口喘气。  小元婴于洛九江来说,就是那只走神时磕着笔杆的手,也是不特意关注它亦能自主进行的呼吸。  但洛九江只需一个念头——  刹那之间,洛九江只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个,两个自己面对面坐着,两个自己朝着对方,也是朝着自己笑着,神识一瞬间“看透”了桌上那盘葡萄的灵气和新鲜与否,元婴鼻尖则嗅到淡淡的葡萄汁水的味道。  他无需特意分神去操纵某个身躯——就像人走楼梯时也不必特意想着自己应该迈哪只脚。洛九江的思维、动作乃至信息都如此自然而然地成了两部分,这两部分之间却又这样的和谐统一。  这一刻,洛九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知,重新认识过自己。  就在洛九江的神识附上元婴的一刻,天际尽头突然飘来了滚滚的劫云。  洛九江当初结婴之时身陷混沌之中,是个天不管地不着的三无界限,因此少挨了一顿雷劈。但此时此刻他与元婴相合,境界又远不止元婴初期,煌煌天日之下,哪里还瞒得住?  雷云如波涛一般,阵势宏大地翻滚而来,那气势实在太过慑人,不少远在彼端的修士见了都觉后背寒毛耸立,离得近些的就更是手足冰凉。  同一时刻,满圣地的修士脑子里都同时转过一个念头:是谁?如此威势,究竟是谁?!  对于这些念头,洛九江全都分毫不知。  洛九江此时的感觉是如此玄妙空灵,只需他心意一动,应和着他突然的顿悟,丹田里最上的日轮最下的皎月,同时迸发出了耀眼璀璨的光芒!  还记得吗,洛九江修的是人道。  他在看过芸芸众生以后,终于将目光从天下人身上移开,转而如此专注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洛九江的识海之中无数念头浮沉,成百上千片从自己身上得来的信息碎片同时涌进思维里,洛九江不喜不怒,不哀不笑,似乎是在出神,又好像只是沉思。  这是我……洛九江想道:是七岛洛氏的儿子,灵蛇主的徒儿,神龙千岭的道侣。我是谢兄阴兄的朋友,青龙书院的学子,是五行之精的兄长,阴阳道源的所有者,是将要、将要——  那个将要仿佛从未来而至的天启,尾音拖得长而模糊,却环绕着一层圣洁的白色光带。不等洛九江抓住那丝突然闪过的念头,雷劫特有的声音就已经在天空中回想。  那声音强行打断了洛九江在冥想中窥得的,昭示着未来的浮光琼影,洛九江稍稍回神,信手挑开山洞前垂散的藤帘漫步出去,眼神中甚至不带紧张。  他站在平坦的空地之上,没设下任何法器防备,也并未结什么阵法向抗。他仰起头来,好像要与天间乌黑的劫云当面对质,然后极奇异的,在他的瞩目之下,那云彩缓缓褪去了泼墨似的黑。  褪去墨色的劫云之中,有刀锋一样的银光在其中闪现。  “这就是了。”洛九江纵声笑道:“我是刀客,合该如此。”  他是族长的儿子,界主的徒弟,千岭的道侣,许多人的朋友……但若剥去了他身上由外界,由众生给予的重重身份,站在这里面对自己的洛九江,乃是一位刀客。  在洛九江吐出“刀客”二字的同时,他丹田中的两滴道源,也同时发出了锐利的光!  洛九江按上腰间澄雪,不等第一道天雷劈下,他就已经拔刀出鞘,刀锋向上。他神色中没有一点惧怕畏缩之色,只有跃跃欲试的心情,催得刀身无声地弹动。  迎着冷锐如长枪的第一道劫雷,洛九江畅声道:“有谢天公见我心喜,而今亦借天公试刀!”第186章 元婴九劫  缠丝电团一般的劫云里头,终于降下了第一道如狂舞银蛇般的雷劫。  洛九江手腕轻抖, 不闪不避, 向着那雷劫之力最盛的方向揉身直上。  澄雪刀锋上的锐光一闪, 即使在光芒大作近乎要灼花人眼的银色劫雷之中,存在感依然昭示的如此鲜明。  洛九江单人单刀, 在圣山这宏大的背景之下,与威力足以使地动山摇的雷劫悍然相对,两下交锋, 是人间强者对天劫威严的碰撞。  这一刀星火四溢, 洛九江的身形先是在大作的雷光之中几乎湮灭不见, 又突然现身,摧枯拉朽一般生生将那雷劫自下而上劈为两段。  天际降下的双人合抱粗细的银雷被他刀锋生生分开, 这是洛九江出鞘的第一刀。  通常雷劫中的第一道和最后一道, 都是天劫之中最难度过的部分。有多少无力布下阵法或是请人掠阵的修士, 被这道雷劫一下子就劈得半死不活, 应付接下来几道雷劫时力有不逮,已然是强弩之末。可对于才硬抗了这道雷劫的洛九江来说, 他只觉得通体筋骨尚才被活动开。  在第一刀所绽放的光彩还没能完全消褪之际, 仿佛容不得洛九江喘息一般的, 第二道劫雷已经迎着洛九江的刀尖落下。  洛九江抬起脸来, 那道劫雷就清晰地将他的面孔照亮。圣地三年里洛九江已经成长很多, 英俊的脸庞上少了些少年时分的青涩,全被青年的棱角替代,只是年少时的旷达宏放的气质已经深入骨髓, 是洛九江终身不变的标记。  他往回挽了半个刀花,借着上一刀未尽的余意,不假思索地狠手斜劈。  此时,他腾身在半空之中,于天地之间无凭无依,能倚靠的唯有他自己。然而他的神色却飞扬自在的如足踏轻马,合身一刀,正是把那劫雷斩于马下。  像是被他这轻巧的态度激怒,第三道第四道劫雷接踵而来,相隔时间甚至不到十分之一眨眼,它们前后紧凑得像是一对连体的双生子,但对洛九江来说,此时此刻,它们不过是能被刀锋扫尽之物。  这两道雷劫的银光倒映进他漆黑眼底,然而论其威能,甚至不曾震撼至他的心上。  第五道雷劫比起前四道来说速度稍迟了一些,中间甚至有机会给洛九江落到地上站定调息一次。但与它拖长的时间所相对的,是云层里积蓄的那不容小觑的威力。 第135章 就是在秘境里面,寒千岭当着他的面长出鳞爪,眼里泛出饥饿的凶光,甚至差点拿他当做午餐,洛九江都没有升起过这样的念头。  然而现在,他竟会因为一个吻升起这样的联想。  或许是寒千岭那不由分说的一吻气势太过孤注一掷,洛九江在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来的同时,只感觉说不出口的心疼。  “千岭、千岭……”洛九江好不容易从这个吻里挣脱,他握着寒千岭的肩,皱眉打量他的神情,一眼之下,只见对方眼底的苍蓝之色比起之前浓厚了许多,在呼吸之间俨然氤氲如雾。  还不等洛九江完全把寒千岭的神情看清,他就被寒千岭重新拉回怀中。这一次寒千岭没有吻他,只是用力地环抱住他,仿佛想把他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寒千岭侧过头来,滚热的呼吸喷上洛九江的耳根,那感觉热烫又微痒,让洛九江肩头下意识微微一缩。  “如果……如果这一回是我想要,九江,你愿不愿给我?”  洛九江失笑,反用寒千岭此前的话还回去:“龙尾草的旧事,你不怕了?”  “我处理好了,现在不会有这种事。”寒千岭的手上下在洛九江腰线上摩挲,连呼吸的频率都加快了些。洛九江和他身体紧贴,能清楚地隔着皮肉感觉到他心跳怦然作响。  “这种时候,原来还要问的吗?”洛九江用肩头顶了顶寒千岭的锁骨,示意他把头抬起来些,反客为主地倾身亲了亲寒千岭的嘴唇。  他舌头上那道细小的划痕还没有愈合,洛九江自己在口里咂了咂淡淡的血气,对寒千岭眨一眨眼,笑容里有点恶作剧后的轻佻得意:“千岭,你有点火爆呛口啊。”  寒千岭呼吸一窒,再也按捺不住。  他近乎是把洛九江整个卷起,一眨眼就撞进那有紫藤做帘子的山洞里。洛九江被他整个抵在身下,能感觉到寒千岭的目光先是在自己锁骨上流连片刻,然后寸寸向下,和呼吸相较起来,寒千岭的视线里仿佛也带着火烫的温度。  此前划破了洛九江舌尖的两颗尖牙挨着洛九江的脖颈磨蹭两下,只在他肌肤上留下几团红痕,真正激烈到极致时咬下的那一口,却是被寒千岭一偏头落在了洛九江的肩膀上。  天色仿佛也愿意配合成全这一对有情人般地黯淡下去,在星月的温柔银辉之下,沾着汗水和吻痕的情人躯体,看起来只有更诱人。  ……是彻夜的抵死缠绵。第188章 云雨  少年人浓情蜜意时候,彼此之间又情酣意热, 精血十足十的旺盛, 因此一闹起来简直没个收拾。  他们两个这一滚, 可不止做了一夜。第一夜过去,东方启明初现的时候, 两个人稍稍停了一会儿,耳鬓厮磨地漫聊了几句并无意义的闲话。  等话说了不到百句,洛九江实在是忍不了寒千岭那只一遍一遍地沿着自己脖颈处来回抚摸的手。虽然等他一把扯着肩膀把寒千岭拽到自己嘴唇前的时候, 从寒千岭的表情上看, 他可以说是十分无辜,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十万火急时刻,谁有心细辨你刚刚是不是故意撩拨?  不辜负好春光, 才是第一要紧。  见洛九江兴致上来, 如此迫切地朝他索要, 这般美意, 寒千岭自然也就笑纳了。  事后提起此事来,寒千岭对此还颇有一番自己的道理——要是洛九江这般人物双眼如星地盯着你瞧, 漆黑瞳仁里除了你的倒影之外别无他物, 他要是还忍得住, 那就别说男人, 简直连雄龙都不配做了。  他们两个在山洞里来来回回昏天黑地的翻腾了三个昼夜, 直到洛九江丹田里那个元婴都能开口说“呸”、“呸呸”和“呸呸呸”了,两个人才有点遗憾地停下。  却依旧余兴未歇。  洛九江惯来行事遂性,因此别说三天三夜, 只要寒千岭肯陪,七天七夜他也丝毫不怵;倒是寒千岭为人一贯的克制冷静,平时做事的态度分寸简直标准得像是照着尺子修过,对自己本性的压抑程度简直不亚于佛门的得道高僧。  类似这回的这种事,对他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失态放纵了。  可洛九江偏偏喜欢他放纵。  这事往大了说,是他一直都觉得寒千岭对他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压抑太过,除了面对洛九江的时候,他活得只像是一个人间的范本,而不是亦喜亦怒的鲜活存在。而且就是对着洛九江呢,他也不是没有过为了能配合洛九江的性格,打算全力钻研剑法守势,而非他喜爱的攻势的时候。  洛九江实在是心疼他,即使日后明白了寒千岭如此行事有其原因,他还是发自内心地愿意看他的千岭更自由、更遂心些。  不过若是往私心里说,那就是洛九江隐秘的、通常不会宣之于口的某些恶趣味的小想法。  就算平日里如何旷达洒脱,洛九江毕竟还难逃某些人性:整洁平铺、干净无暇的雪地里踏一个自己的脚印才分外有成就感;枝头花朵最高一枝也最为孤高惊艳;寒千岭一副月凝玉雕的模样,平日里又只表现出冰琢雪砌一样的冷淡性情,这两者搭配起来,还真是让人跃跃欲试地充满试图更进一步的欲望。  洛九江视寒千岭如珍似宝,当然不是想看他发狂发怒,更不能目视他狼狈窘迫。但他喜欢寒千岭因为他而沾染情绪的样子,无论是从前真心的笑容、从心底流露出而不遮掩的几句嘲讽,乃至……  乃至这几天来,对方眼尾泛着薄红,紧握着洛九江双肩的力道几乎让人作痛,胸口激烈起伏,热烫的汗珠沿耳根滴到洛九江锁骨胸膛时,那一副看起来甚至有点发狠的模样。  那一刻洛九江简直目眩神迷,从身到心都被推上一个前所未有的满足巅峰,他看着寒千岭那张如仙人,似神子的面孔上露出这种表情,像是天上的月亮被他一力揽进怀中入了滚滚的俗世红尘。  这是只属于他的月亮。  就算此刻云收雨歇,洛九江躺在寒千岭腿上稍作小憩,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这话的工夫,洛九江仍能不时地想起寒千岭的那个表情。  他爱极了这样子的千岭。  “说起来……幸好齐溜溜没在一半的时候突然跑出来宣布自己闭关完毕。”洛九江含笑道:“不然他自己的五行至理还没吃透,你我只怕又要再给他讲一回阴阳调和的双修道了。”  寒千岭修长白皙的手指来回在洛九江颈侧的青色血管上摩挲,闻言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那便拍回去,让他闭个百八十年的死观就好了。就是不讲,他自己想一百年也相通了。”  “……千岭。”  “我随口一说,并不是当真要这样做。”寒千岭微微一笑:“不过一百年很长吗?”  “要是你我始终在一起不分开,别说百年,就是千年光阴也只不过眨眼;但要是你不在身边,那这时光对我来说就几乎长到没有尽头。”  洛九江稍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他躺在寒千岭膝上,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寒千岭也缓缓收起了那抹唇角的淡笑,喃喃回道:“我知道的。”  他落在洛九江颈侧的指尖不自觉一重,把那处重叠了斑斓吻痕的皮肤都按得有些发白。洛九江眉头微皱,终于问出了那个早就想问的问题:“千岭你……是不是最近很想啃块鸡脖儿?”  寒千岭:“……”  “我之前就想说了。”洛九江叹气道:“你近日里怎么就总跟我脖子过不去,好端端地,这儿都被你立体环绕亲上一圈儿了。要是有不知情的看了,可能以为我这人皮都是后染上的,总算等到我狐狸脖子掉色的这天了。”  寒千岭:“……”  “我……”寒千岭张了张口又顿住,如今他指尖下紧贴的是洛九江温热柔软而细腻的一段肌肤,血流汹涌地从皮肤底下经流而过,每每把手指和牙尖凑在这里,都能给寒千岭带来一种紧贴洛九江命脉的错觉。  那件从龙神记忆中得知的事情如同乱麻一样,即使在最欢愉的巅峰,也依旧顽强执着地扯紧寒千岭的神经,时时上涨的修为也像是一个提醒一般,拼命敲打着他的识海。这几天来他一半纵情一半疯狂,虽然面上不显,但心底实在不忿难平。  可是啊,可是啊。  寒千岭最终还是半垂眼睫,又恢复了平时那副谦恭而克制的模样,他温声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再这样。”  洛九江噗嗤笑出声来:“是吗?但偏偏你做什么事情我都爱得不行啊。”  他暗示性地伸手捏了捏寒千岭结实的小腹,语气和眼神在这一刻都变得热情而暧昧:“要是非得说不喜欢……千岭,我不喜欢你说不行。”  “……”  寒千岭闭了闭眼,正好洛九江卧在他大腿上,现成的好姿势,甚至不用推着肩膀往下压。寒千岭俯身压下去,眼尾又沾上了那抹情动时的薄红:“九江,这回又是你先招我的。”  洛九江但笑不语。  寒千岭凑上去,牙齿叼着洛九江颈侧软肉厮磨,他嘴唇紧贴着洛九江的皮肤,好像要把那一句低低的问题注入进洛九江的动脉去。  他说:“九江,出生入死,你都肯陪我?”  为这一句话,洛九江险些没把他整个掀翻了。  “我改口了,要说我最不喜欢听你说的话,那句‘不行’还得往这个后面挪。”洛九江翻身坐起,不可思议地看着寒千岭:“千岭,你是怎么了,凭你我的关系,这种问题居然还需要问的吗?”  “——无论是生是死,只要是你,我如何不陪?天上地下,黄泉碧落,为了千岭,洛九江哪里不能去得?”  洛九江看着寒千岭的眼神几乎是有点带气的了。他呼出一口长气,拽着寒千岭领子拉到气息相贴的地步,啪地在他那张如玉一样秀美的面孔上印了个牙印才算解气。  “别再问我这种笨问题啦。”洛九江蹭了蹭寒千岭的耳根,“你遇到什么事,不想说我也不会强求你说——可无论要面对什么,哪怕是死亡和终结,你也不能留下我。”  “千岭,我总会为你努力到最后一刻,所以不管将来怎样,你不能放开我的手。”  那一刻寒千岭眼中闪过千种情绪,最终都归于漫天沙尘掩下后的平静和沉寂。  他伸手把洛九江重新拢过来,嘴唇贴着洛九江的锁骨,一寸一寸沿着他肌肤上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暗红印记上落下新的吻痕。  他对洛九江一字一顿地承诺:“好,像你说的那样,九江,我永不放开你。”  我会永不放开你,我心里也甘愿永不放开你,但是九江,你当真知道你许诺给我的是什么?  ……  这一夜的激烈仿佛一把火焰,要把漫漫昼夜都烧短。结束之后,洛九江稍稍小憩了一会儿,等他醒过来时,发现寒千岭上半身赤着,背上简单披着一件外袍,然而胸口如玉的肌肤和结实的腹肌就那么大咧咧地露在外面。  他坐在火堆旁边照料,嘴里还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根草茎,随他嘴里一咬一咬,那草茎末端就一翘一翘。  “!!!”洛九江这回是真的惊讶。  注意到洛九江猛然发直的目光,寒千岭转过脸来,取下齿间咬着的草茎,缱绻温柔地冲他微微一笑:“没看出吗,九江?我是在学你的模样。”  “你这又是为什么……”  “既然你身上沾满了我的标记,我也忍不住想沾沾你的模样。”寒千岭避重就轻地回答到,但那答案却是难得地让洛九江都有点脸皮扛不住,转头轻咳了一声。  他们这几天共同努力的结果,可不只是洛九江现在浑身上下遍布的印子和气味……某种无形无质,但存在异常鲜明的东西正附在洛九江周身与体内,那是龙气。  这气息如影随形地披在洛九江的身上,是比里衣还贴身的内衬,紧密地把洛九江环在其中,仿佛千岭的胸膛时时贴在他的后背上没有离开……这龙气随着这七天的交合浓重到洛九江腔子里都快灌满的程度,呼吸之间,洛九江都错觉自己也成了半条神龙。  寒千岭把披着的外袍穿整齐,然后挪过来拉起洛九江的手凑到自己唇边,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轻吻过去。  “对不起,九江,我始终不能爱这世界如同爱你。”寒千岭叹气道:“我学不像你。”第189章 水火  寒千岭盯着洛九江在山洞外练刀的背影,连眼睛都不舍得多眨一下。  洛九江的刀势一向这般, 锋利, 睥睨, 纵横而锐不可当,天下之间的刀修剑修多半如此, 他自然也是不能免俗。  但那些平常的刀修,刀招之中没有洛九江刀意里的浩然和磊落,更比他少上三分无时不在的勃勃生机。  寒千岭知道那些刀修和剑修都是些什么模样。好一些的性格直爽豁达, 做事粗豪不羁;若是冷淡一点, 那两三个月也未必开口说上一句话, 一把青锋宝剑基本上就是他这辈子最心爱的老婆。  仅此而已了。寒千岭对某位刀修礼遇有加的时候忍不住想到:也就止步于此了。  他们毕竟都不是洛九江。  即使是过去的十余年间他和洛九江一起长大,即使是前夜, 大前夜……七八个日日夜夜里他们把温度、喘息、气味乃至汗水都交融, 寒千岭在品味“洛九江”这三个字的时候仍然会感到微微的眩晕。  那种冲头而上的激动与幸运混合成时间最甘美的一杯烈酒, 无需入喉就先已微醺——命运在上, 他竟能遇到这样的洛九江,他竟能爱上这样的洛九江。  寒千岭是水, 不言不动时是一潭静水流深, 客客气气地与旁人相见的时候, 就化成一块赏心悦目的冰。倘若真让他从肺腑里掀起冲天愤怒, 那他也只会是海啸、是激潮、是汹涌推翻堤坝的洪水, 水面上翻滚数尺滔滔白浪,即使疯狂到了极致,伸手去摸也只有满掌心的冰冷。  但不知是异性相吸, 或是上天故意捉弄,偏偏叫他这样性格的人最终沉溺于一团火。  洛九江是那团火,他大笑,他长啸,他为眼见的不公拍案而起,他对比自己强上数倍的对手亮出长刀。他敢潜入黑暗无光的海底,在那里他本身的存在就是光明;他也敢跳进沸腾喷发的火山,让人分辨不清是他还是环境在燃烧。  倘若有一日所有世界都陷入了黑暗,洛九江绝对二话不说便拔刀而起,让自己成为一轮新的太阳;而即便是他已经气息奄奄,危如累卵,在马上要永久闭上眼睛的前一瞬,洛九江仍不会吝惜指尖上最后一簇火苗给虫蚁照明。  像是现在,寒千岭一遍遍用目光勾勒出洛九江线条紧致的腰线,回想着洛九江结实又充满弹性,年轻而热情勃勃的身体。如果他肯开口请求,洛九江一定回身一笑,随意扯下自己外袍丢在一旁,不介意赤着上身在他面前练刀。  他这样洒脱,他这样宽容,他这样热忱地爱着整个世界,又如此正义公正地对弱小抱着应尽的怜惜。 第137章 “千岭?”  “走吧,九江。”平生第一次,寒千岭的声音里沾上了哽咽之色:“我真的舍不得你陪我死。”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太急促,太措手不及,比青天白日里骤然打下的一道闪电还要令人猝不及防。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洛九江只觉得自己脑子嗡然炸开,所有理智都不复存在。他近乎慌乱地握住寒千岭的肩头,逼他转过脸来直视自己:“——你说清楚!寒千岭,你说清楚,你怎么,你要怎么……你会怎么样?!”  寒千岭会死。  这件事,他也是吸取了道源之后,才从龙神遗留下来的记忆中得知。  身为龙神之后,作为这世上的最后一条神龙,作为曾经开天辟地的神龙后裔,在结婴以后,接受了九次元婴劫雷后,天道还会另降下一道雷劫。  那道雷叫“问心雷”。  问他仁爱世间之心,问他普济生灵之意,问他究竟有没有这个资格,配冠以执掌整个世界的龙神之名。  如果问心雷通过,寒千岭将会被送往幽冥历练,如果问心雷不成,那天道将尽力将他抹杀于当场。  ……可寒千岭怎么可能有仁爱之心。  他是龙神的所有恶念结合山精水魄而生,从灵魂里都带着抹不去的恶意痕迹。他看天下间除洛九江外的一切生物都憎恨非常,能压抑着自己的脾气,默不作声地走过万千被龙神鲜血染红的山水,乃至客客气气地和旁人说话,是他理智里能做到的最后极致。  他连不恨都做不到,就更不要提去爱了。  所以前路是何等清晰:等着寒千岭的,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日子以来,寒千岭不是没有尽过最后的努力:他曾试着学洛九江的模样去尝试着爱这世界,结果最终差点没被恶心得立毙当场。  他也想过世上既然有他,那又何必要有天道。可天道不含私心,它甚至没有意志,天道只是秩序,它是冥冥之中的规则,它维持着整个世界的稳定,让当年即使被龙神发过疯的无数世界碎片仍能作为三千个大大小小的世界存在,也在修士们结丹结婴以后聚起相应的雷劫。  常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对所有异种之中唯一能够破坏整个世界秩序的神龙有所要求,也许是它唯一的仁慈。  也是它最不容人情的冷酷。  世上既然已经有了神龙,有了龙神后裔寒千岭,那又为何要再有天道?  因为这责任寒千岭挑不起。  他对这世界没有一点爱,他只是深爱着这世界里的某个人。  而且不同于死地里的封雪,由于龙神当初抛寒千岭下去时,就是为了让他发疯灭世,故而截断了他的全部后路,所以寒千岭甚至不能自废修为——要是能够,他在七岛时就会主动把修为废去一层,何必赌着会让洛九江受牵连的几率将自己的灵气凝实?  异种就是坐卧不动,一生也不沾修炼的边儿,修为依旧会自发上涨。寒千岭不能勒止自己上升的修为,如同普通的人类不能在春日让时光重回到大雪纷飞的上一个冬季,也不能令奔涌不息的江河掉头倒流。  寒千岭从没有这样清晰昭彰地明了过自己的前路,而在看透那一眼可及的死亡之后,多年以来被他尽浑身力气压制的恶念,终于迎来了最好的机会,悍然在他脑海里来了一场极地反扑。  ——既然我是要死的,那为何不拖这世界一起?  ——因为不能仁爱仇敌而死,这天道何其荒谬!他既然要因为这样荒诞的理由引颈就戮,那为什么不能令这充满了血腥和罪孽的世界为他陪葬?  ——他寒千岭从生下来起,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寒千岭的识海几乎已经变成一片赤红的血海,无数零落的丑恶念头是残破的肢体碎块,上上下下挟裹着万年以来的冤屈在他的意识中沉浮。报仇!那念头说,想想你曾被肢解吞吃成什么模样。陪葬!有声音在他神识里面高呼,我要三千世界都成为被血染红的棺材!  寒千岭在心里讥笑,嘲笑,哂笑,他甚至连潭底的最后几块道源碎片都不愿再管——事已至此,一切都了无意义,一切都将走向终结。他跳出深潭,他走出圣山,他行到那银白色的雷云下面,然后抬头看到了洛九江。  他看到了自己此生唯一的,也是永恒不变的锚点。  神智终于在模糊中隐约回笼,寒千岭把洛九江笼在自己的怀里,恶念以外的情感因怀中温热的躯体渐渐露出头来,寒千岭总算回忆起来,这是洛九江所爱的世界。  ……他不能爱这世界,但他的爱人钟爱它。  我不会毁了这个世界。在那一刻,寒千岭在心中冷冰冰地对着冥冥中的天道说话,回音在他自己心间一圈圈荡开,无所谓是否被什么存在听到。  我要九江陪我走过最后一段路,除此之外,再别无所求。  多年以来被礼仪和克制深深压制的恶念再次被寒千岭一力按了回去,而泄露出的部分则酿造出一剂寒千岭不能更改的偏执。  这想法是一滴就能让人烂醉的烈酒,再不必去管身后事;这想法也是把感觉剥离的麻沸散,在浮出水面的第一时间就终止了寒千岭的所有苦痛。  死亡是何等让人畏惧、愤懑、难以直面的事情,可若是有洛九江陪他,就好像一切怨恨都甘愿就此消弭。  由于很快就会到来的问心雷所迫,寒千岭的话说得很简略。又因为把洛九江拉进怀中共赴死亡的念头太过诱人,寒千岭大半心神都用在克制自己上,语序甚至都有些颠三倒四。  但洛九江听得懂。  在这千钧一发,迫在眉睫的时候,洛九江脑海中竟然恍惚闪过一个念头——  难怪千岭结婴时,要特意避开圣山的范围。  他不愿让圣山眼睁睁地看着他是怎样死,他不愿死在他母亲的面前。第191章 偷天換日  ……那么,现在当真就再没有一点办法?面对问心雷的裁决, 难道寒千岭就只有束手待毙?  在意识到两人面对的是何种僵局之后, 洛九江瞬间连眼睛都变得血红。时间在此时是这样的宝贵, 连语言的交流都嫌太慢太奢侈奢侈,眼神来往之间已经足够说明所有。  是的。寒千岭用眼神回复洛九江:我必死无疑。  他有多么了解洛九江, 就同样地多么了解他自己。他是如此鲜明地感知着自己此刻内心对世界累积多年的憎恶,即使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也依旧不因死亡的威胁而减轻半分。  最讽刺的是, 因为那把悬在自己头顶, 时时可能落下的屠刀的缘故, 寒千岭想要把整个世界拖下水的疯狂念头反而还比之前更鲜明。  洛九江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他此时能怎样呢?憎恶天道吗,可吸取龙神灭世的前车之鉴, 天道想要考核唯一的一条神龙的仁爱之心, 怎样也不能说错——因为便是现在, 这条神龙至少也能拖着大半的修真界给他陪葬。  那么要责怪寒千岭?可千岭又何错之有?他的情绪是被龙神一力灌输, 他父不以他为子,只把他当成一个用来继承恶念和遗愿的工具;他的母亲对他大概也没有什么感情, 或许恨不得平生从未见过他  。  他是多么艰难多么辛苦地时时刻刻控制住自己的恶念, 不去向他见到的一切存在追责, 不去碾死他每一个“力所能及”的蝼蚁, 甚至会对那些与他血债累累的人类后代面前露出礼貌的微笑。  他都已经爱上了洛九江。  圣地只有春夏两季, 这里没有严寒的冬日,雪花在这片世界之中是如此的稀罕。只要是晴空高照的白日,圣地里就通常温暖如春, 被寒千岭选定的这一片渡劫宝地就更是繁花似锦。  然而在灿烂光明的暖阳之下,在如织锦一般华美的花草丛中,于微醺拂面的春风里,洛九江感觉寒意从骨子一直侵到肺腑之间,堂堂元婴修士,竟会因为发冷而失态地浑身打颤。  他有刀锋一尺,却不能往上逼问天道;他有三寸巧舌,可这甚至不能劝得世界的意志换一个主意。  生于此世,甚至不能保全挚爱的性命,那洛九江何用之有!  他的千岭就在他的面前,他的千岭马上就要死了!  然而,就像是生怕对洛九江的刺激还不够似地,寒千岭微微转开了眼睛。他像是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里的哽咽腔调已经被完全抚平抹净,遗留下来的只有一派的强硬。  他冷酷而果断地说:“是我欺瞒在先,随你任杀任剐,别无怨言——可你要是不想动手,那就快走开。”  此时,天劫的雷云已经散开得无踪无际,却有第二层阴云在两人头上缓缓堆积。  寒千岭那好不容易装出来的冷静终于再维持不住,他猛地抬手将洛九江向后面一推,每个字里都是从牙缝中强挤出来,透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我让你滚——”  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非要我到了最后关头,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那些疯狂而残忍的欲望,生生拖你去死吗?!  你爱这世界,我便不动三千世界分毫;我深爱你,故而死到临头也舍不得你流一滴血。  洛九江一世都该活在天光之下,做他磊落潇洒的风流少年。他要足足看够一千年太阳的东升日落,走过一万次繁花如锦的春色满园,天下之间有人烟的地方,就有他的朋友,也藏着他亲手埋下的酒。  等到几千几万年以后,洛九江毕生的传奇终于走到尽头,他或许就会和孩子们在树荫下叙过往的旧故事:我少年时曾爱过一个人,他叫寒千岭。我平生里爱过许多的人,可像那时候最激烈最炽热的动心,却是再没有过了……  深深抽了一口气,寒千岭仍有一半思绪沉浸在他替洛九江描画出的未来之中,他紧咬着牙根想道:若真能如此,自己纵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是含笑的了。  ——可寒千岭要真是接纳所有的一切,心里压下了全部的怨尤,紧攥的拳头里,又怎么会从指缝间渗出血来?  他不甘心,可不甘心没有用;他不服气,但不服气也了无益处,纵是满腔的意难平,最终也都一口和血吞下,化作一句强撑的“我骗了你,任杀任剐”。  从来不是洛九江亏欠寒千岭,一直只有寒千岭有愧洛九江。  哪怕是洛九江现在就拔出刀来把他杀了,那也只因为寒千岭对不起他。  寒千岭平素清冷声线如今已全然破音嘶哑,他声带崩裂,字字啼血:“洛九江,我叫你滚开——”  洛九江眼底有悲,那悲意染红了每一寸眼眶;洛九江眼底有怒,那怒火熊熊直烧天灵,他骤然抽出腰间澄雪,怒喝道:“寒千岭!”  往前数十八年,洛九江从没这样怫然地叫过寒千岭的名字,再往后数几千载,他仍未有过如此不客气地道出寒千岭的全名。  一生一世,洛九江只这么叫过寒千岭一次。  那一刻寒千岭整颗心脏都像是被浸入烧的滚沸的热水中烫过一次,先是剧烈地疼,随即就疼到麻木,不再有一点感觉。他苦涩而僵硬地轻声道:“收刀吧,问心雷不是能拿来劈……”  他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后一半全被洛九江直插过来的一刀生生捅回了嗓子里。  洛九江举止何其迅捷,拔刀挥出的动作一气呵成,眨眼之间已经一刀斜下钉进寒千岭左肋。他手脚实在太快,甚至不曾让寒千岭反应过来疼,第一时间只感觉不可置信和血肉间发寒的冷。  寒千岭下意识地朝洛九江的方向走过来一步,低声说话的嘴唇尚且没有合上。他就像是要配合洛九江的举止似的,生生帮着洛九江,把自己刺了个贯穿通透。  洛九江嘴唇微颤了一下,抽刀的动作却依旧利落。澄雪刀锋上满沾着寒千岭的血,甚至还挂着一点内脏的残屑,洛九江正反两下把血迹和碎肉尽数抹在自己衣服前襟,然后猛地一脚踹向寒千岭伤口。  他这一脚实在提不起力道,可就是不动灵气,寒千岭依旧茫然脆弱若凡人一般,晃一晃便跌坐在了地上。  他仍不能相信洛九江对他拔刀。  洛九江手指一动,五行之精那团银白色的本体就被他托在掌心,此刻,他连眼神都在发抖,手指已经冰凉如死,动作却依旧准确而迅疾。  能随意变换形态的五行之精被他化作一张大网,牢牢地把寒千岭从头到脚裹进了里面。洞穿了寒千岭左肋的伤口更是他重点照顾的对象,这金属紧贴着寒千岭的身体把他伤口封上,连半滴血都不使流落出来。  寒千岭恍然惊醒,他突然明白过来洛九江要做什么,然而不等他挣开五行之精织成的天网,洛九江第二脚已经跺上他的伤口。  他还刀入鞘,把澄雪刀连着刀鞘一起,透过一处特意留下的、大小适宜的网眼,狠狠连网带刀一起钉进青岩之中,直至没柄。  洛九江极尽留恋极尽不舍地看了寒千岭最后一眼,转头义无反顾地当面迎向那道正要落下的问心雷。  五行之精能掩盖气息,洛九江这些日子又从上到下沾了满身的龙气,连呼吸之间,肺腑中都被灌满。  他衣襟上还挂着新鲜的龙血和内脏残片。  “神龙之子寒千岭在此!”洛九江长啸道:“问心雷何在?来,且试我心!”  寒千岭被洛九江那一网死死捆住,连嘴都堵了个严实。但此时此刻,看着洛九江毅然而去的背影,他仍赤着眼珠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悲戚至极的哀鸣,那声音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应有的腔调,纯然只是一声伤兽的悲啼。  此刻若有知情者在场,便知道这情形与三年前何其肖似。  三年之前,寒千岭一肘猛击洛九江软肋,把他死死压在身下,用后背为他挡住一把纷扬的盈溢粉。  三年以后,洛九江一刀重伤寒千岭,借他的热血洒在前襟,以身相替,用胸膛迎上一道威严的问心雷。  仿佛是命轨的轮回,好似是昨日的重演,空气中只有撕心裂肺的悲恸,还和往昔一样鲜明熟悉。  昭昭青天之下,洛九江竟敢行此偷天换日之举,在寒千岭惊恐到扭曲的眼神之中,洛九江竟还忍心下这孤注一掷的一搏。 第139章 枕霜流确实不是现存异种中最强大的那个,但他是最敢抛家弃业、最能不顾一切、也最神出鬼没,刺杀手段最狠毒老辣的疯子。  在所有的大乘之中,不同于家大业大的公仪竹和青龙,也不像是受条件所限不能轻动的朱雀,枕霜流几乎没有任何牵挂,他要当真翻脸,那只要孤身一人逃匿出去,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就能呆上十年;然后回身杀仇敌一个回马枪,杀完之后大不了再找别的地方继续窝第二个十年。  出于灵蛇自身的特性,和枕霜流本人修的那条那近乎邪异的“道”,没有任何异种想在现在就和他直接撕破脸,即便是与他隔着血海深仇的玄武也不想。  所以哪怕明知睚眦是块硬骨头,他们还是先挑了睚眦下手。  可现在,他们特意绕开了枕霜流,却架不住这疯子主动过来找他们了。  枕霜流一路来时曾经经行过数个战场,但他从始至终连眼皮都不曾抬起过一下——这不过是那三个人给自己的追随者找点肉汤喝罢了,尽管这些修士在这里日日厮杀得你死我活,每一场都有上千修士陨落,然而真正决定胜负的关键从来不在这些人身上。  最终能决定胜负的,是那三个异种和睚眦命中注定的那一战。  他如鬼魅一般从几个战场当中穿过,整个人不隐不匿,只是由于速度太快,拖长的残影落在诸多正在激战的修士眼中也与尘埃无异。  因此,枕霜流的到来除了睚眦之外,并不从惊动任何人。  而凭借睚眦的自负和自大,他甚至不会把枕霜流的造访当做一件值得说的事去和别人讲。  想到这里,枕霜流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冷笑。  他手指微动,指缝间就有密密麻麻足有十余条的细瘦长蛇在他袖子里露出了头,每一条蛇都蛇牙毕露,上下颚大张,只有小指粗细的蛇身上几乎要迸出青筋的形状。  有无色无味甚至无形无踪的毒雾缓缓溶于灵气之中,无数条小蛇在这一刻同时扎进地下,每一条蛇的嗅觉和热感都是枕霜流的神识,它们无声地在睚眦界中盘旋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做完这一切的枕霜流的脸色稍稍有些发白,他的身形无声无息地在空气中隐匿,如同一条毒蛇正蓄势待发,静悄悄地埋伏在黑暗里。  ——————————  剑拔弩张的双方都没有把僵持拖得太久的耐心,四个异种的斗争很快就被打响。  从睚眦独身与其他三个异种相缠斗而不算太落下风的表现来看,他一直以来的骄傲并不是没有道理。再考虑到一直以来睚眦都只有一份坤之道源,他的强悍几乎就要令人惊异了。  然而对这场残酷的决斗来说,最终的结果并不看谁最让人感动最能创造奇迹,它冷酷地只遵从实力。  笼罩着睚眦界的界膜在他们四个的战斗之中被屡屡波及,曾经被九次击碎又被九次修补,这使整个天幕之上都纵横着碎裂的长痕,在胜负未定之前,就先让整个睚眦界都散发出一种破旧而摇摇欲坠的气息。  闪电、银雷、异兽的暴吼几乎充斥填满了整个空间,血海与恶粉色的迷雾时隐时现,它们有时候在空间中作为实体给出狠狠一击,又在下一刻被对手拆分成漫天的幻觉。  终于,在玄武三人联手到几乎不容喘息地情况下,睚眦无暇自顾,喷出了这场战斗中的第一口血。  气势一泄,睚眦的落败就只是时间问题。就在其余三只异兽同时对视一眼,加紧攻势的瞬间,只听得睚眦仰声长笑。  “龙神之外,我岂落败与尔等之手!”  他暴吼一声,迅疾又猛烈地在被压制住的情况下,来了一场死前的绝地反扑。当玄武三人被他攻势所迫,不得不后退半里之际,睚眦周身光芒大作!  那是道源的璀璨光彩,那是浩荡道源被压缩到极致后,又迎来反震与剧烈爆炸的前兆。  在玄武三者的夹攻之下,睚眦竟然会选择自爆道源,须知作为持有道源的中心,这种死法当场就会让人湮灭得一干二净,何止尸骨,连魂魄都不复存在。  不过与上次枕霜流和饕餮交手时的情况不同,枕霜流的自爆纯粹出于疯狂和心如死灰,然而睚眦的自爆,却只由于他的骄傲。  “额手相庆吧,诸蝼蚁。”升腾在半空之上的睚眦向那三个异种凌厉地一瞥:“我死以后,尔等终可为伪王。”  此时此刻,玄武等人已经被睚眦逼退出交战的核心圈,再抢身上去阻止已来不及。三人只能同时咬牙齐齐向后疾退,试图避开这一波道源爆炸的威力。  可在他们四人之外,此地还另埋伏着一个久等的枕霜流。  几乎就是在道源光芒达到最绚烂的时刻,在所有人连眼睛都几乎要被道源大作的光芒刺伤的一刻,枕霜流的身影凭空出现,他就这样突兀地现身,飞速逼近睚眦,随即一触既离。  道源终究还是当空炸开,将睚眦残躯瞬间化为一把飞尘,但这威力却还远远不及四人原本的预计。  “你的小蛇。”穷奇郁郁道。  是枕霜流突然出现,冒着共死的危险,抢在道源爆炸前一瞬夺走了睚眦握有的大部分坤源。  修炼到他们这个层次,反应自然只有快和更快,几乎只在枕霜流现身遁走的瞬间,五道避无可避的巨力同时加注于枕霜流身上,却是睚眦死前一击和玄武三人都各向他发出一道追击。除此之外,出现在爆炸中心的枕霜流也不可避免地承受了爆炸冲击的余力。  连接经受五次足以致命的打击,枕霜流却只是咬紧牙根,他的手抬到一半,仿佛想要掩口又中途放下,只是一闪的工夫,他整个人就重新消失在空气里,仿佛从未来过。  既然这五下攻击没能当场要了他的命,那世上就没有人能在此时留下他。  等枕霜流再现身,已经是相隔五个世界之外的一处小世界孤岛之上。他身形缓缓在空气中凝实,被白练蓝帛一边一个左右扶住,他上身弓起来,整个人几乎蜷成一根虾米一样。  枕霜流剧烈地呛咳了几声,终于喷出那一口挨上第一击时就存在肺腑里的血。  “主人!”白练脱口惊呼道。  “不……不碍什么事……”枕霜流捂住自己的嘴巴,鲜血如断线珠子一般断断续续从他指缝中串串低落,然而他抬起眼时,分明露出了一个有点得意的笑容。  “你们少主出圣地的日子快到了,派人去接他,一定保证他的安全……”后面的话枕霜流再说不下去,他咳嗽得太过厉害,一口一口的鲜血从他下巴挂下,沾湿了胸口的一大片衣襟。  这次险中求胜,几乎夺得了睚眦的一大半道源,睚眦的坤源本就比其他异兽更加凶横精炼,有了这些道源,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他们师徒二人的安定总还能再持续一段。  何况这回那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想必短时间内没有余力再组织起第二次这样的事了。  那么,现在就算事情急转直下,他总还能有几分保护九江的余力,若是实在撑不住了,就踢那个杂耍弹琴的家伙出去顶一顶锅,自己带着九江,世间哪里都还能避一避……  从睚眦那里强行夺来的坤源冷厉逼人,枕霜流虽然在情急之下勉强吞并,却仍能感觉到,此时那滴道源如异物一般刀割一样在自己的丹田中翻搅,可他仍然忍不住要边咳血边笑。  无论如何,他总能给九江再挣来一些成长的时间,再为自己的这个爱徒赢来一份安全的保证,多些,再多些……  忆起自己身在圣地、身在如今风雨飘摇的三千世界里几乎是最安全地点的徒儿,想一想他出圣地后那鲜活灵动的表情,思及今后洛九江能获得更宽阔些的回寰余地,在沧江离开之后,枕霜流第一次觉得,生命里几乎就要有一点盼头了。  他咳出的鲜血染满了自己的袍袖和长衫,甚至在自己脚边积了一小滩,可枕霜流依旧在笑。。第194章 血肉  当洛九江醒过来时,他有一瞬间不太弄得清自己正身在何地。  这不仅仅因为他眼前除了无尽黑色外就别无他物, 更因为就连这黑色都是在不断旋转的。  直到过去了两三眨眼, 洛九江才发觉在旋转的其实并不是这个世界, 正不断滚动着的人是他自己。  洛九江:“……”  洛九江已经反应过来,他此时此刻正身处在某种黑色半透明的禁锢之中, 这层圆球一样的东西双向阻隔了他和外面几道黑影的交流,那黑影不能突破这层隔膜碰触到他,他伸出手去, 能摸索到的也只有满手冰冷。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几个看守着的他的黑影就开始百无聊赖地把塞在黑色禁锢中的洛九江来来回回地滚动。  洛九江在这个球里时而上翻下转, 时而东滚西爬,时而字面意思上的颠三倒四, 平均一个眨眼里面能轱辘三四圈。  而在天旋地转的间隔之中, 洛九江努力地辨清了那三个围着自己团团做转的鬼影。经过反复确定之后, 他就是再不愿意也得承认, 在这些黑影大概是嘴的部位丝丝垂下的小滴黑色,大概是他们垂涎欲滴的口水。  洛九江:“……”  这让他不得不联想起幼年时七岛孩童之间很流行的某种玩具。  需知碧海中有一种鱼生得通体透明, 成体只有成人指肚大小, 连鱼骨都是晶莹的白色。大人们如果抓到了这种小鱼, 通常会把它连着一捧海水一起封进水晶或者明胶壳里, 那壳子密闭得紧紧的, 足够自家小孩们新鲜个两三天。  而在某些玩累的时候,时常会有孩子天真无知地捧着自己的水晶球吸溜口水,说点“真想现在就把鱼炖汤啊”之类的童言稚语。  洛九江现在就感觉自己是那条鱼。  他开始反省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换位思考一下鱼的感受。  不过顾忌到薄脆的壳子易碎, 通常孩子们玩耍的时候也会小心一些,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洛九江简直比那条鱼还惨。  倘若能给他一个机会再回到幼年的时候,洛九江保证不会让这种玩具再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甚至连弹球都不打算玩了,并且要是再给他看到千岭来回把齐溜溜小朋友的本体当蹴鞠踢,他绝对得好好教育千岭一顿。  ……千岭。  这个名字就这么自然而然,又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洛九江的脑海,他心头微痛,闭上双眼,不再去看视野外随着自己动作旋转的大片黑色。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思考着那个先前甚至不敢触及的问题。  千岭……千岭他现在怎么样?  他会很担心吧,洛九江就这样突然地在他眼前消失,而他却无能为力;他会很愤怒吧,为洛九江挺身而出替他挡下那道问心雷时,他却被五行之精化成的大网罩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束手无措;他会很自责吧……千岭准要钻一次牛角尖,觉得这次的事情全是他招惹来的。  即使洛九江临消失前已经竭力地用俏皮话来安慰他,可就如同千岭第一次化龙时的模样一样,一句“不疼”和“别担心”,怎么可能骗过世上挚爱着你的人?  想到这里,洛九江蜷曲的拳头不自觉地捏紧了一下,他心痛如绞,想到自己将身迎上问心雷时的心情,便忍不住要谴责自己的卑劣。  说来惭愧,他那时一闪而过的心情竟然几乎是庆幸的。  他庆幸自己能够替代千岭受劫,让千岭能免此一难,他也庆幸这次自己不必再眼睁睁地看着,不用和上次一样被留下来。  ——可作为曾经被留下来的那个人,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现在千岭沉重而悲痛的心情?  而且即便是他一无所有被抛入死地的时候,他心里仍然还抱有对他所爱一切的希望,他仍可以拥有新的朋友,结识封雪、小刃和谢春残,可千岭……  可寒千岭一旦失去洛九江,那整个世界都会一旁荒芜,他将一无所有。  或许是洛九江的神魂伤势还没有痊愈完全,亦或者现在的精力还不够洛九江进行这样高强度的回忆和心理活动,迷迷糊糊之间,洛九江又失去了意识。  他不太能确定自己究竟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迷过去。  但无论他是睡是昏,在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长梦之中,他只见到一个个鲜血淋漓的梦魇。  一个好梦也无。  ————————  等洛九江再醒过来时,他几乎要错以为是天崩了。  这次不同于上次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看到的天旋地转的场面,这回的天地是颠簸的,是波动的,整个世界都像是酒楼大厨手上颠动的锅子,而他洛九江就是那大勺里被翻炒的胡萝卜。  怎么回事?洛九江苦中作乐地想着:这群鬼影终于学会了蹴鞠的真正玩法不是拿手滚来滚去,而是用脚上下地踢吗?  似乎是没注意到“水晶球”里的洛九江已经醒过来了,那拿着洛九江上下摇晃的黑影依旧在和其余三个黑影说话。这个新来的黑影比起那三条影子来面积更恢弘、颜色更纯正,给洛九江带来的感觉也更加熟悉。  这条新影子就像一道江流一样,洛九江看着他,即使自己正身处在油锅一般的颠簸之中(这颠簸还是对方给的),他仍感觉这影子给人的感觉非常亲切,就好像曾经有他陪着自己,一起走过很远的一段路。  从那三个滚着洛九江玩、对洛九江滴答口水的黑影噤若寒蝉的表现来看,如今这条影子大概正在对他们三个训话。或许是由于没有肉体的原因,幽冥里的对话声总是私私切切的,再没有字正腔圆的发音,只有一声声长短不一的“簌簌”声,构成了他们的全部语言。  当然,落在洛九江的耳朵里,这声音倒是更像蛐蛐儿叫一点。  洛九江用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力气让自己在“水晶球”里翻了个身,再被这黑影继续晃悠下去,他可能就会成为第一个吐出来的元婴了。  像是注意到“水晶球”里洛九江的动作,那拿着洛九江的黑影立刻停下了声音,他用黑漆漆的面孔正对着洛九江,即使所有黑影都是这一样看不清楚五官面目的脸,洛九江仍有一种正被他注视着的错觉。  考虑到两族语言不通的问题,洛九江努力地学着他们方才对话的模样“簌簌簌”了几声。  他没指望自己这么天才,随便听两耳朵就能掌握幽魂们的语言;他只希望这人能够听出自己语气中的感谢之意,要是有可能,没准还能交流两句。  “……你醒了。”那黑影轻轻地说。  不,或许不能把这称之为“说”,这只是黑影带动周围黑色的旋涡流动时,发出的某种近似于人类腔调的摩擦声音。  也正因为如此,这声音听起来如此的僵硬而毫无感情,让人分辨不出来他言语里的喜怒之意。  “是的,我醒了。”洛九江的元婴在“水晶球”里像模像样地盘膝坐下:“谢谢前辈救我。”  “不必谢。”那声音机械地回答道:“你既然醒过来,我有事情要让你做。” 第141章 “元婴比血肉还要吸引鬼魂百倍,我轻易放你不得。”黑影有节奏地利用控制着风的流动, 一字字敲打出人声的韵律, “你把想法转述给我, 我来给你拼。”  幽冥是一处生者对此几乎都无了解的地方,饶是以枕霜流和公仪竹两大巨头的广博见闻, 加上寒千岭的传承记忆, 都没能告诉洛九江太多关于此处的信息。因此洛九江暂时只能黑影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更何况鬼魂一窝蜂扑上来啃洛九江的场面他自己也不是未曾见过——就是那三只受这位黑影前辈托付, 之前照料着他的鬼魂, 还仍然忍不住要看着他滴口水呢。  从能够抑制住自己不吃洛九江的作为看来,黑影前辈实在是一个再妥帖可靠不过的好人了。  “那接下来的话, 就实在要麻烦您了。”洛九江把目光投向了那一摞血肉, 硬着头皮道:“嗯, 咱们首先……先把我的身体部件分拣一下?”  这活计听起来又惊悚又刺激, 然而实际干起来, 才会发现它真是一项消磨耐心的细致而枯燥的工作。  黑影生活在幽冥里多年,倒是不缺乏耐性,他仔细地把洛九江特质明显的血肉和内脏挑出来按照人形摆开, 时不时还捻起一小块碎骨询问洛九江的意见——  “你对自己比较熟,你觉得这是你的胯骨碎片还是桡骨碎片?”  洛九江:“……”  他觉得这是块股骨碎片。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洛九江思想境界还不够高尚的缘故,他总觉得这位前辈有点像是故意的。  总之,这种类似于“拼起一万块拼图,还是内容不全的拼图”的活动,这位黑影前辈都做得一丝不苟,态度甚至认真的让身为躯体主人的洛九江都感到有些惭愧。  幽冥之中不知岁月,但当两人磕磕绊绊地把洛九江一条左臂复原之后,洛九江终于忍不住道:“不知前辈您……可否在生者之中还有牵挂?”  黑影当时正在仔细比对两块碎肉哪一片在洛九江肩头更为服帖,听洛九江开口,就静静地转头过来,用那并不存在五官的脸“凝视”着水晶球里的洛九江。  “嗯?”  被他挥出的风声末端向上挑起,隐隐是个有点尖锐的尾音。  “我是觉得,我现在这副元婴之体虽然还没有大成,但其实也够用了。等我的身体拼好,前辈可愿意附身其上返回三千世界?”洛九江诚恳地发问道:“若是我这具残躯暂时还用得,就勉强前辈将就一下,等回头见了家师和我道侣,如果前辈想要,我也愿意为您更换新的傀儡之躯。”  黑影原本稳定如铁铸一般的手在听到这一句话时,仿佛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但很快地,他就重新恢复了平静,用那僵硬呆板而听不出感情的声音问洛九江:“你可是怕我不肯放你回去,所以故意以重礼相许?”  “绝无此意。”洛九江斩钉截铁道:“对前辈为我所做的一切,洛九江是当真感激。”  “早就知道你的慷慨,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大方。”黑影转过头去,终于从两片碎肉之间挑选出一片贴在洛九江的肩头,“但你说这话,难道是在存心惹我生气吗?”  洛九江错愕道:“啊?”  莫非是这位黑影前辈羡慕他如今还是活人,从自己的言语之中听出了令人嫉恨的炫耀之意?但从他们两人的相处来看,对方并不是什么小气之人啊。  洛九江正冥思苦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在“存心惹人生气”的时候,黑影微垂着头,动作幅度不大,然而轻挥袍袖弹出的风声却丝毫不留情面,简直是给了洛九江一阵当头暴击。  他说:“我在生者之中的牵挂,不就是你吗——你都这样问了,还说你不是有意的?”  洛九江:“……”  轰隆隆——轰隆隆——  尽管幽冥之中别说云彩,连更迭的日月都没有,但洛九江如遭雷击,焦立当场。  本来他和这黑影前辈相处磨合得日益融洽,先前那点尴尬他还以为翻篇儿了,结果并没有!这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不、不敢当前辈如此厚爱……”  黑影摇了摇头,他冲着洛九江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重新垂首,就是这样无比简单的动作,被他做来就扑面散出一股落寞失望之气,他平平淡淡地说:“你如今一口一个前辈,是和我生分了。”  洛九江:“……”  他愿意更生分一些,给这位有救命大恩的前辈当场跪下,磕个响头拜上几拜,给他立生祠牌坊,每天三柱清香供着……但首先他想知道对方是把自己认成了谁啊?!  哪怕现在身居元婴之中,洛九江都隐隐感觉到自己舌根发苦,他稳定了一下心情,试探道:“前辈,不知您可还曾记得?在下名叫洛九江。”  “幽冥里的鬼魂确实折损了生前的记忆不假,但你的名字前几天才和我说过,你觉得我想不起来吗?”  ……是了,这位前辈说过的,进入幽冥的鬼魂最开始都会被抹去从前的记忆,如一张白纸一般,混混沌沌历经煎熬。黑影前辈想必就是在那时,将他真正牵挂的那个名字忘记了。  洛九江心里暗叹一声,心想自己此次失言,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再一抬头时却猛地吓了一跳:原来是这黑影不知何时抛下了洛九江的那具血肉之躯,闪电一般地出现在“水晶球”前,重新把洛九江连着黑色的晶体球一齐捞进手里。  仿佛是被洛九江哪句话给刺激到了,这位前辈急速挥动着袖口,噼啪敲打着风声,连发出的人声频率听起来都比之前快了数倍。  “你又要不承认了,是吗?就像你可以随便虚掷你的诺言?”  “!!!”  我不是!我没有!大哥你认错了真不是我!  洛九江如哑巴吃黄连一般,只感觉有苦说不出。偏偏这位前辈看起来还特别激动,激动到连洛九江无论如何偷偷尝试破坏,都一直没有反应的那一层“黑水晶”都被黑影捏出了轻微的嘎吱之声。  情急之下,洛九江急中生智,当场暴吼一声:“等等!我错了!我都想起来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  那黑影骤然停下手中动作,身形登时定格凝滞,不言不语,呆呆地保持着“凝视”洛九江的动作,仿佛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从灵魂深处震撼到了。  洛九江心中此刻有千万分愧疚之意:话术他是会用的,但他一向极少骗人,更何况是骗自己的恩人,然而如今事急从权——  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不敢死。此次他是替千岭入的幽冥,若是他没能及时赶回千岭身边,亦或是有了三长两短,那千岭该多么的自责悔恨?而他所敬爱亲爱的师长朋友们,又会如何地怀憾终身?  心里默念了一声抱歉,洛九江端正容色,撑起了场子,他深吸口气,努力做出个不慌不乱的腔调来:“之前我不是故意气你……总之对不起了,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向很喜欢那样的天气……”  “……”黑影仍旧不言不语,可能是情绪平定些了,但还在生洛九江的气;或者是仍陷在回忆之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洛九江清清嗓子,装作自己非常镇定,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其实,我原本只把那一天当成一个寻常日子,没想到之后你就……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  “……”似乎是在组织具体的措辞,过了好一会儿,黑影才把洛九江重新放回原位,自己也在洛九江对面坐下。  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摆出一个想要促膝长谈的架势,洛九江顿时在心里吐了口老血。但他不但笑容不能发僵,甚至还得表现出非常乐见其成的模样。  谁让他自己说他自己想起来了呢。  现在洛九江唯一的、卑微的、又非常渺小的期望,就是希望这位前辈是个话痨,最好还是个憋了好多年的话痨,话头一开就别停下,拼命想要多说一点,这样就用不着自己张嘴,只需要自己出个耳朵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像是已经平静了心绪,黑影敲打风声的速度又变回了那副稍显慢吞吞的样子:“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就对我说,想听听关于我的故事。”  洛九江闻言微微一愣,心想没准儿不能怪这位前辈认错,他感觉这事自己确实干得出来。  要不是他完全没有关于这位前辈的印象,洛九江可能真会以为他们原本是朋友了。  结果黑影只是说了这一句话就不再开口,只是沉默地对着洛九江,仿佛想听听他还能说出点什么东西来。  洛九江:“……”你继续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了?  这岂不是天要亡他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编出什么来!  “嗯,咳咳,我是说……当初我最开始就想要听你的旧事,现在想起来实在有点冒昧了,但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洛九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含含糊糊地说:“唉,我迟早被好奇心害死。”  “那你这回来幽冥,也是被好奇心害死的?”黑影前辈仿佛非常单纯地、只是出于关心地平淡询问了一句。  洛九江:“……不是,是别的原因。”  “哦,那这个别的原因里,不包含什么别的男人吧?”  “……”洛九江顿时连心肝脾肺都在颤抖,窝在嗓子里头的里那口血简直恨不得当场就狂喷出来。  完了,好不容易编出来的话就这么给说死了,大兄弟你会不会聊天啊!  可能是发觉时间静默的有点久,黑影的上半身向着洛九江的方向微倾,仿佛又打算伸手把洛九江抄起来。  怕他又闹起来动手,洛九江赶忙绞尽脑汁地重新寻找话题。  面对这样一尊无需道理的大神,洛九江无可奈何,无计可施,走投无路,只好坐地装聋。他逼迫自己忘记“是不是为了别人死的”话头,生生捏出一个深陷美好回忆之中的悠长语调,又轻又缓地说道:“无论如何,那都是非常好的,第一次见你时的模样我一直都很难忘……”  听他说得有模有样,有鼻子有眼,直听得黑影前辈像是不好意思一般微微地侧过头去,肩头一耸一耸,似乎是也回忆起了当时的场面,于是为此轻笑不止。  风里传来轻轻的“簌簌”之音。  看他这副愉快开怀的模样,洛九江心中有些却暗暗地替他悲伤。  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多么特殊的一个初见,才能让这位前辈一直萦牵于怀?  被他惦念的,一定也是个很特殊的人吧。  就好像终于是被洛九江这几句话勾起了谈兴,黑影拖长了风声,慢吞吞地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甚至都有点狼狈……”  洛九江煞有其事道:“是啊,确实如此。”  “头发都有些凌乱,一见我时差点摔了一跤……”  洛九江连连点头地说:“唉,没错,就是这样。”  “然后二话不说地扑倒在我腿边,伸手就把我的小腿抱住……”  洛九江当即承认:“哈哈哈,对的,现在想起来还很不好意思。”  “然后大哭着对我说,求求你了前辈,你就收我做个义子吧!”  洛九江终于不能再继续点头,不能再反复认可,不能再连连称是。  他迷茫地睁着眼睛,只觉得一口气哽在胸口,不能想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混乱而无理取闹的事。  洛九江:“???”不是,你认真的吗?!这不对劲儿吧?!!  反观对面坐着的黑影,只见他肩头大起大落,浑身颤动得好像得了羊癫疯,仿佛憋着一股直冲胸臆的笑,快乐的马上就要笑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黑影:我被你的求生欲震撼打动了  黑影:编,继续编,我就看着你编  黑影:哈哈,编不出来了?那轮到我了~第197章 却沧江  洛九江真的感觉自己是被人耍了。  偏偏在他无语凝噎之际,这位黑影前辈还看热闹不怕事大似的火上浇油道:“那之后你就一直在我身边鞍前马后, 俯首帖耳, 做牛做马, 衔草结环……哦,等一下, 这个没有。”  洛九江:“……”  他算是看出来了,幽冥寂寞,这位前辈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乐子, 因此耍着他玩儿呢。  就现在这个情况看来, 黑影前辈之前要不是故意引他误会, 洛九江愿意把头输给他。  此时两方都已经对具体情况心照不宣,然而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洛九江不甘示弱地提醒对方道:“前辈一定是有点记错了, 我昔日是为前辈人格魅力折服, 意图从您那里偷师个一招半式不假, 但您还记得您那时候霉星高照, 平地摔跤、御剑剑断,拔刀刀折, 最后气到直灌灵泉水, 然后堂堂元婴修士居然被水给呛着了的往事吗?”  黑影:“……”  他们两个隔着那道“黑水晶”对视一眼, 然后一大一小同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随即再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回黑影没有故意在风声中敲打出类似于人类胸腔震动的“哈哈”声, 于是熟悉的“簌簌”之音就又一次灌入了洛九江的耳朵。  洛九江笑到一半,彻底想明白了这场大戏的所有关节,他声音里笑意未尽, 只是追问道:“先前您背过身去叫我拼我自己的时候……是在笑吧?” 第143章 “如果龙神在世,那或许还能尝试一下。”却沧江敲打出一个短促的气音,像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终究没忍心把话说死。  “九江,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办法的,而你唯有接受所有的一切,无论它是好是坏。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  黑影倾身下来,一大片暗色覆盖上洛九江栖身的“水晶球”,是却沧江伸手轻柔地在“水晶”上拍了拍。  “阴阳两隔,人不与鬼语;乾坤浩大,生难与死通。你师父嘴硬心软,他不忍心教给你的东西,只好由我来带你一一看过。”  “你好好休整一下,一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虽然还没能把洛九江的身体完整地拼凑整齐,但却沧江简单收拾了一下,很快就带着洛九江踏上了路途。  洛九江也没再和他提及拼自己的事情,毕竟却沧江已经用自己的态度再鲜明不过地暗示了这件事:洛九江被拼好的那一刻,就该轮到他们两人从此别离。  不过作为一个爱开玩笑的异种,却沧江的严厉果然也只有浮光掠影般的一时半刻。等他们两人出发之后,却沧江就简单和他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自己不能回去。  他问洛九江:“认真论起来,这些年误入幽冥的生者并不不少。远的不提,近一些的,像是你把饕餮的缙云界绞开一个大窟窿那件事,绝不是这万年来的头一遭。如果有鬼魂留心,前前后后拼凑出一具躯体还是能够的,但你知道为什么始终不曾听过死者折返现世的消息?”  洛九江诚实地摇头。  “因为他们回不去。想要离开幽冥,突破生与死的界限,可不仅仅是找具实体附身那么简单的事。”  “你能够三番五次途径幽冥,然后又得以全须全尾的离开,一来是由于你运气好,二来是因为你身上还未曾沾染死气——便是现在,无论是你的身体,还是你的元婴,我都尽力在用与死气最无关联的力量把你和它们之间分隔开。”  听他这样说,洛九江有点错愕地重新戳了戳自己四周那层透明冰冷的封堵,后知后觉地发现它给自己的感觉,确实和三千世界里的灵力差不多。  但这样鲜活,这样含着“生”之气的灵力,在幽冥这种死者之地本该是很不常见的。  是他灯下黑了,竟然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保护着他的这一块“水晶”与幽冥有多格格不入。而实际上,从初见之时却沧江就在为他多有费心。  洛九江此时心头浮现千种滋味,他正安坐在却沧江为他撑起来的堡垒之中。却沧江移动的速度很快,在无光的幽冥之中,他挟着洛九江飞速前行,两袖舒展如江流,身姿惊鸿似飞影,一路上他们经过无数闻腥而来的鬼魂,但在却沧江电闪般的速度下,都被衬托成了模糊的拖曳色块。  在这样极致的速度之下,洛九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却前辈,我曾经练过一刀,唤名‘一斩破风庐’,那究竟是……”  枕霜流虽然会用刀,但随着和他的日渐熟悉,洛九江发现自己的师父最惯常用的兵刃并不是刀。  而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从许多刀谱中挑出那薄薄的一本时,他师父那一刻投来的眼光极其复杂。  尽管枕霜流当时随口告诉他这刀法是他自己编的,但洛九江如今再观其形意,只觉得“破风庐”一式怎么看都不像是他师父会有的手笔。  对于这件事,却沧江承认得很痛快:“我惯用长刀,那一式刀法是我所创。”  果然如此。  此时洛九江寄身之地被却沧江袍袖缠着,因而一抬头就能看到这位前辈的背影。破风庐、乱雪原和裂穹窿三式刀招在这一刻如走马灯一般于洛九江眼前依次闪过。  那一式的破风庐被推演到裂穹窿时已经完全脱胎换骨,灿然一新,如同从头到尾被洗濯过一遍,由却沧江的招式彻底化为洛九江的东西,可它所牵扯的那些回忆,以及其上联结的缘分却始终坚如磐石。  洛九江幽幽唤道:“先生……”  却沧江惊觉他语调声音有异,骤然停步回首,便亲眼看着洛九江那只有寸许的小元婴是怎么抬起手来,轻飘飘地打碎了那一层他为这个小徒弟构建的庇护所和樊笼。  “我是顽石一块,天生不服,常常愿与天公争命,不与世事低头……所以您此前教我的那些话,我觉得不对。”  “我不妥协,我不接受。”  那小小的元婴眼中闪烁着别样光华,显然是在幽冥这种见鬼的地界亦有所悟。  倘若却沧江还有五官,想来双眼应该圆睁欲呲,但即使他没有表情,也依旧浑身一震。  却沧江无奈何道:“你师父曾经说你是个潇洒俊逸的性格,他又骗我……你这孩子,自在心下竟包着一身反骨。”  他摆开护法的阵势,心中暗叹一声:但唯有“天才”二字做评价,无论如何也不算说错。第199章 阴源  那层被用作保护的禁锢一经打破,洛九江就第一时间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汹涌死气。  此前哪怕却沧江摆出一副再严厉不过的态度, 洛九江也没被他吓住, 更是没有任何妥协意愿。然而在元婴之躯与幽冥接触的一刻, 他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叫做生死有别。  这倒不是说他认同自己这位师公的看法、放弃了带他重回三千世界的打算,他只是理解了对方为何会这么想。  除非把人整个无遮掩地丢进幽冥里头, 否则活着的人是很难体会到这种由最纯粹的“死  ”意给他们带来的复杂感受。  洛九江是运道不错,几次进入幽冥都有倚仗护持,不是身怀龙吟饕餮血, 就是带着一个来自圣地的小小坐标。  但即便他已经有过几次进入幽冥的经历, 如今这么大大咧咧地暴露在幽冥之下, 仍然难以对抗这种灰暗死地给人带来的不适。  这是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觉,它不是单纯的疼, 更不是纯粹的悲凉与冷, “死气”侵扰着鲜活的生者, 令人发自内心地掀起一种反胃的厌恶, 有某一个瞬间,洛九江感觉寂寞, 感觉冰冷, 感觉俗世无可留恋, 也感觉到强烈地自我厌弃。  没有任何声音对他做出什么催促和引诱, 就算事后回忆起来感觉何等惊悚, 在此时此刻,这个念头确实全凭他发自内心——这一瞬间,洛九江主动想到了死亡。  生死两隔, 阴阳双分,身处于死者的世界,对于怀有生者肉体的人类来说,这一刻施加在精神上的乃是无上地折磨。  而对于洛九江经历的这一切,却沧江暂时没有插手,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其他事情方面。  就在洛九江主动砸开樊笼的一瞬间,围绕着两人的鬼魂数目瞬间多了将近百倍。  洛九江原本的存在并不算特别明显,毕竟有却沧江手动为他阻拦掩护,落在鬼魂们搜寻范围里的只是一缕若有若无的糖果甜香。然而现在他自己跳出来,那简直如同一大盆汁水淋漓、酱汁浓郁的红烧肉被塞到人鼻子底下。  面对这么一盆肥而不腻、香浓可口、入口即化的红烧肉,这些已经节食千年百载的鬼魂不扑上来玩命才怪。他们之所以没有眼冒绿光,纯粹是因为幽冥里没有绿色。要是幽冥里的色彩丰富缤纷一些,为了尝洛九江元婴一口,彩虹光都能从他们眼睛里射出来。  “我是不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修士元婴比普通血肉的滋味好太多了?”却沧江双袖一振一扬,化为两道奔涌不息的黑色长河,浩浩地将洛九江圈在当中。他一人对敌成千上万的鬼魂,动作间从容舒缓,丝毫不染为难之色。  ……  而对于洛九江来说,那恍惚的将死感浮现的一瞬,距离那死气浸染上他元婴的时间还不足片刻,那尊浮在半空之中的小小元婴就光芒大作。  洛九江的面庞上浮现出金色的温暖光芒,而银色的锐利冷光则被他攥在手上。  这分明的金银两色,正是洛九江储于元婴之中对峙紧贴又互不相容的阴阳道源。金色的阳之道源主生机,银色的阴之道源主杀伐,当这两色道源之力毫不收敛地显现,洛九江就是这漫漫幽冥之中的唯一神祗。  他身边无数个世界上下沉浮,被界膜包裹住的世界里透出淡淡微光。但在所有的光源之中,只有此刻的洛九江才是真正的触手可及。  当洛九江睁开眼的一瞬,周围那千万声鬼魂咒骂不息的“簌簌”音符也为他安静了。  洛九江面孔上散发着是近乎圣洁的金芒,然而双眼璀璨,眸中流淌的尽是无边的银。  “我早该想到。”洛九江低声自语:“把光明的、包容的、鲜活而生机勃勃的一切推到极致是阳,那阴又能是什么?”  他在混沌之中自发领悟,将道源一分为阴阳二气,化作他丹田内的两轮日月,一者普度天下主掌生发,另一个则是拱卫守护他创造的那个小世界的尖锐铠甲。  但一直以来,洛九江都有种冥冥中的感觉,告诉他阴之道源本可以不止于此。  此时此刻,洛九江寄身在茫茫幽冥之中,不再有爱人的陪伴,失去了师长的牵挂,也听不到朋友的殷殷细语,乃至失去了自己那具天赋非凡的肉身,所知所感的一切唯有不断下沉……在这一刻,他恍然而悟。  杀机可以归类于阴,然而阴源之中包含的却远远不止“杀伐”二字,它比杀机更冷酷,比屠戮更无情,比泯灭更单纯……与生对应的另一半格格不入的副体,当然就只有死。  在洛九江把“死”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已经沉寂了万年之久,乏味如一潭死水的幽冥,骤然为他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暴动!  一字落则生死定,一言出而道法随。随着洛九江话音落下,在场任何鬼魂都从未感知过的、最纯粹浓郁的死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蜿蜒的蛇群一般,把洛九江紧紧地包裹其中,从头到脚完全淹没。  却沧江猝然转头,舒展如奔流的两袖终于再不复之前的写意洒脱,他伸出手试图捞洛九江一把,却只有徒然地看着那小小的元婴于世界缝隙中坠落。  是洛九江在幽冥的中心呼唤了死,于是最纯粹的死亡就在一瞬间降临。  就在这一刻,洛九江的生者气息突然消失,好像他整个人的痕迹都在眨眼间被一只巨手拦腰抹去。被元婴气味吸引的万鬼同时失去了追逐的目标,便哗然向四方散去。  这一刻,死亡与洛九江同调。  于是只留下却沧江仍坚守在中心,漆黑的身影萧瑟,两袖仍环着一个守卫的姿态,却茫然得有三分凄凉,仿佛好戏过后所有看客都抽身离去,只有他仍想沉醉其间做个戏中人。  “孩子?”却沧江小心翼翼地在萧瑟的阴风之中敲打出近乎人语的音节来:“九江?”  幽冥没有任何回音,安静得就像死去了。  却沧江便慢慢慢慢地收回手臂,再也不尝试着拨弄风声,只用死者的语言发出一声簌簌的叹息。  霜流若再寄语于我,只怕我要心怯而不敢听了。却沧江怅然想道:虽然只相处了不足三五日,可那本是那样一个聪明灵巧的孩子。  在这样的恍惚之中,幽冥的深处似乎传来一道遥远的声音,微弱到让却沧江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不……妥协。”那声音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强行挤出:“我……不接受。”他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如此短促,可每个音节却又饱含着不屈的力量。  却沧江猛然转身,凝神细听,便正好听到那一句已经从艰涩过度到流畅的断言,他利落果断地说:“是我感悟了死亡,不是死亡拥有了我。”  最幽深黑暗的时空之中,突然跳出来一尊金色的元婴。  那元婴双目圆睁,眼瞳里含着电闪般的银,他随手一招,此前被却沧江细心保存的身体就被凭空拉拽出来,乱七八糟的血肉自发地拼合回它们该在的位置,然后被洛九江穿上了身。  于无底的炼狱幽冥之中,洛九江脚踏着近乎实质化的翻涌死意,身上不沾一点生者气息,可看外表却是这样一个鲜活生动的少年。  在于他双目相对的瞬间,却沧江竟然拿不准他是生是死。  还是洛九江率先朗笑一声,他双手一张,从最开始藏在他掌心的银色道源就再隐藏不住。那力量至冷冽而至孤傲,让人见之如死,可颜色却偏偏比幽冥更加明亮。  “我都明白了,先生。”洛九江郑重地对却沧江解释道:“幽冥不算是最纯粹的死,幽冥更多的是为了截留住死者的怨恨。”  “我也知道一直以来使先生不能脱身的是什么了,龙神的恨与血成为一切生灵必然背负的债……而我愿为先生代劳。”  那银色的道源光芒平平沿着却沧江身侧切下,寒芒锐利如刀。  这一刀是如此地悄然安静,甚至不曾惊动风声,然而却沧江耳中却听得某种金属般的声音当啷一响,像是禁锢的锁链被悍然斩断。  洛九江这一刀切断的,是他的命里背负。  从却沧江死后就一直与他不断纠缠不休的炼狱折磨终于消散殆尽,可能是魂灵无需负担肉体的缘故,却沧江甚至觉得这一刻的感觉是连生时也无法比拟的轻松。  他悠悠呼出一口长气,两袖又重新荡得潇洒轻快。转头再看洛九江,这孩子目中的银芒仍未消褪,两手持握银色的阴源如同紧捏刀锋,神色中稍带怔忪之意,正喃喃自语,像是意图走进幽冥的最深处。  “我亦愿为众生代劳,能使天下得解脱……”  却沧江见势不妙,急忙一把将洛九江整个拽回来,并指在洛九江眉心一点,另一只手响指连动,打出一串近似暴喝的人语。  “九江回神!”  洛九江仿佛迷茫地转头看他一眼。  “你要往哪里去,悟的是什么道?”  “往死处去……”说到一半,洛九江自己似乎也觉得不对,他一咬舌尖彻底清醒过来,身上那纯然的死意之中总算又恢复了两三分生气儿。  却沧江对这种情况倒很有经验,他看洛九江眼中银光渐去,就明白危险已经过去,随即从容放开对方背心,摇一摇头,感慨道:“不用说了,自己抢着送命,瓜娃子道没跑。”  洛九江:“……”  他稍稍有点后怕地揉了揉自己眉心,喃喃道:“惭愧,我还以为自己挣脱了死意,没想到被它换了个方向拉进去了。”  却沧江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他虽然已经辞世多年,但毒辣眼光犹在,绕着洛九江看了两圈后便窥得关窍所在:“你悟道的方法从来都是与道合一吗?” 第145章 直到亲眼看到了对方的存在,洛九江才恍然明白之前却沧江那个奇怪断句的缘由。  原本他还在心里琢磨过,为何却沧江是要带他“去见一个……人”,而非“去见……一个人”,私底下还怀疑过是却沧江一时失手,把风声传递慢了。  但此时此刻,洛九江亲身站在那个人型面前,用自己的双眼看过以后,他终于醒悟这有点古怪的停顿源于什么。  如果这人型确实是一个人的话……那洛九江从未见过这么丑的人。  不客气一点说的话,那就是这个人型是如此的丑陋,丑到简直失去了能够被称之为人的资格。  洛九江与阴半死交好,众所周知,云深峰主阴半死有着一副毁容破相的容貌。阴半死总是放下左侧的刘海遮住一半脸庞,但在他露出的右半张脸上,有蜡黄、干燥、凹凸不平且伤痕累累的皮肤紧绷在颧骨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恶鬼,唇角牵动时总带着森森死气。  可就是这样足以止小儿夜啼的阴半死,放在这个人型面前也要被反衬成一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了。  这人型的皮肤是皱巴巴的肉红色,看起来就像是刚刚被生剥过一遍皮。他赤裸的脊背上隆起一个形状奇怪的大肉瘤,瘤子上还打着几个褶,让人一眼看了就只觉得牙根发酸。  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稀疏地分布着几百根白色的软趴趴的毛发,完全不足以覆盖住那几近鲜红色的头皮,而当这个人抬起头来时,就露出了他凹凸不平的脸、松弛的瘪嘴还有扁得仿佛拍在脸上的鼻子。他脸上还布着一大块胎记,是那种血液干涸后的恶心颜色。  如果阴半死的脸已经是毁容后的结果,那这个人型的容貌就像是一张脸被强酸泼上还不够,正好就在面孔融化的瞬间被什么东西碾压过。  而且出于人类天性之中的喜恶,这种光秃的、浑身几乎没有毛发遮挡的存在,几乎在瞬间就能让见到他的人寒毛倒竖。  也幸亏洛九江神经粗大,从最开始的五毒洞,到后来的阴半死,圣地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异兽他也基本上见过,阈值早就被提高到不会被轻易触动的地步。如今洛九江长久地凝视着这个血红的人形,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皱一下眉头。  真正让他皱眉的是这里的环境。  这个人型正浸泡在一个粘稠的沼泽里,沼泽污泥的颜色是极其肮脏的红,看起来像是大团大团的污血。整个沼泽幽幽散发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强大恶意,这恶意简直是对神识敏锐的修士的巨大摧残。  如果能把这恶意等量地转化为气味,那几乎所有人在十里开外就要先被恶臭熏晕在地了。  由于这环境实在太过刺激,洛九江也是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辨别出来那生活在沼泽里的人形身上竟然不沾染分毫的恶意。  一时间有许多疑问堆叠在洛九江的心头,比如说怎么幽冥里会有这样一个人?他身上没有死气,但是居然还没有被鬼魂吞吃?这片腥黏的沼泽是什么东西,怎么给人的感觉是如此邪恶?  但到最后,他只是无声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却沧江。  却沧江把指缝张开,让流淌的风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我之前想带你过来,其实是打算试试看,看你能不能带走他。”  “先生,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从我来到幽冥的那一天起,他就始终都在这里。”  “……”  却沧江向那血红的沼泽倾过身去,伸出一只手在沼泽上方微微叉开,却并不真正地碰触这暗红色的烂泥:“你应该感觉到了,这片沼泽的恶念是如此强大,强大到我都要怀疑它就是龙神设下的幽冥尽头。”  “我不能碰触这潭污泥,因为它会吸收一切和它接触的鬼魂……我猜这也是这个人能存活至今的原因。”  泥潭里的人形蜷缩着身子,紧闭着眼睛,把自己抱成一个大球,看上去好梦正酣。洛九江注意到却沧江特意放轻了声调,好像是不想吵醒他一般。  洛九江也压低了自己的嗓音:“是这个人很可怕吗,先生?”  “不,他很可怜。”出乎洛九江意料的,却沧江微微摇头。假如他能有一对表达情感的眼睛,那目光里投注出的一定都是怜悯之情。  “我有时站在沼泽边缘,私下里揣度他的来历,觉得他或许是从恶念里产生的生灵……就像是异兽是从混沌中产生的生灵一般。”  “有些神智恢复的鬼魂如果碰到了这个沼泽,就会分割出自己身上沾染的恶意向其中投掷……有些恶意会砸在他的身上,那时候他会哀叫。”  “我认为他不该经受这样的遭遇,也不该在这种环境下生活。我曾教会了他说一些简单的语言,但除此以外,我不能为他做更多了。”  却沧江摇了摇头:“九江,你有实体,或许能够碰触这潭沼泽。如果沼泽对你无害的话,你来试一试,看能否将他从这里带离。”  洛九江蹲身,尝试着挑了一点软烂的红泥在自己指尖上。  那感觉黏腻腥滑,恶意浓得让神识恨不得闭眼睛昏过去,但并未给洛九江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损害。  他松了口气,笃定地点头道:“可以的,先生。”  于是却沧江就握紧自己的手掌,让风声从其中流出一声锐利的尖鸣。  听到这声巨响,那血红的人形先是害怕一般地把自己整个人蜷得更紧。随即他像是意识到了这是熟悉的暗号,立刻就抬起头来,满怀着兴奋和期待地看向了沼泽旁。  在他仰起头来时,就连洛九江都感到惊奇和诧异。  一个诞生于浓厚恶意中心的生灵,一个一直以来几乎没有感觉过任何善意的生灵,一个容貌如此丑陋的家伙,他竟然会拥有这样一双迷茫而清澈的眼睛。  那眼睛干净得如同水洗,能够比拟新出生的婴儿,那对眸子简直远离一切的罪恶,纯净到没有经过任何丑恶的玷污。  如果只看这双眼睛,那它的主人应该生活在水晶里,一生都在享用最好的东西,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感觉到过不顺心。非得从生下来时就不能听到过任何一句责骂或者粗话,生活也不曾令他皱过一次眉头,才能养出这样的一双眼睛。  可他竟然一直生存在世上环境最为恶劣的地方。  这一团人型似乎是害怕洛九江的存在,他缩在沼泽里面,不敢朝两人的方向靠近,只是向却沧江呀呀地叫。他好像有过被打怕的经历,每当洛九江朝他看去一眼,这人型就条件反射地一抱头。  洛九江再三冲他招手,却只把人吓得更远。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洛九江收回了手臂,他慢慢哼起了一只小调。  一万多年以来,这还是幽冥里第一次响起人类的歌声。  这一次的小调,洛九江没有用上任何音杀技巧。  当初公仪先生给他讲乐,大道至理越是说到最后,就越是返璞归真,华丽的炫技技巧只是皮囊而已,在它之上,想要打动人心终究要以情动人。  空荡荡黑漆漆的幽冥里,在哼唱这首小调的同时,洛九江不自觉地想起了寒千岭曾经寄在铭音螺之中的龙吟。  那首歌只能在幽冥之中被人听见,包容、温柔、含着寒千岭藏而不发的深情。那些缓和的音符曾经流淌过洛九江的身上,成为他抵御幽冥魂灵的铠甲。  那一首歌标志着洛九江旅途的开始,即使只在四年前听过一遍,如今回忆起来也依旧清晰。  也不知我现在同样哼一支小调作为回应,能不能作为我和千岭分离生涯的终结?洛九江在心中暗暗地想到。  四年前和四年后,两首歌带着同样的思念与牵挂,曾经前后回荡在同一片幽冥。由于时空的不可逆转,它们势必不能交错回应,但唱出这两首歌的主人心意却足够分明。  这些年来,却沧江拨动风声代替人语的本领就是对着这个人型练出来,闲暇时分,他也曾经用风声给这个人型弹过几首曲子。  但这个人从来没听过任何一首小调,是来自于人的嗓音。  他不自觉地朝着洛九江的方向移动过去,等回过神时已经和洛九江之间的距离不足咫尺。  洛九江慢慢地伸出手,生怕动作快了会吓到他,当他把掌心贴到对方的手背上时,这人型突然抽手,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叫。  随后他眼睛里留下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怎么了?”洛九江错愕又焦急地问:“我碰你你会疼?”  这个人能够听懂简单的对话,他拼命地甩了甩头。  洛九江永远都不会知道对方这一刻时的心理感受。  如果一个人从生下来起,见到的所有颜色就只有黑,那他该用什么语句来描述瓦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缤纷的花瓣?  如果一个人从诞生之日起,口中尝到的只有苦涩的味道,那他又该怀着何等奇妙的心情去体味酸甜和微咸?  这个人一辈子都生活在黏腻冰冷的沼泽之中,当洛九江的掌心贴上他的手背,他感觉到从来没有的干燥、柔软和温暖,那一刻巨大的惊喜和感激把他从头到脚地淹没,其带来的效果简直不亚于一场惊吓。  他对着洛九江嚎啕大哭,哭得是情绪到了最极致的喜悦,落在别人耳中却只像是在倾诉从前岁月里所有的委屈。  “你……有没有名字?”洛九江小声问他。  这个人抬起头来,眼眶里仍蓄着泪,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刚刚落过雨的晴朗天空。  “没有。”他声调古怪地回答道。  迟疑了一会儿,他又指着却沧江说:“他会叫我小朋友。”  “嗯,但那不是一个名字。”洛九江沉思了一会儿:“‘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我想到一个好名字……你要不要叫‘方昭’?”  方昭点了点头。  洛九江微笑起来,对他伸开自己的手。那只方昭刚刚接触过的,温暖而干燥的掌心向上,像是一个让人不能拒绝的诱惑。  “我和他马上就要离开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  方昭小心翼翼地伸手搭上了洛九江的手掌,这一回,他没有把手抽离。  洛九江把背上生着丑陋肉瘤的方昭从沼泽中抱出来,脸上不带一丝的嫌恶。  却沧江和对待洛九江一样,用灵气结起一道水晶似的透明墙壁,打算把脱离沼泽后生气再无遮掩的方昭包在里面。  这场接力才进行到一般,洛九江正要叫一声“先生,我们动身吧”的时候,那潭血红的沼泽突然沸腾般躁动咆哮起来,异变就在此刻突生!  以这潭沼泽为中心点,整个幽冥都在这一刻疯狂翻涌!  却沧江愕然后飘一步,他疾声道:“我知道了——我猜错了,这潭沼泽不是幽冥的尽头,它是幽冥的核心,龙神就是用它……”  他的话没能说完。  整个幽冥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活过来的海,每一只鬼魂都是翻涌的海浪,要用浪花来缠住洛九江和却沧江两人,要把他们在无数浪花间拍打挤压成肉泥和碎片。  我是活人也就罢了,怎么先生也受了牵连?洛九江心念急转,突然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方昭。  在他身后,沼泽已经高高竖起,仿佛一道耸立的高墙,打算把洛九江和却沧江一口吞下,在肚子里消化了他们这两个竟敢夺走它造物的大胆蝼蚁。  情急之中,洛九江把方昭从却沧江那里劈手抢过,膝盖推在却沧江腰间,把他推往某个最近的界膜方向。  而他自己则借着撞开却沧江的反作用力,带着方昭连滚带爬了几圈,避开那沼泽连续四下疾拍,不管不顾地投身于另一道界膜。  在将入界膜之前,沼泽到底还是落在了洛九江身上。不过它只能融化鬼魂,因此没能把洛九江怎么样,只是那恶意重得熏人,差点把洛九江整个熏晕当场。  在进入这道全新界膜的前一刻,洛九江脑中最后转过的念头就是:刚刚惊鸿一瞥间好像看到,我送先生去的那个世界……似乎正是灵蛇界?第202章 相逢  当圣地将要关闭时,它会重新打开一道口子。三年之前它是怎样把这些少年修士吸引进来, 三年之后它就怎么会依样画葫芦地把这些人都丢出去。  有许多亲历过圣地大开之事的人都会为此感觉神异:诸方修士都是被从四象界引渡到圣地。而当圣地闭合之际, 它会把修士重新扔回他三年前落脚的那个大世界。  像是青龙书院的队伍是从青龙界出发, 那么他们就只会被遣返回青龙界。哪怕全部抵达圣地的修士在这三年里已经死的只剩三分之一,圣地好像也依旧能辨认出他们的出身一般。这些年来, 从无例外  。  由于这个原因,修真界里曾经流行过一个说法,即圣地有灵。  但这种猜测的最终真相, 终究也只能被极少数人知道了。  按照前辈们的经验, 如今圣地里尚还存活的修士陆陆续续地集中到了归去山前的长坡之下。  他们三五成堆, 各自在人群中找到自己认识的朋友,彼此眼中都是历经生死的唏嘘。偶尔有几个落单的人, 也会为了看起来不那么扎眼而彼此凑拢, 不咸不淡地交换两句圣地里的情报, 同时也慰藉一下自己将近三年未见人烟的心情。  而在人群里, 寒千岭独自站着,像是一座孤独的山峰。  他容貌如此出色, 本身又身为朱雀界队伍的首领, 情报早在三年之前就传遍了各个世界。何况刚刚有几人在他身边来往, 几乎都是叫得出名号的英才:青龙使阴半死、白虎使董双玉、玄武使倪魁, 以及圣地里最近很出名的那对封家姐妹。 第147章 突然出现在大殿中央的却沧江不人不鬼,周身气质也阴森幽暗,就是在人间哪个最不讲究的山野小庙里现身,也只配被人请道士来拿黑狗血泼,一点也别想吃着香火供奉。  可就是这样的却沧江,依然让枕霜流自惭形秽。他冰冷颤抖的手指试图去碰触却沧江漆黑的影子,却刚刚抬到一半又缩回。  他手上还沾着一点寒千岭的血。  却沧江略垂下头,在风声中拨动出笑声的拟音。百年不见,他好像在交谈上也有点生疏,只是既然情意未变,那再多的相处磨合都只有幸福。  “还记得吗?”却沧江这回模拟的人声,是洛九江和他对着连说了十几天的相声都没能有幸得听的轻柔:“和那时候一样啊。”  是的,和那时候一样。  几百年前,枕霜流还不叫枕霜流,只是老灵蛇主座下的一个普通杀手,排序作为“丙二十三”。他在一次新任务里沾了满手干涸的血痂,想到溪边洗净,恰好遇到偷偷溜进灵蛇界里的却沧江。  “你说的对。和那时候一样,你竟然还记得。”枕霜流的嗓子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听起来哽塞到有点奇怪,他在泪水之中挤出笑容来,同样用自己能发出的最柔和的声音说:“你也和那时候一样,没有一点分别。”  百年过去,生死离别之后,却沧江独身做鬼,一个人在疯狂的幽冥之中度过了漫长孤寂的时光。就是本性再豁达潇洒,他也多多少少地沾上了幽冥的底色。却沧江刚一现身,甚至让一直挨打不还手的寒千岭在他背后霎时拔剑,可落在枕霜流的眼里,他与几百年前并无区别。  却沧江还是那个朗笑着的黑袍少年,唇角微勾,眼底噙着一点好奇和善意的微笑,腰背挺得笔直,和他在咫尺间相望。  枕霜流已经老去,成为现在这个形销骨立的落魄中年人,他没有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的习惯,不过偶尔面孔映在水面的时候,也会皱眉弹指拨乱平静的水镜,不想看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可在他的心里,却沧江永远是那个涉溪而来的少年,再鲜活不过,再生动不过,再引人倾慕不过。哪怕如今的沧江只是个面目模糊的影子。  如今物是人非,环境也从流过春溪的芳草地变成如今庄严广阔的宫殿,但只消他们两个彼此对视一眼,时光便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寒千岭缓缓从却沧江背后转出来,他这回终于有空抬手把自己唇边挂着的血痕拭去。他还剑入鞘,走到枕霜流三步之外的位置,如此大的动作在大乘修士的神识里简直像是蹦到肺泡上打鼓,但枕霜流都不曾把眼风朝着他稍微偏一偏。  怨恨如同潮水一样缓缓从枕霜流身上消弭。  此时此刻,世上只有一件事还有意义,那就是他终于鼓起勇气再抬起手,把自己的指尖搭进那片寒凉的虚影中间。生死天堑下的阴冷温度,可触及的那一刻带来的感受,却是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够让他答应点头置换的幸福。  他重新见到沧江,他重新与沧江指尖相贴,他们彼此又一次呼唤过对方的名字。  这就是他想要的所有,这就是他期盼的全部。  最后还是却沧江想起来:枕霜流替他收的便宜徒弟还有个道侣,身份是独一无二的神龙之后……而且刚刚还被打得挺惨。  他转过头来和寒千岭说:“此前我在幽冥里遇到过九江。虽然我现在和他又失散了,但我已经亲眼看他领悟死道。有阴阳道源傍身,兼生死二道在手,他的日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很难过。你且宽心吧。”  “……!!!”  寒千岭的神色先是木然,随即脸上便惊起巨大波澜,再然后是递进至不能遮掩的狂喜。就好像是这消息带来的惊喜太过巨大,他短时间内都不能反应过来,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非要花一会儿理解似的。  封雪从看见他那天起,就从没见过寒千岭脸上有过这么人性化的表情,一时不由叹为观止。  她趁着白练被连接几个好消息冲昏了头脑、不自觉松开钳制她肩膀的手的时机溜开,现在正好走到寒千岭身边。  鉴于寒千岭从前的表现一直太程序化,连显露的感情乃至行事作风都很像是计算后的结果,总之是不怎么像人,封雪都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听了消息太高兴了,最后会开心出点什么毛病来。  她尝试着和寒千岭说个笑话调剂一下气氛,便硬着头皮戳了戳寒千岭的肩膀,示意他看看却沧江和枕霜流的方向。  “看看,看看这个。”封雪提示他:“你有没有想起点什么?”  寒千岭终于有心情理会外面的动静,他闻言就不假思索道:“九江?”  “……不是。”封雪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憋住:“你看看他们两个夕阳红的相处模式,就没觉得很眼熟吗?”  寒千岭:“……”  “眼睛里除了对方之外,基本就揉不下别人、外面有多少人都只是我秀恩爱的背景板,你们不走就给我留下来睁大眼睛看着……怎么着,这相处模式一点都不眼熟吗?”  寒千岭:“……”  寒千岭知道封雪要说什么了。  但她毕竟是洛九江过命的朋友,身为九族饕餮,从前还给他带过洛九江的消息,寒千岭本身甚至不介意透露给她一点自己的秘密……而且不久之前,她也屡屡替洛九江对他表达过一点关怀。  寒千岭默然道:“眼熟。”  封雪就快乐地笑起来,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这么久以来堵在胸口的那口郁气尽出:“呼——真是欣慰啊。”  寒千岭:“……”  封雪冲着小刃拼命招手:“小刃过来,过来过来。”  小刃二话不说,眨眼之间就出现在封雪身边。  封雪握住小刃的手,满足地深吸口气,脸上浮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寒千岭:“……”  作为枕霜流身边的第一万能大总管,白练一项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他在一旁冷眼旁观了片刻,突然对着紫缎伸手示意了一下。  “九弟。”  守在殿门口的紫缎眉头一动,一脸置身事外的迷茫表情,莫名其妙地走了过来。  “大哥叫我?”  “嗯。”白练把他的角度转动了一下,改成一个正对寒千岭的方向,然后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缓缓地冲着寒千岭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寒千岭:“……”  有些时候,寒千岭还是会觉得,就是不提龙神遗留给他的那笔恶意遗产,他仇恨这个世界也是理所应当。  毕竟世界对他实在不是很善良。第204章 销魂界  洛九江抱着方昭一头扎进那个未知的世界。  当时血红色的粘稠沼泽在他身后苦苦相逼,他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第二个更好的选择。在进来之前, 洛九江拿神识大致兜头摸索了一下, 感觉这个世界规模不小。  等真正冲破那一层界膜, 遥遥看着愤怒的沼泽和幽冥之浪都被拦在了界膜外面,洛九江得意一笑, 这才有精力去探寻这个新世界的环境。  这个世界给洛九江的第一感觉是香。  从他冲进界膜里来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香气就争先恐后地往他的鼻子里钻。  那香气浓稠又馥郁,甜得简直有点腻人, 闻起来简直能够让人产生通感, 把这香气闻出颜色和味道来——这像是抹粉红色的香, 它在舌尖甜丝丝地化开,始终粘在人身上不放。  洛九江没有用香的习惯, 不过搬到灵蛇界的那段时间, 洛九江房里是熏香的。  但流经他手边的东西多半经过白练的亲自挑选。白练知道他的性子, 给他选出来的熏香都是又淡又清的类型。白天香炉里合薄荷, 闻了让人神智一振;夜里香炉中合茉莉,舒缓情绪还方便洛九江小寐一阵。  像是这么甜, 这么腻, 这么小女儿意的香, 洛九江单闻着都觉得有点冲鼻子, 不由得在心中暗想:香过头了。  其实但凡洛九江稍微有那么点经验, 那至少也能闻出来这不是什么正经香味。要是他心性再稍微不正一点,略略动上一丝欲念,那这香气也就能让他亲身领教一下什么叫做催情香。  可惜洛九江既不了解行情, 本身又实在不解风情。  他被这至少飘飘蔓延百里有余、仿佛可哪儿都是的香味催出了一串喷嚏。喷嚏打过之后洛九江揉了揉鼻尖,闻着那荼蘼到近乎淫糜的香气,傻乎乎地想:这是个什么怪味儿?准是附近哪片树林里的桃子熟烂了没人摘。这桃子闻起来还挺甜的,可惜了吧。  ……寒千岭倘若知道洛九江现在这样子,再联想一下洛九江当初在七岛之上接了小姑娘亲手绣的荷包,却拿来装糖炒栗子和寒千岭分着吃的旧事,想必会非常欣慰有加的。  因为这么多年下来,洛九江居然在这方面一直就没有点长进。  总而言之,寒千岭的反应暂时不提,身在这么一个状态下,洛九江和方昭除了太香之外竟然都没察觉到别的不对。  洛九江是因为在这方面缺一根筋,至于方昭……那简直不说也罢,要知道,他比洛九江还没常识。  至少这会儿洛九江鉴赏能力还在,内心里有点嫌弃这香味太浓;而方昭已经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来回小狗似的抽动着鼻尖,快要因为这么好闻的味道又把自己给闻哭一回。  不过这一次,方昭没能哭出来。  洛九江从幽冥之中硬挤进此方世界,落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神识探查周围环境。出乎他的意料,四周并不曾有什么桃树林,不远处却有个圣地里认识的熟人。  在洛九江抱着方昭看到对方的同时,对方也转头看向了他。  两方目光乍一接触,彼此的表情都再维持不住。  洛九江在看到这位熟人的同时,神识已经小心试探到了几十里外。修为抵达他这个层次,神识基本上就是他的另一套眼睛耳朵,神识所感与亲眼所见也并无分别。  他眼看着几十里外坐落着一座小镇,小镇里家家门口都挂着盏粉色纱灯……纱灯倒也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幕天席地之中,朗朗乾坤之下,多达几十对的男男女女竟然就这么赤裸着抱在一起……光天化日地滚来滚去?  洛九江就是再迟钝,也没有迟钝到这个地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甜腻的香气是怎么一回事,然后表情就缓缓裂开。  ……他这里表情才只裂了一个山沟,对面的朋友脸上神色太过好看,表情几乎裂成了一道峡谷。面对着洛九江,他甚至都肯张开金口,艰难而震惊地,一字一顿地问:“你……你……”  “你是不是有个亲属,叫洛九江?”  洛九江:“……”  “没有这么个亲属,因为我就是本人。”洛九江诚恳道:“对了,也没有个爱扎蝴蝶结小辫子的妹妹。”  “……”  能让洛九江第一句话就提起圣地里蝴蝶结趣事的人,自然就只有黑蛟沉渊。  不管如何,他乡能遇到旧识总是让人开心的,就算那旧识把你认错了也是一样。洛九江上前一步,正打算和对方叙叙旧,就看沉渊如同沾到什么脏东西一般往后弹跳了一步,双眼就差没写明了“你别过来”。  洛九江:“???”  他莫名其妙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心想我身上是沾了什么东西吗?但我从幽冥出来应该没有夹带鬼魂吧,何况我身上哪有能够夹带的地方,这不整个人都老老实实地……  老老实实地……  洛九江终于发现问题的症结出在什么地方:他跟方昭两个人,如今都正老老实实地光着!  洛九江:“!!!”  他当初由圣地直接掉进幽冥,血肉都快被鬼魂抢没了,衣服自然也不会剩下。等后来却沧江努力把他一块块拼起来的时候,就更不会特意给他找件衣服穿。  后来洛九江领悟死道之后,神识更多寄居于元婴之中。他毕竟和自己的身体分开也有一段时间了,在重新灵肉合一的短暂磨合期里,他反而更像是“穿着”自己的身体,因此一直没意识到衣服问题。  至于方昭……他生于幽冥中心的那潭血红沼泽,没听过谁家娘胎还包衣服穿的。他身上光着才是正常情况,毕竟打出生起,方昭可能还没见过衣服长什么样呢。  但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当众遛鸟的哥们儿遇到衣冠整齐的沉渊,场面便变得异常尴尬起来。  特别是洛九江此时还抱着方昭,而几十里外的小镇里正滚着上百个赤裸的男男女女——洛九江神识能察觉到的东西,沉渊没理由察觉不到。  再加上此地空气中无所不在的催情香气……事情好像一下子就偏向某个奇怪的方向。  洛九江终于明白沉渊刚刚的口吻为何那样艰涩,因为他此刻的语气也和刚刚的沉渊一样艰难:“那个……沉渊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沉渊默然无语地回视洛九江。  “……听我解释之前,能不能先借两件衣裳?”  ——————————  谢天谢地,穿上衣服之后,解释事情也变得容易起来了。  洛九江隐没了方昭的来历,把幽冥改称为空间乱流,然后半真半假地把自己的经历跟沉渊讲了一遍。 第149章 “清汀已经前去通报宗主了。”那童子不敢怠慢了董双玉, 见他没有饮茶的意思, 又转身要去捧果子,殊不知董双玉在他背后看着他热火朝天的背影, 微微地皱起了眉。  白虎宗的风气就是这样的, 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 上下有序, 然而其中阿谀奉承、欺上瞒下的风气已经积弊难改。  更何况……董双玉捧起茶盏, 若有若无地把澄澈的香茶沾了沾唇:白鹤州本来就是这么个道貌岸然的人物,天下好处他想占尽,大包大揽之后还要堵了所有见过这一幕的人的口, 不许任何人讲他吃相难看。  这样的宗主配这样的宗门,岂不是恰如其分极了?  童子清汀颠颠地跑了过来,脸上笑容灿烂谄媚,配上面孔上未褪的婴儿肥总叫人看着便感觉违和。董双玉想起白鹤州那“童子天真、少女烂漫,岛上是世外桃源地,不可叫世俗沾染了,因而不要别人侍奉”的说法,对比着眼前这张小脸儿,心里也觉得有些好笑。  论起心气之高、想得之美,以及装腔作势的功力,白鹤州宗主当真是天下无敌了。  他接过童子递来的手牌,一路穿过白虎宗主设下的三层结界,进去之后对那高座品茗的白衣人深深一礼,口称宗主。  这白衫人是个文士模样,白面乌发,一把清须梳得通通的,拇指上戴一个翠绿的扳指,上面龙飞凤舞地刻了个“护”字,字迹之中自蕴宝光。  一见董双玉进门,他就口吻亲切地问候道:“双玉回来了?圣地一行,可曾有什么领悟?”  “感触良多,全要仰仗宗主识我。”  白鹤州模样笑眯眯的,他招手示意董双玉近前,给他看自己桌上新写的一幅墨意淋漓的大字,温声鼓励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九族四象天生就该守望互助,等来日把道源一统,你我异种高居尊位,世上的格局便不是如今这样了。”  ……  大概一个时辰有余,董双玉终于离开了白鹤汀。  他手下有机灵的人,知道这位宗子获得了第一手消息后大约会有点儿什么吩咐,因此早就挨在旁边等着。遥遥见到了董双玉的身影,就主动地迎了上去。  董双玉倒也没嫌这人太殷勤,他眉目深敛,不言不语之时就是一副沉思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把某件事情琢磨透了,这才缓缓开口。  “高阶弟子之中有一对兄弟,一个叫洛三淮,一个叫洛六深。这两个人……”董双玉停顿了一下,“你找个机会,把他们逐出宗去。”  ————————————  当洛九江带着方昭到来之后,沉渊对于销魂界的环境探索总算能进一步地开展下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尽管沉渊足足早洛九江来此地两三天,把附近地形都摸熟了,但是每当看到赤裸相抱的男男女女,他一般下意识地就反弹般往后退出两三里地,因此这么多天来基本上就是被十几对野鸳鸯给圈在这块地界上了。  ——这么看来,那天他看到洛九江后惊得后跳一步的动作,都已经是沉渊的最佳表现了。  洛九江听过了沉渊这几日来的血泪经历,忍笑简直要忍到内伤。他万般无奈地揉着额角,心想我竟然真没猜错,穷奇要是想拿下沉渊,估计学一下饕餮早年的做法,派个千百号人齐齐解衣,沉渊只怕立时就能束手就擒。  这几天洛九江频频外出打探,他一出门,方昭就要托付给沉渊照顾。  沉渊不知道洛九江究竟是怎么打探的,但他亲身经历,基本上洛九江每次回来,他们三个人都能换一次房子。从最开始的野外露营,到小镇中收拾干净的房间、再到城里的普通客栈……直到今天,他们干脆就搬进了一间空宅子。  出于对本地风气的极其不信任感,沉渊简直怀疑最近的这些待遇,是因为有人看上了洛九江年轻强健的肉体换来的。  为了避免再看到些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沉渊这几天一直蹲在宅子里,和方昭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  黑蛟亲身教学的成果是非常昭著的,等洛九江晚上回来,才一进门迎上两双能说话的眼睛,每一双里透露出来的信息都是“你没给人吃了吧?”  洛九江见了,感动之余,不由得眼前一黑,觉得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我大概把这里的情况打探清楚了。比缙云死地好一些,但好的程度还是有限。”  当天晚上,洛九江将自己这些日子整理出来的信息摊给沉渊和方昭说。  销魂界没有仿照死地那样,刻意引进那些穷凶恶极,罪不可恕又兼之走投无路的恶人,因为根本没这必要。  毕竟逼良为娼的难度,比起第一时间就得把人塑造的心狠手辣,再统统扔进大逃杀里要简单多了。  “有传言说界内的所有美人都会被献给穷奇,如果被穷奇看中,就会被收入披香宫。余下的那些则分散于销魂界的六大宗门——顺便一提,这六大宗门主修的都是合欢道。”  眼看沉渊已经面沉如水,洛九江叹了口气,最终加了一码道:“我这几天打探下来,发现传言基本是对的,但还有最重要最残忍的一点他们没提——披香宫里的那些美人,据说都是炉鼎之身。”  “……”  炉鼎是一个很微妙、在修真界不会被正面提及的词汇。  这些人通常也具有修仙资质,不过一般都不算太好,至少培养他们带来的收益通常比不上压榨他们所获得的灵气。  一直以来,对于“炉鼎”究竟能不能算修士的问题在修真界中一直就有争议,两方风气拉锯不下,据说“炉鼎是物”派最嚣张的时候,曾经光天化日之下把炉鼎拉到大街上按次计费。  最后这股风气越来越强,直到几百年前渗入青龙界,在学子们中间掀起了一股波澜狂潮。有关此事争端最终被公仪竹知道,他当场评判道:“炉鼎是物,那你们是畜生吗?!”  不止这话说的极重,接下来青龙界一番整顿力度也不算轻,总算是打压了这一派炉鼎教的气势。但后来阴半死突逢药王鼎入体,被人捉去看能不能把宝物从血肉中炼出,未必不是因为拿他的人受到了炉鼎使用方式的启发。  后来炉鼎派渐渐销声匿迹,偶尔被提及也是作为什么志异怪谈来讲,说某某地聚集着大量炉鼎,任予任求,犹如仙宫。  洛九江也是自己亲眼见了,这才明白过来:只怕那传说里代指的“仙宫”,正是被穷奇牢牢掌控着的销魂界。  要说缙云死地是赤裸裸地把残忍和血腥都摆在了明面上;那销魂界就是将一切肮脏与欲望都掩盖在了华美的皮囊之下。然而若是把那层皮囊揭去,焉知底下是万人血泪,还是红粉骷髅?  洛九江带着方昭撞进销魂界时,正赶上穷奇为了疗伤,连焚三整天催情香里的第一日。  等那浓重的甜腻香气从大地上散去,洛九江途径此前神识扫过的那个小镇,只见其中百余男女,尽数纵欲过度而死,尸体横陈当街,连身为人类的最后一点尊严都被剥夺殆尽。  “据说销魂界里会定期举办欢宴,那时穷奇会亲自引客直入披香宫,宾客通宵达旦寻欢三十昼夜……我猜饕餮之所以会来这里,正是为了赴这场约。”  “我当时挑了这座宅子,便是因为它背倚披香宫。而且不远处的静波湖水似乎也与宫殿内的花池活水相连……  洛九江正想跟沉渊商量一下,看他们究竟什么时候动手踩点比较合适的时候,就听沉渊义无反顾道:“我去!”  “嗯?”洛九江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个语气词还是自己挨了骂。  沉渊抓起不远处衣架上的披风系上,满脸都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神色,以一种壮士断腕、破釜沉舟的气势往门外走:“我去湖里,经过活水,潜进老窝。”  “沉渊兄,我们要杀饕餮,不急这一时的。”洛九江试图把他劝下来,却被沉渊把手推开。  “别拦我。”沉渊低声道:“这几天里,我受够了。”  他确实性格比较中正又易羞涩,不太适合看那种场面,但要他什么都不做地待在屋子里,还不如立刻就窝囊死他。  “我去打探一下,不会急于一时。”情急之下,沉渊甚至开始往外流畅地说话:“不用担忧。”  “……”  他态度既然如此坚定,洛九江也就只好由着他去。  然而一时三刻不到,沉渊一条马上就要化龙的堂堂黑蛟竟然哆嗦着回来。眼见到洛九江,他脸色涨红,口齿不清,惊恐交加。  “沉渊兄?!”  “她……那个女人,”沉渊绝望且歇斯底里地说:“她脱衣服!她勾引我!她调戏我!”  洛九江:“……”  洛九江抹了把脸,心里开始考虑要不要把沉渊现在就打包遣送回椒图界。  等他按照沉渊平静些后的指点,照着上回沉渊摸索出的路线潜入披香宫后,洛九江就更想把人送回去了。  那在凉亭之中娟扇轻摇、螓首蛾眉、媚眼如丝、楚楚动人的绝代佳人的确是个勾魂的风流人物,但他是个长了喉结的男人。  “啊呀,又来一个。”这位佳人娇笑一声,冲着水里冒头的洛九江半弯下腰,妩媚地嗔道:“看你相貌,莫非你是刚刚那个人的兄弟吗?也想来观赏妾身不成?”  说这话时,他的手指已经按到了自己盈盈不足一握的腰间,纤纤玉指攥着腰带,只要一扯,整件繁复外袍便会当场滑落。  “可不是吗,你倒是脱啊。”洛九江冷静地回答道。第207章 勾魂  这位佳人生得妩媚而秾艳,一双桃花眼里笑意盈盈, 即使平平一眼看来也无端勾人, 一颦一笑都带着不容忽视的艳色。  他一身大红衣裳, 袖口刺着大朵大朵的魏紫牡丹,纤腰另用颜色饱和明艳的金黄色腰带裹起, 这种俗气配色放在谁身上都只像是盘柿子炒鸡蛋,然而被他穿来却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何等艳丽凌人的颜色, 都只配衬托出他的天姿国色。  他被洛九江无端噎了一句, 依旧勾魂夺魄地笑着, 一点不见生气迹象。像是因为这句话对洛九江起了一点兴趣,这位美人连袍角也不撩, 就那么径直蹲下, 纤纤素手随意拂过洛九江身旁水面, 广袖里透来一阵馥郁的香风:“你待我这样不好, 我就要叫人了。”  洛九江不吭声了,他倒不是怕对方叫人, 可他也并不是真的想看这位美人解衣。  倘若把天下之中的美人都依次打分, 单论相貌, 对方的颜色甚至在公仪竹和寒千岭之上。  此时垂眼朝着洛九江微笑的这位美人, 他美在一种纯然而跨越性别的诱惑。即使抛开他那风流妖娆的动人气质, 甚至无需任何有趣又有内涵的灵魂和内核,他的眉眼,他的嘴唇, 他的五官拼凑成一张脸,这张脸本身就带着不可否认的征服之美。  这并非是由于他表现的多么强势,要知道他的气质简直柔情似水——只是他的美实在太过慑人,一眼看去,便被这纯然的美丽震撼到惊心动魄。  洛九江和寒千岭一同长大,也和公仪竹学过一段时间的音杀,因此对于这人的美丽还有一定的抵抗能力,至少不会看呆看痴。不过此时此刻,洛九江稍微有点理解了为何沉渊仓促逃回宅邸时会那样失态。  因为这个人的美丽值得。  ——但再漂亮再值得也没用,洛九江毕竟不是那么爱按理出牌的人。  这位美人随意弹了弹撩水时手上沾到的水珠,那纤细修长的手指在被水打湿后就更是晶莹雪白,看着就让人口干舌燥。他用另一只手托着自己下巴,笑悠悠地和洛九江说话。  “你一直在盯着我看,是从没见过这样绝色的脸孔吗?”  倘若有别人敢如此不避讳地说出这话,想必早就里里外外地被嘲笑了个遍。但这种类似于自夸自擂的形容从那两片饱满柔软的红唇中吐出,就只显得理所当然。  “那倒不是。”洛九江诚实道:“这么美的我见过,但没见过这么大的。”  “……”  可能是以前从来没见过洛九江这种类型的客人,这位美人花了三十多弹指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大”字是用来形容他的脸。  “哦?”他眼中笑意如醉,目光之中尽是一片嫣然的盈盈波光。听了洛九江的答案,他便以指作梳,将白玉般的手指顺着鬓角斜斜插入自己泼墨般的长发之中,软声问道:“公子刚刚是说……什么大?”  这简单的动作被他做来简直让人心驰神荡、想入非非。哪怕是个女人,被他这样看上一眼也宁愿上赶着回答:“我是说你魅力大。”但是好死不死,他遇上的是洛九江。  “可别再说了。刚刚大小还只能拿来烙发面饼,你再加几句就够摊煎饼了。”洛九江无奈至极地评价道,“小兄弟方不方便往后让让?给我腾个空,咱们上岸说话。”  “……”  听了洛九江的回答,美人脸上巧笑嫣然的微笑稍稍一僵,却当真按照他的意思站起身往后退了退,给洛九江留出了个站脚的地方。  “你要说什么?”  那双妩媚的桃花妙目一转不转地凝视着洛九江,认真地好像他就是世界中心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神灵。洛九江被他这种瞧法看的一愣,有点不自在地蹭了蹭鼻尖:“不会让你难做的,就是打听两句街面上都有的消息……说起来,你的名字是?”  美人脸上又浮现出了熟练的柔媚笑容,他声音宛转犹如莺啼,虽然身为男子,但嗓音之清透悦耳却丝毫不下任何歌姬:“我叫楚腰。楚腰纤细掌中轻的楚腰。”  洛九江下意识低头看了他的腰腹一眼,只觉那把蛮腰果然盈盈不足一握,做掌中舞也未必不可。  这名字起得可谓是恰如其分,但洛九江总觉得用类似的话来夸奖被缚于笼中的金丝雀实在太残忍,因此只是干巴巴地接道:“我知道了,我叫……”  “你不用说。”楚腰含笑的眼睛柔柔划过洛九江的面容:“我怕你灭我的口,更怕你编了假名来骗我。”  “……”  洛九江之前的朋友大多是些相声搭子,要是三五成群往起一聚,不温习包袱也能现场激情来一段群口相声。楚腰这种段位和类型的朋友实在不是他一贯习惯相处的对象,尽管最开始能和他过上几招,但很快滴还是在对方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行行好,咱们别这么说话。”洛九江狼狈地一抬手:“我就是想要打听打听,据说穷奇界主他……定时会广邀宾客一场,最近正是他想要办宴的时候?”  “……这个问题,你来问我吗?”楚腰的眼睛中仿佛随时都含着两汪春泉,倘若他伤心了,那泉水就都化作氤氲的雾。  “……”洛九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个问题是问的有点不合时宜。 第151章 第209章 番外三 架空世界论坛体慎买!!!(2)  四季常青娱乐论坛-匿名区-群星璀璨版  【闲聊】不吹不黑,我发现你洛皇的发家史简直是一部大写的人生赢家录了  0l楼主  稍微考古了一下洛皇的人生轨迹……真的, 羡慕到眼绿。  我感觉千度千科那个简介真的是省略了很多东西没说啊……要不是看隔壁扒皮贴提到洛皇, 我居然不知道他居然还有黑道背景?这都什么年代了, 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吧?  1l= =  哈哈哈哈哈是啊,i国著名华人龙头收他做了义子。真的, 当初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整个白莲版场面好看的很,挺多耳熟能详的职黑id半个月没敢再过来上班  2l= =  什么玩意?不是街头娱乐小报瞎编的吗?  3l= =  我到现在都还怀疑这条内容的真实性  但洛皇平生就是人生赢家录没错了  4l= =  贵版真有意思,背景没扒出来前就叫人家洛白莲, 看到背景之后就改口称呼洛皇  5l= =  楼上睁眼看看, 这不是白莲版, 这是星版。  想嘲先滚回白莲版去  6l= =  算了吧,他一看就不会说相声, 白莲版不会收他的  7l= =  玩笑点说的话, 叫他洛皇可能是因为i国龙头的地位还等着洛九江继承, 而他一旦放弃娱乐圈回去继承家业, 那确实跟继承王位也没什么区别了?  说起来前两天那个热搜盘点“不努力工作就要回去继承王位”的旧浪微博里第三个就是洛九江吧  8l= =  但就是忽略i国地下王国的问题,洛九江这个人的运气也简直了……  据说传言里, 华人龙头病中去海岛散心, 当初洛九江正在那个岛旅游, 三言两语就让教父刮目相看, 接着成为教父座上宾, 最后连义子都正式认下了……这一条可能水分太大,暂时不提  但是他剩下的那几个基友,简直神tm的  9l= =  真的, 上次那档综艺对洛九江进行起底,直接让我惊呆了。  寒总居然tm是幼年时和家人失散,然后被洛九江直接捡回家的。这是哪个三流编剧写出来的剧本,人生真是比艺术狗血多了……  10l= =  反正我是不敢想神龙集团总裁大公子居然能在外面失散走丢这回事的。我是不敢想一个五岁的小豆丁随便往家里捡了个小朋友就身家百亿这种事的。  最神奇的是,寒千岭当时和洛九江都年纪不大吧,而且寒千岭一直锦衣玉食养大的,然而他只见了洛九江一面,跟他回了家一趟!他就!从此不回自己家了!他跟定洛九江了!他在洛九江家附近住下了!  有多少感叹号,我心情就有多凌乱  11l= =  真的,洛九江这个人真的很迷  上一期《刨根问底》简直让人吃瓜吃到吐。我以前只以为洛九江和谢见欢还有封雪只是大学同学而已,结果他们高中就认识了?  而且,谢见欢和封雪还是青梅竹马吧。封雪毕竟性向不同,她和小刃更亲密,爱美人也爱兄弟我能理解,但谢见欢他???  要不是这期节目,我居然都不知道,高中时候,封雪谢见欢与洛九江偶然相识,结果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洛九江说“我有个想法,我们一起去闯荡娱乐圈吧”  然后,他们两个就都同意了!然后就真的组团去做艺考生了!然后就考上了!然后就去当明星了!  我:……  当然,原话不是这么形容的,但你们领会一下这个过程,简直魔幻  12l= =  ls我懂你。  那期综艺播的时候我妈在一旁择菜呢,她一向是除了泡菜国的肥皂剧之外本国连续剧都不怎么看的人。结果综艺播着播着她就挪到我身边来了。等节目播完,我妈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小伙子挺能耐啊……”  我绝对听出了她话里的意味深长  13l= =  如果说高中念到一半,突然因为洛九江一个建议去艺考,还是因为中二期没过或者成绩不好,那游公子简直看得我黑人问号。  游公子你们知道吧,特别行政区那块的赌王首富唯一的金孙,基本上楼里提名的这几位,除了寒千岭,就只有他是真的有王位要继承。就这么个人,洛九江一开机立刻长街十里送花篮,只要一进内地准保去找洛九江,十次里有九次被媒体拍到跟在洛九江身边鞍前马后,洛哥长洛哥短,看得我简直emmmmmmmm  据说有人暗示过他洛九江品德不端,然后奶油小生游公子立刻硬气了一回,直接取消了那人一个什么俱乐部会员资格。还说什么“我相信哥哥”,真的,普通唯饭都没有这么夸张吧。  14l= =  哈哈哈哈哈哈我相信哥哥  笑死我了这是哪家的毒唯没圈好跑出来了,是不是还要补上两句“全世界都在害我家哥哥,只有我才真正爱哥哥,我要保护哥哥”  哈哈哈哈我下半年都指着这条料乐了  15l= =  隔壁白莲版好像把游苏等同于1.5个瓜吧。  我觉得这数目绝对是低估了  16l= =  毕竟有寒总竹马竹马珠玉在前  17l= =  终于有人提这事了?真的,洛皇的吸基友能力,时常让我觉得他真的有什么邪术  如果谢见欢封雪因为他一句话就报了影视学院是年少轻狂、寒总从小被他往家里捡了一趟就死心塌地是年幼无知,游苏一回内地就找他玩是天性优柔寡断雏鸟情节、那阴半死为何对洛九江另眼相看我是真搞不懂  18l= =  楼上问出了我一直以来的疑惑  那是阴半死啊!看我口型,阴!半!死!  防止再有人帖子里追问,我给你们科普一下这位摇滚天王的事迹。  不说咱们这边摇滚圈他一个人称王称霸,就是m国他都是嘻哈摇滚界有名有姓的大佬。他那个脾气已经硬到圈外知名,早年艺人还对媒体没办法的时候,他一个人开了个记者招待会,连rap带激情摇滚骂了狗仔半个小时,对,当着面骂的,一个个人头挨个点过去。  本来他名气只在m国流传的,因为本国那时候对摇滚这方面传播度还没上去,结果他这半个小时骂完,接下来瞬间火遍线上线下,十三家龙头娱乐报纸联合起来都没能封杀他  当然啦,他彻底红了报纸就不封杀他了,啧啧啧,资本嘛  就这么一个头铁的哥,他都烦洛九江烦到狂踹他凳子,直到凳子踹翻了洛九江摔下来为止。当初洛九江电影剧组进山失联,他是唱片也不灌了,演唱会也不开了,几万歌迷全给放了鸽子,就为了能一个人自带水和干粮,驱车进山苦找了洛九江半个月!  这他妈!这他妈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19l= =  这是爱情!  20l= =  哈哈哈哈哈哈哈要是他没陪同洛九江在山林里一同发现了五千万年前的恐龙化石,然后洛九江勤勤恳恳去联系上交国家了,阴半死啧了一声嫌烦拍屁股就回m国的话,我真的会相信他们是爱情的  21l= =  ……说真的,神tm的恐龙化石  洛九江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什么事都能给他碰上!  22l= =  我早就说过,洛皇怎会浪得虚名  23l= =  有时候吧,我觉得洛九江拿了杰克苏模板  再有时候呢,我觉得隔壁嘲他小媚娃一点没嘲错  但很多时候,洛皇就给我一种这样的感觉,那就是这什么鬼?!  24l= =  有没有人总结一下洛皇最出名的那几条操作?  发现恐龙化石肯定算是一条  独自郊游烤叫花鸡结果被味蕾上的华国取材了算不算一条?  跟谢见欢封雪晚间一同留宿,最终的“沙家浜”事件应该也算吧  25l= =  你漏了他成为“幸运市民洛先生”那次。  乐极大奖一等奖三百万啊,那竟然是他第一次买彩票  26l= =  真的羡慕到眼睛发红  人生中第一次买彩票,就实现了人生中第一次中三百万的目标  在概率学上基本上等于0吧  27l= =  是的,后来奖金捐给慈善了  但他从此成了“中奖率百分之百”的男人  因为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买过彩票:) 第153章 虽然这逆流而出的不速之客只拿他的神识在自己的神识上轻轻一碰, 然而对方的神识如刀似剑, 一触之下已经疼痛如绞。他多年辛苦练成的神识根基, 甚至未曾照面就已经被毁去大半。  窦步仁止不住地打着哆嗦,一半是因为惧怕, 另一半是由于疼痛和心痛。他颤声和身后那不知名的闯入者说着好话:“晚生见过前辈, 前辈远道来此来此, 不知有什么是晚生能为您做的?”  身后那人持刀的手很稳, 即使听了他这话冷笑两声,那刀锋依旧维持在原处, 不曾因为开口发笑而使刀身出现半分震颤。  他又讥又讽地说道:“罢了, 被你叫一声前辈, 也不知道多少缺德事就因此扣到我头上, 我实在是怕折寿。”  这是个男子的口音, 听语气和声音,年纪竟似还很轻一般。  窦步仁原本还服帖地像只鹌鹑,然而一听出对方的年纪, 暗暗估量了这人的修为,他心中只觉又妒又恨。而在嫉恨之中,他心里又不由得升起一股喜意。  年轻好啊,年轻就缺乏阅历,容易朝令夕改,主意左右摇摆不定。虽然要他费些口舌,但从年轻人手里保下命来的可能性可是比年长者要多多了。  当然,年轻人难免盛气凌人又自命清高,因此他就不能以利入手,非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可——  “您若不喜欢晚辈这么叫,晚辈就不叫了。”窦步仁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苦涩:“不知道晚辈能帮上您点什么?”  他语气听起来像是只落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又蔫又皱,心里的算盘早就拨得啪啪作响。  他思忖着,倘若来人是和他有旧仇——虽然不知道是哪桩旧仇,毕竟他结仇的缺德事做得多了去了——那就尽量往身边人身上泼泼脏水;要是看不惯销魂界的这个环境,那他就诉尽苦衷,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拖出来,若是……  他的若是被身后之人的言语打断了。  他身后那个年轻人开了口,声音不轻不重,然而字句之间都冷冰冰的,音节中几乎能撞下碎冰茬子来:“多谢。我来此是要朝你要点东西。”  窦步仁下意识便攥紧了手,强笑道:“只要晚辈有……”  “你有。”年轻人打断了他的话,不容置疑地说:“第一个要的,是你的身份。”  ……看来是为了销魂界的事来的,他只不过是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恰好赶上了这档子事。  窦步仁心里暗叹自己点背,恨得简直咬牙,嘴里却还规规矩矩诚惶诚恐地巴结道:“是,是,晚辈愿意给。”  那年轻人却一点不为所动,冷冷道:“第二个朝你要的,就是你这颗项上人头。”  “!!!”  那股一直被窦步仁隐隐压在心底的凉意,终于在这一刻直冲天灵,猛地从头皮蔓延至脚后跟。他再顾不得那把压在后颈的锐利刀锋,向前扑滚就要反身弹起,做困兽最后一击。  然而这反击落在别人眼里却只成了一场滑稽戏。那年轻人冷哼一声,也不挥刀追击,只在窦步仁扑倒翻身之际一脚踏上他的背心。窦步仁被他一脚踩得几乎吐血,他艰难地转过脸来,只看到一张英俊而陌生的青年面孔。  “在你入定之时,我本可以无声无息地杀你的。”那青年人垂着眼打量着他,神情漠然无波:“但我把你叫醒,是为了让你死个明白。”  “你们这一批最先被引渡入销魂界的‘客人’,就是多年来抢掠炉鼎用以供给销魂界享乐的牵线牙人,是不是?”  青年人,也就是洛九江,他眯起眼睛,每一寸目光之中都流露出不加遮掩的憎恶:“你此时才死,已是晚了。”  在临死前一刻,窦步仁脑中一片空白。他仍不能相信自己会为了这样的理由死去——为销魂界做这件事的修士岂止千百个,怎么偏偏就是他?他不甘地喊道:“是谁买你杀我?我命作价几何?”  “你的性命,一文不值。”洛九江言辞冰冷,刀锋却比语言再冰冷百倍。只见一腔颈血滚烫着喷溅而出,窦步仁死前一刻所见到的最后一幕,是他自己肥胖臃肿的身体。  洛九江松手,把刀钉在窦步仁的尸身上。他弯腰拾起此人腰间的储物袋,伸手进去摸索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那是一块披香宫的印信牌子,还有一张灿银面具,相同的款式,他这几天来已经收集了七八副。  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一张阳刻的“猎场帖”。  就是这个,他终于找到了。  将面具和帖子收进自己怀中,洛九江却并未急着离开。他皱眉看着地上已经冰冷的尸身,回忆了一下自己这几天地所作所为,不由稍稍自省。  这几日毙于他刀下的修士已经将近十四五人,每个都是被他亲自找上门去。虽说这些人个个都有取死之道,但他的杀意也确实较往常重了许多。  “死道”虽然没能在幽冥里把他当场带走,但还是于潜移默化之间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但我不后悔。洛九江冷静地想:我只觉得杀得痛快。  ——————————  婢女推门进来时,甚至不敢抬眼去看楚腰的背影。  倒是对镜而坐的楚腰神色镇定异常,甚至还微笑着冲她招手,示意她把东西递上来:“怎么,又是猎场帖吗?”  “……是。”婢女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捧着请柬的手几乎在剧烈地颤抖。楚腰不以为意,从她手中取过那张艳红的帖子,示意她退下就好。  侍婢顿时如蒙大赦地离开,在为楚腰掩上房门之前,她看见对方漫不经心地把那帖子抛在梳妆台上,重新拾起螺子黛去画自己的眉。  就好像那一张仿佛催魂一样的请柬,并不为这位美丽妖娆而神气的楚腰公子放在心上似的。  那或许,猎场宴也并不如姐姐们说得那样可怕吧。侍婢关门时迷迷糊糊地想。  不同于对此事只有大致了解的婢女,楚腰对这张帖子代表的意义再清楚不过。  猎场帖,通常是销魂界每次盛宴的序幕。帖子分阴阳两式,阳贴送给各位贵客,阴帖则散给那些炉鼎。  当宴会开幕之际,几百个炉鼎会被驱赶投放进森林里过上一夜。第二天又疲又饥的他们将成为那些客人们眼中丰美的猎物。  客人们有权利任意地对待他们,无论是要这些炉鼎们的身体,或者是要这些炉鼎们的命。  作为全披香宫……或者是整个销魂界最美丽而最珍贵的炉鼎,穷奇也不是每一次都会把他派出去。他只在觉得楚腰最近异动较大时会借此警告他。  楚腰最近确实做了很多动作,只是不知出卖他的会是哪个人,为得又是哪件事?  极乐园门口把守的侍卫?暗香院里的姐妹花?且留云筑新进的炉鼎,或者是那两个依次从莲花池里冒头的兄弟两个?  也许是他们所有。  楚腰明白,穷奇知道了一些事情,穷奇在警告他,穷奇要惩戒他,而在此之后,穷奇会重新升起对他的兴趣。  作为销魂界主,穷奇的兴趣所在可谓是常变常新,他有时候对温柔如水的美人格外怜惜,下一刻可能就对妖娆火辣的舞女多加留意。前一刻他或许还钟情于贤淑得体的某位夫人,可一转眼他便能因为某人楚楚可怜的遗迹抬眼把前者拖下去喂狗。  他是一个喜怒不定的异种,销魂界这些年来一直都保持着对极品炉鼎的大量需求,也未尝不是因为死在他手下的炉鼎数目实在太多了。  和楚腰一起进入披香宫的炉鼎一共有一百三十七位,然而直到现在,这一百三十七人里只有他还苟且活着。  而最要命的是,在穷奇所有的偏好之中,只有一点是始终不变的。  ——他最爱女人。  如果将穷奇的爱好比喻成一个赌场,那楚腰根本就是身无分文。  所以就和之前的几次一样,楚腰要主动地挑起事端,他以此为筹码,可以换得自己被抛入猎场。  他将在猎场被人摆布,被蹂躏,被欺凌,甚至陷入生死的边缘,而最后他将活着出来,和所剩不多的炉鼎们一起狼狈惊惶地站到宴席中间。  会有客人为他的艳色倾倒,他们会贪婪而露骨地打量着楚腰,对楚腰垂涎欲滴,而穷奇将自负自得地对楚腰招手,把他展览给众人,如同展示一件稀世的珍宝。  楚腰会重新落入穷奇的眼底,穷奇将被无数人艳羡的眼神提醒过来,重新想起楚腰的珍贵之处。  在重新得到穷奇的注目之后,楚腰就能保证自己的生命再往后延续两年。  他已经忍过七个这样的“两年”,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对此极富经验。只要等到……只要等到那个时候……  可是不管用什么理由安慰自己,不管用何等求生的本能让自己能再苟活下去,想想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事,楚腰仍是感觉屈辱。  他按在桌面上的那只素手稍稍加力,只听咔嚓一声细响,他空有一身接近金丹的修为,却连一张普普通通的妆台也不能损伤。  他只是劈裂了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  楚腰屈指打量了自己的指甲一眼,只见五指指甲都修剪的精致圆润,每枚指甲都染着最纯正的丹霞艳色,仿佛像五滴欲滴的血。第212章 观赏  楚腰在还没有惊艳到那些客人的时候,就先惊艳了所有将要被送入密林之中的炉鼎。  在所有衣着简陋、或仅仅只用一幅轻纱遮体的炉鼎之中, 楚腰是盛装华服的唯一一人。  更何况此时已经入夜, 天边新月如眉如钩, 他们一路走来时,道路两边有成排的熊熊火把点起。于朦胧的月色和火光之下, 楚腰如玉的脸庞更增一份灯下美人一般的神韵。有的炉鼎看见了他,甚至忘记自己原本在哭。  ……连这样漂亮的人都这样欣然地走进林子里,那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坏事发生?那个炉鼎呆愣愣地想到。  对于这人的想法, 楚腰自然没有察觉, 不过就算他知道了, 怕也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罢了。  这些年如刀尖行走的生涯让他时时战战兢兢,殚精竭虑, 而在自己的性命之外, 他几乎不在乎一切事情。  “进去, 都快点进去。”那一路上押送他们的小头目态度冰冷地驱赶着这些炉鼎。十几天前他的面目还是那么的贪婪肤浅, 然而十多天的狂蜂浪蝶过去,他基本上从这些炉鼎身上吃饱了。  这些作为宴席“开胃小菜”的炉鼎, 已经引不起这个头目太多的兴趣。相比之下, 倒是披香宫里远近闻名的楚腰公子……  头目咽了口口水, 朝着楚腰的方向走近了两步, 他作势驱赶, 肥厚的手却不自禁地去贴楚腰的背——要是能从那两片振翅欲飞的蝴蝶骨中间摸上一把,手再向下滑,再向下滑, 直到经过那盈盈不足一握的纤腰,落入神秘而动人的丘沟……  不过他的手甚至没能碰上楚腰半分衣角。  是楚腰闪身避开了他的触碰,在火把的映照下,他美丽的面庞正对着小头目,双眼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两丛橙色火光。  此时他的眸光之中再也没有了看向洛九江时的那股温顺和痴情,就连那娇艳的两片嘴唇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淡淡的凉意。他说:“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出来的人?”  没错,他是又一次被穷奇厌弃;他再次进入密林之中,如同家养的鸽子自己跳进烤乳鸽的烤盘;他将重新经历一次噩梦一样的屈辱和折磨,以此换得自己的活命……但他还没有廉价到这个地步。  小头目讪笑了一声,他收回自己的手,脸色不太好看,但他还是没有胆子对楚腰动鞭子。他把油腻腻的掌心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两下,勉强跟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快点进去吧,纤纤公子。”头目嗓子里哼出一声模糊的咕噜,他不敢明面上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用了种更委婉的方式,借称呼楚腰的另一个名字来宣泄了自己的愤怒。  楚腰没有理睬他。  在进入密林之后,有几个炉鼎凑到楚腰身边来打听详细的情况。有人学着楚腰那样折起下摆的袍角,防止衣服被密林中四布的荆棘勾破,也有人举一反三地扎紧了自己的袖口,惴惴不安地估量着自己将会面临的命运。  他们此时还一无所知,于是对未来的怕也都怕得充满想象力的茫然。楚腰看他们一眼,只是简短地叮嘱道:“活下去。”  这或许要看这些人运气好坏,是不是当夜就入了某些妖兽的肚子,如果没有就可以活下去;要看客人性格的暴虐与否,要是肠子没有全被扯出来,就把内脏重新塞回腹腔争取活下去;要看是否有客人不爱渔色,只是把他们当成真正的两脚行走的猎物,如果遇上,那就趴在地上装死尝试活下去。  他没有任何诀窍能教给任何人,他只能告诉他们要用尽全力活下去。  从此不会有安逸,不会有美丽,更不会有尊严和快乐。唯一有的就只有最赤裸最丑陋的真实面目,他们将像野狗一样一口叼住命运转动的日晷,极尽挣扎,极尽疯狂,追逐着自己求生的本能。  而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和痛苦在一生之中都会深深刻入骨髓,从此没有一时半刻或忘。  这片林子经过穷奇的精心设计,每一寸地面上都蔓延着软刺倒竖的钩吻藤。  如果有活物在上面站了一盏茶的功夫不动,那百丈之内的所有钩吻藤都会“活”过来,用它们粗糙的藤条鞭笞炉鼎们的小腿,逼迫他们在这一片草藤的天然地衣上拔足狂奔。  穷奇就是要让这些炉鼎们疲于奔命整整一个夜晚,等第二天时展现给客人们的将是最可口、最狼狈、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凄惶的美味点心。他们任人拿捏,任人摆布,任人折弄成随便什么形状。  ——————————  带着那副面具和请帖,洛九江很轻松地混入了等待“招待”的队伍之中。  这一列修士大概近百人,修为差不多都在金丹上下。洛九江左右看了看,学着几个修士的模样装作自己性格孤僻,只在一边站着,免得多说多错。但就是那样,那些污言秽语依旧迎风而来,满满地灌了他一耳朵。  他掩在袍袖之下的拳头已经浮起了隐隐青筋,倘若可能,还真想一刀把这里劈个稀巴烂。  给他们引路的这位侍从是个八面玲珑吃得开的人物,在将他们带入晨曦初至的密林之前,还好好地开了些“其中红湿花碎美景无数,诸位客人只管流连忘返”的玩笑。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但洛九江没笑,他透过面具看着那个侍从,心里有点平静地在他那张讨喜的笑脸上画了个血红的叉。 第155章 “……”  “我也曾经在某一个时刻,只拥有一把刀。”洛九江低声劝慰道:“我断绝了和师长、亲人以及朋友的所有联络,冰天雪地里,我独自一人,只有一把刀。”  楚腰显然被这个话题吸引,一双妙目无声地转向了洛九江。  “我碰上了很坏的情况,几次命如累卵,危在旦夕……但幸好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也有了几个朋友。”  洛九江温和地看着楚腰:“当然,我们那时都还很弱小,没能立刻就把情况变得很好。但因为有了他们,于是那段记忆也就不显得那么糟糕。”  “你想说什么?”楚腰眼也不眨地紧盯着洛九江。  “我只是想跟你说,你并不是只有自己的美貌能够依仗。”洛九江轻声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朋友。我为你拔刀,我站在你的身后,所有的路都可以一起走……只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楚腰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他看起来有点紧张,连声音里都少了那股懒洋洋的妩媚,只是干巴巴地、想靠近又不敢一样地问道:“我能相信你吗?”  “可以。”  “那……”楚腰手臂一伸,纤指笔直地伸向前方,直逼一个数丈外压着某个炉鼎胡作非为的银面人:“求你,杀了他!”  “自然。”洛九江飞身上前时深深看了楚腰一眼,“其实这是你和我共同的愿望,完全也不必恳求。”第214章 螳螂捕蝉  “所以你的修为究竟是……”洛九江有点探究意味地看着楚腰,他的神识罩在楚腰身上, 确保洞察他面上每一块肌肉的微小表情, 预防楚腰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冒犯。  楚腰面对他的时候神色已经松弛了一些。他不在有意无意地和洛九江拉开一段距离, 更不再用那种前面一律的笑容敷衍洛九江。  这或许是那几个死在洛九江刀下银面人的功劳,顺便一提, 洛九江始终想对他们表示感谢,为了他们替楚腰练剑过程中做出的贡献。  关于自己修为的问题,楚腰倒是不避讳回答。从他的生活状况来看, 这几乎是一种常识, 说出常识不是一种侮辱, 反而是对此不了解的洛九江会显得有点奇怪。  “我修的是炉鼎功法。”楚腰平静地说。  他等了一会儿,没能等来洛九江的回复, 偏头一看, 正瞧见洛九江皱着眉头出神。  楚腰周旋在各色男人身边已经有十余个年头, 心思早就生出玲珑七窍, 看别人表情琢磨对方心思的功夫或许比那些人的亲生母亲还要纯熟。他沉吟一下,试探性道:“你是不知道什么是炉鼎吗?”  洛九江……洛九江确实不怎么清楚。  炉鼎这种存在, 在他此前的生活中痕迹几近于无。  他的长辈几乎从未提及过炉鼎, 师父枕霜流又显然不觉得炉鼎要当成一件什么事特意给他说, 公仪竹之前亲自杜绝以炉鼎之身修炼的存在, 青龙界简直是三千世界里最干净的存在。  总而言之, 洛九江对“炉鼎”这个概念有点灯下黑。  他大概明白炉鼎是什么意思,但对于他们在过往历史中承受的一切苦难、对于他们内部的生存方式和状态,他都一概不知。  “炉鼎指的就是我们这样的存在。”楚腰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 洛九江注意到他甚至不曾把自己定性为“人”。  “我们内部之间也有品级之分,各类炉鼎亦有花名,所谓之‘垂丝桃杏半口酒,酩酊香茶一壶烟。若得飞雪千片落,似水柔情是归元’。”  “低级炉鼎,也就是本身修为层级有限制,修为很难上涨,又不容易被人采补的炉鼎常以花名代指,例如魏紫姚黄木芙蓉,寓意和花卉一般随处可见,随手可摘,轻贱短命,不值一提罢了。”  “品级再稍高一些的炉鼎,大概要用茶名指代,寓意这样的炉鼎生得神清骨净,品之令人口齿生香。其中也分碧螺春、铁观音、庐山云雾诸类,如何评定里面自有讲究。”  “至于剩下的那两类炉鼎就是一流和极品的区别,分别用自然现象和五行之中最纯粹的元素代指。像是‘寒江雪’、‘西湖雨’也如同‘三千弱水’、‘息壤之土’。这便是说,炉鼎之身生成这个地步,那就是上天赐予人类的馈赠了。”  诉说这些炉鼎之间通传的知识时,楚腰的神情全程都相当平静,他从小到大一直都被灌输类似的观念,几乎已经天然地把自己当做某种要给人类享用的“天材地宝”一样看待,丝毫也意识不到这寥寥数语之中暗藏的可怕之处。  但在洛九江听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刀,刀尖统统指向楚腰自己的要害之处。  而楚腰已经对这些来者不善的尖刀视若罔闻,对他而言,时刻被辖制、被约束、被刀刃逼入血肉才是人生常态。  “关于功法问题,我们修炼的功法也都是炉鼎专用的功法。像是我,我修炼的那门功法就叫做《遣美诀》。”  说到这里,楚腰稍稍停顿,他冲着洛九江微微一笑,反问道:“这个问题,你们外来修士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吧。”  “啊?”洛九江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奇道:“是我们更清楚吗?”  “是啊。”楚腰轻言细语地跟洛九江说话,只是他纵然做出再温顺、再驯服的模样,仍然无法掩饰眼底那丝清晰的渴望。  他问洛九江:“灵力滋养经脉的感觉……就和我杀那个人的时候感觉是一样的吗?”  楚腰指的是洛九江把刀鞘抵在他背心,将灵气游走过他四肢百骸,最终凝在剑锋上那时候的事。  洛九江何等冰雪聪明,一听楚腰的问题就反应过来:原来炉鼎所修的功法,根本就不能让灵气灌入静脉?  那修这功法有个锤子用!  “用来给人采补,用来使我们更娇弱,更美丽。”楚腰冷静到近乎冷淡地回答道。  “灵气聚集在丹田,行房时恰好便于采补,更能让客人收获极乐。灵气储藏在我们的皮肤血肉,能让我们容光焕发,肌肤娇嫩柔软,更容易留下痕迹,也更容易愈合。”  说到这里时,楚腰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手来抚着自己的唇角淡淡一笑。  他这半边脸之前被那修士抡过一记耳光,然而如今肌肤晶莹如玉,嘴唇红艳饱满,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当然,换了个真正的金丹修士,同样的伤口也能这么快地愈合。可是修士和炉鼎愈合的原理完全就是两回事。  洛九江看着楚腰半张如圭如璧的面孔,突然理解了他对于自己的认知怎么会那样离谱。  炉鼎已经有了炉鼎自己的功法、自己的群体分类、自己的内部生存方式……尽管身体确实还属于人类,但从认知或者文化上来看,他们几乎已经是衍生出的另一个新种群了。  他们不自认为人类,当然更不觉得自己是异兽或者妖族。因为人类、妖族和异兽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的敌人。  此时他们正碰上第五个强压着炉鼎不放的银面客。洛九江心情低落,随手一刀取走了这混账的狗命。他抛给地上那个衣衫残破的炉鼎一件外衫,又笑着安慰了他几句,心里的感觉却相当沉重。  无论是他现在救下的这个炉鼎,还是他身后的楚腰,到底哪里会是他们的归处呢?  说到底,最让人感到讽刺的是,最后竟然是穷奇这个充斥着罪恶和无数炉鼎血泪的销魂界,成为三千世界中大多数炉鼎的聚集地。  ……聚集地。  想到这里,洛九江突然有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这想法还只是一颗种子,是一个不成熟的初步构想,但此时此刻,没人知道它最终会孕育成什么模样。  ————————  当公仪竹收到朱雀急报的时候,显然已经太迟了。  没人能够想到穷奇会突然地出现在朱雀界内,因为此前的一切的迹象都显示着,穷奇一直都好好地待在他的销魂界内,预备着他那惯例性的、骄奢淫逸的春色大宴。  更何况耍蛇的一般没有脑子说谎,明明枕霜流已经证实过穷奇此前受了重伤的消息,他现在应该乖乖地缩在销魂界养伤才是。  然而事态就是这样不容喘息,穷奇饕餮联袂而至朱雀界,意指何人简直都不用想。  除了常年栖息于朱雀宫的四象朱雀,乾之道源的持有者外,又有什么事值得两个九族联手?  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朱雀?北有椒图,西踞白虎,东方还有奄奄一息的青龙与他囚牛,怎么此时此刻,穷奇一点风声都不透地直奔朱雀而去?  这其中的道理别说公仪竹想不明白,就连枕霜流却沧江二人,甚至连玄武得知消息后都吃了一惊。  其中内情,却不足为他们道了。  当初九族联手偷袭分开混沌之后的龙神,他们骤然暴动,将朱雀利用封印钉死当场,然后对龙神展开了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  被血色尘封的历史充满了混乱和暴力,在龙神嘶吼着降下血雨,以生前最后力量将世界撕成三千多份的时候,很少有人还有余心把精力投注到朱雀身上。  所以,至今连九族的传承都回忆不起,当年那个把朱雀死死钉住的阵法里,是不是有谁做了什么手脚。  那个把朱雀控制在原地的阵法中混杂了龙神未能驱除干净的混沌之力,那一道钢铁般坚硬的青岩贯穿了朱雀灵力中枢聚集的两块逆骨。于是从此以后,从生到死,朱雀将被永远地穿在这根石柱上头。  作为朱雀宫最宏伟骄傲的标志,那石柱高耸仿佛能够刺破云霄,然而看到它的时候,没有几人能够知道,这上面沾满了多年以来历代涅槃朱雀的斑斑血迹。  当然也就更没有人知道,第一代的穷奇在那石柱上做了手脚。  他把自己的力量混在混沌之中,多年过去,这份不怀好意的外来力量,已经长死在朱雀血肉之中,悄悄撷握住了朱雀的道源。  穷奇原本想趁着自己、饕餮、玄武都受伤的时刻闷声发笔大财,同时借一个回销魂界疗伤的障眼法打朱雀一个出其不意。  谁知道饕餮竟然好像看透了什么,一路紧跟他回了销魂界,丝毫没有折返缙云界的意思。  被他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了这些时日,穷奇终于不得不答应松口分给饕餮一半好处。于是这样,他们就简单地结成了一个松散的联盟  ——不是为了对付枕霜流或者公仪竹,只是玄武势大,如今三人同仇敌忾时还好,等到兔死狗烹的一日,他们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几乎所有关注着九族动向的界主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接到朱雀被围的消息。也是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此时再救已经来不及了。  但正在他们盯着第一条消息望洋兴叹的时候,第二条消息才真真正正地让他们呆若木鸡。  朱雀麾下北地之主寒千岭,抢在穷奇和饕餮之前进了朱雀宫。  然后三息之后,他独身一人出来,手中还拎着朱雀的凤首。  众目睽睽之下,寒千岭化身一条蓝龙,其本体长达千里,浩浩荡荡,遮云蔽日,行经之处无不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他以一敌二,驱逐有伤在身的穷奇饕餮出界,然后自立门户,宣布朱雀界从此改为神龙界。  在众说纷纭之中,有一种说法并不引人瞩目,偏偏让许多人信以为然。  这条传言说,寒千岭翻遍三千世界也寻不到他的道侣,于是就这样疯了。第215章 龙凤呈祥  只有寒千岭才知道,朱雀被杀的那一天, 朱雀宫里发生了什么。  他此前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寻找九江身上, 为此他甚至主动与枕霜流合作。  早在洛九江陷入死地那回, 枕霜流就已经编织开一张有力的情报网,如果洛九江进入哪一个能通传消息的世界, 他绝对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  即便那是一个七岛一样,与外界联系方式只有云豹界一个的小世界,里面埋藏的暗线不够, 但只要洛九江想办法往外递信, 那枕霜流这里就能收到消息。  然而大半个月过去了, 寒千岭和枕霜流始终一无所获。  没有消息是很糟糕的情况,这说明要么然洛九江又一次陷入一个无法和外界联络的世界, 要么然就是受伤太重, 甚至连通讯都没办法做到。  至于第三种情况, 也就是洛九江在幽冥中遭遇了什么……枕霜流和寒千岭都只字未提。  他们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好像在此事上也有了默契, 几次坐在一起讨论某几条看起来特别像洛九江痕迹的讯息时,都非常整齐划一地避开那个最坏的结果不提。  如果说枕霜流这么做的原因还有一半是因为他信任却沧江, 只要沧江判断九江应该从幽冥中脱逃成功, 他就愿意相信, 那寒千岭就纯粹因为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必须相信却沧江, 他说服自己洛九江此时一定身处于最安全的地方。就连洛九江在死地之中几次险象环生的脱逃, 他事后听来都觉得惊心动魄,寒千岭简直无法接受洛九江在他视线不及之处遇到什么不测这个选项。  这些日子以来,枕霜流积攒多年的戾气随着却沧江的回归而平复, 但寒千岭倒是一日复一日地变得更像一个小型的枕霜流。  最初听闻洛九江在幽冥里过得还好时的庆幸和放松很快就被担忧和急躁抹平,寒千岭的眉心始终聚着,不曾有片刻展平过。  如果说上一次他和洛九江分离时,他因为又铭音螺保护洛九江,故而把握十足,能够沉下心来一步一步稳扎稳打。那他现在简直就是一张时刻绷紧的弓,弦上羽箭蓄势待发,只等某一刻遇到一个引线,就会彻底地把一切怒火喷薄而出。  那些火气积蓄得乱七八糟,有朝向别人的的,比如说不满每天成双入对进进出出的枕霜流和封雪;有对向敌手的,就像是憎恨曾经扣住洛九江的饕餮,和那个现在九江寄居在某个世界的世界主人。 第157章 男孩的眼睛瞬间睁大,他倒吸一口冷气,口吻急切道:“我叫梅木枝,她是我姐姐!她……您见过她?您见过她!”  “嘘。”楚腰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压了压,他饱满的红唇因那一压先是显得有点泛白,随后就漾开了更浓艳的红色。男孩子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就突然红了脸颊,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目光。  楚腰对此并不介意,他很清楚自己的容貌能达到什么效果,即使是在炉鼎中——或者说,正因为炉鼎没有足以自保的实力、没有能让他们睥睨人群的实力,所以他们就更看重这张脸。  他轻车熟路地展开微笑,是那种醉人的、含情脉脉地,让人看了就感觉安全的微笑。他温柔地说:“不要担心,你是个好弟弟,你也有个好姐姐。你的姐姐,她就在我们中间。”  男孩显然太容易惊慌,听闻此言立刻被吓了一跳。他左顾右盼道:“哪里?!这里吗?现在?!”  楚腰很有耐心地一遍遍缓缓拂过男孩的背:“别怕,你要学会听我说,以后也要懂得很仔细地听别人说话。你的姐姐不在这里,她在远处的那座宫殿里,她现在还很安全……是我们,我们很多人都在一起,是我们努力地保证着彼此的安全。好孩子,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手还按着男孩的后背,透过那层薄薄的纱衣,男孩能感受到楚腰掌心的热度。而楚腰的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男孩的手,他用了三分力度,同声提醒道:“没有别人,只有我们。我们自己来保护我们自己。”  “……”  男孩仿佛醉酒般点了点头,他的脸颊酡红,入魔一般地轻声应和道:“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是我们炉鼎自己保护我们自己。”  楚腰松开自己的手掌,他替男孩梳开了另外半边打结的头发,态度亲切又格外温柔。  “这话不能说出来,但你心里要很明白。”  男孩点头,很快又迟疑地问道:“那,刚刚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我看他在保护你,他听你的,是这样吗?”  “在这个狩猎场里,他暂时决定保护我。”楚腰平静地纠正了男孩地说辞,“有时就是会有人来帮你,为了美色、身体、修为或者他们的观念。但他们不一定会停留多久,也不一定会为你做到很多。我们感谢他们,我们挽留他们,但我们永远不要倚靠他们。”  楚腰从洛九江交给他的一把护身符中挑出一块玉佩来,他亲手把这块玉佩绕过男孩的后颈,给他挂在胸前。  “去吧,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说话,不要提起你曾经见过我。等你进了披香宫后,我们会想办法把你送回你姐姐的身边。”  男孩怯怯地后退两步,又收回脚步。他有点迟疑和犹豫地问道:“那我要怎么能做到保护自己?不止是依靠你送我的玉佩?”  楚腰这回真的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就好像落满了星星。  “我有一门功法,现在就可以教你。”楚腰向梅木枝微微倾身,他这样看着别人的时候,勾人得就像是海上传说里的妖精,“这门功法叫《谴美诀》,它很普通,但你可以学一学。”  看着对方郑重点头,楚腰赞许般抚了抚他的发顶:“而且还有别的方法……刚才佩刀离开的那个人,你记住他叫什么了吗?嘘,点头就好,不要说出来。”  “好,看来你记住了。那一会儿我们分开后,你要保护你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如果在这片猎场里遇到危险,你就大叫这个名字,但只能你自己用,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杀手锏被太多人知道,就会变得很危险。”楚腰微笑,这个笑容冰冷、艳丽、美丽得不可方物,“我们需要保护彼此,我们也必须坚守秘密……相互扶持,然后一起存活下去。”第217章 建立  等洛九江携着另一把蓝纹钉钢头皮鞘的长刀回来时,就正见到楚腰半弯着腰, 对一个靠在树上的女孩子说着什么。  这把新刀不甚合手, 它的上一个主人偏好花哨, 从刀鞘到刀柄镶了一排琳琅珠玉,拼成个花团锦簇的模样。  但洛九江焚琴煮鹤, 不管是“马到成功”纹还是“云卷云舒”样,那些宝石碎玉统统被他扣下来扔了。正因如此,这把刀的分量虽然减轻了不少, 但有一个形状古怪的大坑时不时就要抵着洛九江的手。  洛九江用这把刀将就也是出于无奈。他上一把刀在杀了将近百人之后就彻底卷刃, 接下来从死人身上借了几把又都不顺手。  至今为止, 这把扣去了所有装饰之后坑坑洼洼的大丑刀,已经是洛九江能找到最趁手的一把兵刃了。  在销魂界的法器店里, 你能轻松买到第一流的迷魂药、三五个灵石甚至能拿到一对儿外界难求的春情蛊(虽然是不是真货还不好说), 各种药物和助兴的东西更是俯拾皆是……但洛九江以披香宫为圆心跑了方圆千里, 仍然找不到一把太好的刀。  洛九江现在非常想念他的澄雪, 也想念陪伴了他十年有余的老伙计。  楚腰听到了自己身后的动静,有点隐晦地向后瞟了瞟, 看清是洛九江后才放松下来。他冲着洛九江转身, 让开了后面那个女孩, 但没等他完全朝向洛九江的方向, 女孩子就惊叫一声重新躲在了楚腰身后。  不过这一让的工夫里, 以洛九江的目力足以让他把这女孩子看个分明。他看清了对方脸上干涸的一点飞溅的血迹,也看清了女孩脖子上缠着一条粉色绣了牡丹的帕子。那帕子上洇出一点血色,显然正是她脸上血迹的来源。  “抱歉, 我是不是忘记给你留药了?”洛九江歉意地冲楚腰一笑,正伸手入怀去拿自己的药包,还不等上前,就先看楚腰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你……”楚腰抬眸,盈盈的目光欲言又止,他宛转地提议道:“你才回来,沾了一身外面的风尘。我知道前面有一段河流活水,你身上这件袍子,就让我为你洗濯一番吧。”  “啊?”洛九江愣了一愣——不怪他愣,毕竟楚腰这种风格的朋友,他以前也很少遇到。别说他从前的好友大多都是男性,就是女性如封雪小刃,也没有哪个愿意主动说帮他洗衣服的。  但鉴于那个“所以你叫什么”的前车之鉴,洛九江还是思考了一下楚腰话里了意思。  他冰雪聪明,一点就化,抬起袖子凑近鼻端问了问:“不好意思,是不是我身上血味儿太重了?”  楚腰就只是一味地笑,不说话。  看楚腰身后女孩子抖如筛糠的模样,洛九江也不敢接近她。他拿出怀中药粉抛给楚腰,见他接下才放心去找个远地方换衣服。  眼看着洛九江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楚腰才一把把女孩从自己身后拽出来。他把药瓶拍进女孩子的掌心,用口型比给她看:“走!”  女孩子仍然没能明白过来,她颤抖着、口齿不清且断断续续地说:“可刚才……法器反弹,我杀了大人……”  楚腰猛地把女孩的嘴巴捂住。他睁圆自己的桃花眼,让目光里天然就藏着的那缕深情缱绻都化作一种魄人之色。他用气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现在都死了,没人知道是你。如果今后有人查问你们,你永远永远不要承认。”  飞快地说罢这话之后,楚腰将这女孩重重一推,用气声喝道:“还不走?”  女孩像是明白了什么了,如同受惊小鹿一样头也不回地飞奔进了林子里,她离开的方向与洛九江的正相反,两人轨迹一划,大概能得到两条平行线。  楚腰用眼睛瞟了瞟洛九江所在的那片林子。见一时没有人要出来的意思,便拔出地上横尸的死人的兵刃。正好这人用的是把长刀,楚腰就学着自己先前看洛九江动手的样子,拿差不多的刀口在他胸前那处血肉模糊的炸痕上补了几记。  他理解那女孩为什么那么惊慌。有外人潜进来,把这些作威作福的修士大人们统统杀了是一回事。但是要是炉鼎们竟然自己内部动手反抗,夺取了一位修士大人的性命,那就是另一回事。  这人的死因一旦被发现了,这一批的三百多个炉鼎,全都不会有好下场。  感觉掩饰做够了,楚腰这才丢下刀,从自己领口捏下一颗小小的棕色珠子。那珠子看起来不起眼,在掌心一搓却化成一蓬香粉,恰到好处地掩去了自己手上沾的一点血腥味儿。  他前襟上原本有两排对称的棕珠,如今已经有七八个位置都是空的了。  其实洛九江堂堂一个修士,下手利落又有神识灵力护身,连攻击都能隔在外面,就不要提尘土血迹。就是杀了再多的人,他又怎么可能沾上血气?  只有楚腰这样的炉鼎,哪怕只砍了几刀死人,身上都会染上血味儿。  楚腰眸光一闪,神色又似不平又似讥诮。但随着树林里传出衣角和树枝摩擦的响动,那丝异样的神色通通都沉淀下去,最终只剩柔婉和顺的平静。  然而等洛九江从那林子里钻出来的时候,楚腰是当真惊讶了。  洛九江头发上还带着未干的潮气,显然是听了楚腰的指点,自己往前摸到了河边。不过他没洗涮那黑漆漆的袍子,反而是把自己囫囵个儿地在河水里泡了一泡。  他一边走一边搓着掌心低头闻一闻,迎上楚腰有点讶异的目光,洛九江只是笑道:“都洗干净了,别吓到你们……哦,那姑娘走了啊。”  “是的。”楚腰缓步站到洛九江身边,对着他垂下自己的头,露出一段白生生的颈子。他的姿态相当柔顺,说出的话也只有更温柔。  “有的时候,我不太知道该怎样和你相处。”楚腰抬起头来,目光只和洛九江对接上时一闪,就很快地偏开视线,他语气里有点彷徨,带着种山崖上摇曳白花的细弱无措,“我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楚腰的目光里永远都带着深情和真心,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外人始终都不太能分得清他究竟何时是真心,何时是假意。  但在洛九江这里,这就非常好处理了。  他信赖的朋友所展露给他看的东西,他便一概都相信。  “我有时也不太知道怎样对待你最好。”洛九江顺手捋了一把自己湿淋淋的头发。随着那一束头发从他掌心中滑过,白色的水汽从他头上蒸腾而起,他的发辫就都干了。  “但我总不能因为可能会戳痛你的伤口,于是就这样远离你。”洛九江对楚腰摊开他的掌心,“我们可以争执,可以打架,你还可以看让人把我丢出门外去……但作为朋友,我们总是会再原谅彼此。”  楚腰喟叹着,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正在直视着什么梦幻的东西:“我没有想过可以遇到你这样的人。”  “为什么是我呢?”楚腰再一次发出一模一样的、完全纯粹的疑问。他能理解自己为何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因为他的出身,因为他的身份,因为他的弱小,因为他罪恶的美丽惑人。  可洛九江为何会对他展露这样的善意?  他有自己挚爱的道侣,他正直而不贪恋色欲,他有时看着楚腰的脸,也会露出欣赏的目光,可他欣赏美色一如他欣赏山色,从来只把自己当成过客,眼神里没有任何欲望和贪婪。  楚腰隐隐觉得,洛九江的援手和帮助,可以说是自己一直以来所建立的逻辑体系中不能理解的部分。  洛九江没有敷衍这个问题。  他仔细地想了想,很缓慢很郑重地回答道:“或许,只是因为我见到了你。”  我遇见你,我目睹你,我把你看进我的眼睛里,你是楚腰,一个有名有姓的人。你和我说了话,你请求我的帮助,你对我发泄愤怒,我能理解你的人生轨迹,于是你的姓名在我的心里愈加清晰,你就是我的朋友。  “我有很多朋友,我经常能遇到新的朋友……但我这一回遇到的是你,楚腰,只是你,所以再无需更多的解释。”  楚腰没有和往常一样轻佻微笑,他在洛九江身边站着,微微地偏着头,好像在凝神思考什么问题。  片刻之后,他沉吟道:“那在你习惯的生活里,你会为朋友做到哪一步,我又该为朋友做什么?”  “如果你对我有所请求,那你请求的那件事,就是我能为朋友所做的事情。但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如果只是我们共同的心愿,那是我本该做的,你完全也不必恳求。  “像是……”洛九江压低了声音,他仿佛怕吓到楚腰,连尾音都放得很轻。他问道:“楚腰,你想不想穷奇死?”  楚腰骤然抬头!  他一双桃花眼之中迸出的杀意终于再无可隐藏,深情缠绵的冰面破碎,水底下张牙舞爪的恨意重见天日。  他本是那样优雅的人,举手投足间仿佛都拖着水磨的昆曲戏腔。可此时此刻,楚腰斩钉截铁地说:“我想!”  洛九江笑了。  “看来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共同的心愿。不过,你得想个办法,把我弄进披香宫里——我之前绕着那王八壳子琢磨过十五六圈了,除了当初咱们见面的那个外宫莲池外,我始终进不去更里一点的地方。”  楚腰身侧的手指攥紧又松开,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弄人,他总要在洛九江面前把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有方法。但是,我可以相信你吗?”  洛九江恳切地注视着楚腰的眼睛,他无意逼迫,声音里只有一派诚挚:“那么,我要请求你了。楚腰,请你相信我——如果你决定信任我,这就是你能为你的朋友做出的事。”  “……”  这一瞬间的静寂时光,好像被拖得很长。  过了好一会儿,楚腰才咬牙道:“我可以带你进去。但是……”  他抬头飞快地看了洛九江一眼,极轻声道:“你要装成我的侍婢,你要扮作女装。”  “……呃?”第218章 女装  洛九江对楚腰的建议十分不解,他奇道:“为什么是女装?我不能扮做你的侍童小厮吗?”  那些驻留在过往的伤痕已经慢慢在楚腰记忆中麻木, 时至今日, 他已经能很平静地隐晦解释道:“因为我身边的人如果是侍童的话, 那也许就会有人怀疑我们有染。”  ——这是什么逻辑,是婢女就不会吗?要知道楚腰他明明就是个男人, 和侍婢有私情岂不是更容易……  不……  洛九江呼吸一滞,突然就明白了楚腰未尽之语里隐藏的那些斑斑血泪。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也用平静地口吻应答回去。他带着一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安慰式说道:“我明白了, 只不过是穿女装嘛, 我会穿的。”  他当然对女装没有任何偏见, 要知道楚腰现在还穿着女装。当着和尚说秃驴,洛九江并不是那么过分的人。  “现在, 要我去外面买几套吗?”洛九江回头往林子外的方向看了看, “你们披香宫里的衣裳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款式?” 第159章 洛九江和楚腰都再顾不得什么起坐行卧的口诀背诵,统统抬头看向西方的天空。  在几声隆隆音过后,一大片血色的乌云席卷着一股腥风,匆匆掠过天际,一头扎进不远处的披香宫宫心。  楚腰眼神微闪。他如实地和洛九江说:“刚刚路过的,是穷奇大人。”  洛九江笃定地说:“他受了伤。”  我想也是。楚腰紧握着拳,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脸色已经被突然出现的穷奇吓到苍白如纸,直到亲眼看着穷奇进了披香宫,血色才慢慢地重新蜿蜒回他脸上。  以他对于穷奇的了解,这个异种一向好热闹,好欢宴,好虚荣吹捧和夸耀。如今不远处就是他拿来暖场的“狩猎”,这人竟然不靠近了低头看一眼,这岂不是奇也怪哉?  当然,也幸好他没有凑过来靠近了看一眼,不然猎场里发生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吧。  楚腰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却看洛九江仍眯着眼睛端详着穷奇来时的方向。  “九江?”楚腰提醒了他一身。  “穷奇是从界外回来的。”洛九江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他目力耳力和铺展开的神识无不远远胜过楚腰,穷奇钻入界膜时离这边的距离恰好是他眼力的极限,那一瞬间的界膜波动给他看了个正着。  穷奇既然浴血而归,显然是之前在别的地方讨了一身不痛快。他之前不在销魂界里,那这个“春色宴”没准也是个幌子。  此前洛九江从未听说过饕餮和穷奇有什么交情,而换位思考一下,洛九江不信穷奇去干这件可能会受伤的事时,还放心把饕餮留在自己的老窝里。  换而言之,现在的饕餮很有可能不在销魂界内了。  那么,他要对付的敌人就少了一个。  也很可惜,他欲杀之的人物也少了一个。  不急。洛九江心里冷哼了一声:一个一个来,他保证幽冥里绝不缺了谁。  不过,那个打伤穷奇的朋友,还真是干得漂亮啊。  ——————————  等到狩猎的时间结束,那些守卫按例过来领走这些残存的炉鼎时,林中的景象震惊了他们每一个人。  树林之中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那些银面大人的尸体,而这些炉鼎们虽然疲累、惶然,如同失巢之鸟,但他们都活了下来。  ……这可是销魂界从未有过的事!史无前例!而且这篓子大了!  从来没有这么多炉鼎活下来过——而且,以前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银面大人死!  从前因着争风吃醋,或者是素有旧怨又狭路相逢时,这些大人或许也会折损两个,但这都是无关大雅的细枝末节。然而现在这个、现在这个……  这怕是捅破天去了。那引路时笑容可掬、八面玲珑、还会拿炉鼎们开些恶意玩笑的侍从一屁股坐在地上。  惊恐的情绪整个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面如死灰,口中喃喃自语,神情似哭似笑,已然疯癫。  他知道,自己这回活不成了。  至于这批炉鼎们,为了防止其中有危险人物,各个被分作几堆,挨个讯问有关银面客人被杀的事情。  所有供词都异口同声,所有供词都如此一致。洛九江杀人时从来没特意遮掩过模样,因为他根本就不忌惮脱身之事。  ——就像是现在,身高缩到那药物范围的极致,只显得比普通女子高挑的、身材动人、步履摇曳的洛九江,半低着头,学着楚腰的模样以手掩口,缓缓从这些人眼前经过。  这些人没有一个看出洛九江的不对来,只以为他是个普通炉鼎,随随便便就在他肩上推搡一把,把他粗暴地和楚腰与其他几个炉鼎塞做一堆,让人令人把他们带下去。  也是正巧了,分到看管楚腰他们这一小簇炉鼎的,正好是开始引楚腰进狩猎场的那个守卫。  他是外围守卫,轮身份比给银面客人引路的侍卫低多了。不过也正是如此,他从杀机里逃过一劫,至今还不知道林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面对这群惶惶瑟瑟的炉鼎美人,他鹰捉小鸡一般地逗弄两下,接着就失去了兴趣——前几天这批炉鼎几乎是任他们挑选,大鱼大肉反复吃到撑,他都有点腻了。  只有经过了狩猎场里一遭,居然连鬓发似乎都没乱上几分的楚腰依旧是那样的醒目而动人。  这守卫咧着嘴凑近楚腰跟前,扯着个令人生厌的笑容搭话道:“啊呀,楚腰公子,您这是犯了什么事儿了,把您给递到我手掌心儿里了?”  楚腰只冷冷淡淡地说道:“走开。”  他很清楚这些人得寸进尺、欺软怕硬的特性,因此从一开始就绝不能给他们好脸色。  这守卫面色一冷,阴阳怪气道:“纤纤公子就是傲气啊,真不愧是披香宫里我们沾不着的美人……”  楚腰打断了他的话,他桃花眼一瞥之间,连白眼都比别人翻得更动人些。  他问这守卫:“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沾不着的人?”  “你……”  “让开。”楚腰攥着洛九江手腕,一把推开这守卫自己朝前走了两步,“我要回宫里去了,你敢拦我?”  “……”这守卫接二连三地在楚腰处堕了威风,折了面子,但确实就真不敢对楚腰明目张胆地说一个不字。  他能对楚腰言语上口花花几下,可只要楚腰一道眼风,他就连隔着楚腰衣服摸一把他的肩也不敢。  几次三番的试探,不过是他实在眼馋垂涎楚腰的美色,心里幻想着楚腰是个软柿子,能给他随便捏上两把。  只可惜,楚腰外柔内刚,不但不是颗软柿子,内里还是个扎手的刺猬球。  守卫胸脯风箱似地来回喘着粗气,他被楚腰照脸抽了回去,正是大感失了面子的时候,看其他的炉鼎们,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都在嘲笑自己。  他动不得楚腰,难道还动不得这些小炉鼎吗?  守卫面孔涨红,高高地扬起了鞭子就要重重抽下。谁知这鞭子在半道里被一只手拦住。或许是由于疼痛,或许是由于羞涩,那只手很快就缩进了袖子里。  这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守卫顺着那条胳膊看去,沿着粉色的纱袖,很快就看清了这个炉鼎的脸。  这小炉鼎的另一只袖子被楚腰牵着,原本都和楚腰一起往圈外走出了一半。守卫一看,登时如同抓住了什么把柄般眼神骤亮!  “你干什么去?”  楚腰不卑不亢道:“这是我的侍婢。”  “这可不对吧,纤纤公子来的时候,身边好像没带什么侍婢吧?”  楚腰哼了一声,状若不耐烦道:“我在里面收个人做侍婢,又关你何事体?”  守卫摩拳擦掌,眼露不善之色道:“我是管不了楚腰公子你,可分给我看管的炉鼎,我难道还能给人随便带走了?”  他说完这话,就张眼去看那小炉鼎。谁知不看不知道,这炉鼎眉眼生得极为英气,人却羞涩,半垂着头,低着眉眼,又紧紧地把一双手缩在袖子里。  比起楚腰外柔内刚,满身是刺儿的模样,这小炉鼎恰好外刚内柔,别有一番风味。  守卫这回当真是兴趣大起,一只肥厚大手就向着这小炉鼎落去。一边伸一边还调笑道:“让我看看是什么人入了楚腰公子的眼,哦,当真是个楚楚动人、梨花带雨的标致小娇娘啊……”  此话一出,那炉鼎受惊一般抬头看他,就连楚腰都为之侧目。守卫见了这小炉鼎惊讶睁大的一双眼睛,心里只觉得发痒,一点不对都没看出来。  而那炉鼎,也就是洛九江,他愕然地看着这个守卫,甚至心里都有点同情这人,甚至不想杀他了。  ——他活了有十九年,至今还没看到过一双招子生得这么瞎的!第220章 黑锅  即便这守卫实在是瞎得厉害,洛九江也依旧没有出声。  说起来这守卫其实对洛九江有很大误会:他半低着脸是怕人看出不对、缩着手是为了掩饰那一双手心中层层叠叠的刀茧、至于声也不吭……当然是他不能出声啊!  虽然自认不是什么“娇娘”、“美人”, 但洛九江如今扮得确实是个女人。要是一张口露出男人音色, 大概是个人都能反应出来不对。  谁知就这都能被人误会成胆小羞怯的表现, 这守卫眼瞎的方向也真是绝了。  楚腰此前构想过许多应急场景,但其中并无一种是关于洛九江真被当成个女人, 然后被旁人看上的!  这么看,我实在应该设计一番有关穷奇看上洛九江的应对吧。楚腰在心中幽幽忖度道。  当然,这守卫不过是个小虾米, 解决他甚至都不消他们两个自己动手。很快, 远处就有人看到这里动静不对, 过来询问了两句。  楚腰的身份在场中人各个清楚,谁不认识他这个披香宫内第一美人。眼看他回宫后必然又是一段飞黄腾达, 这些守卫都不想沾他的麻烦:本来林子里那些横死的大人们都够麻烦了, 现在扣着楚腰做什么, 嫌事情不够乱吗?!  所以很快, 楚腰连带“楚腰看中的那个小姑娘”就被人打包请出了他们负责看押的圈子。  那把洛九江叫成“小娇娘”的守卫还心有不甘地哼哼了两声,但很快, 那个被他看重的粉裙小姑娘在路过他时就给了他一点表示。  那姑娘的纤纤玉手隔着粉色纱袖无声地在他胸膛一搭, 两人便就此擦肩而过。只留这守卫一个徒自心旌荡漾, 暗自琢磨那该是怎样凝脂滑腻的一段手掌, 直想到嘴里都有点泛甜。  他却不知自己喉口是真的在发血腥味儿的甜:洛九江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 一掌无声抵在他胸口,便有灵气渗入,不惹觉察地在他五脏六腑之中冲撞过一遍。  他现在虽然还能说能笑, 能跑能跳,然而只等三日五天之后,他脏脾俱裂,七窍流血,心衰肝竭之际,才真正知道厉害。  不过关于自己的死因,这守卫到死也不会想明白的。  ……  另一边,楚腰带着洛九江,娴熟地绕过七道门卡,领着他直抵内宫。  之前洛九江尝试数次,也没能躲开内宫里遍布的傀儡、阵法以及守卫独自进去。然而如今楚腰只凭着一张脸就刷开了七道大门。  一般的炉鼎在披香宫中是没有这种自由和权限的,但楚腰毕竟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十四年。  他前半生三分之二的光阴,少年时最好的一段岁月,就这样无声粉碎地在穷奇的手掌心里。  楚腰屋里的那个侍女原本正在屋檐下打着扇子乘凉,她神情有些呆怔,院子也没有好好打扫,显然是觉得楚腰根本就回不来了。  甫一下子看到楚腰带着别人回来,这婢女吃惊的神色一时都没能调整好。  她大概也知道这想法令人心虚,讪讪地跟在楚腰身后陪他进屋,有点没话找话地问道:“公子回来了。”  洛九江注意到她有点怕楚腰。  关于这个问题,楚腰后来跟洛九江解释过:穷奇天性喜怒不定,连炉鼎们对他来说都只是长了腿的资产,普通的人命当然就更不当一回事。楚腰屋里的上个、上上个侍女,都是穷奇心情不好随便杀掉的。  楚腰显然也没用和这侍女多交流感情的意思,他只是指指身后洛九江,示意道:“这是新来的丫头,你多教教他。”  侍女眨了眨眼,她上下端详了洛九江几遍,洛九江居然好笑地从这姑娘眼中看出了一点竞争意识。  等侍女拉着他出了屋子,对方那几乎明摆在脸上的戒备和不喜欢就更无所遮掩了。她有点勉强也有些挑剔地问道:“你是公子从猎场里带回来的人吗?那就也是炉鼎了?”  洛九江在宣布自己是个哑巴或是干脆吃药变声两个选择间摇摆了一瞬,最终还是不着痕迹地借袖子吞了颗药丸下去。  销魂界不说别的,乱七八糟的药是当真好用。这颗药物一经落肚,药力立刻发散开来,洛九江一张口时,那娇滴滴的腔调登时把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我是炉鼎。”  听到这个答案之后,侍女的竞争意识顿时更重,她追问道:“那你是什么炉鼎?”  洛九江想了想之前楚腰给他科普过的那些知识,瞎编道:“我是花。”  “哪种花?” 第161章 所以小心为上,总没有错的。  内宫之中把守更是森严,近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起来为了明天的那场春情大宴,穷奇也是做足了准备。  洛九江注意到在这些侍卫之中,有一种气息格外特殊的,通通都穿红衣,下摆各绣异兽纹。  寻常守卫洛九江都能从兵刃、站姿以及修为上猜出他们负责什么岗,只有这赤手空拳的红衣卫们,不但都习惯性地左顾右盼不说,还频频地把目光投向洛九江。  只不过在看清洛九江的装扮之后,他们又都有点不在意地把目光闪开了。  这算什么,鹰眼哨吗?洛九江心里生奇,面上动作就更小心。他对楚腰步态模仿的愈发地像,一路上直走到厨房,都不曾有一个红衣卫把他拦下来过。  洛九江从厨房取了点心,转弯提着食盒拐道进了花园。之前他放出丝绦一般的神识拐弯延展,一寸寸地探查过后,最终确定这花园基本就是炉鼎和“客人”们住所之间的天然格挡。  换而言之,那些提前到来的客人们已经入住披香宫内,现在只和炉鼎们相距一个花园。  不管这究竟是不是有意安排,穷奇可真是个王八蛋。洛九江在心里暗暗的想。  可能是觉得在客人那里布下太多守卫不好,花园之中的侍卫布置的相当稀落,只有两三个零散的红衣卫在园中来回巡视,洛九江很轻易地就避开了。  他左右看了看,最终决定藏身于一座假山之后,细听两个看衣着应该是客人的家伙交谈。  此时,洛九江浑身上下披着一层淡淡死气。领悟了死之一道后,洛九江对这种力量的运用也愈发娴熟。只要一道死气遮掩,外人再怎么拿神识探查此处,也只会觉得他和山石铁矿无异。  除非是肉眼亲见到洛九江的存在,不然光凭神识探查的话,几乎没人能发觉什么不对。  说来还要谢谢楚腰把洛九江带进内宫。一旦通过了披香宫内那七道守门的镇山大阵,洛九江在这种环境下还真是如鱼得水。  那两个客人渐渐走近,神识如水波一样推开,漫过洛九江周身,没发现任何端倪。  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所以果真那位大人和传言中一样……”  “创上加创,听闻伤得不清呢。”  也不知为何,洛九江听第二个人说话的声音,竟然觉得有一点耳熟。  “没想到北方最近居然会有动作,唉,也没料到正被我们这些人赶个正着。”那先前开口的客人嗓音微粗,听起来很是一副无心机无头脑的模样。  所以直到他突兀地动起手来,无论是场外的洛九江,还是他身边的那个“客人”都没反应过来。  “三十年交情,你疯了——”第二个人仓促还手应对,显然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嘿嘿,三十年交情?那也得你真是我老兄弟才行……红衣卫此前暗示于我,说你身上一点欲情不沾,谁知道是什么披着人皮的鬼东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洛九江藏在假山山石之后,听闻此言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此前他来时路上,那红衣卫三番两次看向他的方向,原来他们的本职是干这个的!  洛九江一身清正之气和销魂界这鬼地方格格不入,也幸好他做了侍女打扮,此前还把狩猎场搅得一团糟乱。  红衣卫们都是穷奇腹心,自然知道狩猎场里发生过什么。也是披香宫中内宫七道门卡极严,一般人通常混不进来,才没让他们多想。  洛九江被他们当成是狩猎场中侥幸未被使用的炉鼎,又是新进披香宫不久,所谓并未沾染欲情,这才省去一番盘查。  外面打斗的声音片刻即止,像是第二个人看形势不对很快逃了。洛九江眉头略皱,听到外面盘查声音越来越近,又紧锣密鼓,自己便往假山山体内部走了几步。  他原本打的主意也是随便截下个独身的客人,再借他身份一用。但现在听到红衣卫的事,这计划就要再行调整。  只是不等他思绪里先理出个头绪,洛九江神识就先警醒过来。他猛地抬头直对假山中空山体,无声闪身躲过了一滴涎液。  那拖着丝的粘液落在地上,连声嘶啦声都没有,假山山石便被腐蚀出了一个成人手掌般大小的黑色大洞。  后知后觉般地,那大洞里缓缓冒出一股袅袅的白色余烟。  一片漆黑的假山掩体之中,洛九江与那人四目相对。然后下一刻,对方身形一晃,像是终于辨清了洛九江的模样却又不敢相认,差点从攀附的岩壁上摔下来。  “少主人?”那人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地对洛九江比了个口型,显然被洛九江现在这身装扮吓得肝胆俱裂,“您……这遇到什么……您怎么会穿成这个样子?!”  尽管他甚至连一声气音都没有发出,但洛九江莫名地就在脑海里给他配上了与表情相称的语调。  大概不是洛九江的错觉,这人好像连心都碎了。第222章   楚腰没有料到,洛九江再回来时居然不止他独身一个, 他还袖着一条蛇。  那条黑蟒从洛九江袖子里蜿蜒滑出, 落地就化成一个面容端正的年轻男人。  这年轻人生得面容很俊俏, 虽然气质冷淡,但皮肤白皙, 眉目明亮。然而不知为何,他从化作人形时就摆着一张苦瓜脸,看起来简直都要生无可恋了。  洛九江似乎也有些踟躇, 他犹豫着和楚腰说:“如果你再给他装扮成女人……你这儿还能再多添一个侍女吗?”  不等楚腰开口答应或是拒绝, 那年轻男人便身形摇晃, 像是快要禁不住来自生活的万钧锤击之力,而要就此倒下了。  洛九江连忙上前抢身把他扶住, 然后对着楚腰连连摆手, 匆忙道:“不不不, 先不扮女装了, 不扮女装了,那什么, 暂时借你一间屋子说会儿话。”  他匆匆推开偏厅的门, 把那年轻的黑衣男人塞了进去。只是在那两扇门扉关闭之前, 不止是否是楚腰眼花, 只见那年轻男人面容苍白如纸, 几乎下一刻就要有晕倒之虞了。  楚腰一向心细如发,对于事件前后因果的观察也别具一格。像是此时,他就敏锐地察觉到这年轻人脸色不对的开始, 就是洛九江张口,露出那把宛如百灵对唱、空谷鹂啼的娇脆之声引起来的。  门缝彻底贴紧闭合之前,一声颤巍巍、哆哆嗦的“少主”从那里面飘了出来,轻柔地绕着楚腰的耳朵打了个转。  楚腰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自己的头发。  ……  墨罗近乎迫不及待地向洛九江发问道:“原来您一直都在这里?您怎么会……”  虽然对方看起来因为自己的装束已经受到了情感上的严重打击,但洛九江自己是不觉得这有什么的。  他随意掸了掸自己身上淡粉的裙衫,不在意道:“装扮一下混进来而已。这么穿不会被那些红衣服的家伙们看破。”  墨罗就有点惭愧地低头道歉道:“少主,被他们发现身份,是我莽撞了。”  “哪里,咱们能在这里遇到,我开心得很。”洛九江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何止墨罗,就连洛九江自己本人都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他自从落入音讯隔绝的销魂界里开始,就一直牵挂着外界的消息。  无论是被他送往另一个世界的却沧江,还是身居灵蛇界的师父,以及此时应该已从圣地折返的千岭……无论哪个,都是他心头牵萦惦念的亲人。  墨罗果然不负洛九江所望,给他带来了最新鲜的一手消息。  之前沉渊只知道洛九江穷奇、饕餮玄武于睚眦一战时受伤,却不知道其中枕霜流还横插一脚的隐情。至于最新的朱雀界易名为神龙界一事,就全仗着墨罗一字一句复述给洛九江听不可。  洛九江听得一半担忧,一半含笑。他想起当时穷奇夹着腥风赤云,轰隆隆从界膜外撞进来,奔逃的像只无头苍蝇,一猛子扎进披香宫内的场景,便不由得轻声自语道:“原来是千岭。”  那个在异界彼端助他一臂之力的不知名朋友,原来是他的千岭。  ——就只是为了不辜负千岭,穷奇我也非杀不可啊。洛九江眼中笑意一闪,不自觉地抬手往颈间摸索了一阵,却只摸索了个空。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千岭给他挂上的那片龙鳞,已经于幽冥中遗失了。  “你也看到了,我在此处的伪装天衣无缝,只等明天大宴动手。”  洛九江还不知道自己一个个字,全都是往墨罗心眼里扎的锥子。他越在这里“模仿得惟妙惟肖”,墨罗心里越要吐出一大缸的血。  他只见到墨罗坚强地抹了一把脸,努力地掩饰了自己三观碎裂的神情,装作镇定道:“不知少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会伺机拿下穷奇。现在他伤势未愈,正是动手的好时机。等他借春情宴疗伤后,就错失了一个千岭创造的好机会。”  洛九江讲到这里,突然转向墨罗。他凝视着墨罗,久久不语。  墨罗神色郑重起来,冲着洛九江一礼,坚定道:“无论何事,但凭少主吩咐。上天入地,墨罗粉身无怨!”  洛九江看起来更犹豫了,他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墨罗急道:“是少主不信我吗?主人早吩咐过,若有一日九蛇同您一起在外,那少主令和他的亲令也没什么区别。”  他指着偏厅桌上的乌银摆件道:“墨罗赤心,尤如此钢!”  他若知道洛九江接下来会说什么,想必就绝不会轻许这种诺言。  洛九江压低了声音,那把宛转莺啼的嗓子为此听起来更嫩更娇,直令墨罗打了个哆嗦。  他就用这种小姑娘撒娇一般的嗓子轻声问墨罗:“穷奇界的事,我如何都要办好。不过在此之前,你能不能先给师父和千岭他们送个信?”  墨罗:“……”  这条黑蟒蛇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空白,显然没料到洛九江居然会提这种让蛇为难的要求。  要知道,枕霜流对洛九江的禁令,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有一条。  ——不许你们给他做传书鸿雁,决不允许!  而且,墨罗心里也不是那么愿意去给寒千岭送信——还记得吗,之前枕霜流其实派他去给身处朱雀界的寒千岭送过一次信。  那次送信之旅过得并不愉快,寒千岭口吐狂言,说些“九江在我心里”之类的不着调话不说,还威胁墨罗要把他钉在自己厅里做摆件。  说实话,虽然同为长条物种,但寒千岭在九蛇之中,风评极差。  而洛九江对于墨罗和寒千岭从前的小小插曲一无所知。他只是有些恳切地看着墨罗,直看到墨罗额上缓缓流下一滴汗。  像是想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墨罗深吸口气,脸上浮现出了英勇就义一般的表情。然后在洛九江充满了期盼的目光下,他回手抄起那个乌银摆件,塞到自己嘴里给吞了。  洛九江:“……”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然是收不回来的。但在言谈中曾经做过对比物的东西却能吞到肚子里,彻底地从物理层面销毁证据!  墨罗实在太过机智,他机智的洛九江目瞪口呆!  这回轮到洛九江痛苦不堪地抹了把脸,心塞道:“我明白了,等我回去后自己找千岭就是,墨罗大哥不用这样……也是难为你们了。”  “明天便是春情宴,你还带了其他人来吗?”洛九江把脸埋在手掌里,闷闷地问道。  墨罗又不是洛九江,明明背倚一大势力,却总是弄到孤身一人行走江湖的地步,也不知道他运气好是不好。  听洛九江细问,墨罗就都如实答了。穷奇邀请的客人虽然不少,但也并不算太多,墨罗和十余人一起混进里面,本来也只是想趁穷奇重伤时搅混水。  刚刚他用传讯法器告知兄弟们有关红衣卫的消息,事先提防之下,目前只有他一个人被识破——但明天宴席上人人露面,那露馅也是难免的。  “少主。”墨罗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兄弟们不是人人都都如您这样天资非凡、神清骨秀……扮做女子,恐怕是行不通。”  洛九江心想那你是不知道我刚刚扮作女装的时候什么熊样。但是他本来也没打算把这些人都往炉鼎侍婢的方向靠——他能扮得这么成功,还要多谢楚腰一双妙手。然而要是十几人挨个往楚腰屋里走一轮,这是给朋友招祸呢?  斟酌片刻之后,洛九江轻声问道:“之前你和那个‘客人’一起走的时候,也是用的自己本来的脸吗?”  “我有个法器能幻化出一模一样的面孔,但并不能凭空捏塑。”墨罗看着洛九江神情,似乎是防着他露出厌恶神色:“至于其他兄弟……少主,我们有药水和小工具能处理人脸上新剥下来的人皮。”  “事急从权,以直报怨,看起来只能这样。”洛九江手指搓动了两下,“做客人会被识破,扮炉鼎又不适宜……那倘若我们大胆一点,全都扮成红衣卫呢?”  红衣卫会仔细巡视每一个入场的客人,不过世上一贯有个道理叫灯下黑,他们会那么认真地检查彼此吗?  墨罗稍稍思考后便果断道:“可以一试。”  洛九江欣然吐了口气。 第163章 唯有眉宇间噙着的那丝盘旋不去的燥意, 让他的喜怒无常从这副高大俊美的皮囊之下稍稍展露出冰山一角。  他把楚腰从自己脚边拉起来搂在怀里, 楚腰身材高挑但细弱, 被穷奇结实的身躯衬得像个可以随便摆布的娃娃。  穷奇就这样单手揽着楚腰登上主位,他空闲的右手和广袖一起扬起, 朗声道:“正值盛景, 应有好宴, 望今日在众宾客, 无不尽兴而归!”  倘若把他所处的位置换做某间觥筹交错的喜堂,或许他还真是个豪爽好客的主人。  然而现在……洛九江无声看过这满殿的淫糜模样, 看着那些“客人”们一个个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望着那些赤身抱着玉瓶、竹夫人的炉鼎被谁随手拽到怀里又扯住头发, 心里只生出一阵阵的作呕之意。  洛九江想吐。  不止是因为那时时在他耳边哀哭悲啼的红粉死气, 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客人令人厌恶的嘴脸……他终于知道在宴席开场前, 被像畜生一样,拿笼子运进来,用项圈和铁链锁在每张案几旁边的栓柱旁的炉鼎们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他们是人畜。  他们是这些客人们脱靴搭上的脚垫, 是被随意践踏的地毯,是盛放茶洗的矮几,是媚笑着艰难吞咽下一把鱼刺菜梗和骨头渣子的活痰盂。  洛九江微微垂头,看起来像是个定力不够不敢抬眼的普通红衣卫,然而在他的背后,他连手指尖都气得发抖。  那些前人们留下的怨念和死气还在敲打着他的耳膜,他们包围着洛九江,缠绕着洛九江,轻飘飘的死气牵住他的袍角,落在洛九江心头,这几近于无的分量瞬时重逾千斤。  是千百个声音同时向他恳求,像是千百个炉鼎一齐在洛九江面前跪倒。“救救我们。”他们哀求。“替我们报仇!”他们嘶吼!  “你们的仇我报,这些仇敌我杀!”洛九江张开眼睛,目光里闪过不容忽视的厉色。然后整间大殿之中的死气便如同得到了什么承诺,一瞬间在会场中翻卷沸腾了。  这场交流从头到尾都没有声音,一如暗涌的潮流惯常埋藏在波澜不惊的平滑水面下。  没人知道,洛九江此时杀心如沸,杀机已定。而在场纵情尽欢的客人也没有一个感觉得到,在桃红色的甜香烟雾之中,成千上万的死气和烟雾一起被他们吸进呼出,每一缕都像一双刻骨的眼睛。  还有人显然是此地熟客,才刚刚一刻钟的工夫就玩得放浪形骸。他把脚搭在一个赤裸的炉鼎背上,在他身后是两个炉鼎艰难地做着人肉支架。  他面前的那张“活春宫”中居于下方的一位已经被用一柄短匕钉透了脖子,只剩下身处上位的炉鼎连哭都不敢,因为客人没有叫停,就摆着一张脸,麻木而僵硬地于尸体上继续律动。  这位熟客冲穷奇的方向抬手,大声道:“穷奇大人,今年的宴会虽好,却也只是跟往年一样好。我们早就听过披香宫第一美人的艳名,您这样慷慨,何不让我们都开开眼界?”  楚腰倚在穷奇的怀里,姿势柔软放松的像是一滩水。他唇角的笑容甜蜜又痴情,就好像是一个天生的聋子,无论外人说什么,又怎么讨论着拿他取乐,全都与他无半点关系。  直到穷奇被这番话取悦,大笑起来,胸腔震动的声音让楚腰枕得不甚舒服,他才撒娇一般,把脸埋在穷奇的胸膛上蹭了蹭。  穷奇拍了拍楚腰的背,漫不经心地吩咐了一声:“去吧,美人儿。”楚腰才听话地站起身来。  他从被穷奇抱在怀里的那一刻起就只用侧脸对人,直到现在,才是他对满堂宾客的第一次正面相视。  然而他只要露出半张脸来就已经引人遐思,让人一眼就断定他便是那个第一美人。等他容颜彻底展现在众人面前时,就更是勾魂夺魄、艳冠群芳,让满堂炉鼎都顿失颜色。  霎时间,满殿的目光都集中于楚腰身上,还有某几个客人未料到世间有此国色,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都惊得掉了筷子。  穷奇显然也觉得面上有光,他得意的哈哈大笑,就好像原本快要被他厌弃的楚腰又成了被他珍视的心肝宝贝。  他指了指殿间安放的那面牛皮打鼓,高声道:“去,纤纤,让他们好好看看你。”  楚腰纤细掌中轻,楚腰从进入销魂界的第一天起,就不但被人改了名字,还强行按了这样一个带着扭曲意味的小字。  当初在狩猎场附近,那个守卫用“纤纤公子”四字嘲笑他,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楚腰是这样温顺如水,面对穷奇的命令,他当然不会说一个不字。  他款款走下地锦铺就的艳红阶梯。在还有三个台阶就要步入宴席间时,楚腰双手一扬,两幅水袖从红纱袖底弹出,在空中飘飘展开,如一对蝶翼一般,配上他接下来的一个双腿开成一字的凌空跃,相隔数米,从台阶直接落到那红漆的牛皮大鼓的鼓面上。  宴厅里传来一声“咚”的浑厚音节,是这一场舞蹈开端的序幕。  伴随着这一声牛皮大鼓的槌响,楚腰脚腕上的金铃也发出细碎响动。两只扬起的浅醉仙色水袖还不等收束落下,就又如同漫卷纱帘一般,在急促的金铃声中扬向天空。  楚腰肩头波浪一般翻动,腰肢如垂花一般软翻下去,水袖是他肢体的蔓延,是他多情的指尖,飘摇着抖落开满厅的艳红。隔着这一层薄纱遮掩,楚腰赤裸的足背和着细碎铃声一起,终于从他的裙底探出。  他足弓白得像雪,那两指宽的金镯束在他的脚踝上,如同捕捉一只金丝雀。在被他高抛又漫天洒下的水袖之间,楚腰左腿像是一只欲招且止的手一样缓缓抬起,直到脚尖冲向天空,小腿紧贴上自己的耳朵。  火红的裙摆自然滑下,露出楚腰线条细腻精致到无可挑剔的小腿。那绝色的容颜依偎着那样一条绷紧的雪白曲线,脚腕上金铃仍在清泠作响,无端地就让人口干舌燥、想入非非。  楚腰跳起来,赤裸的脚掌踩在厚实的鼓面上,咚!  他滑步,旋身,踢腿,裙摆飘摇扬起一点又自然垂落,是世间最高明的勾引和诱惑。  他弓步,盘腕,又扫堂探海,鼓面上被他脚步敲打出一串急促的鼓点,配上他下腰时完全袒露的纤细脖颈,让人心脏急跳,血脉偾张。  有人的酒杯不自知地倾斜,酒液淅沥沥洒在桌面菜肴里,却仍浑然不觉。  接着楚腰一个利索的收袖,水袖落在他掌心的一刻,就像是把看客的心都同时抽紧。水袖收拢后紧跟着的是掀身探海的跳跃,同时楚腰也借力吸腿回旋。  他立起脚尖,铃铛声越发地清脆和急,伴随着楚腰那飞快的旋转舞步,他的裙摆花朵一样铺开,原本腰间拧成一股的二十一条飘带也在此时如水波般漾开,像是凤尾蝶拖曳着的蝶翼。  在飞旋的水红纱带之间,楚腰摆帘跳起,随即借力滑跪在地,而那飘飘的衣带和裙摆尚还停留在高速旋转的余力里,于空中滞留尚未落下。  楚腰的腿从裙底探出,是半个似像非像的踹燕,他脚背踢在一条末端系了圆球金铃的飘带上,那红色的纱带就飞出去,在一面小锣上敲出一声“铛”的脆响。  这一声荡气回肠的敲击是看客们大饱眼福的前兆。楚腰含胸起身,足尖不时地踢出裙摆,每次探出必然要踢开一条未落的、连着金铃的飘带。而他的水袖也再次展开,时而与某几条红纱带缠绵如吻,时而又若即若离的分开。  他腰间一共挂了二十一条飘带,圆圆的小金铃相隔着缀在纱带底端,共计十一个。这十一个金铃在某一时刻被楚腰统统甩出去,错落有致地撞上了周围用于敲击的铙镲钟磐。  高高低低的敲击乐声就这样在殿内传开,这声音比鼓点更清脆,更密集。  楚腰旋转起来,旁腿、探海、掖步又甩腰,那二十一根飘带因他的腰力被带动起来,与他纷飞的水袖一起,宛如天间飘洒下的轻红的雨,又仿佛笼着夕阳和晚霞的雾,因着楚腰的展臂或是高跳而永不落地。  随着楚腰动作加快,那敲打乐器的声音也更加急促,是雨打芭蕉,是一夜新荷上承接的骤雨,是乍破银瓶飞溅的水滴,是一声声落入玉盘又迸溅开的明珠。而在音乐和舞蹈的最中央,众星捧月般被始终拱卫的,却是楚腰一张极艳而不能掩的倾城容颜。  女性的柔婉与男子的力量,在这一支舞蹈之中,被这雌雄莫辨的美人演绎到了极致。  在某一时刻,楚腰连续七次云门大卷,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停滞又舒展,所有飘带如海浪般翻卷又涌出,那叮啷当锵之音一瞬间就被扬到极致!  这急促的敲击声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却催得人连心脏仿佛都蹦到了胸口。楚腰轻喘了一口气,汗水几乎打透了他薄薄的纱衣。  他的舞姿渐渐放缓,飘飘欲招的水袖也被重新收回,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将要结束这支舞时,楚腰脚下鼓点重重一跺,整个人又凌空跃起,在空中倒踢紫金冠,从鼓面上径直落往那头酣睡的怒牛后背!  怒牛倘若一醒,当场就能把这婀娜纤细的炉鼎美人踏成肉饼!  “啊!”席上有人看得入迷,眼看他自寻死路,不由惊叫一声,几乎要抢身翻出案几去救,却被穷奇无声地按回座里。  只是这一挣一按的瞬间,楚腰就已经落在怒牛背上,压腰抬臂,手捏兰花,做了一个漂亮的收尾。  昔有细腰能做轻身掌中舞,如今楚腰一舞,便是纵身一跃竟也不惊醒沉睡怒牛,可见他体态纤细轻盈到何种地步。  再配上刚刚他那一支从技巧到美感都完全无可挑剔的舞蹈,这一刻,伏在牛背上的楚腰即使衣衫被汗水薄透,莹白肌肤在红纱下隐约可见,竟也有种让人不容轻视亵玩的惊艳。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感叹道:“绝了,绝了……莫提是披香宫第一美人,说是三千世界第一美也足以当得啊。”  “如此绝色,如此尤物,竟真是人间所有吗?”  “穷奇大人能得此美,足以昭彰天命所归。”  一时间吹捧和恭维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大殿,穷奇闻言哈哈大笑,显然极为快慰。他敲了敲自己的桌案,得意道:“这便够了吗?”  不等他话音落下,穷奇抬手飞出一只象牙箸来,他把位置找得极促狭,不偏不倚正中那怒牛鼻孔,将这沉睡的畜生瞬间惊醒。  “啊!”这回的短促惊叫来自于伏身休息、暗暗喘息的楚腰。他猝不及防地被发疯的怒牛掀下后背,重重跌落于地。  楚腰一双桃花眼中倒映着这被激怒的妖兽身影,纤细腰肢在壮硕怒牛的衬托下几乎成了小小一粒。  这回是穷奇亲自出手,满堂宾客心里再是惋惜,也不敢有人来救,只有人忍不住求情道:“如此美人……”  穷奇却俨然不为所动,冷眼看着那怒牛双蹄高抬,马上就要冲着楚腰心窝踏下!第225章 反杀  楚腰狼狈地趴在地上,咳嗽着半转过身来。  在马上就要被怒牛一蹄踏下的瞬间, 他那双桃花眼盈盈欲泪, 挣扎着向这头怒牛伸出了一只洁白纤细的手。  这头怒牛的蹄子足有酒碗大, 楚腰那纤细修长的手指看起来只能被生生踩折。然而近乎奇迹般的,怒牛的蹄子竟然悬停在半空之中, 而后它又避开楚腰,把自己高抬的双蹄放下了。  它喷了一个响亮的鼻息,冲着楚腰的方向低下头, 然后伸出长舌来舔了舔楚腰的头发。  有在座的客人看得啧啧称奇, 不由咂舌道:“此人之美, 甚至连怒牛都能辨识吗?”  穷奇拍案大笑,指着地上那头赤色怒牛得意道:“这头牛从牛犊时就全以炉鼎照顾, 每逢发情时也俱是炉鼎侍奉, 这眼界岂同一般?  它何止能识别美丑, 还能嫉丑如仇——你们谁若不信, 丢一个平庸些的炉鼎上前来试试?”  当下真有人揪断了自己案几前拴着炉鼎的铁链,意欲把那炉鼎抛过来试试。  还是座中有人拍穷奇马屁, 谄声恭维道:“大人设宴, 备下的炉鼎自然都是数一数二的绝色, 哪有什么容色平庸的能拿来试呢?”  那人原本都要把炉鼎丢到怒牛面前了, 听了这话后觉得再扔不好, 这才讪讪地把手里那截铁链抛下。  穷奇显然是被那记马屁拍得极舒服,也就不再显摆这怒牛鉴别美丑的本事。  他看地上的楚腰蹭着地毯直往后爬,来回躲闪着怒牛舌头, 终于大发慈悲,对楚腰招了招手,漫不经心道:“纤纤,过来。”  楚腰抬起手来试图阻挡着怒牛的靠近,其效果却不亚于螳臂当车。他实在被这头怒牛逼得狼狈,一听穷奇发话,就轻声抽泣道:“大人,求您……”  原本他那一舞足有倾城之能,妖极艳极,美到近乎有凌然不可攀之态。然而穷奇飞来一箸,先是让怒牛把他当众掀落,又将他欺凌得狼狈不堪,再不复一刻钟前不容采撷的惊艳。  原本厅内气氛由于楚腰令人震撼的美都已经一清,然而穷奇随便一个动作,就把楚腰重新置于那种任人摆布遐思的境地之中。  或者比那更糟,在那一舞之前,许多客人还只是想看看楚腰的正脸。然而在这一舞过后,整场宴会中至少一半的宾客都想看怒牛就地把楚腰压在身下!  美丽而纤细,精致又脆弱,温顺而任凭摆布,他是一个多么难得的美人,是个何等少见的娃娃。  那件完全被汗水浸湿的红纱裙紧贴在楚腰背上,其中透出的雪白肌肤,与两片蝴蝶骨的优美弧度让每个人都想伸手一探。  穷奇被满殿宾客盯着楚腰的眼神取悦,楚腰是一件天下之间独一无二的珍宝,而这宝物只被他自己拥有,无论是踏入泥潭,亦或是摔成碎片,旁人都只能垂涎地看着。  当然,他是个大方的主人家,又不是不许别人来摸一摸。  心情大好的穷奇丢出另一只象牙箸,把怒牛定在原处。他对楚腰遥遥伸出一只手,姿态体贴,却任由楚腰惶急狼狈地从怒牛周身爬开。  楚腰踉跄着走向穷奇的方向。  他方才那一支舞是多惊艳,多利落,多么的富有力量!然而如今他打着哆嗦,连脚步都像是颤颤的。他看见两侧的宾客们对着自己喉结滚动,就像是由自己如今的落魄样子联想到了他承欢无力的模样。  由于四面投来的垂涎目光引起的不适,从宴席中直登尽头的阶梯,这短短的一段路走来竟然如此漫长。  但楚腰终究是重新被穷奇纳入怀中。  穷奇懒洋洋地抱着楚腰,鼻翼轻微地抽动了一下,是在探寻自己想要的欲情之气。  这回大殿之中聚集的欲情之气远超出每一次的春情宴,但这还不够。如今穷奇内伤未愈,作为领悟了欲情一道的异种,他还需要更多的欲情之气疗伤。  他低头看着楚腰,楚腰也正惶惶地看着他。被他搂在怀里的佳人有一双天底下最美的桃花眼。  普通人眼生桃花通常都显得多情薄情,只有楚腰目光里凝着两潭春水,无论何时看着他都只有一派深情如许。  如此美人,当真有一点舍不得呢。  穷奇低笑了一声,挥袖把自己案上的所有佳肴盘碟统统扫落于地,然后在楚腰的惊叫声中把他按在几上。 第165章 而我一个手持利刃的刀者,倘若丢下一句‘人心难测’便转头就走,当引为平生大耻!”  洛九江双手将刀高擎,自上而下一刀如审判天雷一般从天而降,一时间他刀光如电,刀势如雷,双眼瞳孔已经细细环了一圈金光,宛如天道化身。  “我要你——以死偿还!”洛九江厉声道。  那一瞬间两方道源水火不容地相撞相碰,冲击的力量顷刻便毁了穷奇这千年不改的三十七座镇江流大阵。殿堂高高的穹顶受这一冲之力化作尘粉,劈头盖脸地糊了满堂宾客一身。  而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所有力量都用来抵御这股冲击带来的伤害,完全不能分心再管粉尘小事,于是各个都成了雪人。  只有一股柔和的道源之力在此时还兼顾满堂炉鼎,带着生之气暖融融的抚慰之意,为他们撑起一把用以保护的大伞,没让任何一个炉鼎伤到丝毫。  当年洛九江身替寒千岭,以心相接那道问心雷,要天道一探他普爱众生之心,仁爱此世之心。  他确实做到了。便在这不容分心的紧要关头,他仍记着一殿手无寸铁的炉鼎。  只是那保护伞最后晃了两下,倒像是他强撑着某种压力,才把这庇护维持到了最后。  待到道源互相抵消搏击的力量渐渐衰弱下去,光芒最刺眼的战斗中心渐渐黯淡下来,这两人交战的场景才出现在众人眼前。  洛九江一刀深深劈入穷奇胁下,但墨罗借他的长刀毕竟不是被他视如兄弟的澄雪,这把刀在这一击中已经碎成数块,空留一个轻飘飘的刀柄。  而穷奇……他一前一后地夹击了洛九江,那强大的合击之力甚至伤及洛九江本源,让他喷出的鲜血已经染透衣襟,此外还有涓涓细流般的淤色血液顺着洛九江的嘴角往下滴淌。  是的,一前一后的夹击。  如今的场上,正立着两个穷奇。  身为大乘修士,穷奇早就破了出窍境界,能够身外化体,一分为二。  此前他先是稍稍放松攻势诱敌深入,然后另一个分身就借此机会给了洛九江致命一击。  洛九江以手掩口,沉闷急促地咳嗽了两声后,终于再压制不住,一大口血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喷射而出,期间还夹杂着点点内脏的残片。  他身形晃了两下,终于再站不稳,扑通一声向前跌倒,勉强单膝跪在地上,脑袋也耷拉下去。他唇畔血珠如同成串一般向下滴沥,很快就染深了一大片地毯。  “洛九江!”不远处一声近乎撕心裂肺的惊叫,却是楚腰颤声一呼。  他身为刺杀穷奇时犹能面不改色、连手脚都不冰凉一下的炉鼎,此时竟然失态到推翻了眼前桌子。  这场景显然让穷奇得意非常,他重新将元婴之体和自己合二为一,重新化作人身,弹出自己伤口中的刀锋残片。只是不等他再说什么,本就凌乱而安静的宴会大厅中又骤然生变!  一时间,有十七个炉鼎共同翻身而起,并不像旁人以为的那样都吓傻吓呆了,反而每人都手持玉簪金钗,狠狠刺入身旁客人的胸腹要害!  这气势极凶狠,极狞恶,极孤注一掷,也极奋不顾身。没人料到楚腰之后竟然还会有这样的炉鼎,也没人料到在穷奇厮杀得胜之后,他们还依旧敢出手!  这真是好大的胆子,好灼目的气度。  穷奇的笑声梗回嗓子之中,这回轮到楚腰高声发笑了。他刚刚失态打翻桌案显然只是一个暗号,就像是他毕生无数层伪装中的一部分。  寂静如死的大厅之中飘荡着楚腰悦耳的笑声,他站起来,径直走向穷奇的方向,不闪不避。  楚腰朗声道:“你来猜猜,我们这种炉鼎,在这席上还有多少,在披香宫里还有多少,在满销魂界里,又有多少?”  既然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轻贱炉鼎,只把他们视作玩物。那炉鼎们又何妨轻掷一命,把自己当成有死无归的刺客?  十四年的积蓄隐忍,所有血性,尽付今日一掷!  他们不是任人把玩揉捏的器具,就算被当成玩器,也要小心他们不知何时就深深扎入你喉间心头的一根梗刺。  “来。”楚腰显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此时竟然还能平静一笑:“你管这个人干什么?杀他之前,你该先杀我。”  穷奇气急,当真丢下了半跪于地,伤重至萎靡的洛九江。只是不等他越过洛九江,就听地上的青年又咳了两声,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艰涩道:“借……咳咳,借我……借我一把刀。”  这是个多么可笑的场面,这人又抱着多可笑的战意?而且别说没人敢借他,就是有人借了,凭他现在这个模样……  远处墨罗双眼已经赤红,他悲愤地道了一声“少主!”,却仍遵从洛九江的意愿,将自己手中长刀抛向洛九江方向。  那刀打着旋飞向洛九江的手心,却被穷奇中途截住,轻巧地抓进手里,啪一声带鞘折断了。  穷奇把被掰成两片的刀“当啷”丢在地上,不屑道:“残兵败勇,破铜烂铁,还想继续与日月争辉?”  地上的洛九江半闭着眼,嗓音沙哑地哼笑了一声。  “我说……我的朋友们,借我一把刀!”  穷奇还想把他踹倒嘲笑,但开口瞬间突然觉得不对,他猛然回首,只见洛九江手上确确实实地多了一把凝实的刀。  那刀周身带着怨恨和煞气,细细一辨竟还有点近似桃花煞的意思。刀的颜色是一种翻涌着血色的暗粉,明明不算鲜艳,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刺目。  洛九江拖着那把古怪的刀驻地站起,刀身在地上划拉一下,传出一种逆耳的摩擦声。  洛九江抹去唇角血渍,哑声问道:“你死过吗?”  这话问得突兀又莫名其妙,穷奇一愣,觉得这胆敢叫板的毛头小子是失心疯了。  洛九江殊无笑意地一扯嘴角,没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他只是轻声道:“穷奇,我带着此地无辜的一万冤魂死气,替他们朝你索命来啦。”  他举起刀锋的瞬间,在场的所有炉鼎明明只有惊怕,却都莫名无端地杳然泪下。第227章 向死而生  洛九江并无和大乘级别的异种界主的对战经验,没料到穷奇竟然会身化两体前后夹击, 因此才吃了一个大亏。  但在他眼底倒映着的, 也有穷奇这个九族异种预料不到, 也看不到的东西。  那是死气。  穷奇的欲情一道,讲究的是纵情极情。但他生性残忍, 平生又素来不把人类和炉鼎看做和自己等同的存在,因此每次春情宴都要搞得鲜血淋漓,横尸满殿。  正因如此, 这间大殿里所聚集的怨情死气才会这样浓重, 那暗粉色的死气和大殿四角所焚的香料混合在一起, 即使已经浓厚到凝之如云,也没能被任何人发觉。  不但如此, 穷奇千年来一直固定把这件大殿作为春情宴的享乐之所, 殿外连布三十余个镇山河级别的大阵, 多半都是用来封锁殿内环境的。  他此举本来是为了助他修炼的欲情之气不要外泄, 却阴差阳错地也锁住这哀哀死气。  于是,洛九江如今手中所持的这柄死气刀, 严格说来甚至有穷奇自己的一份功劳。  普通凡人最多不过为旁人作嫁, 然而穷奇也真配得上他九族异种、一界至尊的身份, 一出手来就是撸起袖子给自己钉了副棺材。  眼下那翻卷的脏粉色死气已经充盈满殿, 时时咆哮如沸, 每一段死气都直指穷奇,每一缕死气的源头也都牵系在穷奇身上。  有关这一幕,穷奇自己无知无觉, 然而落在洛九江眼底,就好像穷奇已经给自己穿了一身寿衣。  可笑穷奇仍旧指着洛九江叫嚣,显然已经不把重伤在身的洛九江放在心上:“行啊,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还真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要是你安生跪着,本尊倒还能让你多活一时半刻……呵呵,现在吗。”  洛九江哂然,他屈起手指,在自己这把特殊的死气之刀上一弹。刀身轻薄,却被他弹出极沉闷的一声,像是一声拖长的呻吟和哀鸣,如泣如诉。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洛九江的声音还是发嘶带哑,但那口中气已经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暗暗补足。他嘲讽道:“你该脑子醒醒清楚。是我远道迢迢过来杀你,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你得先死一回,才轮到你跟我叫嚣。”  洛九江口里说的都是一派歪理,胡搅蛮缠到几乎没法听。不过跟穷奇这种格外畜生的东西好好讲理——他也配听吗?  穷奇平生好欢宴、好热闹、好骄奢、好旁人的吹捧夸赞。他是个喜好非常容易摸透的人,因此激怒他也非常的容易。  洛九江之所以一现身就让穷奇看不顺眼,正是因为洛九江身上一点也没有畏惧、惧怕、敬服的意思。  这小子甚至死到临头了,仍然敢和自己叫板!穷奇看着洛九江,只觉如鲠在喉,他想不通一个元婴何以能这么嚣张。论辈分论修为,哪有这人说话的余地?  穷奇甚至有种感觉,就是即便洛九江下一刻躺在地上垂垂将死矣,那最后一个动作仍是要狠狠一口呸在自己的脸上的!  这小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顽固不化。销魂界的香风美人不能打动他,拳头和力量亦不能使他屈服。  所以要让他闭嘴,就只有让他死。  穷奇手掌暴涨成爪,呼啸着冲洛九江一掌拍下。  这是异种们通常的习惯,他们自己的皮肤指爪就坚硬锐利地胜过世上大多数的法器,因此多半都不用什么兵刃。  洛九江冷笑扬刀,刀锋里灌满了道源阴力,把他周围死气聚集到近乎具象化。他那把刀被灵气注满,本该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然而由于死气的缘故,刀锋边缘之处粘稠如酱,像极了长长一道干涸的陈年血迹。  那颜色实在太过渗人,穷奇看了这黑红的刀刃边缘一眼,突然无端地心头一跳!  两人交锋瞬间,在场诸人都听得一声“嘶啦”,如果说冬日的热水浇到冰雪上会发出类似声音,那么眼下被所有人耳闻的声音,便不亚于炽热亮红的铁水被泼到千年玄冰之上。  在这让人牙根发酸的嘶啦声中,穷奇似恼似痛地大叫一声。他那本该金铁不入的肩头此时皮肉翻卷,伤口发烫又麻木,似是针扎,如同炙烤,与此同时好像还有什么正在往他的血肉里钻。  洛九江将左掌凑近自己唇边,不做声地舔过自己掌心一道新鲜血迹,那是抵御穷奇攻势时划破的口子。  穷奇惊疑不定道:“你这歪门邪道的小子,你下了蛊,抹了毒?”  苍蝇总是想不明白,他们之所以会被拍死,都是因为他们嗡嗡叫得太嚣张——死全是自己作的。  洛九江冷哼一声,甚至不屑答他。他手腕轻甩一下,那暗粉色的长刀刀身也就随他手势轻轻一震,仿佛正在应和。  刚刚这把刀身饮了穷奇鲜血一口,正是意最莽撞而杀心最烈的时刻。倘若掌刀人不是洛九江,只怕都控它不住。  穷奇双目一眯,突然合身扑上。他魁梧的人躯在半空中加宽拉长,重新化作异种身躯,如同小山一般冲着洛九江当头压下,严严实实地把他笼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之中。  而当那阴影彻底把洛九江盖过,穷奇本身的神识也和洛九江交手得难解难分之际,穷奇突然故技重施,以一化二,一前一后,夹击直袭洛九江!  他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但是招不怕老,有用就行。  洛九江毛头小子一个,哪有什么和界主交战的经验。就算他心里已经有所防备,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反应岂有那么快练出来的。  穷奇心里得意地冷哼一声,眼看双管齐下,这回非把洛九江夹成一张肉饼不可。远处楚腰遥遥惊呼一声,这次可不是发令暗号,有所安排,而是他结结实实地叫了出来。  穷奇的笑容几乎已经喷到喉咙口,那胜利的自得之意再抑制不住,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洋洋得意之气。  然而就在他马上将洛九江碾成血泥的一瞬,一柄长刀如翻江倒海般直插入穷奇胸腹,其刀气纵横,犹如入无人之境。穷奇只觉肚腹一凉,鲜血哗地从碗大的伤口中不要命地泼洒而出!  两个穷奇都同时往后撤开,两个穷奇都捂着相同的伤口。而反观洛九江,他左右两边共持双刀在手,左手刀竟也是和右手一般的形状大小!  那长刀饮血,浓郁的腥红颜色在其中流转,一时间可怕得都有点渗人。洛九江甩去刀上血滴,挑衅般道:“你就只会这一招吗?”  铁塔般的异种巨兽脸色隐隐有点发白,他看着洛九江的双刀,好像终于在这性命流逝,死亡于鼻端一擦而过的瞬间察觉到了点什么。  穷奇迟疑道:“你手上那个……是什么以气化刃的偏门功夫?”  洛九江叹了口气,双刀同时在他掌心上潇洒地挽了个刀花。他无不嘲讽地说:“我可不信你不清楚。穷奇啊穷奇,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下泪……看看你血流如注的伤口,难道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它们愈合不得?”  这满殿里的千万股死气,这红粉骷髅们被禁锢千年的积怨,又有哪个不是冲着穷奇来的?  如此深仇大恨,非要鲜血才能化解,唯有一死方是尽头!  穷奇身形一晃,重新并成一个。似乎由于异兽之躯鲜血泉涌,就连他都有点挨不住,于是他再化成人形。暂时拍了一把药粉在自己的肚腹上。  他看着洛九江时脸色莫测,神情中甚至有了一丝不明显的忌惮之意。  “你……好快的恢复速度。”  正如同洛九江左右手刀气长驱直入时都找准了一个落点,穷奇这回再发动攻击,也是冲着他一盏茶前给洛九江制造出的新伤去的。  然而洛九江别说二次受伤,甚至连身形晃都没晃,显然是不曾受到影响。  洛九江笑了一声,懒得回答他。 第167章 第229章 尘埃落定  洛九江扬刀,那浓郁如雾的暗粉色死气就在他背后舒张铺展, 一如三息之前在穷奇背后舒张铺展的欲情之道。  穷奇的大道已经修炼至臻境, 可谓之是炉火纯青, 驾轻就熟。正因如此,已经整整百余年的时间里, 穷奇不能再进一步。  而洛九江的大道尚在摸索之中,还没有成型。  于是此时此刻,被破去的穷奇之道和洛九江身后的死之一道形成鲜明反衬, 正如同他们之间的昭彰对比——一者初生而另一者迟暮。  无数死气在洛九江周身汇集, 无数死气进入洛九江的丹田, 也有无数死气就那么穿过洛九江的身体,不遮不掩地直奔穷奇而去。  洛九江不言不语, 沉沉将刀锋压下。尽管他刀尖只指向一人, 然而当那血红色的刀影下沉之际, 满殿之中的所有人都同时感觉喘不过气来。  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 也宛如命脉被执掌于他人之手,生死悬于一线之间……这一刻的感受, 就仿佛是他们刚刚和死亡擦身而过。  洛九江终于落下了那一刀。  这一回的对决是纯粹大道之间的碰撞, 是道源之间最赤裸的相较。在洛九江丹田之中, 掌管着阴之力的一轮银月高升, 在丹田中遍布的暗粉死气中大作光芒!  这一刀, 容不得穷奇半分逃离。  刀风酱红,又夹杂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尖锐的戾啼。在这无往不利的刀气之中,穷奇的欲情大道彻底破碎, 而洛九江的死之一道却渐渐成型。  他曾在漫漫幽冥里无尽地贴近死道,初步地感悟了大道的模样,只是还尚未塑就自己大道的样子。  然而如今,在穷奇散落的大道碎片之中,洛九江的死之一道终于形成了雏形。  他漆黑的瞳孔底部,隐隐现出丹田中那一轮皎月的影子。这一刻洛九江的目光和表情都放得极为空远,好像于冥冥中抵达了某个人力所不能致的彼端。  他原本的容貌生得英俊又亲和,然而此时此刻,一瞥之下的洛九江,给人的感受竟然距离生者世界分外遥远。  幸而这样的反应也只持续了一刻,下一瞬间,洛九江周身红粉死气暴涨,这些多年来被迫圈禁在人间的怨念像是一道道绳索,生拉硬搬地把洛九江重新拽回正轨。  这一刻洛九江的刀气上俨然出现了一个小轮回,死气退潮般暂且分开,而生气则源源不断地从洛九江丹田处涌遍全身。  自此,生死的源头交融,阴阳的背面贯通,原本洛九江丹田之中月升而日落,死盛而生衰。但被暗粉的死气杀机一牵一引,两者终于保持了微妙了平衡。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在洛九江横刀直向穷奇,要替世间公理讨这个公道的同时,那些来自炉鼎们千年来的死气和怨念,也无声地拉了洛九江一把。  这轻飘飘的一拽,便是万物刍狗的天道生死,与仁爱赤子的人道之分。  洛九江刀道以人道入道,生道以人道入道,如今死道亦在偏轨之后重归人道。  他修炼为得的不是天乾地坤的洪荒宇宙,而是牵念着万物的兴衰生死。  洛九江,修的是人道。  一呼一吸之间,阴阳轮转之中,他与穷奇之间的胜负已定,生死将分。只听穷奇惨叫一声从半空跌落,显然是输得彻底。  他那魁梧的身材终于像是曾经毙于他掌下的无数炉鼎一般破烂,他那带着点邪气的英俊面容里也终于露出了彷徨和恐惧。看起来,在面对命运所致的生死关时,他表现得和一直被他视为蝼蚁的炉鼎差不多。  他甚至做不到和某些炉鼎一样坚强。  洛九江随之落在地上,他手中双刀微振,却不再翻涌出干涸的血色,只是发出淡淡白光。  他静等着穷奇魂魄离体的那一刻,打算就此践行自己的诺言——他要穷奇灰飞烟灭,连幽冥也留他不得。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听起来稍稍带着一点迟疑。声音的主人试探性地走向两人的方向,音色悦耳地像是淙淙山泉,带着一股男女莫辨的清亮。  “抱歉……你们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吗?”  此时此刻还有胆魄上前的炉鼎,找遍满殿里,当然就只有楚腰。  “尚且没有。”洛九江想了想,还是侧身给楚腰让开半个身位。他说:“我要斩草除根,打他个魂飞魄散。如果你有话和他说,或许能匀给你一时半刻。”  他一直以来都多加注意,并不和楚腰直白地说出太血腥残酷的话。但今日楚腰先是在他心中一改往日的柔弱形貌,二来穷奇拿千岭做幻象,实在太让他生气了。  “我并没有什么要说,只是要拿这双眼好好看着。”楚腰凄然一笑,他拂过自己桃花眼泛红的眼尾,笑容像是晚沉的夕阳,千般万种的的情绪和记忆,都无声地化在唇梢。  “我要好好看着,再替他们好好记住。”楚腰轻声道:“你知道吗,九江,我这双眼睛,也曾亲眼见过七百九十三个兄弟姊妹的死。”  他们这些不想为人鱼肉的炉鼎,在披香宫中努力地相互照应。在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里,众人每天都要想尽办法地见上一面,然后楚腰挨个数过,就像守财奴捧着自己最后的几枚铜钱。  一、二、三……今天又少了两个,明天又少了三个……这些人的尸体或许被发现在深井里、在柴房、在穷奇随手拎挂到的箭靶上,亦或是于夜色里死在哪个侍卫的身下。  他在这里生存了整整十四年,是披香宫再没有过第二个的奇迹。而这十四年里,他曾穿着鲜红的舞衣,无声地为多少人送葬?  楚腰自己也记不清一个具体数目了,但在他们那个秘密结社的小团体中,在彼此承认的兄弟姊妹里,他目送过七百九十三个人的远去。  此时穷奇道法被破、丹田被废,一身功力也都化去,性命和大量的鲜血一起流失。外界的颜色落在他眼中像是隔了一层纱一样模糊,外面的声音也和嗡嗡声没什么差别。但即使这样,在楚腰蹲下来的时候,他仍看清了这最美的一抹醉仙红。  濒死的穷奇突然挣扎起来,他几次把头向上抬,最终也只是无力地把后脑磕在地上。他咳出口中大量地血沫,至今也想不明白一件事。  “你……纤纤……我待你不薄……”  他竟还觉得自己从未苛待过楚腰。  “你……你一直有情有义……一往而深……”  楚腰听着他的话,实在是很难不笑。  他把自己垂下的一缕秀发温柔地别到耳后,声音里说不上是感慨或是嘲讽。这画面真是有趣又荒诞,将死的穷奇在这一刻居然只像个贪婪红尘的普通老人。  当身世、权柄和修为都再无法被他掌握在手心里的时候,他竟然也会愚蠢地寄情于自己最不相信的仰慕。  “穷奇大人。”楚腰叹息道:“您一直都将我们弃若敝履埃尘,可这山盟海誓,怎是您先当了真?”  “……”  穷奇嗓子里发出咯咯声,他剧烈地挣动起来,鲜血从他胸腹的伤口里飞溅出来,其中一点正好落在楚腰饱满的嘴唇上。  楚腰把那滴尚热的血在自己双唇间抿开,他亭亭站起,走出两步又再回眸,对洛九江微微一笑,是染血带煞的艳极风流。  “我看厌了。”楚腰柔声道:“不要在让这个老东西多活一刻了。他也配吗?”  洛九江眉毛一扬,只觉这话正称心意。他一脚踏上穷奇胸前伤口,登时靴底就被大量的鲜血染透。他干脆利落地追补一刀,然后周身死气齐做。那些死气逸散开的速度和气势,简直像是一群终于发现猎物的恶狗。  穷奇的魂魄果然没能回归幽冥,在千万条红粉死气和多年积怨的追捕之下,他哀哀地在空中被撕为无数碎片,每一片碎块又都被洛九江精准无误地挑出,彻底粉碎成尘埃。  最后落在洛九江掌心的那一块被尽数剥离,剩下的是一滴九族道源。  乾坤道源感受到阴阳的牵引,缓缓顺着经脉流淌进洛九江的丹田。洛九江张开手,那两柄粉色的煞气刀就缓缓消融在半空中。  此时,洛九江丹田里月落日升,暖融融的阳光洒遍丹田世界中每一片土地,原本充盈丹田的暗粉色死气也在他一呼一吸之间被重新渡进殿中。  “怨痴的尽头已经终了,仇恨的本源也被亲手泯灭……是时候道别了,朋友们。我要谢谢你们借我的刀。”  向死而生,向死而生。是要穷奇先死,而这些被困缚原地的死气和执念终于能重获新生。  沸腾过的脏粉色死气俱都平静下来,那淡淡稀释过的鲜血颜色融化般褪去,最终都变成正午阳光一般的白。  在洛九江生死两道的加持之下,这些死气纷纷投入洛九江背后亮出的大道雏形,于轮盘命轨之中转过一圈,如同被洗涤一般,由死气转化成生气。  这些生气们纷纷钻入殿中其他炉鼎的身体,不少炉鼎感觉精神一振,抬起头来左顾右盼,突然觉得自己头脑清明了不少。  有许多生气缀着楚腰的衣角,像是拖长的裙摆一样将他环绕,不知道是不是曾为楚腰的故人。洛九江站在不远处看着,只见楚腰若有所感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眼睛一眨,竟然落下一滴泪来。  他这回,可再不用哭给别人看了。  也有一些生气在殿里打了几圈转,最终还是投入洛九江丹田,并入那轮仿佛永远在天空中燃烧照耀的太阳,成为洛九江道源尽头的一部分。  就此,穷奇身死,炉鼎得救,怨气退却,一个持续了千年荒唐制度的世界,总算有个了结局。  洛九江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有点怅然若失。  他示意墨罗把满殿内的其他“宾客”都料理一下,自己则回头看着穷奇冰冷的残躯。  九族异种死了后,看起来也并不比别人更高贵一点。把他这块烂肉扔在这里,六个时辰后照样要生出蛆虫。  这是自从四象九族降世之后,第一个死在人类手中的九族。  冥冥之中,已经有宣战的号角已在虚空中吹响,改天换日的旗帜在命运里冉冉升起,而这一刻,在场历经了此事的大多数人,尚且对此无知无觉。  洛九江踩着那双满浸着鲜血的靴子走了两步,觉得自己还是忘了点什么。  ——轰隆!  哗啦一下,失去了镇江流大阵保护的宫殿外墙被一条黑蛟当众撞碎。如果不是大殿穹顶早就被洛九江和穷奇交战中化为粉尘,看这黑蛟怒气冲冲的样子,似乎还想把殿顶掀翻。  黑蛟咆哮着,口吐在场中没几个人能懂的异兽语。他愤愤然道:“无冤无仇,穷奇,你何故派人追杀我至此!”  洛九江:“……”  “那个狩猎场!跟我!没关系!”黑蛟隆隆咆哮,如同雷鸣。  洛九江:“……”  洛九江想起来自己忘记什么了。  洛九江也好像明白沉渊为什么会和狩猎场扯上关系了。  他知道为什么狩猎场出了那么大的事,但偏偏没人来宫里查的原因是什么了。  “咳……沉渊兄。久见啊。”洛九江镇定地把双手亮出来,抹了抹自己身上用作伪装的红衣卫的赤色袍子,就好像在无声地宣示自己既不穿黑衣服,也不用刀。  沉渊气哼哼地落在地上,重新化作人形。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他落点正在穷奇尸体上,还多跺了一脚。  有时候洛九江真是佩服对方这个单线条的思考回路,他提醒道:“沉渊兄是来找穷奇讲道理的?那可能不成了,穷奇刚死没多久。”  而且肚皮还在你脚底下踩着呢。  “啊?”沉渊睁大了眼睛,像是现在才回过神来看清殿里的情况。  他茫然地巡视过满殿的废墟、血迹、在地上被踩成烂泥的各色菜肴,还有一个个被抓捕的“宾客”。脸色茫然的如同唱到一半才发现自己配错了剧目的角儿。  这怎么回事?在搞什么呢你们?!他是来找穷奇算账的喂!第230章 坐地分赃  沉渊毕竟只是不爱说话,他又不傻。  在最快速度弄懂了情况——包括穷奇被杀的情况, 销魂界如今无主的情况, 乃至他究竟为什么被追杀的情况后, 沉渊森然朝洛九江亮出了拳头。  这回他对洛九江展开了楚腰不宜的暴揍,墨罗原本在殿外调度人手“处理”宾客, 等一回头看到这个场面,差点没把沉渊给吃了。  墨罗终于确定了,在长条种族中, 除了巨蟒之外, 无论是龙还是蛟都不招他待见。  这时候他们三个已经换回了一水儿的黑袍, 看起来宛如三个特别相像的亲生兄弟,打成一团的时候还怪有趣的。  楚腰就笑盈盈地撑着脸在一旁看着。他谁都不偏帮, 也不为任何一个人喊加油, 只在打得特别精彩(通常就是洛九江挨揍挨得特别精彩的时候)拍拍巴掌。  沉渊还记得那天碰上这位美人意欲解衣的风流往事, 一注意到楚腰正看着这边, 脸色顿时一直红到脖子根。 第169章 墨罗指了指前方那个亭子,以洛九江的目力已经能看清曲水流觞处的三个身影。墨罗恭敬道:“少主,他们就在前面,我这便先退下了。”  他明显还有不少事情需要亲身处理定夺,洛九江虽然遗憾,但也不好留他。  洛九江踮起脚尖来伸了个懒腰,带着修为大进后的春风得意,朝自己的三个朋友走去。  这座小亭被建的玲珑可爱,明黄色的琉璃瓦翘起八角,亭中一张圆桌,几个石凳,还多加了一张别人搬来的躺椅。  亭子里还有几处拆卸过的痕迹,显然曾是某些陈设在这里的、沉渊不宜的东西。不过几日前楚腰在披香宫内搞了一次大拆迁,类似的东西都被他下令毁了。  随着越走越近,洛九江面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方昭趴在桌子边缘,眼巴巴地盯着沉渊落下的刀。而沉渊面前平铺着上好的鱼脍食材,全都随着他上下起伏的刀光被削成半透明的薄片。  洛九江见了登时眼神一亮,他也是个自幼生于碧海的人物,对于这种家乡菜一看就觉得亲切。  他两三步登上小亭,伸头看了看沉渊刀下的那块材料,赞许了一声:“这鱼好鲜。销魂界是有海吗?”  一旁躺椅上的楚腰终于舍得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他带着点初醒后的倦懒之意笑悠悠道:“这是春日宴剩下的食材,专放在某种法器里养着的……销魂界虽然无海,但以穷奇的骄奢淫逸,一条鲜鱼又算什么呢。”  作为平分了穷奇遗产的人物,洛九江挺高兴楚腰现在能这么平静地提到穷奇。他看沉渊现在的活做的不错,就挽起袖子走到另一边桌子那里,准备调一遍自己的独门酱汁。  楚腰用手肘撑起半个身子看了看他们现在干的活计,又慢吞吞地重新躺回躺椅上。他没有再闭着眼睛休息,但肢体伸展的动作都显出一种极松弛极无防备的轻松感。  他有如此容貌,天生就是人群的中心,目光焦点的汇集之处,而他显然对此也清楚得很分明。  正因为他这种自知自矜的气质与优雅的动作结合起来,才使他格外出众,连随便抬起半个身子,存在感都远远胜于刀光如流的沉渊。  洛九江就没忍住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觉得有点不对。他疑惑地挑了挑眉毛,说不好楚腰是哪里变了。  注意到洛九江流连的目光,楚腰随便举起一只手来晃了晃,他声音里还带着点新睡后的沙哑:“我今天没梳妆。”  是了,楚腰已经不必再每日涂脂抹粉,在披香宫内谨慎又警惕的往来了。  他是这座披香宫的新主人。  就是洗去了满面脂粉,也依旧不伤楚腰的殊色。清水出芙蓉,天然来雕饰,像他这样的人间绝色,又岂是随便什么都配来妆点的?  洛九江目光往下一点,他是那种不怎么在意别人穿什么,怎么穿的人。也是此时集中注意,他才发现楚腰现在虽然没穿裙袄,但却着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裳。  这颜色太娇嫩又太鲜艳,看得洛九江有点不自觉地皱眉。他想问楚腰你是不是没有其他衣服?又觉得这么直白的问好像不太好。  倒是楚腰大概是已经睡足,索性翻身侧卧过来,正对着洛九江的视线。他的脑袋不经意地贴着一条手臂蹭了蹭,像是一只优雅又曼丽的名贵猫咪。  楚腰纤细白皙的手指平静地划过自己的衣襟,他相当心平气和地对洛九江说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在过去的十四年里,我不可能没有受到一点影响。”楚腰微笑起来,他这回的笑容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只是为了不欺骗他自己。  他柔声道:“我喜欢娇艳的色彩和花朵,也喜欢华丽的裙子和首饰,喜欢跳舞和练剑,但不太喜欢给人唱歌。我喜欢你们欣赏惊艳的目光,但不喜欢别人下流或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女气,可能‘太炉鼎’了。但在过去的生活里,这些喜欢是支撑我一直存活到现在的一部分。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不必要为别人的想法和期待抛弃掉它们。”  楚腰的目光柔软得像是两潭水,晃悠悠,晃悠悠,直让人在那两泓水心中醉去。他用最悦耳的声音,如此清晰地剖析着自己。他用最喜悦的目光,这样清楚地正视着自己。  “有些兄弟姊妹劝我改个名字……他们都已经换了新的名字。如果想要改变这个,抹掉过去,那现在就是最好的开始。不过我没有。”  楚腰唇角一勾,他的嘴唇像是两片娇艳的花瓣,何须口脂朱丹的装饰,他本身就已经足够惑人。  他相当冷静地说:“我接受我现在的名字,就像是我接受我现在的身体,也不否认我过去的十四年。我喜欢全部的我自己,所以我统统接纳他们。”  他懒洋洋地睨了听得有些呆住的洛九江和沉渊一眼,款款走下那张躺椅,捏起沉渊切好未装盘的鱼脍,就着洛九江新调的酱汁,一口一个全部吃掉了。  “重新切一盘吧,一会儿昭昭让我来喂。”楚腰善良地微笑道,友好地拍了拍沉渊的肩膀。  洛九江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确保控制住了沉渊,不要让他冲过去把楚腰敲得满头包。  ——————————  洛九江修为一稳定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原本他还有些担心楚腰,但这里一来有墨罗照应,二来这二十来天楚腰似乎也适应的不错,三来……小亭之中,楚腰能如此坚定淡然地说出那样的话,显然就是想通了。  这么一来,洛九江实在归心似箭。  当天晚上,他们几个朋友之间小宴一场,第二天早晨洛九江就打算踏上回乡之路。  方昭是师公嘱咐他照顾好的朋友,洛九江是一定要带着他离开的。而沉渊本就不适应销魂界的风气,他们两个都走了,沉渊自然不想再留。  晚上吃饭时,洛九江稍微有点过意不去,他敬了楚腰一杯酒,叹息道:“明天起,又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了。”  楚腰举杯相应,含笑睇他一眼,口吻相当柔软地训斥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吗?九江,这里可是我的家啊。”  他反客为主地和洛九江一碰杯,自己一口饮尽,把杯底亮给洛九江看。他说:“是我要对你说,欢迎你再来做客。”  “……”洛九江长吐口气,他也仰头把这杯酒干了,就此彻底放下心来。  这回楚腰再不用被人灌酒,也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陪酒。他此时喝酒,全都为了他自己新奇,所以宴到中旬,先喝到醺然的人竟然不是洛九江,而是楚腰。  他陶陶然扶案而起,颊上已经飞来两片晕红。他回手摸出了自己长剑,从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佩着这剑行走起,他就再没有让他离过身。  此时楚腰半醉半醒,眼波迷离,他声音有点含糊地问洛九江:“你们外面给人送别的时候,是不是要舞剑相送?”  “有的时候是。”洛九江没有因为楚腰醉酒敷衍他的问题:“但说到底,互相尽兴就好。”  楚腰含笑点头:“可我不会舞剑,只会剑舞。”  他拿起酒壶,给洛九江倒上半杯酒。由于这回他纵情醉得厉害,那壶嘴没有对稳,酒水有一半都泼在了案上。  他笑吟吟道:“你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可以跳给你看。”  他步态摇晃地走到一处空地上,剑尖平举微颤。他此时美得毫不遮掩,是醉酒的贵妃,是豪饮的伎人。他却又不比贵妃珠翠满头、玉带压身;也没有伎人的出身乡野,身份轻微。  他比贵妃自幼,比伎人矜重,他只是楚腰。过去,现在,未来,始终都只是楚腰。  剑光从席上掠过,那确实不是剑法,只是舞蹈,但配上楚腰倾城的颜色,曼丽的身姿,以及淋漓的醉意,即使只展现在这无名的小宴上,但剑器一舞,犹动四方。  沉渊有点动容,他从腰间解下一只海螺凑到唇边。洛九江认真地看了一会,便拔出刀跳到楚腰对面。  “剑舞未必不能做剑招。把凌厉之气削磨出来,这一套剑法也会很精妙。”洛九江轻声道:“你跟着我的刀势走。”  楚腰点了点头。  此夜,刀映银河天似水,美人如玉剑如虹。  ————————  第二天,楚腰为他们三人送行的时候,突然迟疑地叫住了洛九江。  “九江,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沉渊满脸都挂着不耐烦之意,一副不想等他们来回墨迹的模样,率先带着方昭跨入了界膜通道之中。  洛九江看楚腰一脸郑重,不由得也严肃起来,他沉下声音,稳定而冷静地问道:“你不要急,慢慢说,怎么了?”  楚腰微笑道:“你站在这里,陪我呆一刻钟。”  “好。”洛九江点头,又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稍微有点吧。”楚腰含糊地说道:“你可以随便聊点什么,说你最感兴趣的话题就行。”  洛九江想了想,就兴冲冲地跟楚腰分享起寒千岭来。他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见到千岭,就实在忍不住欢快道:“我是不是没和你怎么提到千岭?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朋友,是家人,也是最相爱的道侣……”  楚腰一直笑吟吟地听着,时不时还随着洛九江的话点头。过了一小会儿,他突然道:“时间差不多够了。”  洛九江突然被叫停,还有点诧异:“……啊?”  楚腰微笑道:“那现在是我单独告诉你那句话的时候了——九江,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沉渊单独来找过我?”  洛九江心中缓缓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做什么?”  “他求我一件事。”楚腰笑眯眯道:“虽然他一直看我不太顺眼,但我觉得直肠子成他这个样子还蛮可爱的,何况还有昭昭的面子。”  “……所以?”洛九江心惊胆战地问道。  “所以我现在正替他拖住你。”楚腰叹了口气:“你要不要回头看看?算了别看了,看也没用,沉渊早抱着方昭跑了。”  洛九江:“……”  洛九江抹了一把脸,总算知道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感觉到的怪异感从何而来!  说起来他早就应该觉得不对!沉渊这段时间明明和方昭相处的那么好,但昨天自己说要带方昭走的时候,沉渊居然都没有多投来一个眼神。  敢情他是早就打算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终于再忍不住满腔悲愤之意,可怜又迷茫地看着楚腰问道:“你们三个一起商量好了?”  楚腰把双手交叉垫着自己下巴,笑容满面地说:“你之前鼓励我多开开玩笑,我现在自己试试,确实感觉不错。”  洛九江:“……”  好吧。  他叹着气摊了摊手:“行,好吧,可以。沉渊兄真有方法。看来我只能一个人回程了。”  楚腰点头,送他一直到传送通道那里。在洛九江半个身子已经走入传送通道,一时绝对拔不回来的时候,他突然大叫洛九江的名字。  洛九江回头,就见到楚腰郑重下脸色,再认真不过、一字一顿地和他说了一句令他永生难忘的话。  楚腰说:“你当真不知道,你是炉鼎中最珍惜的至阳之体吗?”  洛九江:“!!!”  他的表情在那一刻讶异、惊讶,乃至惊吓。这个消息太过具有冲击力,一时都让他英俊的面孔变了形状。  然而此时传送已经启动,就算洛九江想反向冲出去,揪住楚腰要他说个明白都不行了。  等洛九江的身影总算消失在通道里,楚腰脸上的严肃顿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他想着洛九江那个简直都怀疑人生的涣散表情放声大笑,笑到捂着肚子蹲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脸上犹然挂着未尽的笑意。  他拍了拍手,几个炉鼎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  “我们要开始努力了。”楚腰笑吟吟道:“为了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家,更为了我们。”  ——说句实在话,洛九江真的不应该鼓励楚腰多开玩笑的。第232章 团聚  洛九江此时正在前往曾经的朱雀界,也就是现在神龙界的路上。  楚腰和沉渊联合起来和他搞了场游击战。这个恶作剧虽然让洛九江哭笑不得, 但也给了他一点别的启示。  比如说, 沉渊可以声东击西抱起方昭就跑, 那他其实也可以啊。  要是可以的话,洛九江也想亲自过去跟师父道一声平安。问题是枕霜流的态度从墨罗左右为难、不肯给寒千岭送信的表现中就能看出一斑。  要是连个报平安的口信都递不过去的话, 那他这次一回灵蛇界,非得立刻就被枕霜流扣下,猴年马月才能被放出来和千岭相见不可。 第171章 他自己下手,自己心里有数。如今澄雪也还给了他,那现在五行之精,也是齐溜溜小朋友……千岭没把他怎么样吧?  听到洛九江问及五行之精的下落,寒千岭露出了一点沉思的表情。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记得清究竟把五行之精放在哪儿了。  洛九江:“……”  洛九江顿时心生不妙之意,他轻声道:“千岭?”  “我当时浑浑噩噩……”寒千岭沉吟着回忆道:“但澄雪和五行之精都被我一起收好带出圣地了。他们毕竟是你留给我的东西。  所以澄雪现在被寒千岭重新还给洛九江,那五行之精呢?  “之后我去了灵蛇界一趟,在那里盘亘数日,直到实在没得到你的下落才离开。”寒千岭慢慢地说着:“在灵蛇界的那些日子里,我向枕先生讨教一二,不幸波及到一根承重的柱子,我想那根柱子万一折断或许会伤到人……”  洛九江:“……”  寒千岭已经不用再说了,洛九江现在全都明白了。  于是好心的寒千岭、善良的寒千岭、生怕柱子折断伤及无辜的寒千岭,就拿五行之精补了那根柱子的缺。  这举动全都发自内心的仁善和温柔,绝对不是因为寒千岭看五行之精这样间接害洛九江消失的“帮凶”不顺眼。  洛九江:“……”尽管他如此地深爱千岭,可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而一旁的罪魁祸首居然脸都没有红一下,还相当平静而理性地跟洛九江分析道:“齐溜溜是你认的义弟。按照这个辈分,枕先生作为你的师长,对他是有养育之责的。”  洛九江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他想了想还是拉过寒千岭的手臂轻轻咬了一口,相当无奈道:“都说长嫂如母,那他嫂子对他的养育之责都在哪儿呢?”  寒千岭愣了一下,显然是一时没把“嫂子”这个称呼跟自己对应上。  而等他反应过来之后,把人按住再小口轻轻咬一下的人顿时就换成寒千岭了。  正巧此时两人走入殿内,寒千岭就势一推,顺手把洛九江压在墙上。他用手肘和自己的身体困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同洛九江用玩笑的语调重复道:“嫂子?”  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们目光相交,呼吸相错,分离多月的情热一下子涌上来。他们对视一眼,就这样交换了一个带着彼此气息的吻。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他们的嘴唇上都带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洛九江伸手隔着衣服轻轻碰了碰寒千岭的侧腹。当时为了阻止寒千岭去接那道问心雷,他不得不对千岭挥下一刀。  尽管理智上知道这道伤口现在必然已经愈合,寒千岭绝不至于带着这样明显的一处刀伤去迎战穷奇和饕餮。  但洛九江现在触碰着寒千岭,却总是忍不住想到那一刻寒千岭不可置信并着错愕的眼神,还有那一声刀锋如肉的声音。  曾有数百人在洛九江刀下毙命,他如今或许连那些人的脸都忘记了,却总是忘不了寒千岭惊讶茫然的那个目光。  他当时一刀刺出不假思索,现在想来,却只想问自己当时怎么舍得。  寒千岭知道他的心结,小声地说:“早就没事了。”  顿了一顿,他态度近乎强硬地把洛九江的手握成拳头,包进自己的手心里。他碰了碰洛九江的心口,叹息道:“你当初替我接那一道问心雷……才是来要我命的。”  洛九江无计可施之下给寒千岭的那一刀只让他感觉到冰凉和茫然,然而接下来洛九江以心相承问心雷的那副画面,却真正要他惊怕若死。  在青天白日之下,洛九江为他犯这世上最大的一桩不韪。他偷天换日,他暗度陈仓,他移花接木,在天道的眼皮子地下,他如此堂皇地欺骗了天道。  那一刻洛九江的偏心和悲愤之心或许滚烫炽热,但寒千岭的心脏差点要吓到停跳。  洛九江抬起手来,轻轻地抚摸过寒千岭秀美的面孔。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声音里带着一点叹息:“你当时那么怕。”  寒千岭那么怕洛九江为自己而死,但他却想要这样对待洛九江。  他把一切跟洛九江交代个清楚明白从他的生到他的死,甚至都不避讳自己曾经动过想要拉洛九江一起的念头。  然后一向对世界只有仇恨的寒千岭突然就宽容了,他伟大了,他高尚了,他一定要洛九江离开,要洛九江活下去,还要他和以前一样快乐。寒千岭非要洛九江点头同意,然后眼睁睁地看他去赴这场必死无疑的天道之约。  如果不是寒千岭的身份确实不太合适,那一刻洛九江真是想往上问候他的祖宗。  那时候的痛苦同时流淌在两人心上,是一把双刃又同时贯穿彼此心脏的无情刀。  但终究都过去了。  洛九江摇了摇寒千岭的手,他对寒千岭微笑,过了一会儿,他的千岭也用同样的笑容来回应他。  这笑容里只有释然。  “当时吓你一大跳是不是?”洛九江咬着寒千岭的耳朵恶作剧般道:“但这桩大不敬之事,却是我平生第一得意事。”  只在一息半刻的时间里,他出手欺瞒了天道,从那道问心雷地下亲手救出了自己的爱人。  那一刻,寒千岭独自一人面对整个三千世界,而洛九江则坚决地和他站在一起。像是过去的无数日子,他们总是在一起,永远在一起,荣辱与共,同御外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将永远不可能被完全分离。  说过这句话后,洛九江就势在寒千岭侧颊上吻了吻,故意道:“你说伤好了就是伤好了吗?我看倒不见得。”  寒千岭失笑,同样明知故问地接道:“那要怎么你才肯信?”  洛九江微笑道:“我们回你的卧房……”  只是命中注定他这句话必然不能说完,不光是因为要被寒千岭的吻打断的缘故,更因为——  殿外有人疾声来报:“宫主!灵蛇界开启跨界水镜,要求现在就进行通讯!”  寒千岭:“……”  洛九江:“……”  洛九江:“哇。”  寒千岭第一时间就想通关节,他问了一个自己还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你之前没去灵蛇界?直接回来了我这里?”  洛九江点了点头。  “……”寒千岭深吸口气,语气里说不上是惊恼,是发狠,是没好气,或者是有点胜者的得意。他抛下一句:“干得好!”,就匆匆跨步朝殿外走去。  徒留洛九江倚着墙壁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实在觉得好笑极了,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了一会儿。  “千岭等等我。”洛九江很快就追上了他的千岭,“我们一起。”  他们永远一起。第234章   寒千岭和洛九江,永远一起, 老老实实地通过水镜挨批。  洛九江:“……”  寒千岭:“……”  跨界水镜另一边的枕霜流看表情显然已经恼怒非常。自从收到洛九江单枪匹马前往神龙界的消息, 知道这小子轻飘飘就放了他老人家鸽子之后, 枕霜流的脸色就始终都很精彩。  这缤纷的脸色一直保持到他见到洛九江的时候。当枕霜流眼看着洛九江和寒千岭同时出现在水镜里时,他本就惨绿的脸色几乎要变成墨绿了。  当着洛九江的面, 寒千岭对枕霜流总是恭顺有加,好像真是一个克制又谦逊的晚辈。  这时候,绝对没人看得出, 他会是那种当师父的都把人满世界找疯了, 到处问自己徒弟究竟在哪儿, 等问到他门前时他却口出狂言说“他在我心里”的那种人。  他现在看起来彬彬有礼、好心又相当善良——虽然在场的三个人,包括他自己都没人信他当真是这样的人吧, 但这个姿态真是做得一等一的无辜。  要说枕霜流打开水镜之前, 还只是恨寒千岭这个拐跑自己徒弟的家伙恨得牙痒, 那现在他几乎都要开始后悔, 自己怎么当初在灵蛇界里没一掌拍死他!  洛九江倒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他讪讪地摸着自己鼻尖和枕霜流打了声招呼, 叫道:“师父。”  他就不该张这个嘴。  洛九江一声“师父”叫出, 枕霜流满腔涛涛怒意终于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发泄口。  接下来便是言语之中刀枪夹杂棍棒齐下, 讽刺携手批判齐飞, 斥责似喷发流火, 口沫若飞溅银河,直训得洛九江灰头土脸,无言以对, 连声认错……然后坚决不改。  道歉可以,挨打他也认了,但不见千岭是真不行,要想分开他和千岭更是……总之师父你想想就得了。  枕霜流:“……”  这个逆徒!养他还不如养一块叉烧!而且叉烧还不会自己长腿跑!更不会颠颠儿往别人筷子底下跑!  “不知枕先生现在可消气了吗?”寒千岭在一旁温文尔雅地问道。  枕霜流的火就是消下去了,再看他一眼也只有咕咚咕咚往外冒火的道理,更何况他火气本就没泻干净。  枕霜流冷笑道:“我教训我的徒弟,又和神龙异种有何相干?”  寒千岭十分谦逊、谦和乃至谦恭地回答道:“或许唯一相干的地方,便是枕先生此时传唤联通的,是乃晚辈的水镜。”  枕霜流:“……”  寒千岭冲着枕霜流无辜一笑,状若无奈道:“水镜一开,灵石不逮。我才新把神龙界南北一统,如今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刻。唉,说到一界之主的大不易之处,枕先生大概也能同晚辈感同身受吧。”  枕霜流:“……”  饶是枕霜流想遍了寒千岭的应对之语,他也未料到对方竟能和他哭穷!  这话简直神来一笔,一时之间让枕霜流这种级别的阴阳怪气之辈都有点发愣。  更可气的是洛九江显然一点都没怀疑过寒千岭话里的真实性,一听这话立刻转过脸去,相当关心且担忧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太辛苦了?”  枕霜流:“……”  看看洛九江那个动作,听听洛九江那个语气,要不是枕霜流现在就在水镜另一边站着,他是不是马上就要解下储物袋往外倒东西了啊?!  他还记得自己的装备多半都是白练替他准备打理,从头到尾掏的都是他师父腰包吗?  就算胳膊肘能往外拐,这也实在拐得太明显了些吧。要说洛九江找的这个道侣当真是异种出身,是神龙之后,而不是哪个深山老林钻出来的千年狐狸精?  就在枕霜流冷冷眯起眼睛的时候,一个漆黑如夜的影子无声地在他背后显现。  “霜流。”对方只是平平淡淡地叫了一声,枕霜流本来都快竖立的眉峰一下子就近乎神奇的放平了。  那黑影越过枕霜流半肩,冲着水镜那端的洛九江和寒千岭二人点了点头,笑道:“久见了,你们两个。”  能在枕霜流面前如此放肆来去,反而让枕霜流心情愉悦乃至雀跃的人物,当然就只有却沧江。  洛九江和他已经分别两三月有余,当初在幽冥之中失散时别无选择,只能匆匆把他推向一个世界。但那世界只是看起来比较像灵蛇界而已,具体怎样洛九江也并不太拿得准。  如今看到却前辈状态不错,而且已经能够开口发声,不必再借助敲击风声来传达自己的意思,洛九江登时双眼一亮。  “前辈!”  那黑影微微垂头,他明明只是一个漆黑如墨的影子,别说面部细节,就连五官都不分明,但偏偏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出十足的表现力。就像现在,几乎每个人都能看出他是在低头发笑。  “已经是托梦许诺的关系了,你还要叫我前辈吗?”  听到这充满了调侃意味的话,洛九江低头干咳了两声,他身旁的寒千岭无声地看了过来,目光里稍稍带着一点询问的意思。 第173章 青龙界学风开放,是因为它有青龙书院,惯来是各种思想交汇之所,通常敢为天下先。  朱雀界混乱野性,也跟朱雀之前被钉在石柱上,于是只好撒手三不管有关。而且朱雀界中多妖族,生活风气也比较野蛮凶残。  白虎界的森严等级也跟白虎宗有关系。洛九江有两个哥哥在白虎宗中做弟子,自然知道白虎宗中上下分明,不容违逆的规矩。  至于玄武界……好像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神秘。  这么多年来,修士们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似乎玄武界自古就是那样神秘又不容揣测的样子。  玄武界的势力是什么?不知道。玄武界有多少人?不知道。玄武界有多大的能量?不知道。玄武主的修为究竟若何?不知道。  就连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当今的玄武主叫什么名字?竟也照样也没人能回答的出来。  把这些事拿出来跟寒千岭梳理一遍后,洛九江后知后觉道:“……这简直了,一直以来特意保持着这种与世隔绝的程度,又身为牵一发动全身的四象界之一,玄武界根本就是在筹谋些什么,迟早都会搞出来点大事情嘛。”  他奇声道:“这么多年来,玄武界还和外界,特别是四象界有联系没有?”  “既然玄武,穷奇和饕餮能联手出征睚眦,想必这三界之间一直都有所往来。”寒千岭回忆了一下:“至于其他……据我所知,玄武界只有每百年圣地开时才会派人露面。”  而这回圣地为了迎接寒千岭,才刚刚十五年就开放了一次,显然不止破了圣地的例,还破了玄武界的例。  “其实,举世之中,最了解玄武界情况的,除了局内之辈,或许还有一个人。”寒千岭不急不缓道。  “哪个?”  “你的师父,也就是枕先生。”  这答案实在有点出乎意料,洛九江不由微微一愣:“师父?”  他师父确实是对修真界旧事了如指掌,时常还会拿出来跟洛九江科普一番。但要知道他连玄武界三个字提都没提过……  不对!洛九江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就是因为提都没提过,所以才有问题!  枕霜流那张嘴基本已经到了开光都没用的境界,他从来不忌讳提及自己的仇家——而且就洛九江感觉,他仇家也应该不少,还基本都是一言不合惹上的。  他称呼游家老祖是个“生了二十多圈萝卜蹲的种马”,管青龙叫“垂垂老矣不能饭否的老蔫吧龙”,还把朱雀叫成“八百年不动的抱窝母鸡”,至于公仪竹,就更是“恨不得屁股后面别三把大扫帚,好给他开屏专用的骚包囚牛精”。  然而他竟然从未提及过玄武。  洛九江心念电转,往常被他忽视的那些细节匆匆在他脑海中划过。  能以人类之身承载道源的唯二两人、灵蛇、玄武龟蛇一体、不曾被提及过的玄武二字……  几条零碎的线索就这样穿缀起来,洛九江双眼睁大,他不可思议道:“我师父他是玄武界的灵蛇?”  他就像每个家族里都有的那个晚辈,就算家里的事外面都传开了,可他仍然是最后知道长辈私事的人。  这实在是一种很难克服的思维定式,年轻人很难想到长辈们也曾经有过相当精彩的故事。  虽然他们本来应该是最熟稔又亲密的关系,然而少年人对长辈的旧事往往还不如旁观者清楚。  然后或许在某个时刻,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师长,我的长辈,不是一开始便这样成熟,这样稳重,这样有耐心又肯对我语重心长慢慢教的?  换到洛九江身上,那几乎就是——原来我的师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冷漠,这样刻薄,这样阴阳怪气又阴晴不定的?  ……他怎么就,实在不能相信呢?  寒千岭一眼看出洛九江在想什么,他默然片刻后,幽幽道:“枕先生的话,应该始终都初心未改吧。”他相信枕霜流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是那副死样。  洛九江用力摇了摇头,把那个不着调的念头甩出自己的脑袋。  实际上,枕霜流曾经和玄武界有旧……或者说有隙的事,此时已经占据了他的大半注意力。  师父他是灵蛇主,而灵蛇曾经是玄武的一部分,师父至今都不愿再提玄武界。  仅仅是这简单的一句话,过去岁月中的惊涛骇浪,就无声地在洛九江面前抖开了一个角落。  “所以,玄武的战帖除了发给四象界中的其他三象之外,还发给了我师父。”洛九江喃喃道。  因为他师父是从玄武界中走出的“故人”。  洛九江能够想象,在玄武这一番动作之后,他的一举一动必然都成为三千世界注视的焦点。而作为四界之中唯一没有名列四象界的界主,那枕霜流此时又要受到多少关注?  现在本就是师公重塑身体的关头,师父无暇他顾,又被掀开这桩旧事……可他从前明明连玄武两个字都从来不提。  洛九江想到这里心情沉重,眉眼又不由往下压了一压。  然而很快地,早前看他们两个聊天时气氛正好,就悄悄退出殿外的下属重新上前叩报,又带来了第二个坏消息。  “宫主,灵蛇界又开启了通讯水镜,您……”  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心知在这个当口,又是短短时间内的第二次水镜联络,枕霜流显然必有要事。  他们匆匆赶到安放水镜的大厅之中,镜中枕霜流抱臂而立,脸色阴沉的吓人。  也不顾他们两个究竟能不能接受,枕霜流劈头便道:“你们最近做好准备,我刚刚接到消息,青龙已死,死前将道源传给了囚牛。”  不等洛九江反应过来这个消息,他又紧跟道:“公仪竹接任青龙书院院长,如今风雨飘摇之际,他大概走不开身。原本他还想上赶着过来替你师公重塑身体,现在这事必然泡汤了——九江,你最好回来。”  洛九江还没有回答,寒千岭就先替他答应了。他说:“可以。”  然而枕霜流冷笑断言道:“我徒儿回我灵蛇界,理所当然,不用旁人代答。至于你……也别想打着随他一起回来的主意。”  寒千岭和枕霜流隔着水镜无声对视一眼,这场无声的对峙是寒千岭先撇开目光。他看似好脾气地微微低头,然后转身走出了这间安放着水镜的大厅。  他一走出去,瞬间就把洛九江的魂儿牵走了。  等三四息后他重新回转,洛九江不顾还在水镜之前,捏了捏寒千岭的手,低声问道:“你去了哪里?”  “门外,找那个传讯的下属。”寒千岭淡淡道:“我想了想,还是叫他去炖两只喜鹊吃。”第236章 妖妃  这下属接二连三地带来了“枕霜流第一次水镜传讯”、“玄武界事变”和“枕霜流第二次水镜传讯”等坏消息,并且接连打扰了寒千岭两次好事, 确实应该炖只喜鹊改改那个报丧的口气。  但凭寒千岭冷淡的性格, 会在紧要关头主动离开, 去找他这个不相干的人说一句闲话,其实是相当奇怪的。  洛九江对此当局者迷, 枕霜流却看得十分清楚,这浑身霉气的神龙小子就是在退而结网,故作姿态。  寒千岭一进一出只花了三四息时间, 洛九江的全部注意力却都因为他这一趟走动自然地落回他的身上。  枕霜流再次印证了自己先前那个猜测:左腻来右粘去, 这小龙还有没有点上天入地唯一神龙血脉的矜持了?他看这家伙哪里是龙, 分明就是只成精化形的大尾巴狐狸!  ……反正枕霜流这么想的时候,绝对没把同样的操作往自己身上带入过。要知道按照同一个逻辑来说, 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有灵蛇的尊严啊。  见寒千岭轻轻巧巧就把洛九江注意力吸引过去的模样, 枕霜流心里恼怒, 双手抱臂环起, 枯瘦的食指在手臂上有节奏地敲了一会儿,然后骤然一停。  “你若想来……可以来。”枕霜流盯着寒千岭沉声道。  他语调平平, 并无威胁之意, 可洛九江就是从里面平白地听出了一股“一定让你竖进横出, 有去无回”的阴森气来。  洛九江:“……”他错了, 师父和千岭若能相亲相爱固然是个恐怖故事, 但这两人要真动起手来,那可能立刻就是一件恐怖真事儿!  左边是榔头,右边是锤子, 两方叮当相撞一阵,榔头锤子未必见到怎么样,但他洛九江铁定被敲打成最中间的那股夹板气。  他硬着头皮从中劝和道:“师父息怒,回去侍奉师父师公膝下本来就是徒儿的本分,我如今正是归心似箭的时候。但是吧……”  枕霜流就冷冷地瞧着他,一言不发,专心等着这个放了自己一个惊天巨鸽的弟子的“但是”。  “但是实不相瞒,我也是没办法了,主要都怪穷奇太缺德。”洛九江投向枕霜流的目光俱是诚恳,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个什么,徒儿不幸被穷奇偷袭,中了种叫做‘看不见千岭就想得了不得’的奇毒。”  寒千岭:“……”  枕霜流:“……”  穷奇就是真有这么种毒药,也没道理拿出来给自己的杀身仇人成人之美。更何况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奇葩的毒。  他真是开局一张嘴,剩下全靠编。单看他的语气和表情,居然还说的跟真事儿似的!  枕霜流恍惚又在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养块叉烧代替——叉烧有什么不好,叉烧又不会扯淡!看看洛九江这做派,别说叉烧,就连馒头都比他强!  寒千岭眉毛略挑,嘴唇已经不自觉之间悄悄弯起。然而反观枕霜流双眉怒扬,显然已经平均地把怒火从寒千岭身上分摊做了两份。  枕霜流阴恻恻道:“我教了你那么久,凭你的聪明天资,除了囚牛的音杀之外,你就只学会了拉偏架吗?”  眼看洛九江即将面临当场死球的命运,殿外那下属报令声却突兀地忽然又至。  一天里接二连三地收到这下属几番传讯,一个个消息无不牵扯着大悲大喜,使得洛九江对此人的声音几乎免疫。在看到那个下属有点紧张的激动表情时,洛九江感觉自己都已经麻木了。  寒千岭对那下属挥了挥手,此人便走上来奉上一块玉简,用不轻不重的声音禀报道:“宫主,方才白虎主广招天下修士,欲在白虎宗宴遍三千世界修士,说是玄武其意必指东、西、南三方,而他则愿同诸位修士商大事,共存亡。”  在水镜的那头,白练的影子隐约浮现,而枕霜流也同时侧过身去,想来也是收到了近似的消息。  白虎的突然下场,显然让本就扑朔迷离的事态更加复杂。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相当简单高效地救出了现在的洛九江。  洛九江伸手接住寒千岭抛给自己的玉简,一面分出一缕神识来读,一面忍不住悄声问那个下属:“你真去喝喜鹊汤了?”  “没有。”那下属面不改色道:“时间上来不及,属下刚刚只好活吞了五只。”  ……也是个人才。  洛九江心里感叹一句,复加问道:“对了,你本体上好像有妖族气息,你原型是什么?”  这下属就更是泰然自若:“回禀公子,属下本体乃是一只金龟子。”  洛九江:“!!!”  洛九江当时便肃然起敬、刮目相看:何止人才,原来这还是位种族英雄!  他唏嘘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有点不对。洛九江猛然回头,发觉白练此时正透过水镜给他使眼色。  嗯?洛九江有点意外地眨了眨眼。  白练和枕霜流在水镜的那一头全程神识交流,因此连只言片语都没有透过水镜传到这边来。洛九江只能揣度着白练的神色,猜测他们两个现在可能有点为难。  果不其然,才过了一会儿,枕霜流就阴着脸转过身来,对洛九江宣布道:“你先不用回来了。这两日替为师出使白虎界一次。”  白练又开始对洛九江连连使眼色,看起来眼睛都快抽筋了。  洛九江突然福至心灵,登时露出满面情切,依依惜别地冲着另一边的枕霜流道:“我当真不能先回去一趟吗?师父,九江实在牵挂您和师公……”  枕霜流板起脸来训斥道:“不是都敢擅自杀穷奇了吗?我看你胆子都已经长到天上去了!出门在外招猫惹狗,现在说你想家?你的出息呢?”  可话虽然这么说,他的脸色却较一开始要好看许多。  洛九江心里暗笑,白练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心想主人这口气总算是给顺过来了。  枕霜流关闭水镜之前,最后朝寒千岭看了一眼。按理来说寒千岭既然不来他灵蛇界,那陪洛九江去哪儿他也管不着,但他最后竟然连讥带讽地多说了一句:“你最好想清楚,你这一次要不要跟。”  寒千岭面上带着轻缓微笑,语调的相当客气有礼:“出生入死我也相陪,何况只是人间眼目呢。”  “……”枕霜流哼了一声,将水镜中的灵力尽数撤去了。  洛九江侧头去看寒千岭,得到了寒千岭轻描淡写地一个点头。 第175章 在举箸欲落的瞬间,洛九江有点突兀又有点遗憾地想道:今日我和雪姊小刃都在这里,也不知谢兄如今怎样?  倘若谢兄、楚腰和倪魁都在,如今这一席宴才算真正是个大团圆了吧。  然而楚腰如今正忙得团团转,身份又敏感,恐怕十几年内离不开销魂界;倪魁本身是玄武界的怒子,他们如今相聚白虎界正是为了对抗玄武,而谢兄……  三千世界何其广矣,洛九江一直托师父和千岭留意着,谢春残却始终杳杳无踪,不曾收到过与他相关的消息。  旁边的游苏举杯敬了洛九江一回,洛九江下意识便给自己斟酒一杯。  然而酒液入口之前,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小公子很有可能是个半口倒的量,连忙检查了一下对方酒盏,随即放心地发现那里面只是果子露。  游苏脾气也好,只由着洛九江拿他的杯子看,自己则一直抿着唇笑。  等洛九江举起酒杯和游苏碰了一碰时,他心里半是怅然半是释然地想:鲥鱼多刺,海棠无香,世上的聚散本就难以猜度,强求一个大团圆却是他贪心了。  如今欢宴满堂,人声济济,亦是一个难得的圆满。  在酒过三巡之际,封雪突然当当当地用筷子连击了酒杯一会儿。洛九江扭头去看,只见她满面酡红,显然已经半醉。  喝多了的封雪就这么朝洛九江比划了一下,口齿不清道:“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嗯?”洛九江错愕道:“什么?”  “真心话或者大冒险。”封雪坚持道,“你选一个。”  洛九江尚且一头雾水,满堂的朋友却都已经笑出声来。看来在洛九江到来之际,他们这游戏已经玩过几轮了。  “就是一种行酒令。”游苏言简意赅道,“洛兄挑一个就好。”  “不错。”越青晖也兴奋催促道,“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洛九江把这两个词琢磨了一会儿,谨慎道:“大冒险?”  封雪兴奋地打了个响指,同时伸出两手来指着他和寒千岭,尖声道:“交杯酒!交杯酒!”  洛九江:“……”  小刃尽管已经不呆不傻,但还是习惯性地追随着封雪的意思。眼见封雪如此兴奋,她唇角略略一勾,配着封雪呼喊的节奏起哄般地拍起了手。  游苏表情诚恳地从长桌上递来一对青玉的双蝠杯,双眼闪闪发亮,几乎是在邀功了:“洛兄?”  寒千岭笑了一声,替洛九江接过了那两只杯子。  “你的朋友们,实在是让人盛情难却……”  他自然而然地把酒斟至七分,素来如皎月霜雪般高不可攀的脸上此时只有盈盈笑意。  “你知道的,我从不喝醉,也不常吃酒。可这杯酒,我却想你陪我喝。”  洛九江亦是一笑。  他伸手捻起杯子,手臂勾过寒千岭的。  刚刚还闹哄哄的花厅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在朋友们的催促和见证下,两人痛快地将两杯琼浆一饮而尽,随即亮出干净的杯底,换来轰然叫好声。  只有封雪实在是醉得不知今夕何夕了,还在那里叮叮咚咚地敲打着杯盏叫嚷:“生不生?生不生?”  顿时传来一堂的哄然大笑。  在这充满着善意和调侃的笑声中,洛九江忍不住告饶道:“这个,是真不能生。”  朋友们顿时笑得更加厉害。于一片东倒西歪的欢声笑语里,寒千岭悄悄凑到洛九江耳边,嘴唇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耳垂。  “你知道的,”寒千岭忍笑道,“如果你当真想生……”  洛九江终于没忍住,转身糊了他一脸。  不过真正最后将宴席气氛推到高潮的,乃是一道来自董双玉的送命题。  他拍了拍手,吸引了桌上所有人的目光之后,缓缓冲洛九江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不知是不是洛九江的错觉,那笑容友善的都有点让他发毛。  董双玉就这样笑着,吐字清晰地和洛九江说道:“洛公子,你我素有七岛旧交,因此行个方便尚还使得——如今满堂宾客的院落位置都尚未安排,所以若是洛公子有希望比邻而居的朋友,和双玉说一声就好。只是不知公子怎么想呢?”  洛九江,洛九江无法可想。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投射到洛九江身上,灼灼目光差点没把他烧着。偏偏董双玉还在那里加码,简直生怕他不死。  “寻常院落左右两翼都有空闲,正好能挨着两位朋友。不过这里朋友这么多,不知道洛公子比较想和哪两位朋友做邻居?”  洛九江:“……”  洛九江大脑一片空白。  洛九江呆若木鸡,洛九江张口结舌,洛九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混账问题!  董双玉露出了一个莫测的微笑。  一时间七八张脸同时对准洛九江,每张脸上都挂着似笑非笑的看好戏模样,简直无论哪个选项都直通断命道路!  在这紧张刺激又令人兴奋的关头,醉醺醺的封雪噗嗤笑了一声,幸灾乐祸道:“翻车了。”  洛九江:“……”  雪姊啊雪姊,就你长嘴!第238章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凝重。  偏偏洛九江都这么可怜、弱小、无助又摇摇欲坠了,还是有人给他添乱。  虽然董双玉刚刚发出致命一击后, 就不再给洛九江补刀, 然而一旁的朋友们岂会错过这个大好良机?  首先就是封雪看热闹不怕事大, 她半靠在小刃身上说:“你看,如果你邀请我, 那我和小刃住一间就可以了。一间房子能住两个朋友,是不是特别节省?九江,买一送一, 你这是赚翻了。”  洛九江发现雪姊她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而且说起来她究竟是怎么进到白虎界的?难道这回是蹭青龙界的队伍过来的吗?  阴半死一向将死之人不治, 如今把这个将死之人换成洛九江, 他就更是积极乐观又主动地帮忙添火。  他幽幽道:“我此行出来,特意给你配了药。”  他一面说着, 一面伸手入怀, 开始在桌上摆开了一排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金玉瓷铁等各种材质的小瓶子。  洛九江胆战心惊道:“这些药是干什么的?”  阴半死垂下眼睫, 目光漠然扫过那一排瓶子, 挨个指点道:“治肾,治脑子……”停顿了一下, 他又补充道, “治肠子。”  洛九江:“……”  够了!阴兄啊阴兄, 你怎么跟雪姊一样, 好好的人偏偏长了张嘴呢!  就连沉渊竟然也来凑这个热闹。他一向不爱说话, 但销魂界里洛九江已经深入领教过他讲“眼语”的本事。  他就用那一双足以表达千百意思的眼睛盯紧了洛九江,逼得洛九江连转开目光都不行,拿眼神跟洛九江问道:【你不想跟我比邻而居, 也不想知道方昭近况吗?】  洛九江:“……”虽然方昭近况确实需要了解,但是他怎么这么害怕沉渊一张嘴,就说什么“海里伙食比销魂界更好,方昭最近又吃胖了五十斤。”云云的大实话。  越青晖亦深谙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  从前他在七岛上就是个相当能聚众惹事的人物,要不是洛九江当年从一群飞鱼嘴底下把他们救出来,没准今天还没这一着呢。  越青晖笑道:“圣地里一直没找到多少相聚的机会。九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儿时的旧事?”  停顿了一下,他又笑眯眯地强调道:“就是你一直叮嘱我们,一定要瞒着寒千岭的那个事。”  洛九江:“!!!”  身侧的寒千岭眉头一挑,呼吸离着洛九江更近了一些,他贴着洛九江的耳根,语气里半是玩笑半是讶异。  “九江也会有事瞒我?”  洛九江张口结舌。  原来老朋友才是一击必杀的真朋友!在外面新结识的生死之交不过想要亲手拿你狗命,然而旧朋友却相当懂得怎么借刀杀人!  洛九江眼前一花,终于感觉自己彻底翻车。  然而他忘了桌子上还坐着一个游苏。  相比起那几个故意拿洛九江开涮的朋友,游苏这个心性纯良的小公子当然就厚道多了。  游苏不过是有点黯然又很豁达的自语道:“我也许久未给洛兄画过像了。这些日子以来我的画魂之技精进了不少,有点想给洛兄看看。”  一边说着,游苏抬头看了一眼洛九江,当然也就自然而然地把洛九江身侧的寒千岭一并收进眼底。  他福至心灵道:“若是能的话,我还想为神龙界主画像——只是他是洛兄你的心上人,所以我大约画不过洛兄给我看的那幅吧。”  寒千岭笑得温文尔雅,和蔼可亲,他语调是一贯的谦逊柔和,容颜又如此地清艳动人。  他就顶着这样有欺骗力的脸,用着这么有欺骗力的声音和游苏问道:“原来九江还画过我?”  游苏连连点头。  洛九江清咳了几声,给游苏使了几个眼色,又装作不在意地去摸桌上酒杯。  其实他在和千岭分离的时候,满口都是寒千岭,笔下刀招里全是千岭影子,这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且也已经被身边朋友们习以为常。但被游苏这么郑重地拿出来当面跟千岭说,还是让他听了感觉有一点不自在。  正如同千岭为了找他,在背后经历过多少波折也不会特意同洛九江诉苦一样。他和千岭为彼此付出本来就是常事,亦是一种理所应当。  如今这么光明正大地被翻到明面上,洛九江倒真有点……不好意思。  当然洛九江是不承认他自己不好意思的,他掩耳盗铃地想道:他现在这个心情,大约是因为他当时在桌上薄尘间随手勾勒的千岭小像,画得并不怎么好吧。  ——这么想的洛九江,显然是忘了自己当初怎么在游苏面前自夸的:“我画千岭画得好,只因为他是我心上的人”。  ——而且他是跟游苏分开久了,忘了这小公子最令人绝望的一个特性。  ——要是早知道游苏接下来会往这个方向误解,就是他把那段回忆千岭的情节口述的再羞耻,洛九江也要正襟危坐地听完啊!  然而洛九江事后后悔已经晚了,游苏接收到了洛九江的咳嗽和眼风,瞬间就恍然大悟,一句惊天妙语就此脱口而出——  尽管小游公子已经面孔通红,一张嘴也结结巴巴的,但他还是坚持为洛九江站队道:“洛兄要是有需要,我,我,我虽笔拙,可春宫图我也愿意给你们画的!”  洛九江:“!!!”  在场众人:“???”  在场众人:“哦……哇……”  洛九江:“……”不不不不!他不需要!游苏是怎么从自己那几个简单的动作里领会出这么恶劣的意思的,这三四年来他究竟都学到了点什么啊! 第177章 “好。”阴半死应了一声,这回从怀里谨慎地捧出了一个造型奇特的容器。那小鼎般的东西通体漆黑,上面通体篆刻了将近百道阵法符文,像是正老老实实地把什么东西紧紧封住,连一丝气息都不许泄露出来。  “你摸摸这个罐子,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洛九江依言伸手,指尖才搭上阴半死捧着的那个漆黑罐子,双眼就已经惊愕睁大。  即使被如此多的术法封住,但他身为道源之主,离得这么近了自然有所感应,这小鼎里不是一滴属于囚牛的坤之道源还能是什么?  那一瞬间洛九江脑海里转过上千个念头,无数嘈杂声音从耳边一闪而过。最终他还是定了定神,听阴半死怎么往下讲。  “我临走之前,公仪先生托这个给我,要我带它找你。”阴半死显然有点紧张,因为他平日绝没有这么多话,何况还是这么面面俱到的说话。  “他说,既然你师父可以,我身化药王鼎,没准也成。他要你为我护法,看我能不能接受……倘若不能,这个就交由给你。”  洛九江心情沉重地接过那个小罐子,一时间脸上表情都有点空白。  “先生还好吗?”  “我走之前,不差。”  洛九江深吸口气,喃喃道:“我本以为他继承了青龙院长的……”  阴半死深深地皱起眉头,轻声道:“公仪先生确实继承了青龙院长的什么东西。听他的意思,就是因为他先有了院长的什么东西,才把这个给我。”  听到这个消息,洛九江的心才略略一松。  既然这样,身怀一份青龙道源,想来公仪先生自保无碍……只是,他竟然会把道源让给阴半死带出来。  要知道,道源是力量的最直接的汇集,是大道的最精纯的体现。它如同一个刀客心爱的刀,一位美人绝世的脸,一个梨园名角最珍贵的一条头面。公仪竹此前肯把这滴道源展示给洛九江看已经够大方,如今竟然会把它送出来……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对啊。  一时间,那小小的乌鼎在他掌心中变得异样沉重。洛九江叹了口气,心知这次的白虎界出行,绝不如他最初想象的一样轻松,恐怕游苏会出青龙界也有蹊跷。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玄武的吞并。  洛九江目光放远放长,心中暗暗地想:玄武啊玄武,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对手?  “我明白了,我以后一定多加小心。”洛九江简短地说道,“阴兄把它收回去好好保管,今天初至白虎界,时机地点都不合适。等恰当的时候,我为阴兄护法。”  阴半死看起来有满腹心事,只是他本就不是什么惯于诉说的人。听洛九江这么交代了,也只是阴沉地点了点头,顺便道:“你已经结婴,就先放在你那里吧,公仪先生也更想给你。”  兹事体大,洛九江没有推辞。  阴半死拉起颈后的兜帽斗篷,踩着漆黑夜色匆匆离开洛九江的小院。洛九江独自坐着,在心里梳理了一会儿事态。  过了片刻,他突然醒过神来,发觉那瓶药丸到底是被阴半死趁他震撼又无心他顾时留下了。第240章 找茬  但无论心里闪过怎样的诡奇猜测,洛九江如今也还身在别人的地盘上, 对外态度自然是一切如常。  封雪和小刃身为对此事一概不知的局外人, 第二天早晨哐哐来拍洛九江的房门, 要他一起跟着出去外面园林逛逛。  洛九江借此机会,顺便问了一声她们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上次封雪入圣地是蹭了寒千岭的朱雀界队伍, 这次封雪来白虎界的“反玄武联盟”凑热闹,竟然是扯了青龙界的大旗。  据说寒千岭从灵蛇界离开后不久,封雪就自觉地收拾起了包袱。  枕霜流对于外来物种的仇恨一贯超标, 跟小辈也从没有什么好脸色。之前有寒千岭在前头吸引火力还好。然而现在寒千岭走了, 封雪这么一个小型异种留在灵蛇界别是当靶子的吧。  听说了她想离开的打算, 那个笑起来相当温柔、按人肩膀时力度却毫不留情的白衣蛇瞳男人,就在第一时间替她打点好了行囊, 又替她修书一封, 把她妥妥帖帖地送到了青龙界来。  “才在青龙书院盘亘不久, 我们就遇上了玄武界事变。我想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不如来凑凑这场热闹,索性和公仪先生讨了个身份, 混进青龙界队伍里来了。”  洛九江无话可说, 无言以对, 心里暗暗地替她抹了一把冷汗, 心想雪姊真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她还记得她现在用的这个身体是个饕餮吗?  尽管玄武突然生事,一夜之间席卷拿下了十三个世界,而饕餮至今还按兵不动。但在许多明镜人心里, 饕餮和玄武的牵扯是分不开的。  要是饕餮在这段时间里闹出什么新动静,封雪如今身在白虎界大本营,基本上被人一扣跑都跑不掉。  封雪先是微微一愣,喃喃道:“身体是饕餮这事我忘倒没忘,可饕餮还和玄武有牵扯?”  她基本上是刚刚穿过来就大作特作,最后成功顺利地把自己作进死地。算起来封雪和饕餮那个老王八蛋只照过两次面,花碧月又没留下过太多这方面的记忆给她。  所以饕餮和玄武有交情这事,封雪是真不知道。  洛九江:“……”  对这种自投虎口的精神,洛九江还能评价什么呢。  “难怪公仪先生给了我信鉴为证。”封雪从自己脖子上拎出一根红线穿过的白玉简吊牌,“你的长辈们还真是靠谱啊,九江。我至今都还安生,真是多劳格外前辈费心了。”  玉简分为两种,一种记录字迹,一种记录声音。从功效上看,两者其实并无不同,但从礼仪上讲,记录声音的玉简显然更给足面子。  公仪竹送给封雪的这枚玉简,就刻录了他的声音。  洛九江神识探进玉简里读了一遍,发现公仪竹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封雪的来路,着重强调声明了封雪早就和饕餮一刀两断的事实。  值得一提的是公仪先生的声音实在太过出众,他那把华丽堪比瑶琴,顿挫犹如珠玉的优美音色,几乎能让人第一遍听时忽略其中的内容。  洛九江心里暗暗感谢了公仪先生一声,终于放下一半心来。  寒千岭今日另有邀约,作为新任神龙界主,如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掂量他的深浅。洛九江本来想陪他过去,却被他推拒了。  “我不想你看我发怒的样子。”寒千岭说。  他这话说的隐晦,但里面暗藏的意思却很不客气。几乎算是扬铃打鼓地表明今天有人铁定倒霉。  洛九江替他的对手礼节性表示同情。  ——————  白虎宗的环境清雅,可称为当世一绝。  青龙书院的环境足够雅致,但书院格局并不主要放在环境上,每一个走进书院的学子首先关心的,也绝不会是书院的风景。  书院的秀丽,是一种苔痕上阶的清幽,是一种绿满窗前的自在。林下风气首推自如,于是青龙书院的风致便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古朴。  而白虎宗的园林匠心独具,连一草一木都不会出格,一山一石也有讲究。从小桥流水到曲径通幽,都是人工修整出的绝妙风景。  假如将白虎宗和青龙书院相比较,那前者长于精致景色,后者长于人文气质。  洛九江和封雪小刃共同转过一条长廊,这条长廊铺设全用响木,不知地下是否设置了什么机关,人的脚步落在上面,或轻或重,如敲击乐声。  像是洛九江这种力道分寸掌握的极好,又精通音律的人走在上面,三四步就足以弄清该如何演奏。他行过一条长廊,便是一阙独奏的结束。  和他的足音相比,封雪和小刃两个音痴走出的声音简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封雪对此倒不以为意,她上辈子就跑调,早习惯了。不过洛九江走路声音确实好听,她本想给洛九江鼓鼓掌意思一下,但手刚刚抬起就放下了。  她看到了仙鹤。  在长廊的尽头,是一片如镜泊般的湖水,半空中响起三两声长啸般的鹤唳,就有朱顶白羽黑边翅的优雅水鸟在水面上一俯而就,再抬起头来时,长喙里已衔着一条银鱼。  这姿态优雅高傲的禽鸟并不背人,眼看洛九江一行人走到湖边,还会高昂着颈子接近。它双翅一展,两条细长的腿也在长廊上敲击出笃笃的清鸣。  “是仙鹤哦。”封雪压低了声音和洛九江说,“真有点想摸摸。一般传说里修士不都是骑鹤代步的吗,怎么我除了白虎宗这里,就没见过其他宗门大量养鹤?”  洛九江迷茫又错愕地看了封雪一眼:“骑鹤代步?雪姊,鸟类脊骨中空,除非修为到达一定程度,不然成年修士往上一坐,那鸟显然得骨断筋折,必死无疑。但只要修为够了,无论什么鸟类都能代步,何必非要骑鹤不可?”  封雪看着他的眼神竟然比洛九江更错愕,不过她显然讶异的方向不太一样:“不是吧,你们连重力都不在乎了,怎么解剖学上还这么讲究?你一个玄幻修真封建人物,居然在给我讲生物?”  洛九江:“……”  封雪蹲下又往前蹭了两步,想尝试着摸一摸那只半人高的丹顶鹤。  “白虎宗养鹤多,可能是跟白虎主有关……”洛九江站得远了一些,跟封雪讲解何以白虎宗偏爱养鹤的缘故。  然而正当他们在这消磨时光的时候,一声暴喝突然从背后传来,仔细一辨,声音里居然还有几分抓住别人小辫子的得意和狂喜。  “‘鹤’来‘鹤’去,还意图抓我宗仙鹤?如今的客人都是这样没有礼节吗,竟然对宗主大人不敬至此?”  “……因为现在这位白虎主的名字就叫白鹤州。”洛九江干巴巴地接上自己的下半句话。  而不远处的那四五人像是又抓住了什么把柄,大声斥责道:“竟然还直呼宗主名讳!既然已知宗主名讳,也敢明知故犯,意图伤害本宗仙鹤?”  那只白鹤因突然的大喊大叫声受了惊,拍拍翅膀,从距离封雪半臂远的地方飞跑了。  封雪才站起来,一句咄咄逼人的质问就拍上了她的大脑门子。那几个身着白虎宗服饰的弟子怒道:“不敬宗主又意图伤害圣兽,你该当何罪?”  几句话的工夫,那只飞走的白鹤居然又“仙鹤”直接加码到“圣兽”的地位了。  面对着这几个明显就是来者不善,专程找事的弟子,封雪没好气道:“讲讲道理,做个人吧。半刻钟以前,我还不知道贵宗白虎主尊名呢。”  她前生今世加在一起,也从来没听说过谁家跨省旅游之前,第一件事是搜索该省省长叫什么的。  那个弟子显然也没料到封雪敢这么硬刚,一时间冲到喉咙口的斥责都噎了一噎。  洛九江眼看着另一个弟子从身后拽了开口的弟子一下,换了人上前一步,用一种理解的口气重新和封雪说话。  “客人不是本宗弟子,对许多事情自然也不了解。我师弟刚刚太凶了,还要在这里和道友道歉才是。”  见封雪脸色缓和了一些,这白虎宗弟子又转了转口风:“但毕竟本宗规定在此,白鹤乃圣兽,确实不能擅动。我和师弟见了便不能坐视不理。人情之外更有法理,还请姑娘谅解则个,随我去执法堂一趟,将此事解释清楚就好,你看行吗?“  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姑娘不是本宗之人,执法堂也不会苛责姑娘的。”  洛九江嗤笑一声,问道:“这是红脸唱不成,就换白脸上了?”  不然是件想要摸摸仙鹤,而且还没摸着的小事,有什么必要非得带封雪去执法堂?就算“鹤”字应和了白虎主的名讳,那也不至于宗门里随便找出只白鹤就是圣兽吧。  公仪先生名字里也有个竹字,他怎么就没见到书院里禁用竹制用品呢?  青龙书院第一等弟子还以“听竹”为名呢。  那弟子一见游说封雪不成,脸色登时便沉下来。他背后那个弟子,也是先前大声斥责封雪的那个白虎宗弟子沉不住气,连讥带讽道:“到别人宗门做客还不守规矩,不带脑子,手脚也不怎么干净。这就是董双玉朋友的教养吗?”  洛九江与封雪错愕对视一眼,心中荒谬感一时都难以言说。洛九江甚至被荒唐得笑出声来。  这几个家伙摆明了找茬,他本来还以为是因为千岭的缘故——没准千岭在前堂正应付着许多界主的刁难,白虎宗的弟子就得到授意来对付洛九江。  结果竟然是他想多了,这根本都不关千岭的事。  这几个故意刁难的弟子,是冲着董双玉来的。  眼见洛九江和封雪都不把自己的软硬兼施当一回事,那个原本和气的弟子也终于变了脸色。  “几位道友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不要怪我了!”第241章 第179章 董双玉轻描淡写道,“唯一能让他觉得有底气的一点,可能就是十八宗子中我一向独善其身,并无盟友……而他们五个宗子轮流挑战一番,可能就会让我找不到人来帮忙吧。”  洛九江:“……”  他明白董双玉为什么会露出意外的表情了。  因为此时就连洛九江自己,都忍不住露出了相当奇怪的神色。  封雪一拍大腿,十分讶异地感叹道:“怎么回事,这人心里还有没有点数了。他知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一个翅膀多多的六翼大天使啊!”  洛九江:“……”  ————————————  陈不夺这一派当然考虑到了董双玉安排住下的那些人也可能是他的朋友。  然而那几个人都身份贵重,不是游家公子,就是青龙使者,还有神龙界主,各个都身份矜重,绝不会轻易下场。  而且最关键的是,正是因为这些人身份太过重要,所以此时一个不少,全都耗在白虎宗主的第一场秘会里。  据第八宗子所知,这场秘会来者不善,剑指神龙界主,想要逼这个在三千世界中消失了一万多年的神龙之子弯下脊梁,擦亮眼睛,看清楚现在的情况。  所以被多方麻烦缠身的神龙界主,绝不会脱身很快,秘会也绝不会结束得很早的。  此时宗主一心往外,清除异端,而他们几个则刀锋往里,清理门户,岂不是一桩珠璧联合,迎奉宗主的大好事?  不论双方此时打着怎样的算盘,作为比斗开始的源头,洛九江和陈不夺都已经同时上场了。  封雪对洛九江一点担心都没有——元婴对上金丹,与其担心洛九江,她还不如去替对手烧烧香。  对于这场比试,她不大提得起兴致,如今大半的注意力其实还是放在董双玉身上。  “董道友,我交浅言深,说句难听点的,你们宗门这是怎么搞得?”  董双玉仍然是那一幅雷打不动的平静脸,他肃然道:“白虎宗的一切,都笼罩在白虎主的意志之下。我们宗主的一生,就是白虎宗的全部化身。”  封雪:“……”  她第一反应是差点冲口而出一声:“你这邪教吧。”但等她把董双玉的话琢磨了两遍,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你们宗门这个混乱的关系和管理方法……怎么让我这么熟悉啊。”  封雪皱着眉头又确定了一遍:“我说,董道友,你们这是个修仙宗门,不是搞帝王政治的吧?”  白虎宗主大权独揽,中央集权;宗子之间彼此各自藏着不同的算盘,左右互搏,仿佛一种维持白虎主绝对统治的政治手腕。  封雪想象力本来就比较丰富,几句话的工夫里,脑回路已经直奔着“九龙夺嫡”的清宫大戏直接去了。  ——别说,白虎宗足足封了这么多的宗子,还真跟清宫剧里按群算的阿哥们有点相似之处。  “人间帝王?”董双玉轻声念了一遍,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看来不论上位者的种族和修为如何,这方面的欲望和手段总是在重复旧故事。”  他自语了这一句后,就不再开口说话,转把目光投向了白玉的比斗台上。  封雪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随即就不忍直视地转过了头。  台上的形式是单方面的吊打,洛九江甚至连刀都没拔。  陈不夺果然一作就把死直接作到了底,不但先指示弟子来找封雪的麻烦、大放厥词把洛九江称作乡下来的,在比斗之前甚至连执剑礼都没行,反而先嘲笑了一声“土包子”。  洛九江一般不和别人计较,但这人既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找死,洛九江当然就只好成全他。  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陈不夺左右手各持一把长剑,剑气如封,却被赤手空拳的洛九江轻轻松松从他攻势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只在一瞬间,洛九江就现身在了他的背后,抓住了此人的后领子。  他食指朝上轻松一挑,陈不夺的腰带就应声而落。下一刻洛九江手腕一抖,陈不夺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后仰一下,整件外袍就变戏法般地出现在了洛九江手里。  封雪看得目瞪口呆,搞不清楚洛九江怎么打个架还要脱人衣服的。  但她下一刻就明白过来:只见洛九江拎起陈不夺外袍一角,劈头盖脸地把陈不夺上半身整个蒙住,然后手握这件袍子的双袖一拧,把陈不夺连衣服带人整个贯倒于地。  “土包子第一式,”洛九江从容笑道,“撒网捞鱼。”  陈不夺被自己的外袍罩住,剧烈挣扎两下,却都被洛九江镇压下来。  “你急什么。”洛九江慢悠悠地笑着,手上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利落地将陈不夺甩了个满圆“土包子第二式,撑杆摇橹。”  陈不夺在衣服里闷声咳嗽了两下,愤怒道:“放我下来!”  洛九江很好说话,当即就点头道:“行吧。”然后便双臂一扬,把陈不夺远远抛开,“土包子第三式,挂饵垂钓。”  封雪:“……”惨就一个字,太惨了,惨得她都捂眼睛不忍心再看了。  “还打吗?”洛九江笑道,“我这乡下来的土包子,还愿为兄台再创造个一招半式。”  “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陈不夺急急道。  那做裁决的弟子毫无疑义地判了洛九江的胜利,陈不夺这才气喘吁吁地从自己的外袍里挣扎出来,摆脱了继续被洛九江新创造的“土包子打法”继续蹂躏的命运。  他如今只穿着中衣,头发都乱成了一头鸡窝,仪态尽失,简直丢尽了脸。他咬牙切齿地指着洛九江恨声道:“好,你好!我倒要看看接下来的车轮战你还有什么人可派!”  “哦?”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地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分寸拿捏得当的客气,“请问这个车轮战派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封雪猛然回头,只见寒千岭和另一个高大的白衣人并立成一条直线,那白衣人衣饰繁复华丽,头戴玉冠,显然正是白虎主无疑。  寒千岭衣襟上还洒着几点鲜红犹湿的血滴,而在他身后,游苏和阴半死俨然都在。  当着白虎主的面,寒千岭又和白虎宗的几位宗子请教了一句:“不知谁能为我讲解一下这个车轮战的事?我实在是对此很感兴趣。”第243章   一看到寒千岭居然会在这里出现,头顶鸡窝的陈不夺顿时连表情都僵硬了。  他讷讷地把一个“你”字反复哼哼了半天, 到底还是有点最后的分寸, 保持住了自己, 没说出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针对你的秘会怎么会结束的那么早”一类的昏话。  但就是这样, 他这表现也足够丢脸了:衣冠不整,面带惊色,虽然身上无血无伤, 但看起来甚至还不如挂彩来得体面。  至少白虎宗主就沉声喝道:“你这像什么样子, 快快下来!”  陈不夺灰溜溜地扯着自己的袍子, 半遮着脸,仿佛蒙羞一般从台上连滚带爬地退下来, 蔫头耷脑地站在一边, 老实得像是只鹌鹑。  还是观众席上的第八宗子不慌不忙, 拾级而下, 走到白虎宗主和寒千岭面前,依次对他们各行了一礼。  “见过宗主, 神龙界主。”第八宗子从容道, “实不相瞒, 此事本是陈师弟见了灵蛇少主, 顿时升起惺惺相惜之意, 一时技痒意图比试一番。灵蛇少主是客人,我方才也责怪过他的莽撞了。”  他态度相当和气,寒千岭也凶恶不起来。他只是平静到甚至有点冷淡地追问道:“那车轮战的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十八宗子愣了一下, 没想到寒千岭堂堂一界之主,竟然不肯就着他的台阶下,还跟他这种弟子辈计较。  不过心里如何错愕,也不挡着十八宗子缓缓笑道:“这是本宗的一个挑战形式,双方以全部贡献点为压,各自上场五人,比斗五场,期间不得重复上场,此乃白虎宗最郑重的一种比斗形式,陈师弟正是重视灵蛇少主,才会下这种注。”  他前面的讲解倒还客观公允,至于后面的“重视”云云,就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不过寒千岭倒也不计较这个。他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也就浅浅一勾唇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  下一刻,寒千岭单手扯开自己披风系带,把自己绣了蓝色神龙,天海环身的披风一把拽下,随手往身后一抛,自然有神龙界的人上前给他接住叠好。  第八宗子脸上的笑容都有点僵硬变形,他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平静,声音却有点微微的颤意:“不知界主这是何意?”  寒千岭漠然道:“车轮战不是还在继续吗?第一场是九江胜了,第二场自然由我来。”  “……”  第八宗子尽管心里早就有了不祥预感,听到的这一刻犹然眼前一黑,恨不得当时就一头栽倒算了。  他本以为寒千岭等人会被扣在那个秘会上不得脱身,结果他猜错了。他又以为寒千岭身为堂堂神龙界主,总不会亲身下场以大欺小,结果他又失算了!  他强笑道:“怎么敢劳烦神龙界主……”  寒千岭奇道:“九江是我的道侣,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你连番推脱,是说我连指点的资格都没有了?”  第八宗子没想到这个传说中寡言孤傲的神龙界主,竟然还会拿大帽子压人,一时间脸色都有点泛白。  但他这样还算好的。因为在寒千岭的背后,白虎主的脸色已经几乎要变绿了。  寒千岭一句“指点”,一声“资格”,哪里是单纯的跟白虎宗的宗子过不去?他分明是在暗贬之前秘会上的事。  就是直到现在,这位年少又秀美的神龙界主,衣襟上的血迹还尚且没有凝固成铁锈颜色呢。  第八宗子不知道之前秘会上发生了什么,可白虎主却是一清二楚的。  想到那一刻大厅之中飞溅的鲜血,寒千岭二话不说拔剑出鞘,雪刃于瞳孔中倒映的一线寒光,白虎主连眉眼都忍不住沉了几分。  他本来是个身材高大,容颜风流,衣着风雅的一宗之主,身着白衣时甚至有几分翩翩儒气,看起来几乎像个文士。但此时此刻,配上他隐隐发青的脸,实在是破坏了整个人的整体感觉。  洛九江站在不远处打量着这位白虎宗主,觉得这人给自己的感觉就如同白虎宗的景色一样,处处带着修剪之后的精致和刻意。也像是他写在那面红幡上的字迹,尽管做到了努力能及的极致,但总难免露出几分呆板匠气。  同样想要做出风流模样,白虎宗主和公仪先生就完全不能相比。  洛九江尚且还不知道这位白虎主之前是怎么授意别人在秘会上故意挑衅寒千岭的,如果他知道了,那对白虎主的评价恐怕还要再往下降。  如果说他人对神龙界主的挑衅还算是许多老油条意料之内,那神龙界主侧耳听了两句就起身抽剑才是真正出乎众人的意料。  那一刻,被八十八重阵法特意封印禁锢过得大殿也一阵摇晃,屋脊上的彩绘簌簌开裂,明黄色的琉璃瓦片片跌落,隔在神龙界主和那个小界界主之间巨大的霜树长桌整个化作一把尘粉,而那八十八重阵法在寒千岭拔剑瞬间就已经崩裂了一半。  这位新任的神龙界主,真是个年轻人耐不住的脾气,他甚至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多讲一个字,那把寒光闪闪的青锋长剑就已经埋进了出言不逊者的大半脖子!  同一时刻,满堂满殿,无不为寒千岭的猝然暴起而变色!  而面向寒千岭方向的所有使者和界主,都看清了寒千岭那一时刻的眼睛。  他甚至不羞恼,不愤怒,带着些许苍蓝色的瞳孔像是用宝石磨出,里面甚至不会倒映入别人的影子。  那一刻他的身影穿过霜树长桌粉碎的湮尘,雪刃落下之处飞溅起滚烫的鲜血,而他只是偏了偏头,让本该溅在他侧脸的一滴血珠跌在襟上。  在座有人惊叫:“神龙界主手下留人!”有人当场失态站起,而寒千岭只是一挑眉头,语气居然还相当之客气。  “切磋指点罢了,诸位何必紧张呢?”  他往回一收长剑,对方脖颈瞬间血流如注。  寒千岭从容步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一路上他在大殿上留下五个脚印,随着这五个脚印陷入地砖,大殿外剩下的那一半阵法也没能保住。  有人开口质问,本来是预计好的气势如虎,但在看了上一个倒霉蛋的模样后却哆嗦的像只病猫。  他问:“神龙界主当场发难,是不是太不把白虎主放在眼里了?”  寒千岭微笑道:“原来那叫发难吗,我还以为那是‘玩笑话’后应有的‘玩笑动作’和‘争取资格’。”  刚刚口述这几个词的家伙,如今正捂着自己的脖子,被别人搀扶下去。  质问者灰溜溜地坐下,显然是不想步刚才那人的后尘。  有人想起座中还有一个青龙界出身的医师使者,过来朝阴半死讨药,却得了一句:“将死之人,难看,不治——找死之人,没数,更不治。” 第181章 第245章 绝代竹笛  幽篁之中,一片清雅萧肃。在夕照晚风吹拂之下, 笔挺的竹子枝干簌簌作响, 偶尔风力稍大些, 就有小儿巴掌大的竹叶被从枝端吹落,其上犹带苍翠绿意。  在这片竹林的深处, 独结了一个茅草覆顶的方庐。这间庐屋看上去质朴简陋,实际坐卧在半个书院的风水中心,竹林簇拥时时风生, 旁边蜿蜒一条天然清溪, 底部小石一眼可见, 谓之水起。  而倘若进入这简陋的庐屋里,就能见到其中陈列了名贵乐器若干。金玉竹石的笛箫尺八足足挂满了一面墙壁, 各种瑶琴月琴柳琴箜篌等丝弦乐器也在四角摆放。从安置乐器的屋子再往里一间, 就能见到如今正闭着双眼, 端坐蒲团之上的青衣人。  在青龙书院的竹林, 青龙书院的最中心,接受了老青龙遗产的异种, 除了公仪竹之外, 哪里还有别人呢。  他这竹庐看似单薄落魄, 近乎于幕天席地, 无遮无掩, 只有一座不高的后山为倚靠,连外墙也没有一面。  可实际上,这屋子却居于四位内门长老所居山头的中心, 外侧更有药峰、乐峰、丹峰、符峰、阵峰、战峰等隐隐成环抱之势,几乎扯下来半个书院的人替他护法。  这样一处看起来空落落的小房子,足以算得上如今三千世界里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安全。  譬如如今突然出现在公仪竹面前的这个男人,全书院上下也说不准究竟谁见过他。  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半个书院的弟子,一直坐镇峰中护法的长老亦统统没被他看到眼底。如今已经闭锁门户的书院没能阻止他的进入,而在这人现身后终于发觉,试图开口警示公仪竹的几名元婴长老,还不等张开嘴巴就先被抹了脖子。  此人闯进书院腹地就如入无人之境,他负着手凝视了公仪竹一会儿,就绕到他背后,一掌抵在公仪竹的背心。  全部神识都沉入丹田,正炼化青龙道源的公仪竹蓦然睁眼,却已经晚了。  此时两人一坐一立,端坐在蒲团上的公仪竹连影子都被背后那个高大的男人遮掩,对方一掌按在他的后心,掌心只是稍吐灵气,轻而易举就逼得公仪竹才降服一些的青龙道源在丹田里造起了反。  “你……”公仪竹隐约窥得此人墨绿袍袖一角——或者说,根本就不必看衣服颜色,这人的身份本来就呼之欲出,“玄武……”  “我封界闭关已经有近千载了。”背后那人笑悠悠道,“承蒙各位还记得我。”  他说话时关于灵气输出的掌握依旧很稳,连接压下公仪竹七次逆流经脉的反冲。每一次输出的灵气都恰好抵消公仪竹反击的力量,绝不多浪费一分。  他就这样有条不紊地破坏着公仪竹的浑身经脉,不断翻腾着激起公仪竹丹田里的那滴青龙道源,像是打算用公仪竹那巴掌大的丹田来盛装一座喷发中的暴烈火山。  在一盏茶的工夫里,他已经先后破坏了公仪竹身躯的半面经脉,态度不可谓不冷静,出手不可谓不狠辣。  然而令人感到荒诞的是,他出口的语气竟然是带着点被辜负感的埋怨。  “囚牛啊囚牛,你为什么要接青龙老东西的担子?”玄武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质问道,“我都已经放你一马,舍去截杀你的工夫,带着穷奇和饕餮去挑衅睚眦,你怎么始终都不领情呢?”  玄武万分遗憾地表态道:“历代囚牛的音乐,我还是很喜欢的。你们就不能如同乐声一样清雅风流,表里如一,做你们清心寡欲的方外之人,不要插这个手吗?”  他态度惋惜至此,手下却是分毫也没有留情,劲力一吐之间已经截断公仪竹七条心脉,直逼得公仪竹浑身灵气在已经断裂的经脉中暴涌而出,如同失控的洪水般流入浑身血肉,生生逼出公仪竹喷出一口猩红的心头血来。  心脉既断,原本还勉力支撑的公仪竹彻底失去了对自己灵气的控制。往上金气生锐,锋不能藏,反伤公仪竹双肺;在下青木失控,根梢俱断,直摧公仪竹肝胆。  眨眼之间,公仪竹的五脏六腑就被暴虐失控的灵气绞成翻滚似的一团。  玄武是当真惋惜。他痛声道:“肺气一泄,金锐横流,凌然发声吐字之气亦不能持久。可惜,太可惜,你从此再也吹不出那样清新婉转、悠扬圆润的竹笛声了。”  公仪竹才张口一咳,淅沥血色就顺着他口角不要钱一般地流淌下来,很快就染透了他前胸青衫。公仪竹艰难沙哑道:“这都全是蒙君所赐……”  玄武声音沉了一沉,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因为公仪竹这话而难过一样。停顿片刻,竟然由他宽慰道:“我一向觉得,囚牛一族瑶琴一道的音律造诣远胜箫笛。笛声虽被摧折,总还有琴音作为抚慰。”  这话由谁来说,都不该由他这个加害人张嘴。连公仪竹这种气度宽宏,风仪如日贯长空的人物都不由得双目圆睁,唇角断续的血流涌流的更加汹涌。  玄武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把公仪竹破坏的差不多了,于是便从容地收了手。此时公仪竹一向笔挺的身姿竟已佝偻如虾米,若不是玄武还用一只手扶着他肩头,只怕整个就要跌倒委顿于地了。  “你爷爷的笛声飘逸洒脱,你父亲的笛声清亮悠远……而今你的笛声我尚未听过,也再无缘过耳。公仪一脉的竹笛,从此不复闻矣。”  玄武长叹口气,缓缓绕到公仪竹身前,在他面前半蹲下来,面上徒露哀愁之色。但与他感叹怅然的声音相比,他手上的动作未免太狠毒,太利落。  他五指曲扣如爪,连丝毫犹豫也没有,像是刀切豆腐一样顺利地插进公仪竹丹田,直取那枚已经在公仪竹体内沸反多时的道源。  公仪竹俊逸的面容上已现死灰之色,他嘴唇被自己的鲜血染得艳红,却遮不住底下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唇色。他整个人都轻微地哆嗦着,感觉到玄武的指爪毫不客气地在丹田中翻搅,几乎毁去了自己大半的元婴基底。  他终于与玄武正面相对,亲眼看清了这个在世人传言中神秘了一千多年的男人。然而此时此刻,公仪竹的视线都飘忽而不清晰,他只看清了这人唇角边那抹仿佛嘲弄又好似歉意的笑。  玄武捏住了那滴青龙道源,十分讶异地说:“原来你早清空了你的坤之道源?”  “……”  “你早该告诉我的,若我知道,本不必对你下这样的重手,那或许还能听听你的笛子。”  “……”  “好了。”玄武柔声和公仪竹说话,他收回自己的指爪,那只手直到手腕处都被公仪竹内腑的鲜血镀上一层淋漓的猩红。他顾虑到此时公仪竹垂死而涣散的神识,特意提高了音调,“你的囚牛道源,你放在了哪里?”  公仪竹一言不发,他闭着眼睛,好像整个人都已经死去。  玄武宽容地笑了笑。  “好吧,好吧。其实我没有想拿你开刀。你可以自己留着它,当成我送给与历代囚牛旧日情谊的礼物。”  他松开自己把持着公仪竹肩头的手,公仪竹像是一具破败的木偶一样,斜斜摔倒在地上。  草庐的地板乃是木质,彼此之间相互搭连,被公仪竹跌下的力道一震,四角安放的弦乐器同时一颤,声音轻微而幽清,像是仅鸣了一声的哀歌前奏。  玄武把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右手抵在心口,他的前襟上顿时印上了一个深色的手印。此时此刻,面对着自己脚边垂死的公仪竹,他伤怀道:“乐器有灵……”  他就这样带着新鲜的战利品离开,闯入和消失一样轻盈迅速,仿佛一个入错了场又很快发现自己没有得到邀请的客人。  而原本蜷缩在地上的公仪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咳出一口血沫,把耳朵紧贴着地板。在是终于确定了玄武的离开后,他动作迟滞地给自己翻了半个身。  他由侧躺改为趴着,然后一蹭一蹭,用他染血的十指,用他承载着空茫视线的头颅,用他破了一个大洞,至今还在往外淌血的腹部,用他两条几乎被废去全部经脉的膝盖,一点一点地,往竹庐外爬。  那个书院里人人敬仰,人人钦佩,人人艳羡的公仪先生,那个从来折竹踏乐第一风流的公仪先生,现在浑身的汗水和血水混成一团,修为和生命一起从他的身体中流逝。  他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力量站起来,只能朝着门口的方向缓缓蠕动,好像一条最卑微的虫豸。  他就这样狼狈地把自己蹭到门口,身后拖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公仪竹翻过第一个门槛,再翻过第二个。青龙书院的公仪先生一向温雅近人,连门槛也绝不设得太高,是欢迎众学子前来造访的意思。于是此时此刻,这门槛也方便了公仪竹自己,能让他把下巴垫在被无数人用脚踏过的高处稍作休息。  他还有一点点的力量,他只有一点点的力量,因此这力气决不能浪费在站起来的这种小事。  常人四五步就能走过的路程,公仪竹整整爬了一炷香。  他终于把大半个身子探到竹庐之外,与外面横斜于地的四具尸体打了个照面。公仪竹喘息得简直像一头牛,他喉咙里发出某种破风箱般的声音,无论谁听了,也不能辨认出这和那把华丽优美的嗓子出自同一个源头。  公仪竹向着后山的方向抬起了手。  后山藏着一座处理过的望天犼尸体,那东西上附着洛九江的一道刀意,而刀意之中,又残留着微末的阴阳道源痕迹。  曾经洛九江把它摆在药峰之前,后来阴半死嫌它惹来人声又碍事,为此差点没把洛九江弄死。洛九江转而求回公仪先生头上,公仪竹也就把它收到了自己所在的后山。  现在他万分庆幸这座摆柱被他安放在了后山。  玄武这个人喜怒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去而折返,因此公仪竹必须在第一时刻把那座望天犼毁了。  他得掩盖其上阴阳道源的痕迹,不能让洛九江此时就进入玄武的眼目。他需要保护洛九江,保护这个他视为亲传弟子的孩子,保护三千世界中的新血,也保护洛九江背后的枕霜流和沧江。  哪怕他的所作所为仅仅能给予他们一时半刻的遮掩,那他垂死前的狼狈和卑微,也足够值得。  公仪竹艰难地抬起手,他如今的目光已经完全涣散,甚至都不能单凭视力找准那尊望天犼的方向。他把自己的手指紧握成拳,在回光返照的这一刻感觉变得分外敏锐,他听到某种类似石质的东西炸裂成粉的碎响。  “呼……”  公仪竹吐出一口长气,右手完全无力地跌下,整个地砸在地上。  在整个身体都将要腾飞的幻觉之中,公仪竹听到仙乐齐响,十几把瑶琴同时弹拨,两侧分列着四张箜篌,丝弦乐里配着八名长箫的好手,其中自然也不能少了活泼的短笛。  神智恍惚之间,公仪竹漫无边际地想道:我好像……再不能吹竹笛了。  那仙乐之中突然多了一道不和谐的脚步声,却是玄武去而复返。  “我有点后悔了,”玄武直白地说,“你还记得自己把坤之道源放在哪里了吗,小囚牛?咦?你爬出这么远,是要找什么?”第246章 竹林殇  为了玄武的这一句话,公仪竹生生地把自己快断了一半的气又重新接了回来。  此时此刻, 公仪竹已经无力睁开眼睛, 只能听着玄武足音由远及近, 最后仿佛是在他身侧蹲下,若有所思地问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牵挂?”  如果他伸长脖子往竹庐背倚的后山看上一眼, 或是对道源的感知在敏锐一些,那很多事情大概就藏不住了。  但就在公仪竹这个垂死之人连心都高高提起的时候,他听到玄武轻声呢喃道:“你最钟爱的竹林里, 藏着什么秘密?”  竹林里的东西……  公仪竹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半是由于隐瞒成功的欣慰, 另一半则出于旧事被重新挖掘的颤栗。  玄武没有放过公仪竹的这点动作,他自言自语道:“所以果然有?”  他把手掌贴在地上, 有些漫不经心地将神识从地下一寸一寸地探过去。玄武不觉得公仪竹会犯傻到把坤源藏在竹林底下, 但看起来这片竹林里确实有点东西。  很快的, 他的神识触到了一个四方的木匣。  玄武勾勾手指, 那木匣就自行破土而出,飞到他面前来。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红木匣子, 被埋藏在土里多年, 颜色都快褪个干净, 清漆打磨过的边角早已经腐朽不堪。  匣子底部甚至和一把植物根系纠缠在一块, 上面隐隐可见几点蚯蚓竹虫爬行过后留下的微亮粘痕。  它甚至没有篆刻上一个最基础普通的防护阵法, 其上亦不曾镶嵌一块灵石,就仿佛是一段被尘封多年的古老记忆的具象化。  这匣子破烂不堪,毫不起眼, 可只要人把视线投注其上,就会发现它仿佛是一个大写的神秘。  玄武不由好奇心大起。他直接打开了这个匣子,匣子关的很紧,因此多年来内部仍是干燥的,没被竹林里的水气腐蚀一点。但相对于他这种大乘修士来说,这种严合程度也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红漆斑斑的木匣百年之后终于被重新开启,里面物事也在百年之后重见天日。  玄武定睛一看,只见匣子褪色的锦托上静静躺着一个小巧的木雕挂饰,饰品被雕刻成异种模样。  “哎呀!”玄武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怎么看这个木雕小件如此眼熟。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回忆起旧事的惊喜,“这不是那只嘲风吗?年少有为,刀气睥睨。唉,他若不坚持为那条小蛇张目,我本来是很喜欢他的。”  公仪竹原本死寂般的身体猛然地整个弹动了一下。  原本他都快要忘记这个匣子,临死前一刻心头三五件要事,哪件都比这个木雕重要些。  然而如今那个人和那件事再被凶手用如此轻忽的语调提起,公仪竹仍忍不住心底烧起的那点怒意。  他嘶声道:“你……”  公仪竹没能说完整这句话,话音很快就被他自己剧烈的呛咳声打断。他肺里的积血倒涌回来,把那咳嗽的声音都点染得衰弱不堪。  如果说那个红木匣子仿佛是一段尘封记忆的实体化,那现在血迹斑斑的公仪竹就是垂死的具象。  他大半面孔被压在竹林的泥土之中,曾经如瀑布丝绸一样光泽黑亮的头发倾泻下来,沾染着灰尘、血迹和汗水,挡住了公仪竹露在外面的那一小半脸。  玄武之前抵在他背心上的那只手掌,几乎已经摧毁了他浑身上下的内脏经脉,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如今已被掏出一个大洞的丹田。 第183章 然而橙纱只是垂下头去,没有做任何的辩解。  她看着洛九江笃定地跨出门槛,而寒千岭紧随其后,距离近得好像一道贴着洛九江的影子,第一次如此地不想执行那个“尽量分开他们两个”的命令。  洛九江往任何一个院落距离都是最近,特别是当阴半死也正朝着他的方向过来的时候。两人就这么在半途碰上。  洛九江带笑发问道:“阴兄,那个流言你也听说了?真有意思,他们看三千世界的散沙马上就要齐聚白虎,居然会用这种消息惑乱军心。散播这消息的人千万别被我逮着,不然看我……”  阴半死颤抖地摇了摇头。  他这回冠也没束,甚至还光着一只脚,好像就是得知消息后惊骇过度,因此就这样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  而他这样狼狈的模样,洛九江竟好像见不着似的,还笑嘻嘻地习以为常。  “别说了。”阴半死抖着声音打断了他,很快又加大音量吼了一句,“别说了!”  洛九江一下子顿住了,他有点发愣地看着阴半死,神色间是满满的怔。  阴半死深吸一口气,好像有一瞬间心痛得说不出来一样——然而他可是当世最精妙的大夫,怎么会医不得心痛?  他向前踉跄了几步,因为一只脚没穿鞋,走起来难免深一脚浅一脚。  阴半死一把握住了洛九江的肩头,声音虚弱得好像得了重病:“你跟我说过……先生曾经寄语给封雪……你带我去听听。”  “……”  洛九江好像成了个哑巴一样,一言不发地扶住了阴半死,默默地和他一起,走到了封雪的房门前敲响了那扇门板。  封雪被他们两个进来时的脸色吓了一跳,听到洛九江提出的要求后依旧心绪不稳。她抖着手把颈间挂着的牌子拿出来,因为动作太过粗糙,拉扯了几次才把玉牌摆到桌上。  “怎么了,你们别吓我……”封雪小声地说道。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寒千岭无声地按了按她的肩膀。  玉牌里的声音被神识导在空中,那和悦的语气、优雅醇厚的音色、软硬兼施地说明着封雪的身份,正如同那个永远含笑温文又从不退却的先生。  一时之间,那人仿佛近在咫尺的面容,瞬间浮现在每个人脑海心头。  阴半死突然扯紧自己的喉咙,如一头暴躁伤兽一样嘶声高呼!  洛九江猛地打了个寒战!  他就像那些因为亲人过世而极度悲恸的家属一样,平静地撑过了整个葬礼,终于在收拾遗物的时候崩溃得一败涂地。  他抽刀直劈,仅仅用了不动灵气的一刀,就把封雪屋里的一张霜木的八仙桌砍成两段,杯盘茶盏跌落一地。  于一片狼藉之中,洛九江双目赤红,恨声疾道:“玄武!玄武!我必杀你!”第248章 故人归  有关公仪先生离开的消息,白鹤州终究没有把它压抑太久。  在洛九江得到传讯后的第三天早晨, 白鹤州亲自伴着一位身穿麻布僧袍的僧人走上高台, 用沉郁无比的语气向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  他深切地表示了自己对于公仪竹西去的遗憾, 并且诚挚地请来了静慈大师为公仪先生超度。除此之外,白虎主还巧妙地运用了话术, 无声地把紧张和恐慌的气氛施加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封雪始终在台下对白鹤州冷眼旁观,听着那三寸如簧巧舌在言语中煽动起各种情绪,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冉冉升起的伟大政客。  可在她的那个世界里, 人人都有一个基本常识, 那就是——政客许诺, 全是放屁。  白虎宗主白鹤州,他的形象确实更接近一个掌权者, 而不是什么能领导修仙界众人对抗黑暗势力, 一呼百应, 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  想到这里, 封雪左右两边转头看了看,只见到洛九江和阴半死将沸腾人群尽收眼底, 脸上都各自泛出些许的疲惫之意。  人群轻易地被白虎主挑拨起喜怒, 他们为公仪竹的逝去悲伤, 因自己的安全朝夕不保感到恐慌, 在得到白鹤州的某一个许诺后欣喜若狂。  而当静慈大师原地打坐, 竖起手掌喃喃念经超度时,白鹤州的名望顺势暴涨,短短的一天里就被拱卫成真正的众望所归。  这些人里, 有虚情假意顺水推舟的,他们知道公仪竹消息的时候可能比洛九江还早,但始终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  也有真正愚昧,只是为自己的性命感到担忧的。公仪竹的离去对他而言只像划去了一个数字,他满脑子想得都是“连那种大人都死了,那我的小命岂不是危在旦夕?幸好还有白虎主!”  白虎借公仪竹的逝去揽权,有人在人群中浑水摸鱼,有人浑浑噩噩地盲从众人的意见,虽然高台之下聚集了这许多人,可是又有多少真正是在为公仪先生悲伤?  ——他们没有自己见过公仪先生,只是或多或少地听过他的逸事。他们不曾亲眼目睹过公仪先生的风华,不知道那是一个该怎样被敬重的人。  对于白虎主借机收拢人心的行为,洛九江都气不动了。  他只是旁观着鼎沸的人群,旁观着白鹤州使用他的花言巧语,再耐心地等待着高台上的静慈大师把这一场超度的经文诵读完毕。  当衰老的静慈大师佝偻着身体,满满自高台上分人潮而下时,他朝阴半死,也就是洛九江这一小撮人堆看了一眼。  当年是他安顿了被人垂涎的阴半死,替他牵线找来了公仪先生,因此阴半死对他倒十分敬重,在与静慈大师目光相碰时,就对他隔空行了一礼。  静慈大师竖掌还礼。  他是个得道的慈悲僧人,身上披着一件破烂的、补丁摞补丁,土黄颜色已经被洗到发白的旧袈裟。就连当初七岛上枕霜流随手扔出来的几个僧人傀儡,穿的都比他要体面十倍。  静慈大师已经很老了,他脸上皱纹密布,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他大半的宽厚眼神。他的目光接连从阴半死、洛九江、寒千岭以及封雪身上划过,又对他们行了一礼。  仿佛是一句“节哀顺变,生者如斯”的无声劝慰。  洛九江丹田内这几日一直躁动不安的道源突然就平静下来,他无声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第八宗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走到了静慈大师的边上。  之前和洛九江的争斗里,他当着白虎主和一众使者丢了那么大的一个脸面,居然还没有被白虎主厌弃打发,如今更多了一个负责静慈大师的重要职责。  也不知道他背后的依仗究竟是什么,或者是个何等阿谀奉承之徒,竟然能够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落败。  洛九江转开眼睛,没再在此人身上多花心思。  他们几个一起离开,在回去院落的路上,阴半死的神色一直都有点恍惚。  洛九江心里担心他,在分别之前轻声叫了一句“阴兄。”  阴半死抬起头来,冷不丁地发问道:“你说静慈大师知道吗?”  “什么?”洛九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指白虎主借他做筏子,以此聚拢人心的事吗?他一个出家人,没准心思纯净,就是不知道的。”  听出了洛九江是顺着自己希望的方向说话,阴半死艰涩一笑,眼神惨然。  “也有可能人老成精,对什么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想见天下烽火漫天,于是想顺势最快地结束动乱。白虎主单从势力大小来说,确实堪为人主啊。”  虽然阴半死从来都阴阳怪气,但“堪为人主”四字,被他念得前所未有地讽刺不堪。  “阴兄……”洛九江抬手去拍阴半死的肩膀,却只见对方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院落方向走去。  “也许,我只是从未看清任何事。”  在阴半死的记忆里,静慈大师是个慈悲为怀的得道高僧,也是阴半死的生身恩人。他嘴拙,被年少的阴半死屡屡顶撞也不生气,只是木讷地在破旧僧袍上擦一擦手,像一个有点局促的普通老人。  偶尔阴半死在深夜里回想起那段日子,再想起静慈大师来,会觉得他淳朴得仿佛一个人间的老父亲。  但毕竟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阴半死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怪异表情来,漠然语道:“风雨欲来,九江,你看好吧,是要变天了。  ——————  阴半死一语成谶。  果然,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寒千岭和阴半死都被用一种相当柔和,又破水不漏的方式挡在了某个核心圈子之外。  他们两个本事放在那里,白鹤州还不至于蠢到再把他们当中拉出来踩。然而比起实打实的拼一场更加和缓、更加有效、也更加恶心人方式,就是背后下来的软刀子。  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在公仪先生离开之后,四象界风气顿转。面对强势又收拢了广大人心的白虎主,神龙界主和阴半死已然沦为壁花陪衬。  比如很多的消息,他们再也拿不到了。  偶尔几次白虎主邀请几个位居核心的朋友一起聚会,按例阴半死作为青龙使者应该在列,然而当他意图前去的时候,却在半途就被某个白虎宗弟子截了下来,然后委婉地送回了院子。  洛九江对白虎主的这番手腕叹为观止:“白鹤州的修为我尚且没见识到怎样,可这窝里斗的功夫,还真是天下一绝啊。”  他甚至都开始直呼白虎宗主的名字。  阴半死冷笑一声“想逼我低头?”,转身就钻回了屋子里闭关修炼。  他现在没有闲心搭理白虎主授意的那些小动作,公仪先生的道源,和他的遗志一样,都是要被阴半死继承起来的东西。  相比之下,白虎主算是个什么?  第二天白虎主召集众人一同商讨对付玄武的事宜。当他看到代表青龙书院的那张空椅子时,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然后像是某种报复的回敬似的,董双玉从此之后就再没造访过这套小院。  洛九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人的书法如此匠气,怎么看都离大师隔着一层——这样狭窄的心胸,如此鼠目寸光的眼界,有道是字如其人,他的书法又能进步到哪里去?  他也有点咂摸过来味来,知道董双玉之前怎么会主动替他聚拢所有朋友。  董双玉确实是个一举一动都不落闲棋的人,他之所以宴请洛九江的朋友,又在宴上提一个“刁难”的问题,最后再顺顺当当地把它出手解决,不是为了博得洛九江的感激,亦不是为了照顾什么朋友情谊。  他是为了把越青晖不动声色地放在离洛九江第二近的那处院子里。  就像是之前他授意他人赶走洛九江的两个哥哥一样,身在白虎宗这个大漩涡的中心,董双玉一定比他们都更早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在无声地提醒洛九江,也是在用另一种方法保护如今修为尚浅的越青晖。  洛九江把自己有关董双玉的想法拿给寒千岭说了说,寒千岭就稍稍沉思了一会儿:“即使在异种之中,他也应该是很特别的那个。”  洛九江点头称是:“他不崇尚道源,也不追逐力量……让他更迷恋,更自得的,或许是冥冥中的某种规律。”  寒千岭简要概括道:“典型神棍。”  “……”  洛九江想问寒千岭,圣地的事都过了这么久了,原来他居然还在耿耿于怀吗?  还有……洛九江的这些朋友里,除了只要给块糖,什么人都能把他哄跑的游苏小公子,寒千岭还跟哪个比较对付?  ……或者,就洛九江的这些朋友里,寒千岭还没得罪过谁?  洛九江无奈地冲寒千岭投过去一个眼神,而寒千岭温和地笑了笑,故意地把这个眼神曲解成一个暗示。  他倾身凑到洛九江面前,然后给了他一个吻。  这个亲吻里含着更多的安抚之意,几乎瞬间就放松了洛九江紧绷多日的神经。洛九江长吐一口气,慢慢地软下大半个身子,把自己的上身靠在寒千岭肩膀上。  “猝不及防,”洛九江倾吐道,“我毫无准备,我完全想象不到。这太……无论于情于理,也不应该是先生……”  寒千岭无声地聆听着。  他的手指弯曲起来,插进洛九江的发间,用稳定而令人舒适的力道一下一下地梳过洛九江的头皮。  就在他几乎要忍不住低下头在洛九江额头上印下第二个吻时,两个人同时停下动作,对视了一眼。 第185章 他回到谢氏一族旧日的族地, 那里却早就被新的家族取而代之。  谢春残夜里翻墙进入那片新的族地,足尖在地上一点, 就无声地掠过十几间屋子。他现身在每一间曾经布置着花团锦簇的植木, 也曾经被烧成断壁残垣的小院, 没能从中找寻到一点过去的遗迹。  整个谢氏都被推倒重建, 格局和从前俨然不同。谢家书香门第,格局落处讲究的是清雅恬淡, 自然无为, 然而新过来建族的韩氏却金玉满堂, 堪夸豪富。  谢春残甚至都没能从里面找到一撮烧焦的泥土, 就好像他记忆里火满宅邸、血布长街的那一夜并不存在似的。  既然暗地里寻找痕迹不成, 他便化名曾旧年,伪装成一介普通散修,拜入韩家做了客卿。三个月来, 他披着一层和善、懦弱、窝囊又好说话的外皮,一点点地叩开了每个他能接触到的人的嘴巴。  最终也是最后,他从韩氏三长老那里获得了最重要,也最让他怒火中烧的一条讯息。  当天晚上,韩氏老家主横死在卧房之中,喉上插着一只短箭。  没人想得通他被什么人所杀,而直到死去之前,韩老家主也没认清谢春残的脸。  作为亲身参与了谢氏的灭门者之一,他这些年里居住在谢氏旧地上,竟然没有一个夜晚会感到亏心得难以入睡。  不过那都没有关系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在一轮凄冷寒月的映照之下,那个负着劲弓的箭手高高地站在树枝梢头,俯视过因为老家主的死亡,而变得兵荒马乱的韩家。  此时此刻,在动乱和惶恐中凄惶战栗的家族,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是多么相像啊。  谢春残看着灯火大亮的韩氏,露出一个残酷冰冷的微笑。  他收了手,转身离开,没有让这片土地第二次被流动的火焰净化。这不是因为他心生同情和怜悯,只是怕动作太大打草惊蛇。  接下来的几年里,谢春残几乎一直在外漂泊。他一层层地往上摸索,有时线索断了就只好重头再来。他伪装成剑客、窃贼、赌鬼、被追杀的死士……  他从一个个人嘴里掏出消息,用醉到两张脸都涕泪相照时的呓语、用一副自己已是奄奄一息的丧家之犬的掩饰、用威胁、用刀子,也用一个哇哇大哭的、和他当初年纪一样大小的稚童。  几年之后,谢春残自己回头想想,都觉得那时的自己是疯了。  但偏执本来就是谢春残性格中不容忽视的底色。他可以为了报仇成为死地中毫无道德观的走狗,也可以为了一个道歉放走封雪,足足坚持过整个死地的追杀令半年。他愿意在地宫之中三次割开手腕,不惜一切代价去挽救洛九江的生命,也会在离真相只剩咫尺之距时,动用所有的手段。  只要有用,只要他想得到。  当然,他也被追杀、被反制,一次次地落入对旧事有所警觉者的圈套。他中了剧毒,大口大口吐出黑血时被一剑劈裂半面的身体……  最凄惨的一次他虚弱地躺在山洞里,野獐子舔过他脸上的血,苍蝇无声地落进在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处产卵。而他甚至无力出声驱赶,耳鸣偶尔停止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内脏腐朽的声音。  可最后他熬过来,从山洞中走出去,重新把性命压进那个令他险死还生的谜团。然后他成功了。  活下来的人是他,不是那些人。  经过了再三确认后,所有的仇恨对象都指向一个人,那就是白虎主白鹤洲。  但谢春残并不和洛九江细说这些。他不告诉洛九江他这些年来的经历,也不跟洛九江说他究竟有多少次险而又险地与死亡擦肩而过。  他只是向下拉下自己的衣领,露出自己咽喉上一道即使如今修为高至元婴,也依旧深毒到不能抹去的白色伤痕。  “这是我用命换来的消息。”他言简意赅道“不会有错。”  洛九江盯着谢春残颈间那道长长的伤痕,几乎可以透过它想象到,谢春残当初是怎么被人割开了半个脖子。  那泛白的伤痕像是拖长的一道横,勾住洛九江记忆里的一部分,无端地让他觉得眼熟。  是像什么……什么东西他最近见过,虽然觉得没什么重要的,但是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洛九江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谢兄,”他喃喃道:“白虎主,白鹤洲,我知道了,是比斗场!”  “什么?”  谢春残和寒千岭同时把目光投向洛九江,而洛九江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  没有错,那个潜藏在背后杀机暗露的朋友、那个藏头露尾,最后还表现出一点点虚伪仁慈的朋友确实就是白鹤洲!  大半个月前曾经在洛九江心头一闪而过的疑惑,如今成了对谢春残遭遇的最好印证。洛九江咬着牙说道:“比斗场那三个字,‘白虎主亲自题上去的墨宝’……怪不得是用旗子,怪不得是挂着一张幡!”  那一眼之下,就让洛九江觉得斗字斗意呼之欲出的三个字乃是书祈。  只是它在谢春残手中被用得不但出神入化,而且还能因地制宜。可到了白鹤洲手里,就只剩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  白鹤洲的书祈和谢春残的书祈其中的精神骨骼都相差太大,因此洛九江才没认出来它。  说起来,洛九江早就觉得不对:比斗场那种地方,挂匾立碑都算适宜,可为什么会用一根长杆高挑起一张红幡?  --因为白虎主的书祈是偷来的。  谢氏的书祈一贯写在衣衫里侧,要用特殊的布料作为载体。而谢春残作为谢氏最有天赋的幼子,年方五岁就能在纸上做出书祈。  而白虎主这个厚颜无耻的盗窃者,这个鸠占鹊巢的卑鄙者,即使千方百计地弄到了书祈手段,年纪也比谢春残虚长百年,可至今都只能照本宣科地用布料来制作书祈。  他夺来了别人的心血之作,强行把这门技法据为己有,然后居然还堂而皇之地把那罪证高悬在宗门之中。  洛九江见过饕餮的高高在上,见过穷奇的自以为是,但还是第一次见识到白虎主这样的狡诈和虚伪。  洛九江简直要为他的卑鄙无耻程度感到震惊。  “什么比斗场?”谢春残追问道。他紧盯着洛九江,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眼神。  他的目光锐利的像鹰,凶残的像豹,眼神里满是被这些年来生死一线的生活打磨出的冷酷和坚硬。  洛九江尽量采用了最委婉的说法,然而即使这样,在听了他的描述之后,谢春残仍然要忍不住仰头大笑。  他被这事情荒谬地笑出声来,他笑到两眼都泛满泪花:不好笑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这么可笑。  谢家骤然富贵,他们知道自己踩在刀尖上,他们知道自己步步都该走得小心谨慎。他们几乎防范着所有预计到的危险,却没想到最狠的一刀居然来自最信赖的靠山和朋友。  而白鹤洲他身为白虎宗主,身为四象界中的一界之主,他几乎就要富有四海,和谢家根本是折节下交。与他相比,谢家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看上眼,然而他偏偏就贪图那最要命的一件东西。  即使已经掌握了书祈的方式还不够,他要做那个唯一。  “我要杀他。”谢春残冰冷地说。他看上去冷静镇定,实际上显然早就被气得乱了阵脚。在短短的一息之中,他竟然连续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三次。  “谢兄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洛九江断然接口,打断了谢春残的喃喃自语,“白鹤洲,我们一起杀了他。”  “兹事体大,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洛九江拍了拍谢春残的肩膀道,“谢兄,你……”  谢春残看了洛九江一会儿,突然近乎突兀地说道:“九江,你来陪我喝酒。”  ————————————  圆月无声地映亮了院中拖长的人影,一条长长的案几被安置在小院之中,桌上无菜唯酒。  竹叶青、金茎露、文君酒、黄藤酒、琼花房、丰和春、清白堂……雕花长几从头到尾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器,从玉壶银瓶象牙樽,到金杯瓷斛宝石斗,最清冽的酒液和最粘稠澄澈的玉液酿相互挨着,院子里蒸腾了满院的香醇酒气。  谢春残捧起长几上最大的一只坛子,抱在怀里至少有五斤上下。他托起酒坛来仰面向天,酒液淅沥而下,他的喉结也来回地滚动。多余的酒液全都泼在脸上衣上,湿淋淋地顺着自己的鬓角滴答往下淌。  等谢春残甩手把那圆溜溜的酒坛掼在地上摔成碎片时,他一张脸都湿漉漉的,用袖子胡乱抹上去一把,足以让人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他大口大口地哈着气,双目里血丝俨然,满眼赤红。  “都是好酒,蜇人得很,直呛眼睛。”谢春残怆然笑道。  洛九江的拳头握紧又张开,最终还是抄起一只四脚兽首的高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然后当啷一声把那觥杯砸在地上!  他吐出一口长气,强笑道:“这酒劲力太足,我要拿不稳了。”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里闪过同样悲愤的自欺欺人。  过了一会儿,谢春残哈哈大笑两声,高声吟道:“岂能辜负如此好酒良宵?”他摇晃着身体凑到案前,劈手端起了一只水晶盏。  谁也说不上这个晚上,他们两个互相陪着喝了多少的酒。  只是喝到最后,谢春残发起了酒疯,书香世家的后人,就连醉酒也比别人醉得更风雅些。他从怀里抽出一只成人男子拇指粗的狼毫,伸手抱着一小坛竹叶青,蘸着那微碧翠绿的酒液,淋漓字迹眨眼之间就挥上了雪白的墙面。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谢春残喃喃自语,在落下第一句顿挫的间隙里,他顺便就着酒坛坛口又灌了自己一口。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家人折断门前柳。”这坛竹叶青太浓太烈,呛口到谢春残双眼里又留下两行清澈酒液。  典故里的那个男人西出入关,久不得用,可他终究也有家人愿意折柳相送。  而谢春残……何止没有家人,如果此次复仇不成,他一辈子都愧不能用“谢见欢”这个旧名了。  写到此处,谢春残已然变颜为柳,方正古朴的字体渐渐变为瘦硬紧实,撇捺之间拖长了笔锋,像是一股无处可去的郁气,最终只能在末尾处变成一滴停滞的墨。  写到“天荒地老”一句之时,这蘸酒做墨,以墙为载的书法俨然又要成了一面书祈。郁气怨气求不得之气幽幽散开,只要有人将目光投在这面墙上超过一眨眼,便能感觉“造化弄我”之意扑面而来!  待到“请恩泽”三字落下,诗虽然未尽,可书祈已经俨然成型,那经年来被命运玩弄,在时间坎坷流离,无亲无友的不平之气已然如箭簇一般脱弦欲出,只待谢春残画龙点睛一笔,只凭气脉牵引,就足够让人走火入魔。  谢春残从右至左欣赏了自己的作品一眼,骤然冷笑一声,下一刻被光秃秃的左肘托起的那只酒坛就直飞出去,砰地一声在墙面上撞炸成四溅的碎片,澄碧的酒液四溅横流,瞬间污了墙面与那将成的书祈。几块锋利的粗陶反弹回来,啪啪打在谢春残前襟上,谢春残竟不理会。  他丢下自己握着的狼毫大笔,把整个人的重量压在那面墙上,额头直顶着湿漉漉的酒液墙面,拿指甲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诗中最后一句话。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他起顿的笔画那样用力,刷墙的石灰已经染白了他的指甲缝。谢春残恶狠狠地把这句话刻在墙面上,看他的动作,仿佛更想要把这话刻进心里。  写完以后,谢春残就久久地倚着墙面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洛九江走过来扶他,谢春残身子一歪,大半重量搭在洛九江肩上,他怔怔地问道:“九江,我送给你的那件外袍还在不在?”  “我留在灵蛇界了——幸好如此,不然凭我这个出事频率,大概早就丢了。”洛九江玩笑一句,却听谢春残垂下去的头颅里喃喃地说着点什么。  洛九江侧耳细听,只听闻谢春残唇缝里喃喃念出的,乃是那首曾被写在洛九江白袍内衬的诗。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真好啊……”谢春残把头沉沉地压在洛九江肩上,他这回没有再流泪,只是痴痴做酒醉后的呓语:“要是那样……可真好啊,九江。”  洛九江用力地闭了闭眼。  他对着搭在自己肩上,已经醉得人事不知的谢春残果断道:“谢兄,洛九江同你保证,你的仇,我们一起报;你的敌人,我们一起杀。白鹤州的人头,必然断送在你我手上。除了一死之外,他再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洛九江拔出腰间澄雪,运刀代笔,一时之间小院中银光上下,刀气纵横。最终落在那乌糟糟墙面上的,乃是谢春残唯一跳过的那句诗。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  作者有话要说:  *1《致酒行》唐 李贺  *2《凤凰山》宋 王安石第251章 归来  等把谢春残扶到客房,给他简单打理收拾了一下, 再让他安置睡下后, 洛九江望着谢春残梦里犹然锁紧的两道眉头, 心中实在是郁郁难言。  为曾发生过的不平不公当鸣事,为这世上的多恨多思难解情。  客房桌上的茶水早就凉透了, 又冷又涩的茶水带着一点古怪的味道,不过洛九江并不在乎这个。他给自己灌下去两杯冷茶,最后一杯泼在自己脸上, 算是稍解了酒意。  谢春残依旧静静地躺在榻上睡着, 洛九江把被子抖开, 把被子边掖到他颈窝里。宽大的被幅遮住了那条左侧断臂,一直堆到下巴的被角也遮住了他喉咙上深长的白色疤痕, 让他看起来和世上任何一个正在酣睡的人一样, 就好像还没有, 还不必经受过任何苦难。 第187章 他犹然记得那句近乎临行前为了脱身的戏言。  发带足足攒了一把,大概能有二十来条。封雪小心翼翼地把它接过去在掌心里抿开,只见这些发带从左到右由浅粉到浓红, 被谢春残照着颜色深浅依次摆开。  发带上面的刺绣手法风格各异,或绣燕子,或刺波纹,只有美丽才是其中不变的主题。  “……死地里一样称兄道弟,怎么九江审美上就不能跟你学学。”封雪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谢春残侧耳一听,简直都要笑呛了:“九江?他那个不解风情的程度,他不行的。”  封雪也笑了。她低头珍惜地抚了抚这一把发带,每条发带的风格都不甚相同,显然不是在一个世界里随手凑齐的。  她几乎能够想象到,谢春残是怎么独身一人,漂泊在外颠沛流离。也许在某一个稍微放松的瞬间,或者手掌还掩着胸口的新伤,他稍一转眼,目光就先落在某一样女子饰品上。  老板看他拿出灵石,就热情主动地给他包好,又殷勤地问是不是送给恋人。  谢春残会怎么回答呢?他这人但凡扯到黄腔的地方就不太正经,可不知道是不是家教的原因,有时候居然古板的很。他否认的时候是会惊悚地往后一跳,还是窘迫到耳根发红?他会不会跟那个老板解释,说不是要送给道侣爱人,只是赠给一位共生死过的朋友。  因为他许诺过的。  这些年里不知道他东奔西跑了多少世界,连这一把头绳都攒出了色谱。  封雪冲小刃招了招手,小刃就乖乖地走过来低下头,让封雪把那一把发带在自己头发上比划。  谢春残就在窗外满意地欣赏着,非常欣慰地评价道:“小刃长大了啊。”  要是照往常的风格,小刃这时候早该跳起来拿剑刺他了,没想到如今居然还忍得住。  “小刃已经好了,只是还不爱说话而已。”封雪一提到这个话题,眼睛就忍不住亮起来。  “是吗?”谢春残挑了挑眉,忍不住把上身朝着窗子里面的方向倾了倾,“看来我这些年错过不少啊。”  他一个简单动作,却换来封雪一声倒抽冷气的惊呼。谢春残皱眉低头,只见封雪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的左臂。  之前他都倚着一边窗框,只在封雪面前露出半面身子。如今动作幅度稍微大了一点,结果就露了相。  “你……谢春残,你怎么回事?是谁!”封雪惊怒交加到腾地站起身来,就连那一把发带都失手从她指缝里飘出,像是一蓬粉红色的雨。  谢春残失笑:“你怎么跟九江一个反应。”  “什么时候?到底是谁?!”  “没多久,我自己动的手。”谢春残懒洋洋道,“差不多得了,大小姐。可不用跟我显摆你长了眼睛。”  死地里充满了讽刺意味的旧称呼这时候被他念出来,居然显得有几分搞笑和辛辣。封雪一怔之间,小刃已经唰一声下意识地拔了剑。  谢春残大笑起来。  “行了,你们两个,还是一个风味。”  他举起那条残肢来,毫不避讳地伸了个懒腰,胳膊肘往横里敲了窗框几下,主动问道:“我过来叫你们一起吃饭的。去不去九江那儿吃火锅?我来时路上买了今年新下的春韭花,蘸上肥羊吃简直绝了。”  封雪气不打一处来,急道:“谁还有心情吃饭……”  谢春残耸肩摊手,相当不给面子:“不吃算了。”  封雪:“……”  她恶狠狠道:“吃!怎么不吃!我和小刃现在就去吃!”  她怒气冲冲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撞过去,还能听到谢春残相当可恶地在一旁说着风凉话:“真着急?真着急你跳出来啊。狗急跳墙,饕餮可不就该跳窗吗……”  小刃嘴唇一抿,当真指尖在窗框上一搭,利落地翻身跳过了窗户。  谢春残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更大声了。  “成!成啊!你们谁都没变,还是那样,始终那样……”  和平稳定的三千世界,却处处都有针对他的杀机;反而是危机此起彼伏的死地,居然当真能磨练出这样一段动人心魄的友谊。  谢春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眼中无声地亮起了两点光芒。  在过去的几年里,改变最大的人好像只有他自己……可只要一见到这些熟悉的人,就仿佛那颗被冷待、被弃置、被自己亲手用千万种方式压下的少年心正缓缓地复苏。  就好像时光只停留在四人齐心协力破开死地,彼此互相拆台又甘愿为对方而死的时刻,那时候他还不是一个如此伤痕累累、不择手段的谢春残。  只要我能成功复仇,只要白虎主一事罢了……谢春残在心里暗暗地想道。  封雪分到的这间小院向阳,谢春残眯起眼睛微抬起头,便正好看到一轮旭日东升。  ——————————  等他们三人进到了洛九江的小院,谢春残非常失望于寒千岭已经没有再喂洛九江了。  窗户虽然还是朝外推开的,然而洛九江已经没有斜倚在那张软塌上。  见谢春残冲着洛九江的卧房方向露出莫测神色,封雪狐疑道:“怎么了你?”  “我相当希望和你分享早晨的时候我都见到了什么。”谢春残万分遗憾地说,“可惜……”  “哦。”封雪一脸冷漠,“那我知道了。”左右想想不就是狗粮吗?她早就吃饱了!  她冷笑着想,谢春残这个没见识过大世面的家伙,一个早晨的时间里,能看到过多少种秀恩爱的方法?  他知道什么叫做“我的眼里只有他没有别人”,什么叫做“千岭的语气就是非常不同啊”,什么叫做“我愿意为他成为三千世界,从此与他时刻不离”,和什么叫做“有一种互相喂,叫做我觉得你残废”吗!  谢春残他什么都不!知!道!  要知道,她这些年里在洛九江身边究竟承受过多少的压力——她每个早晨醒来的时候,都会庆幸自己今天居然还没瞎。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封雪和谢春残脑回路难得一致的时候,洛九江从里间推门而出,冲着他们几个打了个招呼。  “早晨好,谢兄,雪姊,小刃,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是有事找我和千岭?”  封雪:“……呵呵。”看看!洛九江只要一张嘴,就保准离不了那个“千岭”!  那两个字是粘他嘴唇上了还是怎么地?  谢春残倒是对此观感还好,他毕竟不曾亲眼见证这两个人是怎么从稍微克制一步步走向丧心病狂。他淡定回道:“我买了最新鲜的春韭花,下酒就锅子都是一流。”  一说到吃,洛九江果然问弦音而知雅意。他双眼一亮,抚掌笑道:“谢兄的主意好极了,咱们四人相聚,确实应该美餐一顿。”  寒千岭听到院外动静,自己也挑帘而出,从容地与三位来客打过招呼。  昨天那张摆酒的长几重新被拖到庭院中央,只是这回上面新放了一个擦得锃亮的铜锅子。  谢春残原本还合计着从哪里弄来一些鲜嫩的灵兽肉、羔羊肉,还有下锅的青蔬小点,就见寒千岭平静地抬起一只手。  “谢道友不必劳心。”寒千岭稍稍侧头,“九江?”  洛九江相当有节奏地从自己的储物袋里往外摸东西。  谢春残眼睁睁地看着洛九江拎出两条大三叉、小三叉,又陆续地摆开了十来样生鲜的鱼类和灵兽肉,这还不算,源源不断的宽粉时蔬虾肉斩成的丸子还正被洛九江一盘盘地从储物袋里取出。  谢春残:“……”  谢春残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他无力道:“九江,不是,你这个……”  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流转着一种熟稔的笑意。  寒千岭笑道:“由来已久了。”  封雪表情麻木地看着洛九江把长几摆满,期间还自己动手拍了黄瓜凉菜,更别提他又摸出一堆什么荷叶糕、手撕鸡、炝花生、爆心肝当做下酒小菜。  封雪无力道:“你是叫哆啦a梦小叮当吗?”  洛九江果然一如既往地听不懂封雪的冷笑话,听到这个问题只是好脾气地摊了摊手。  最令人绝望的是,在洛九江把长几差不多摆满的时候,寒千岭探头看了一眼,奇道:“红薯丸子呢?”  洛九江微微一愣:“什么?那个我没存过啊。”  于是谢春残三人便眼睁睁地看着寒千岭低头笑了一下,似是嗔怪地评价了一句“粗心。”然后相当自然,相当淡定,相当没有一点避嫌意识地伸手进了洛九江储物袋,不用一眨眼就翻出了那碟洛九江自己都找不到的红薯丸子。  封雪:“……”  谢春残:“……”  谢春残心想这他妈绝了!  他心里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究竟是说外人能随便碰自己储物袋,显然说明两人神识已经绑定好,还是说洛九江居然就这么任由寒千岭碰他储物袋,拧都不拧一下——要知道常人储物袋里放的都是保命招数,虽父母夫妻亦不能尽数相告——不过算了,看看洛九江装在储物袋里的东西,就知道他也不是个什么正常人。  结果身边封雪屡遭秀瞎,居然还要上赶着去自取其辱:“寒宫主,九江的储物袋是你给收拾的吗?”  “不是。”寒千岭谦和道,“我只是知道九江摆放东西的习惯和规律。”  洛九江笑道:“什么?我居然还有规律?”  寒千岭笑意更深:“有的。”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缠缠绵绵地去烧锅子,只剩下封雪再次被秀一脸,崩溃地转过身就对谢春残一顿爆锤。  “你为什么要来吃锅子!”  谢春残深以为然,深刻反省,深深地悔恨道:“我为什么要来吃锅子?”  ……  等到锅子烧热,五个人各自上桌,谢春残受到的伤害稍稍平复了些。作为最晚回来的朋友,他主动向桌上的诸位敬酒。  第一杯敬洛九江,谢他昨晚陪着发了一吐胸臆的那顿酒疯,当然更谢他做下的承诺。  第二杯敬了封雪小刃,为死地时候的误会和得罪,也敬她们如今的自由。  至于第三杯,谢春残举起杯来,冲着寒千岭放低了杯口。  “我对界主美名,实在是久仰多时了。”谢春残一半调侃一半认真地说道。  他这话并不是全是在开玩笑——三千世界内信息彼此流通,深雪宫主凭着他那张清艳面容,以及高深修为,还有尚轻的年岁,屡屡成为八卦的最中心。  连谢春残这种一心复仇的人,都或有或无地听过那么几耳朵。  更何况当年在死地之时,还有洛九江这家伙时不时就“千岭长”,“千岭短”?  也就是谢春残当时比现在善良,洛九江也比现在年少,不然他准保要问上一句:“说了这么多,那你的那个千岭究竟是长还是短?”  ……咳,没这回事。  谢春残微微一甩脑袋,把自己那点腹诽甩去,就听得对面举杯的寒千岭亦笑道:“实不相瞒,我对谢道友,亦是闻名多时,慕名已久。”  谢春残只把这话当成客套,不甚在意地笑道:“界主太客气了。”  “并没有,我是说真的。”寒千岭慢条斯理道,“你不只是九江的一个朋友,可以说你改变了他的一生。”  在谢春残和封雪惊异的眼神中,寒千岭不动声色道:“毕竟在认识你之前,他还没有这么爱说相声。”  登时谢春残和封雪拍案狂笑,洛九江一口喷了杯中喝到一半的酒。 第189章 契机的源头是一声七叉鸟叫。  七叉鸟本是七岛特有的一种海鸟,声音清甜宛转, 叫声如珠, 错落有致, 求偶时的歌唱造诣就更是用尽浑身解数。只是输于一身灰羽又瘦巴巴的,看着不但不讨喜, 而且仿佛还沾一身霉气。  在七岛内,或许偶尔有人捉来一对挂在廊上,听他们日日歌唱。七岛外肯做七叉鸟生意就相当的少。至于白虎宗这样的大宗门, 更是看不上区区的一只七叉鸟。  他们自有羽毛更加华美丰润、叫声更加清甜动人的稀有禽鸟当做宠物饲养。七叉鸟这灰突突的模样, 怎么能入他们的眼?  而且白虎宗背倚山林, 离海泽可谓有十万八千里远,这里能听到七叉鸟叫, 多半是故人给予的暗示。  考虑到现在白虎宗生活的七岛旧人一共就那么几个, 前来传讯者必然和董双玉有点什么联系。  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 虽然寒千岭口口声声称董双玉为“神棍”, 但在这个时候还是信他例不虚发、说坏必灵的预料,因此纵身朝着鸟叫声方向跟上。  那七叉鸟的鸣叫之声绕着小径盘旋一会儿, 逐渐越过饲养着绣球锦鲤的水廊, 往人声鼎沸的前殿去了。  洛九江二人便更知道这是给他们的暗示:七叉鸟生性爱水泽, 白日里不愿出现在人前。  更何况——天上又不划道, 谁家鸟飞起来的时候, 是按照地上铺的路线对准了飞了?  门外照例有值守的白虎宗弟子,然而凭着洛九江和寒千岭的修为,两人挽着手足尖同时在地上一点, 便卷风如青烟般飘远。两道身影显在人眼底的那一掠身,甚至不够人觉得自己眼花的。  弟子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哪怕洛九江和寒千岭正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他们甚至没有感觉到风声。  那只“七叉鸟”显然是对路径十分熟悉,七拐八拐地走过几条正殿大路,又带着飞过两三条缀满了各色碎石的羊肠小道。  等那清越的鸟鸣声逐渐细碎低落下来,洛九江和寒千岭便来到了当日给静慈大师做道场,引渡公仪先生亡魂的那一处广场。  空中传来轻微的振翅之声,却是那只七叉鸟把路带到,这便悠悠飞走了。  洛九江并不打算把鸟打下来看个究竟,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他是多小的心眼才和一只引路鸟过不去?  他只在心里暗暗排布着格局,发现从自己的院落来到此处,这只鸟几乎带的是最短,最简洁的一条路。  这个行事风格……果然是董双玉。  此时广场上只有两三个收拾场地的弟子,除此之外偌大广场空旷无人。洛九江和寒千岭自拣了处假山背后躲着。  寒千岭才一提自己袍角,两人便都想起昔年躲在山石后,无意中听得董双玉和越青晖私会时的往事,顿时俱都哑然失笑。  洛九江面上稍显出调侃之色,居然还伸手和当年一样,去替寒千岭拢起外侧的袍角。而寒千岭这回却没任由他动作,反而擒住洛九江手腕。  他们相视而笑。  此时此刻,他们目光勾缠之间,比起当年的青涩懵懂来,显然又是另一种滋味了。  在这少许的偷闲之间,洛九江对寒千岭打手语道:“这不是接下来吃鸿门宴的地方?”  要知道,那天在寒千岭和洛九江带头离开后,剩下所有地盘在那张界图上被划作“公有”的界主,统统被逼立了心魔誓。  心魔誓三个字说来轻松,却是对天道的直接契约,绝不等同于拉钩上吊那样的过家家游戏。  一旦违背,必遭心魔缠身、心魔雷覆体,何时死去方得解脱。有史以来,最强悍的一个修士不过在心魔誓下苦撑了三月而已。  至于剩下这零星的几个没立誓的修士嘛,虽然碍眼,但已经无以为惧了。  碍于寒千岭的身份,白虎当然也不能直接和他们撕破脸。但之后的一番冷眼下绊自然必不可少。  不过在所有可预料到的争执之前,白虎却先宣称“基本统一”来粉饰太平,然后选定了这个广场来做三日后的正式结盟之地。  论起玩弄文字艺术,白鹤洲还真是一把好手,驴粪蛋也被他舔个表面精光。  身为三日后的大宴场地,这里本来应该忙个不可开交,然而此时却人声稀落,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会有问题。  不过要是没有问题,董双玉也不必费心引他们来此了。  说起来白虎宗在这种算计上,还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堂堂四象之一,手握乾源的白虎,竟然在这种藏头露尾之事上别有天赋,实在不知道让洛九江评价什么好。  洛九江嗤笑一声,突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动静,其中一个声音端的耳熟,正是那个指使着陈不夺下场的第八宗子。  另一个声音耳生,但听语气能和第八宗子平辈论交,想必也是个什么粽子糖饼韭菜盒子类的人物。  单纯听语气来讲,他们两个似乎正在场中布置什么三天之后要“用”的装饰。  洛九江神识扫过这两人划在地上的阵法线条,和细细埋在线条深处的药粉,就知道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  偶尔几句饱含信息量的对话,还都掩盖在了他们针锋相对的讥讽之间。  这两人的对话堪称阴阳怪气、锋芒暗藏,但洛九江最关心的还不是他们言语里的机锋:这个第八宗子,究竟是个何方神圣?  之前他在白虎主面前丢脸之事就不说了,后来白鹤洲请来了静慈大师之后,居然还是他负责招待。而今招待静慈大师的光鲜差职外,对会场下什么手脚这种重要的心腹工作,居然也交托给他。  洛九江直觉性地感觉不太对劲。  那两个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尽管已经特意用神识遮掩,瞒住了在场零零散散的弟子,然而在洛九江和寒千岭更为强悍的神识之下,却是被一览无余。  他们两人显然都深知白虎主三日后的打算,因此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用词却都相当谨慎。从字句间抠出的信息不多,可是其中代表的含义却太惊人了。  听他们的意思——如果洛九江没有猜错,白虎主今天所做的这番布置,是想擒下在场的所有人。  搞什么?!  洛九江有点震惊地和寒千岭对视一眼,觉得白鹤洲简直是发了疯。  如果说白虎主一直以来颇为恶心人的作为,虽然显得小家子气又卑鄙无耻,但是总在洛九江的理解范围之内,那他现在的作为简直就不可理喻。  洛九江能看出来,白鹤洲意图控制所有世界,取代如今臭名远扬的玄武,以一种更和缓,更软刀子磨人的方式成为三千世界的主宰。  可以,能够理解,人之常情,虽然手段太为人不齿,但也顶多算是喝下一剂慢性毒药,而且没准也有很小的几率能够成功。  然而现在,听那两个人的意思,白鹤洲竟然试图把因为信任他的威望,这才向他聚拢靠近的所有界主一网打尽……他是想自己给自己打个棺材,然后就这么跳进去?  别的不说,凭他现在的修为和底气,被公推成为盟主什么还好说,然而一口吞下三千世界,饕餮也没有这么大的嘴啊!  这一着何止损人,而且还相当的不利己,哪怕现在就把白虎宗主这个位置上的人换成一个失心疯的倪魁,这种事恐怕也做不出来。  那么,其中必然就有内情,只是暂时还不为外人知而已。  洛九江耐下性子来继续听假山另一头的动静。这两人花了半天的时间,给整个会场都做好了手脚,然后撂下最后几句狠话,一个朝左一个向右,终于就此分道扬镳。  既然他们走了,洛九江也就把神识往整个广场上更深地探了过去,发现在遍布广场的阵法上,几乎每一个阵眼都恰到好处地被多添了几笔。  在那几笔后加得阵法底下,各自埋着一包药粉。  “这是做什么的?”洛九江传音问寒千岭道。  寒千岭传承记忆的大头不在阵法丹药方面,但他毕竟做了一段时间界主,因此对某些压箱底的手段还算有点见识。  “阵法、药物以及席上的合香、食物重重叠加,每一层都可用作暗杀和控制。”寒千岭大概估量了药粉的用量,不由得眉头微皱,显然也对此相当不解:“白鹤州想要所有人死?”  事态愈发诡异而扑朔迷离,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下意识道:“白鹤州……还是白鹤州吗?”  “应该是。昨天他现出自己的白虎原型,当众与人定了心魔誓。如果他出了意外,被逼立下心魔誓的各位界主也应该有所感知才是。”  “那……”  洛九江刚想说点什么,不远处又有人声渐进,这回却是另一个宗子去而折返。  他刚刚与第八宗子针锋相对时简直像个炸药包,语气神态无一处不暴躁冲动,如今却换了一副沉静冷淡的面容,显然是个心机十足之辈。  他重新把满场阵眼下的药粉挖出来一半,对于阵法上动过的手脚倒是没有改动。  离开之前,洛九江和寒千岭都听清了他一声低沉的冷笑,显然是隔空对于那位第八宗子的评判:“宗主从来对你不薄……呵,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匆匆离去,这回是真的走了。  “啧,走吧。”洛九江终于从假山边缘探出头来,他和寒千岭一起离开广场,路上传音问道:“你说三日后的宴会上,究竟有几股势力插手?”  “水混才好摸鱼。”寒千岭简洁道。  “白鹤州啊白鹤州,我原本没想现在就动手杀他……但他偏偏千方百计地主动告诉我,现在就是他去死的最好时候。”洛九江感叹了一句,“谢兄想必会很开心吧。”  “嗯。”寒千岭照例不否定洛九江的提议,他只是说道,“我们布置一下。”  积郁多时的杀机终于有了一条倾泻的通道。  只待三日之后,图穷而匕见!第255章 番外三 架空世界论坛体慎买!!(3)  四季常青娱乐论坛-匿名区-莲花盛开版  【闲聊】考古历史,花农们是不是不知道洛皇这个称号当年是个黑称?  0l楼主  真奇妙啊, 现在外面几乎一窝蜂地洛皇洛皇的叫, 但是当年这个称呼居然是黑称?  切实感觉到了某种岁月变迁的痕迹……  1l= =  不奇妙, 黑着黑着黑成了粉,在洛粉家是多正常点事  2l= =  那楼主你知道吗, 白莲原本还是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花卉呢  3l= =  2楼太妙了  3l= =  嗯嗯嗯?洛皇是黑称吗?  我还以为这是一种展示江湖地位的称呼,皇字放在在后面表地位啊。比如给哥前面加一个大字,那感觉就截然不同, 大哥就比哥生猛多了啊  4l= =  是啊, 充满了江湖气, 再加一个“大”字就更有江湖气了。  5l= =  大大哥?搞笑了吧?  6l= =  5楼醒醒,分明是大哥大  7l= =  …… 第191章 还记得当时旧浪热搜吗#沉渊当街被拦,女孩要求他签洛九江名#  45l沙雕热搜不止一条  还有啊,#字幕组将沉渊标成洛九江#  #街头采访,七成群众以为椒图牌代言人是洛九江#  46l还有沙雕新闻啊  关键洛九江自己也配合啊  上次那档旅游节目沙滩取景,正好碰上洛九江在那儿穿个沙滩裤吃烧烤,节目组大喜过望,连忙扑上去拜见洛皇  洛九江:诶对不起你们认错人了耶,你看,我是沉渊哦  然后当晚就上了热搜  #沙滩烧烤遇洛皇,他竟称自己是沉渊#  47l= =  哈哈哈哈哈哈露馅了!当场露馅!沉渊怎么会用这么多话表明自己的正身!  好几次洛粉当街拦着他,把他认错了要签名,他也只是沉默地、无声地、不抵抗地真的签了“洛九江”  48l= =  是的,从此洛粉手里的签名照就分了两版,一版洛版,一版沉版(捂脸)  49l= =  哈哈哈洛皇是不是脸盲啊?  我觉得他可能是自己有点脸盲,就期望全天下人都脸盲  50l= =  洛皇太小看我们了  他和沉渊是长得像,但也没有那么像啊!  把白菜撕碎了放汤里头,顾客也不会觉得那是娃娃菜啊!  51l= =  哈哈哈哈哈哈神tm的“我是沉渊哦”  我就不懂了,洛九江为什么总觉得围观群众瞎  上次踩个高跟鞋就敢装女人往外走是,这回带个墨镜就敢宣称自己是沉渊也是  还有他到底有多爱吃,上次郊外自己动手做叫花鸡被舌尖剧组取景,上上次入社会新闻框也是因为去路边摊子吃酸辣粉吧  52l= =  对,当时摄像机转过来了还默默举起纸碗挡脸,摄像头扫过去了就接着放下碗吸溜吸溜吃  记者在跟老板说话呢,吃完不敢走过去扫码结账,酸辣粉十块钱,搜遍全身上下只有九块八  哈哈哈哈哈他自以为低调掩人耳目,实际上一切都被摄像头记录下来了  53l= =  笑死我了,最后还是乖乖把钱收起来去扫码结账  这么看来洛皇自称沉渊,还觉得别人分不出来是有道理的,那个记者是真的没认出过来低头结账那人是洛皇  54l= =  生活记者:曾经有个受表扬、得奖金的机会放在我眼前,我没有珍惜,当时,我距离洛皇只有033333米……  55l= =  哈哈哈哈洛九江身上为什么这么多梗  洛皇总是带给我快乐  53l= =  是的,别人浑身是戏,洛九江浑身是梗  54l= =  经常感觉洛皇没跟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  他的世界比我们的搞笑很多,一举一动配bgm的那种  56l= =  没错,洛九江画风太清奇了  我又想到了上次世界杯的时候,白莲版的那篇#论世界杯和洛九江之关系#  “他在娱乐圈的出现不亚于世界杯决赛的时候,足球场突然出现了一条狗。  所有人都在想——这里怎么会有条狗?!!!”  57l= =  哈哈哈对,就是这种画风错位感  ——所以道理我都懂,可这里为什么会有条狗?!!!  58l= =  结果这句话被拿出圈去嘲,最终缩减为“洛狗”  成为洛皇的终极黑称之一  59l= =  啧  洛白莲和洛狗两大黑称,居然都是个人粉丝版贡献出来的,我建议白莲版集体自杀  60l= =  莫欺负我没读过书,白莲版一开始不是洛黑建版……  61l= =  后来据说建版最早的那批洛黑黑着黑着就黑成了粉  世上四大人类史未解之谜:孙悟空到底爱不爱唐僧、宝姐姐到底爱不爱宝玉、野猪到底爱不爱阿娇、洛黑到底爱不爱洛九江  62l= =  秘技:左右横跳  没问题,爱,都爱,洛粉洛黑是一家  63l= =  看到黑称粉称变迁史突然就有点感慨……  现在的粉称可能会是当年九江的黑称;个人粉丝版里随便说的小段子,也可以被提取成黑称  不是抱怨什么的,就是感觉世事真的奇妙啊,已经陪着他走过了那么远的路  64l= =  是啊,也一起讲过了那么久的相声  65l= =  发过了他那么多的智障动图  66l= =  替他助力了那么多次沙雕热搜  67l= =  还给他做了那么多张恶搞表情包,都快变成国民级别的了  68l= =  我看到63楼刚刚有一点感触,接下来就被你们全给吐槽没了。我说上面几楼你们是魔鬼吧  69l= =  哈哈哈不是魔鬼,只是相声论坛里小小的一个捧哏  70l= =  你们是多爱相声……  71l= =  这是一个遥远的故事  据说当年我国第一次农民起义,半夜听到狐狸叫,声音就是“娱乐星,相声王”  天命所归  72l= =  哈哈哈哈洛九江,奥义·真·折奥尔良烤翅の六翼大天使  在天上专门负责抖搂长袍说段子的  73l= =  新的一年啦,继续说相声,爱九江  74l= =  说相声,爱九江!第256章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8)  郑舒是真心佩服洛九江的这个范儿。  要说大神就是大神,淡定气场没的说。在郑舒用一知半解的生物学“谷什么氨酸”, 和自己也不太了解的厨房常识, 磕磕巴巴地跟洛九江解释了什么叫做味精后, 洛九江不但脸上不带任何尴尬之意,而且甚至眉头都没皱。 第193章 他绝望地想道:我的大神,我的陛下,你这么一闹,这么一唱,我他妈还有明天的旧山河能收拾了吗?啊?还有吗?!!!第257章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9)  没人想得到,洛九江会在架子鼓声里引吭高歌一曲满江红。  怎么说呢, 架子鼓这种叮叮咣咣的敲击乐器, 喧闹又热闹, 燃起来的时候会很燃,狂野起来的时候甚至可以敲打出某种燥热的色气。  就这种音乐, 可以唱摇滚,可以唱rap,再不济脑回路歪一点, 唱个威风堂堂大家也都能接受, 但要说你他妈唱一首满江红……  众人呆若木鸡, 众人不能接受,众人心中疯狂地闪过一个念头:敲了一首咚咚锵来哐里个啷的“怒发冲冠凭栏处”?你怎么就这么能啊!  有本事你怎么不去用呜呜祖拉演奏好汉歌呢?!  洛九江对此接受相当良好, 毕竟他对现代社会的音乐作品一概不熟, 目前为止最熟的音效、也是跟现代音乐最沾边的东西, 居然还是王者农药的“全军出击”和“大杀特杀”。  不然呢?不然让他唱什么?清哼植物大战僵尸的背景音, 然后来一首口技的豌豆啪啪声吗?  还是不要了吧。  满江红这阙词算不上长,洛九江很快就把它演唱完毕。他手腕一抖, 把鼓棒重新丢进演奏的小哥怀里, 泰然自若地走过一众僵硬不能语的人群, 对着那位推来了一车白酒的家伙摊了摊手。  “怎么样, 还可以吧?”洛九江微笑道。  人群就像是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如同热油入水一般地沸腾起来了。  有人被他连续三段的音乐震撼了灵魂,掩面退回了棋牌室,也有人热络地凑上来想要搭话, 问问洛九江这几手都是从哪儿练的,更有人急急忙忙地从楼上奔下来,推搡开外面的人,强硬地挤进人圈里。  挤进来的人是郑舒。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就上趟楼的工夫,洛九江就能把全场人的视线吸引到他自己身上——他是个时空旅行者诶!真不怕被解剖?而且就算这位大神不被解剖,一旦被逼急了把别人解剖也不好啊。  “干什么呢?”郑舒摆出一副不耐烦的面孔骂骂咧咧道,“都围着干什么啊,这洛哥,我朋友,你们看耍猴戏呢——还有这一车酒,你们之前都不知道拦一下子?现在有你们的事了?”  他劈头盖脸地痛骂了吃瓜群众一阵,众人也飞回给他无数声呸和中指。最后人群总算零零散散地散开,郑舒说话说得有点渴,顺手抄起推车上的高脚杯喝了一口,嘴角抽搐地发现水晶杯里的酒是二锅头。  郑舒:“……”  行吧,大俗即大雅,大土是大福。他这个盖了“随便吧”的朋友,把中西结合做的还挺彻底的。  洛九江也随便端起一杯来喝了一口。  “杯子很好看。”他夸奖道。  这句话又博得了几个还在他身边没有离开的围观人士的异样眼神。  有些人悄悄把目光投向洛九江持杯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手掌不厚不薄,但是指腹指根都结着一层明显的茧子,就更让人看不出来路。  不认识最普通的高脚杯,但是谈吐从容自在,绝非没见过世面的人物;手上有一层现代人基本不会有的明显茧子,但是皮肤光滑紧致,不粗钝也没有疤痕,显然不是干粗活得来的。  然而他手掌上的痕迹,又不是枪茧。  来路成谜,是个练家子。几个人悄悄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郑舒绝望地给他圆场:“大神你太爱说笑了,你什么场面没见过啊。”  洛九江笑了笑,顺着他的台阶往下走:“只是开个玩笑嘛。”  他这双手手握过刀,持过剑,掌心里托举过价值连城的明珠。捏着高脚杯的那两根指头,曾经夹着一片幽蓝而澄澈的龙鳞,亦在无数不凡的名贵珍宝间流连过。  他什么世面都见过,怎样的派头都值得,但即便拥有无数奇珍异宝,依旧不妨碍他喜欢这个小小的、普通的、廉价又量产的高脚玻璃杯。  就像即使举手之间就可呼风唤雨,随意一刀便能撕裂时空,面前这些脆弱无知的人类与他相比简直如同蝼蚁,可他还是喜欢这所有的一切,喜欢这个没有灵气,也没有修仙者的时空。  他仍旧会笑着和这些人说话,春风化雨地把这些人的刁难化解,为郑舒一句为难的圆场做补救,然后笑眯眯地和对他感兴趣的所有人打招呼。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走了多远,今日的刀神依然如同昔日的少年,洛九江永远是当年那个洛九江。  对于洛九江的这份曲意的回护和照顾,大多数凡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们只是看郑舒露出不乐意的神色,也就识趣地不在这个问题上打转,默默目送着洛九江两三句话后离开人群,跑到舞台边上去研究那把电吉他。  ……这货居然还是保持那个蘑菇一样蹲着的姿势,联系一下他刚刚那份帅翻全场的霸气自信,竟然有种反差萌的搞笑。  有人偷偷问郑舒:“你这朋友,不错啊。”  郑舒连连点头,出于友谊警告道:“别惹他!”  那个人连连摆手,生怕他误会:“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真的觉得他不错啊。”  “我也是。”郑舒严肃地点头补充道:“我是真的想告诉你,别惹他。”  上个惹他的家伙就在楼下呢,要不是大脑是个整体,全都裹在皮层里,现在估计脑花已经被搅得跟蛋花似的了。  ——————————————  由于“随便吧”的架子鼓插曲原因,最终晚上去会所的时候,郑舒是带了十来个人一起去的。  没办法,在这之前,洛九江已经陪人下了三盘围棋,做了一回陶艺,跟人拼酒喝了七杯深水炸弹面不改色,引来了广大群众的热烈好奇。  然后他们聚众打了几盘游戏,问店主从角落里拖出个落灰的烧烤架子,大家就着bbq吹了会儿牛逼。洛九江作为一个能打能喝会烤肉,游戏里还能辅助能奶能开大的帅哥,基本上很快就打入了这群人内部。  这天晚上,郑舒原本想自己带洛九江去会所就行,没想到身后跟来一群无所事事的尾巴。当郑舒打算跟他们打招呼告别的时候,众人纷纷表示自己已经被洛九江的强大魅力征服,目前离开他就不能独立行走。  郑舒:“……”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洛九江一眼,心中充满一种看破了真相的感叹之意:大神啊大神,我看就你这个招蜂引蝶的做派,你下一个多半也得离!  洛九江是不知道郑舒的腹诽的,就算知道了,恐怕也是一笑置之。他拍了拍郑舒的肩,相当豁达道:“是,一起去喝酒,都是朋友,都是兄弟。”停顿了一下,他大概点了一遍人头,接下来说出的话充分显示了他对现代社会的高度理解。  洛九江说:“咱们不用分开,坐一辆车,一车拉走,卡车正好!郑儿你叫辆卡车来!”  郑舒:“……”他叫卡车干什么?还一车拉走?你当运猪吗?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还是郑舒扑上去捂洛九江的嘴:“不不不你喝多了,别说话了,别张嘴,啊。”  洛九江无辜眨眼。  总而言之,他们克服了不能独立行走、也绝不能被用卡车当猪拉走的困难,成功地抵达了郑舒之前订下的会所。  会所老板也是郑舒的熟人,看到他们这一群人稍微有点意外,悄悄问郑舒说:“我给你换个大点的场子,四楼那个厅都给你空出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聚会你不早说?”  郑舒木然地吐出一口魂灵:“伊,太帅了万人爱,太帅了很无奈,不是自恋怎么办,呵呵呵呵呵呵。”  老板:“……”看起来他还得叫辆救护车备着,毕竟郑舒好像是疯了。  虽然郑舒目前精神有点错乱,但作为这场局的东道主,他之前预备好的节目还是一个不少地准备了上来。  老板是做惯了这种单的,酒水、果盘、牌局,陪唱k的点歌姑娘在厅里都有,而且大厅中央舞台一个钢管,足以衬托出郑舒特意点过的三色舞娘。  ——还记得吗,郑舒答应过给洛九江看看黑人和白人长什么样,而且还想帮他派遣派遣新离婚的苦闷。  ——因为这个原因,整个大厅的果盘里,他都事先交代好了,绝对找不出一片梨。  然而他都这么为洛九江着想了,洛九江自己却过得挺快乐的——学完架子鼓之后,他开始跟着一个调酒师学花式调酒了,还他妈现场调出来一杯彩虹色的?  洛九江一个白鹤亮翅,那杯花式鸡尾酒顺利地从他一手指尖趟臂而上,滑过后背服帖地落到他另一手的指尖。周遭一群自带的拉拉队群众登时拼命鼓掌,大声叫好,上蹦下跳地跺脚。要是给他们配点灯牌荧光棒,没准都能现场尖叫“洛哥我爱你!”  郑舒:“……”  大神他这是什么天赋技能?“我耍帅的bgm里,必须有人爱上我”?  在郑舒心底默默吐槽之间,三个舞娘已经敬业上场。舞台上很合作地换成了暧昧的彩色闪动灯光,激烈而热辣的音乐也从音箱中传开,瞬间吸引了原本围在酒台前众人的目光。  郑舒全程紧盯洛九江,此时此刻,他心满意足地看到洛九江表情一愣,然后飞快扭头,手里的鸡尾酒都晃了一下,好像整个人都有点发僵。  哈哈哈哈哈哈!终于轮到你,还好我没放弃!郑舒兴奋地在一片口哨声中找到一种天道好轮回的快感,心想能看大神吃瘪一次,简直胜泡万年酒吧。  那必须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结束啊。  好不容易看到洛九江呆住,当然是要继续乘胜追击。  在那三个利落劲爆的姑娘结束一舞之后,郑舒冲他们比了个手势,暗暗地指了指洛九江的方向。  在一众目光整齐划一,敬注目礼的男人之中,背过身站得笔直的洛九江,就和一群吉娃娃中的唯一一只橘猫一样醒目。  那三个舞娘对视一眼,一齐朝着洛九江的方向走去。  她们三个居然还不是普通舞娘!身为黑人、白人还有棕皮的吉普赛人,她们居然读过孙子兵法,知道十则围之的用兵策略,分别包抄了三个方向!  敌军正在前进,洛九江岌岌可危!  大家全都屏息静气,没人出声,等着看洛九江身上的好戏。  然而就在这三个舞娘的包围圈将要形成的时候,洛九江不知怎地警醒过来,他猛地转头,看神情居然惊吓了一下,然后飞快地从两人之间的缝隙中钻了出去,那道空隙很小,可洛九江甚至没擦到其中一个人的皮肤。  口哨声,欢呼声,看热闹声瞬间充盈了全场。  有好事者指示舞娘继续逼近,也有人大笑着上前打算帮忙围堵洛九江。  几番闪避之后,洛九江被众人齐心协力地圈到一个摆放了沙发的角落。他大概估算了一下面前张大手臂拦着路的人的高度——一米八八,直接从他头上跳过去跳过去好像不怎么科学。  眼看一左一右,黑白皮肤的舞娘妹子就要凑近,洛九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面前的大兄弟抄腰一抱,轻轻松松朝着自己脑袋顶上一抛,轻松的像是接了个排球。  他接着对方被丢到空中的大空隙越出包围,紧跟着重新转身,伸手把那个被扔起来的哥们儿接住。  他清了清嗓子,在满堂发直乃至发蒙的目光中警告道:“咱们约法三章啊,第一……”  他没能把话说完。  人群之中,有一个颤栗的声音响起,就好像看破了他的真身一般。  那人惊悚地大叫道:“你……你是楚雨荨啊?”  郑舒:“……”  洛九江:“???”第258章 奇迹江江环游现代(10)  洛九江问:“楚雨荨是谁?”  ——这就是大厅直接推进来一台放映机,对准空白墙壁连上网, 然后全场音乐关掉, 全体沙发上排排坐好, 陪同洛九江一起来观看老式大型呸不要拿你的鱼塘来侮辱我偶像剧的原因了。  郑舒:“……”  那个一时失言,把洛九江  和楚雨荨联系在一起的哥们正好就坐在郑舒身边, 郑舒恨铁不成钢地摇晃了他几下,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嘴欠!为什么要嘴欠!”  那位兄弟目光恍惚,任由自己被郑舒端着肩膀摇来晃去, 气若游丝道:“我也没想到啊……”  他一来是真没想到洛九江是谁, 二来没想到这位哥们儿居然真的开始现场补电视剧, 三来…… 第195章 说起来,灵蛇少主啊……  蔡东升隐隐地有些出神。  神龙界主身为神龙遗孤,血脉神秘,和蔡东升这种普通人类相聚天差地别。反而是灵蛇少主同为人类,面目英俊和善,目光炯炯清正,相貌英俊又无普通刀修应有的锋利,仿佛只是个脾气很好的浪游刀客。  他视线停留在灵蛇少主身上的时间稍长了些,灵蛇少主尚未如何,倒是神龙界主回身冷冷瞥他一眼,目光漠然如视草芥,神识里自带着一种刺骨的冰寒。  蔡东升猛地打了个哆嗦。  “千岭。”他听到灵蛇少主笑着叫了身边人一声,随即也转过大半个身子,上下看了自己两眼。  “你坐的这个位置,真是……”洛九江无奈道,“金丹啊。”  蔡东升误会了他的意思,慌忙开口解释道:“座次是白虎宗的安排,小可无意冲撞二位,还请您万万……”  “不是不是,阁下没冒犯我们。”灵蛇少主爽朗地笑了笑,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生气,手指快速地在桌子上敲打了两下,就做出了某个决定。  他随手拽下了自己刀柄上系着的那条刀穗递给蔡东升,轻声笑道:“一会儿躲远点吧。”  “什、什么?”蔡东升慌忙伸手接过,一时之间满身的血液好像都冲上了脑子。  灵蛇少主却不再说话,他神秘地冲着蔡东升笑了笑,还相当俏皮地眨了眨眼。  那动作被他做来,带着十足的少年气。  蔡东升讷讷地闭上了嘴。  但即使是平庸如他,迟钝如他,隐约中也有一种冥冥的感觉——在一派歌舞升平的风平浪静之下,有什么事情已经在无声地进行了。  ——————————  这一场好宴进行到中途,果然时局突变。  蔡东升一直惦记着刚刚灵蛇少主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因此即使箸间夹满了珍馐佳肴,也依旧食不知味,连对巩固修为最有益的妙甘酒都只是略微沾唇。  然而事后想来,也许正是这份“毫无食欲救了他的命,足可见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至的旧道理。  这顿饭才吃到一半的时候,上首的某一位元婴大能,不知怎地就突然跌了杯子。  那五彩炼心脆琉璃的杯盏在地面上跌出一声清响,而那位元婴真人也如同一条被抽去骨头的长蛇一般,软绵绵地朝着地面上倒去。  这姿势动作当然失态至极,然而对于场内变故来说,这位元婴大人的反应,好像只是一场改天换日的前奏。  接下来,象牙箸噼啪落地的声音,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连成一片,每张圆桌上都不时有人被抽去全身灵力,丹田发僵发木,周身无力滑落。  蔡东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对面的某个宾客,先前还正大快朵颐,突然之间便脑袋一歪,口吐白沫,心中不由惊慌至极。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隐隐感觉自己的经脉里也传来一种令人麻木的酸软。  怎么回事?是鸿门宴吗?蔡东升又惊又怕,不由在心里想道: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手?那心魔誓,他们不是都由着白虎主的意思,全都签了吗?!  眼前的景物已经朦胧斑斓起来,化作大片拖曳着尾带的色块。蔡东升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看清了会场地下正亮起来的暗青色纹路。  主座上隐隐传来白虎主惊怒的咆哮:“这是怎么回事?!”然而进到蔡东升耳中时,这声音便仿佛被滤网加工了七八遍一般,听也听不清楚了。  宴席中终于有人站了起来,可那行动的步调实在太过整齐划一,反而让人心目中生出不妙之感。  有人含笑从容走到会场的最中央,他满意地打量了一遍全场七倒八歪的情状,实在压抑不住心里的得意,扬声大笑了一场。  这个声音,好像是……蔡东升半闭着眼睛,毒性和阵法配合在一起,与地下渗透出来的药气三者结合,不断沿着他的经脉攀升。  他也是在相当惶急的自救空闲中,勉强辨认出那道属于白虎宗宗子的音色。  似乎是第八宗子?就是先前还和灵蛇少主有隙的那一位?  第八宗子大笑三次便就此收声,他手掌侧立,比作刀型,用力往下一切,喝令道:“玄武卫——”  玄武?蔡东升登时神魂俱颤,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灵气也就此散了:白虎宗的宴席上,为何会有玄武卫?!  我们不是为了斩除奸佞,共抗玄武,这才齐聚白虎界吗?为何在庆功宴上,会有玄武的人做了这么多必杀的布置?  似乎像是要为他解惑一样,那第八宗子很快就转向白虎主的方向,向着上首白鹤州躬身一礼,客客气气地说道:“实在多谢宗主的……”  他这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白鹤州脱口截断了。  “住口!无耻小人,失德细作,你一个不忠不义,背叛宗门,被玄武恶贼收买之辈,也配叫我宗主?”  “啊?”第八宗子猝然噎声,他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白虎主的方向,失声惊叫道:“宗主,明……”  一个“明”字才被他吐出最开口的半生,就被生生一爪永远地掐回了喉咙里。  白虎主不知何时,已经一改方才疲惫倦怠被暗算的姿态,更没有了发青发灰的中毒脸色。他眨眼之间已经出现在第八宗子面前,手掌横过对方喉咙,指如钢钳般无情收紧。  “你是要问本宗,‘莫非宗主早有准备’吗?”白鹤州抢白道,“不错,对你这叛徒贼子的鬼祟行为,本宗近日早有觉察!”  第八宗子喉咙里泛出咯咯几声最后的挣扎,手脚在半空中乱舞了几下,很快就面孔紫涨,口鼻流血,脖颈骨头喀嚓一声,被白鹤州生生扼死。  那些原本已经应了第八宗子号令,站起身来的玄武门下,一个个俱都不知所措,如神龙失首一般互相交换着眼神,似乎觉察到大势已去。  白鹤州丢下第八宗子尚且温热的尸身,手掌在身旁八仙桌上用力一击,扬声问道:“我白虎宗人何在?”  宴席中再没有人站起来,却有许多身着白虎宗低级服饰的宗人从四面小径中鱼贯而出,每个人基本都是将近金丹的修为,显然正是本宗精锐,只是用低级弟子的服饰聊做遮掩。  有人第一时间就朝白虎主行礼疾报:“禀宗主,这叛徒还在会场外连布九重药阵,均被我们拦下,毒药全部当场截获,不至伤及诸位客人!”  “禀宗主,玄武老贼的手下一共混入一百余个世界的队伍中,之前试图在宗内作乱,我等早有准备,尽数镇压!”  “禀宗主,宗主神机妙算,料到玄武手下不甘寂寞,必然要动传送法阵。我们埋伏多时,一举拿下!”  连续三道疾报,配合着新涌上来的低级弟子手捧的解药香鼎一起,如同定海神针一样传入在场被暗算的宾客耳朵。  “好!”白鹤州不吝赞许,“你们处理得这样精干,是我白虎宗后继有人,是三千世界气脉将兴!”  白鹤州一挥手,头颅高扬,尽显神气:“来啊,给我将玄武座下的这些不怀好意的细作,尽数拿下!”  “是!”  四面都传来整齐划一的大喊,蔡东升吸入了解药香气,神智已经清明了一些,他晃了晃脑袋,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刻,看到的第一幕场景,就是白虎主张开结界,试图把他们这些软倒的宾客统统护卫在内,不必被玄武余孽所伤。  其实,依靠大宗门也并不全是歹事啊……蔡东升迷迷糊糊地升起这么一个念头。  然而他这个想法才只出现一半儿,就先被身旁朗声轻笑的青年声音尽数抹消了。  “行啊,我今天才算见到,什么叫做贼喊捉贼。”  灵蛇少主昂然站起,身长玉立,双手轻松负在背后,就更是显得风度翩翩:“白虎主,你的虚伪,还真是多年不变。”  白鹤州皱起眉头,不悦道:“灵蛇使者,你我之前确实有过些许争端,但于在座诸位宾客被人暗算之际,你不帮忙就算了,又说风凉话,就太过分些了吧?”  讲到这里,白鹤州声音一重:“我真该替你家长辈,好好教教你晚辈做人的道理!”  洛九江安然笑道:“免了,要被你这种伪君子教我怎样为人处世,我洛家祖坟蒙了八辈子羞。不过有件事我倒是可以教教你——”  “你听没听说过,什么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洛九江脸上笑意一收,沉下脸孔的瞬间,那冰冷逼人的气势竟然与身旁的寒千岭如出一辙。他厉声喝道:“黄绮!”  蔡东升又一次听到巨大的响动。  这一回,那声响隆隆,仿若沉闷天雷,却是从地下传来。  整个会场瞬间地动山摇,强大的灵气如同气流一般紊乱了小半个白虎宗的气场,宾客之中骨头还软的人东倒西歪,能站立的玄武卫和白虎宗人,也不由得跌滚于地。  蔡东升离异变边缘最近,因此,他眼睁睁地看到,在大地之下,被生生撕裂的土地边缘,一个鲜黄的巨大三角蛇头从坚硬的花岗岩中拱出来,蛇信吞吐之间,就是一股令人眩晕的毒物。  这黄色巨蟒周身的长度简直令人惊愕,它如同一条绳子一般首尾相接,生生把在场所有人都圈进了这个恐怖的范围。  裂土圈地尚且不算,在场中四面布满了那暗黄毒雾之后,长蛇如同吸水般膨胀暴涨,眨眼之间已经形成一堵蛇肉蛇骨的巨墙。  方才那两下玄武和白虎的交锋,在这最赤裸,最蛮荒,最不讲道理的巨蛇圈禁之下,简直和善的如同过家家。  浓到遮目的毒雾之中,此起彼伏的质问声已然响起。不少人大声惊呼,问灵蛇少主此举意欲何为。  倘若那些人再安静一点,他们就能听到某种更低更轻微的簌簌声。  那是无数蛇类鳞片摩擦过会场地面,摩擦过桌椅与跌落的酒盏盘碟时的声音。  蔡东升身处最边缘,是第一个发现四面八法都冒出蛇来的修士。然而很奇异地,那些蛇毫无顾忌地从许多动弹不得的修士身上爬过,却都有默契一般地避让过了蔡东升。  一愣之下,蔡东升突然想起了方才灵蛇少主玩闹一般地丢给自己的那条刀穗。  灵蛇少主黑色的背影笔挺骄傲,声音中却带着隐隐压抑的怒气。  “何必装作不知道呢,白宗主,白鹤州,你就没想到过,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吗!”  仿佛是为了应和一般,雾中传来两声轻笑。  那人从潜藏的树丛中跃出,每一下都足点树梢尖,身姿极快极稳。他像是一只飞翔的灵巧燕子,衣袂破空之时,在空中划出一种长箭脱弦般的声调。  他开口,却再不是洛九江耳熟能详的那阙“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那声音稍带着点嘶哑,一字一顿,仿佛身怀切齿裂心之恨。  “寄书寄墨寄鹤州,遇风遇雨遇妒由。谢氏三千七百户,一江碧血苦淹留。”  “白鹤州,谢氏幼子谢春残,挟十六年前累累血仇,来向你讨债了!”第260章 复仇  当谢春残吐出那句话的同时,一条通体如玉的雪白小蛇蜿蜒顺着洛九江袍角爬上。  洛九江随手把它缠在指间, 只见这条小蛇蛇头上有个胭脂记, 殷红如血, 像是一滴流泪的眼,正如同积年旧仇恨一样刺目。  而作为对旧事毫不知情的外人, 满堂宾客,此时此刻无不目瞪口呆。  事态一波三折,先是玄武的人暗算了会场大半宾客, 然后白虎就英明神武地站了出来。在座众人本以为这就是事情的终结, 岂料到灵蛇少主居然也不甘寂寞, 在其中插了一脚。  如今的情况已经混乱不堪,实在让人分不清谁对谁错、孰是孰非, 更让他们这些墙头草拿不准究竟应该站谁比较好。  黄绮冰冷幽深的蛇瞳朝着会场的方向转了转, 无机质的一双碧眼将所有身影映入眼底, 只在扫到洛九江方向的时候稍稍低头, 以示谦恭。  洛九江朝她点了点头。  时间再往回拨动,回到三天前的那个下午。  那时候洛九江刚受了董双玉的提醒, 在七叉鸟鸣的引路声中, 发现了白鹤州派十八宗子做下的手脚。  而且由于多逗留了一会儿, 他们还亲眼看着白虎主的另一个弟子, 是怎么背后悄悄把埋下的药粉减半的。  眼看白虎主要在这场宴席上唱大戏, 洛九江当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  在回到那间五角小院以后,寒千岭去调遣自己带来的神龙界心腹,洛九江也找上了橙纱黄绮。 第197章 谢春残已经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自己口舌,马上举弓便射。  他能感觉到,那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多半已经变质,从一开始对自己搅局的估量,变为对谢家往事的感慨,直到现在对他的不满。  如果不是满堂宾客现在都还被玄武卫三重设计困翻,也许现在护在白鹤州身边的,就不仅仅是白虎宗弟子了。  他们有些人可能是当真相信白虎主问心无愧,有人可能对那面赤红的书祈斗幡有所疑问,但最终被白鹤州的作态欺骗。  然而更多的,恐怕还是对谢春残的不耐烦。  ——上千条谢家人命何其引人唏嘘,可那又关他们什么事?  ——他们这次来是为了对抗玄武,要是扛旗的白虎主真的死了,那下一个出头的椽子是谁?  他们不在乎昔日里冤死的仇恨,也不在乎白鹤州的清白与否。至少此时此刻,他们还身陷被玄武算计谋夺的恐惧之中,倘若自己能动,都恨不得爬起来替白虎把谢春残锤翻。  如果说有什么能比白鹤州的虚伪更让人感到冰冷之意深入肺腑,那恐怕就是这黑铁一般的人心世道吧。  然而谢春残早就习惯。  他在死地之时,是个孤独的箭客。今日当众欲杀白虎,那也是一位早就做好了有去无回准备的任侠。  你们不关心谢氏覆灭的事实真假,难道我就很在乎你们以后如何找新的大树遮蔽,怎么继续用墙头草的面目苟活吗?  谢春残冷笑一声,眼尾红得发艳。他那一眼含狠带煞,雪白箭羽擦着他的脸颊蹭过双唇,血从两片唇瓣上渡入白羽,重新形成一个崭新杀字,如同那个冰冷的死亡之吻。  “你说三箭就三箭?”谢春残嗤笑道,“规则都给你订了,凭什么?就凭你白鹤州格外下贱吗?”  说着,谢春残右手一松,那只白羽箭脱弦而出,速度已经迅疾如同电抹,更有箭只竟在空中一分为七,道道如同残影,却道道带着呼啸若惊雷的尾音!  同样地,每一支箭,箭尾上都拖长了一个尽显杀心的血色“杀”字。  七根羽箭,箭箭都携刻着将杀的判决。而在那七箭之后,更有谢春残跃身直上。他张弓如月,手指一动之间,又是七箭搭上弓弦。  一时之间,满场只见箭落如雨。谢春残多箭齐发,身姿如同鬼魅一般变幻莫测,前后左右的游移之间,那取之不尽般的白羽箭在四面划破长空的尖啸之间,布下一张不容喘息的网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样的箭羽秘网,竟是在同一时间,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由有人惊憾交加地想道:难道世上真有鬼神保佑,是谢家几代先祖冤魂同时出手,每人附在一根箭上,才让这场纷纷箭雨能有这样的力道和速度?  在如此攻势之下,许多白虎弟子按捺不住拔剑跃出,登时就被乱箭取了性命。  在纷扬的乱象和血雨中,谢春残狂笑着吟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也有宾客恢复了些想站出来,却同时感觉颈后一凉,那挟制住他的不是灵蛇少主的刀锋,就是某一条冷血的毒蛇。  “闲事莫管。”洛九江和橙纱同时开口道。  比起橙纱来,洛九江还多说了一句:“既然当年袖手旁观,如今也该装聋作哑,这才是真正的一视同仁。”  橙纱倒是始终笑吟吟地,她柔声问被长蛇绞住脖颈的几个宾客道:“你们是怕联盟分崩离析,最终落在玄武手上吗?那马上就死的情况,怎么就不怕了呢?”  后有洛九江掠阵,前有白虎宗弟子纷纷退却,谢春残势如破竹,眨眼之间已经逼近白鹤州周身十丈。  这距离不远不近,恰是最能让他这等神弓手感到舒适的一个距离。  白鹤州的脸色,终于彻底地沉了下来。他不再表现出虚伪的关切,更不会扯起假惺惺的笑。  他径直瞪着谢春残,目光里流露出不经伪装和掩饰的杀意。  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如同骤雨打芭蕉般击在他的身上,又因为白鹤州护体的道源和灵力被往反方向弹开。  每只羽箭都在锵锵地击打声中折去了箭头,而白鹤州虽然至今仍旧毫发无伤,可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绝不像表面上那样地游刃有余。  在谢春残的攻势之下,他显然也被激出了火。  可白鹤州既然是这样的一个卑鄙小人,动怒时第一时间的反击方式,自然也不同于洛九江谢春残之辈。  洛九江若被人这样冒犯,第一反应自然是用刀解决问题。谢春残和他也差不多,几乎在怒火上涌的瞬间就举弓相向。  但白鹤州不是爱用武力一较高下的人。  他喜欢诛心。  他沉着脸,目光中满是阴沉杀意,就这样对谢春残说:“你今日杀我之举,毫无轻重,不自量力,足以遗臭万年。”  听到这话,谢春残的神色毫无波动。时至今日,个人的生死、名声的好坏、史书评论的荣辱,当然都已经动摇不了他。  可如果牵扯到他的家族呢?  “——谢氏书祈名誉,自然也被你全数拖累败坏。日后提起共抗玄武一战,你和谢氏都是千古罪人。”  白鹤州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对着谢春残微微一笑。  “谢氏何辜,生此孽子,难怪亡了满门!”  他倒真不如活活掏了谢春残的心!  谢春残大叫一声,明知白虎是故意说出这话,依然忍不住肝胆俱裂。他先前被极度愤怒催发出的冷静彻底消隐无踪,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地合身上扑。  他要杀了白鹤州,剥了他那副道貌俨然的皮囊,割他的头颅去祭祀谢氏的父母兄弟,把此人的舌头剁成烂泥!  上钩了。白鹤州讥诮一笑。  他对着谢春残扬起手,淡淡道:“本宗之前说过,我只让你三箭。”  眼看谢春残重新拉开长弓,马上就要与白鹤州正面相对的瞬间,斜下里传来一声悠悠叹息。  “宗主这番举动,实在不太好吧。”  那声音稳定,冷静,在满场乌烟瘴气并着惨叫惊呼的乱象之中,如同一道恰到好处的清流涌入,无声无息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既然宗主已经投靠玄武,又何必蒙骗天下苍生呢?”  董双玉说着这样惊世骇俗的话,缓步走入会场。他手中还持着一卷竹简,俨然是个翩然文士。  “宗主还是给三千世界一个交代为好——这可不仅仅是这位谢兄一个人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董双玉:谢谢宗主,在白虎宗的这段日子里,宗主耳提面命,真的是教了我很多。我一定要报答宗主,起手就先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第262章 真理  董双玉当然是早就被洛九江安排好的救兵。  不过洛九江此前特意去请董双玉的时候,本来没指望能让他亲自出山。  原因无他, 董双玉这个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 都有一种“你是死是活不干我事”的冷眼旁观气质。倘若身居环海孤岛, 恐怕他宁可坐化至死,都不肯让浑水沾一沾鞋底。  然而董双玉竟然答应了洛九江的请求。  他只是对着自己面前的黑白棋局沉思了一会儿, 便冲着洛九江点了点头。  “既然我已放出那只七叉机关鸟,那也没有道理置身事外。”  董双玉说这话时,神情不算凝重, 可也并不轻松:“但灵蛇少主当真想好了吗?”  “什么?”  “事缓则圆, 语迟则贵, 欲速则不达。”董双玉垂眼劝道,“猛药可治顽疾, 却也能因为骤然拔除病灶的不适宜, 从而要了人的性命。”  听到这种告诫, 洛九江依旧声色不变:“我或许能够再等, 可谢兄不能了。既然如此,当断则断, 洛九江无所畏也。”  “好。”董双玉扬起手来, 哗啦一声把那局棋整个掀翻。翠玉的棋盘在地上跌做两半, 黑白棋子蹦跳着弹出老远。然而那摔裂的棋盘碎片之间, 竟然暗夹着一副叶子牌。  他敛目而视, 从一团乱糟糟的地面上拾起一张叶子牌:“不破不立,破而后立,灵蛇少主既有决意, 便祝阁下心想事成罢。”  ……  于是现在,董双玉站在这里,在众人的目光环视之下,与白鹤州公然对峙。  白鹤州阴沉而威严的面孔上,终于因为董双玉的出现,而浮现了一缕错愕之意。  “你都在胡说些什么。”他沉声斥责道,“之前说好修为不稳,要闭十年死关,时候未到就提前出来,果然神智昏昏了吗?”  董双玉轻柔地纠正了白鹤州的说法。  “宗主,我不是修为不稳要闭十年死关,是我窥得你暗中作为,‘被’闭了十年死关。”  董双玉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抬起双手。只见他虽然怀抱书简,然而两手手腕上,隐隐有铁色的沉重锁链虚影浮现,显然是被人下了某种禁制。  而那看上去介于虚实之间的玄铁秘银锁链上,一个偌大的白虎头居在正中,灵气充沛,威力俨然,显然至今还在榨取着董双玉丹田之中的灵气。  那禁制与白鹤州的灵气力量同出一脉,完全不容错认,显然正是这位白虎主的作为。  众人一时哗然。  人证物证皆在,虽然董双玉不一定是窥破白虎主丑事才被扣住,可既然在他身上用了这种禁制手段,想必真涉及到白虎主的什么烂账。  白鹤州这回真是勃然大怒,他不否定那条禁制锁链,只是反驳道:“一派胡言!”  董双玉便自嘲一笑,微微地垂下头去。  他语调不高不低,与愤怒到说话都有点不利落的谢春残大相径庭,偏偏每一句话都牵引着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由于声音太轻,比起质问白虎主来,董双玉更像是在怅然地自问自答:“满宗尽知,董双玉圣地之前就结了金丹,距今已有四年,何来修为不稳之说。倒是宗主,强逼我闭下死关,除了做贼心虚之外,又是为了什么呢?”  白鹤州目呲欲裂。  他当然不是因为董双玉知道自己的事情才让他闭关,要是董双玉当真知道他什么要命的内情,他岂会让董双玉活到今天。  他之所以令董双玉闭关,当然是因为——董双玉和洛九江这些人走得太近了啊!  此时是他试图侵吞灵蛇、神龙二界的重要关头,董双玉若在外面活动,总归是个变数。  这想法虽然也不是很光彩,有违他一向德高望重的宗主形象,可跟勾结玄武的罪名相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满堂宾客之中,白虎总不能如实说:“我打发你去闭关,是因为你妨碍我无缘无故弄死神龙家那两口子了”?  有些情况,虽然大家私下里总有些猜测,心里也明镜般清楚,可当真放在台面上细细分说,代表的意义就很不一样了。  如果白鹤州真这么说了,那他就算是解了今日之围,恐怕也要声名扫地。  被董双玉拿自己先前的手笔反制一番,简直有种自作自受,伸出巴掌却抽了自己脸的错觉。白鹤州只觉面孔火辣辣的,牙根都要恨出血来。  他只能咬牙斥责道:“孽徒!我看你持身不正,责令你闭关修行,是让你至今还执迷不悟,污蔑宗主的吗?”  董双玉摇了摇头:“宗主此言差矣,须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难道我连一句真话也讲不得了吗?”  顿了一顿,董双玉转头看向谢春残的方向,不轻不重地评价道:“至少宗主还没说这位谢道友年仅六岁就自屠家门,可见确实是宗主故人之后。”  尽管洛九江一直觉得董双玉有几分神棍做派,也得承认这人涵养极好,是个骂人都会迂回转折的人物。  至少董双玉现在这话,就非得拐个弯儿听才行。  ——白虎主若是污蔑谢春残六岁时就杀害自己全家,那简直是没有脑子。可这么没有脑子的话,他没说都算是一种对故人之后的照料和恩赐。 第199章 在洛九江和董双玉短短的一段交谈之外,白虎仰头向天暴吼一声,眨眼之间已经露出了自己斑斓的猛虎本相。  在外人看来,白鹤州本来握着一手上佳好牌,不知怎地被他打成这副烂样。  然而殊不知他与玄武勾连的过往是内忧,曾被他欺凌屠杀的谢家,和无数个谢家一样的氏族是外患。  如今内外同时迸发,便如同一个外表光鲜堂皇的修士皮肤生疮,内脏长痈,惨像如同溃烂梅毒一样铺散开来,一时之间臭不可闻。  不过是自作自受的报应而已,他命里活该有这么一劫。  白鹤州有心脚踩着若干个小世界,拿玄武的暗哨点在足下,送自己一条通天之路。没想到一时站得太高,跌下去时便分外地痛。  无论是他授意的三重阵法,还是当年谋夺的谢氏书祈,乃至于被他当替死鬼养着的董双玉,如今竟然都翻过身来,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抽在他的脸上。  这几记来自报应的耳光扇得啪啪脆响,一记更比一记响亮——最可怕的是,他们不是要撕下他白鹤州的脸,他们是想直接掐住他的脖子,要他的命。  白虎主面沉如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看看,他都被怎么一群毛头小子逼迫到现在这副惨样!  不过双十年华的一对道侣,不知道拿什么偏门功夫晋入元婴的谢家遗孤,身体里仅剩的道源只配用千分之一丝来论的董双玉。  就凭他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也能将白虎逼至如此境况?  他们是不是忘了,白虎乃四圣兽之一,不是那个常年被钉在朱雀宫的活棺材里,动也不能动的朱雀;更不是垂垂老矣连子嗣也没有一个的青龙?  他堂堂白虎,手掌乾之道源,与当今大乱三千世界的玄武齐名!  在那只威颤满堂的白虎现出原形的同时,寒千岭发出一声冷笑。  刹那间,玉白与苍蓝相对,西方同中央相冲,七宿直冲紫微帝星,轮转的命轨在冥冥中发出一声吱呀般的低响。  斑斓的猛虎直撞上腾翔的苍龙,指爪相交之间、鳞甲和皮毛缠斗之间、大道之源的本质碰撞之间,沸沸然如同在世界中心点燃了一把火。  那火焰集齐七色,便化作刺目的白光,将两道异种泼天身影笼罩其中,令满座宾客不得不被逼闭目。  董双玉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眼睛因顾忌那蜇人生疼的白光而半阖着。  仿佛在他的传承记忆之中,神龙收服白虎之际,也有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仗。  在天地初蒙的混沌之间,于巨峰、怪石和不尽的风雨之中,那两道同为异种的蛮荒身影交错缠斗,一路上往光秃秃的泥洼里洒下许多淋漓的血。  那位曾经统帅异种,分配四象,号令九族的最神武存在啊……  他曾经以一己之力劈开天地,把混沌一分为二,也亲手撑起三千世界里的第一缕光。  混沌里生存的百兽妖族没见过那样纯粹的光,因此当第一道光从清浊天地中诞生之际,所有生物都流着泪闭上了眼。  那光芒太耀眼,太刺目,因而让他们自惭形秽,不能直视。  而如今,在大战的白虎和神龙之间,依然碰撞出了这样夺目的光芒。  神龙神龙,胡不归!  或许神龙已经归来,携裹着万年前风雨交加腥气冲天的血债一起横冲直撞进所有人眼底,而许多人尚还昏沉欲睡,没能第一时间目睹他第二次的君临。  董双玉深吸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颤栗着。  他嗅到空气里血的气息。  一声清越龙鸣在半空中传来,与那龙鸣声一齐进入董双玉耳朵的,是他身旁洛九江的笑。  他的笑声合着高亢龙吟的最后尾音,仿佛某种奇异的音符,自带着旁人无法插足的韵律。  洛九江深情又得意地念了一声:“千岭。”  董双玉终于能睁开眼睛,他看见那白光从激战的最中心缓缓褪却,之后的第一眼就是浑身血迹斑斑的白虎。  白虎背后一道最显目的翻卷皮肉伤铭记着三道爪印,皮毛都被自己的血浸湿,狼狈打绺地贴在背上。  从他身上泼洒下来的血液,和七日宴时一样鲜艳。  而苍蓝的飞龙也被撕扯去半面身子的鳞甲,巴掌大的龙鳞在空中纷飞而下,片片根部带血,却丝毫不减他身为胜者的恢弘气度。  洛九江伸手接住一片蓝色苍鳞,既痛且惜地啊呀了一声。  董双玉不太关心那些事情——有关伤势、胜负,或者儿女情长的其他什么。  他只看到,年轻的神龙捍守着属于自己的长天,在落败的白虎头顶盘旋。  今日骄傲而美丽的神龙,终将成为明日新的龙神。  董双玉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而在另一边,谢春残对着空中的白虎拉满了弓。  方才那阵白光不分敌我如刀锋一般削过四面八方,气势浩浩汤汤,舍我其谁,连洛九江这种身怀道源的家伙都不由得眨了眨眼。  然而谢春残竟是一直不动,任由自己被那光芒刺出了满眼的泪。  白鹤州和寒千岭的胜负尚且未分,如果这一场交战是白鹤州占据上风,那他的箭雨就当在第一时间奔涌而去。  即便是没有……难道谢春残还能让这个亡家灭族的大敌死在旁人手上?  他曾经以为,除非白鹤州已死,不然自己已经流不出泪。那现在既然他已经流下满面泪水,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  谢春残冷冷地勾起唇角,近乎偏执地想道:白鹤州只能死在他手上,这个伪君子的性命,必将由他亲自终结!  长箭呼啸而去,一箭又一箭,七根箭矢同时飞出,然后又是七根羽箭搭上弓弦。这些箭流彼此间几乎首尾相接,气势磅礴如同一场天间划过的流星珠雨。  只是流星拖曳的尾巴是星辉的光带,而从谢春残手中发出的每只羽箭,都沉甸甸地坠着他温热的血。  也牵系着他刻骨的百恨千仇。  白虎在神龙的攻势下颓然落败,才挣脱道源之力的可怕威压,后背便顶上了那阵流星箭雨。  但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回再没有富余的道源能结成罩子,让白虎连接数箭而面色不改了。  他掌风带偏无数尾羽滴血的长箭,虎啸声又吹开一批。可就是仍有残余的落网之箭长眼般像他绽开的血肉间钻,如同一个紧咬着牙根挣命活到今日的固执谢春残。  “寒兄!”谢春残顶风吼道,“把白鹤州留给我!”  苍蓝的神龙自上而下看了这场战局一眼,终于从空中俯冲而下,依了谢春残所言。  寒千岭一撤,白鹤州登时感觉头上压力一松。他半是恼火半是宣泄地正对谢春残,用隆隆虎啸声咆哮道:“你是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那些染血的羽箭纷纷在白鹤州的威压下折断,没了寒千岭的压制,白鹤州终于能抽出道源来对付谢春残。  谢春残冷眼看他,空荡荡的左袖中突然亮起一抹金光。  “你为书祈杀我谢氏,今日便注定死于书祈之下。”  他字字铿锵,如同正对着冥冥中的什么魂灵誓言。第264章 杀白虎  谢春残曾经对白鹤州说过,最诚心的书祈, 应该用血。  ——骗他的,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最诚心的书祈, 也是被孤身一人的谢春残沥尽心血研究到极致,却多年以来一直隐而不发, 终被炼成今日奇兵的书祈。  这书祈的材料乃是人的骨头。  谢春残亲自斩断自己左臂,锥刺自己胸口,用横流满手的心头精血一笔一笔刻凿下了书祈猩红的痕迹。  是他的骨头, 他的血, 蝇头小字里密密麻麻地记载着谢春残的无数个不寐之夜, 和属于他的刻骨深仇。  他是曾在死地雪原中蹒跚着的孤狼,眼底隐隐泛着惊澜和平波。他也是今日悬挂在檐角梢头的一条毒蛇, 身子细瘦伶仃, 然而只需毒液一滴就是灭城的封喉杀器。  孤狼埋伏在雪地, 毛色上泛着濒死的冰冷暗青;毒蛇蜷缩在檐角, 七寸大喇喇地敞开着,好像伸手一捏就能要它的命。  于是便很少有人发觉狼藏着利齿, 而蛇含着一口致命的毒。  就像是白鹤州只关注了谢春残那气息邪异的元婴修为, 却从不曾好好想想, 一个元婴修士为什么会断去半截手臂。  那并不是手臂, 而是谢春残寄予厚望的一只暗箭。  当这只由他的血肉骨头雕琢而成的长箭现出雏形的一刻, 所有鲜血淋漓的书祈都流转出了暗金色的光华,如同传奇话本里那些只此一例的神器。  最顶级的炼器师会认得这种光芒,金色的浮屠之光在灼然的火炉里浮现, 象征着最顶级材料在天火地火之中磨砺出的纯粹和卓越。  要获得这样一件成品,通常要用最珍惜的材料,升起最难得的天火,再有炼器师抡起一柄重逾千斤的锤子,在单调的叮啷声里打磨出神器的雏形。  但谢春残只用了他自己和书祈。  他的血肉是炼器的火炉,骨头作为最朴素的材料,至于那炼化珍品的火焰,就用他十六年间时时焦灼着自己的心火。  谢春残得到了一只破敌之箭,金光缭绕着淡红和森白,虽不曾破弦而出,但完全可见它的一往无前。  他伸手在箭身上轻轻一握,长箭知道他的心意,眨眼便隐没在虚实之间。  谢春残闭上眼,在空无一人的山谷里,坐在自己的血泊之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没人知道,谢春残那落拓而狼狈的,随便打个结系起的空荡袖管里,藏着一只致命的箭。  而今日,是让这空前绝后的谢氏书祈一见天日的时候了。  谢春残举弓,开弓,左袖里透出不祥的暗金。  这道金芒如同虚体,空若无物地穿过谢春残的袖口,这道金光也是据实存在的破军利器,一路上摧枯拉朽地划破长空,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奔白虎而去!  这一箭的威力,胜过之前的所有箭雨。  白虎虽然一直以来高踞尊位,实际战斗经验不足,但毕竟有传承记忆垫底。谢春残的这一箭来势汹汹,他单用耳朵听便知不妙。  那一箭如鹰击长空一般,带着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气势,白虎忙招出自己的道源护体。  乾之道源至刚至阳,无坚不摧,在白鹤州的预料之中,这根长箭不是折断弹开,就是要箭头粉碎。  然而并没有。  在金色的箭头与白虎金刚般的道源气墙相撞之后,两者竟然持相持不下之势。那长箭悬在半空,淡金色的箭尖已经戳进了气墙一点。它既没有被摧折,也没有就此跌落。  白虎皱了皱眉,猛地在其上加了一股力道。  华美璀璨如同凤尾金羽的长箭微微一颤,箭身上无数书祈金光同时一亮,像是闪烁而无声的眼。  这以人骨为载的长箭,依旧丝毫不退。  可箭不是这样的。  常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羽箭只要脱弦,剩下都该生死由天。然而这根箭背后仿佛有什么气机牵引……  白虎恍然之间察觉了什么,猛地冲谢春残的方向抬起头来! 第201章 白虎眼瞎,可玄武总不至于看不出来。  在他眼里,身怀阴阳道源的洛九江和寒千岭是主食,带着坤之道源抵达白虎界的阴半死是冷盘,至于封雪和董双玉,就纯属两根装饰摆盘用的香菜。  这几个人再搭上如今死得外焦里嫩的一坨白虎,简直不亚于玄武眼中的一顿美餐。  而这桌珍馐里最色足味美的那个,竟然还眼睁睁地往他的筷子尖上跳。  “你是灵蛇的徒弟,囚牛的半徒,神龙的道侣?”一口气点出洛九江三个身份,玄武笑微微道,“那你和异种很有缘。”  洛九江冷笑振刀:“不用你说。我杀穷奇,破死地——比你想的还和异种有缘多了。”  玄武哑然失笑,眼里因为这个笑容漾起了千顷碧湖般的盈盈波光。他终于正视了洛九江一眼,这一次完完整整地把洛九江看进眼底。  他柔声道:“灵蛇很会挑人。你知道吗,我几百年前曾经诛杀嘲风——你和他可真像啊。”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通晓必死之势而直上。尽管你只是个人族,可我还是很欣赏你的勇气。”  玄武对洛九江赞赏有加:“难怪你年纪轻轻,就有……”  “阴阳道源!”  甚至不足千分之一眨眼的功夫,玄武已经逼近洛九江身前。那一瞬间洛九江举刀急上,却被玄武精准地截住手腕。  当玄武骤然道破洛九江最大秘密的同时,一股异源异宗的阴阳道源之力也自玄武手底流出,如蜿蜒细流般逼入洛九江经脉,眨眼就由少聚多,欲成倾盆之势。  玄武竟也身怀阴阳。  比起洛九江来,玄武掌握的阴阳之力可谓雄厚非常,他年纪本就比洛九江大了几百岁,阴阳二力已经被他修炼掌握得纯熟非常。  至少在这一刻,他把阴阳道源一分为二,探入洛九江经脉的那道阴杀之力,是洛九江从未见过的纯粹。  与其说他朝洛九江的经脉内逆灌入一道阴源,倒不如说他往洛九江脉络里硬塞进一条流淌的刀子。  眨眼之间这把“刀子”就搅碎了洛九江经脉,在四涌失控的灵力之中,阴源不留情面地在洛九江血肉内一阵翻搅,呼吸之间便已然触及白骨。  被玄武握住的可是洛九江持刀的右手,被阴源如此在血肉经脉里蹂躏一遍,几乎和碾碎他的胳膊也没什么区别。  而洛九江竟然眼都不眨一下。  他丝毫不抵抗玄武的手段,也不为自己下场堪忧的右手分神,只是全神贯注将道源之力聚于左手,侧掌成刀,直取玄武心口!  两人交锋的时间何其短暂,直到现在为止还不到半次眨眼。这么短的时间内通常还不够人反应,交战的第一时间对抗得乃是本能。  而洛九江的本能不是救自己,是杀玄武。  他这一记手刀充满孤注一掷之势,手掌边缘已经隐隐泛起锐利铁色,劈山分海也在等闲。倘若这一击真能以洛九江右臂换来玄武性命,他显然毫不犹豫地就要这么干。  玄武轻笑着松开了手。  他飘然向后,躲开了洛九江凌厉到几乎不顾一切的手刀,身影在空中一连闪烁十九次,以此躲过洛九江二十三记连劈。  在某个距离最近的时刻,洛九江曾一招割裂他胸口衣襟,却被同样的道源之力生生顶住,甚至没能划破玄武半丝油皮。  两人就此分开,这一次突击的节奏全被玄武掌握,由他决定开始,也由他决定结束。  “你很不适合做刺客。”玄武点评道,“刺客之道,要冷静,果敢,心无外物。不是只要有以命换命的的决心就行的——你被仇恨左右的太深了。”  洛九江根本没管玄武说什么屁话,眼前这人杀了公仪先生,如今倒是得了便宜卖乖。  此时洛九江右腕已经血肉模糊一片,在阴之道源的杀伐之力下筋骨毕露,模样可惊可怖。他却毫不在意地把刀转握在左手,刀尖又一次遥遥直指玄武眉心。  他神情冷得像铁,寒凉如钢。  所有看到他脸色的人,都毫不怀疑,哪怕是接下来再断了左腕,折了右脚、左脚,洛九江仍会用牙齿咬住刀刃,与玄武对峙至他死去的那一刻。  西南的风悠悠拂来一片白羽。  两道影子一东一西,同时向玄武出手。他们一黑一蓝,默契异常,饶是分踞两端,其路数和应和方式都熟稔得仿佛同一个人的左右手。  他们都有阴阳道源。  玄武亲切地迎接着寒千岭和洛九江的攻势,不闪不避,从笑容里看简直不亚于正欢迎两盘主动给自己加菜的梅花肉。  “神龙。”他笑容可掬地说,“也是一位故人之后。”  要是单听他的语气,恐怕会觉得之前横死的白虎,被他亲手所杀的公仪竹,乃至命运与他有莫大牵连的董双玉和倪魁等人,从来就没入过他的眼。  此刻三人道源碰撞成一团,玄武依旧悠游若闲庭信步。他真不愧有能力一夜之间席卷十三世界的强大异种,即使在洛九江和寒千岭的夹击之下,依旧安然无恙。  这一场对决中,受伤的是被反震的洛九江和寒千岭,被波及的是一众在场的宾客。  此时会场里连续经过数件大事,多少人连三观都被洗过一遍,面对玄武到来的消息竟然都有点麻木。  黄绮只是化作原型围堵住会场,喷在空中的那一口毒雾也不算浓,等白鹤州死时,已经几乎消散尽。  故而现在这些宾客们,虽然还不能完全提起灵力,至少现在行走无碍。  就在他们彼此惶急地交换着眼神的时候,巨大的镇界蛇吐了吐蛇信,像是接到了什么命令一样,骤然缩小又化形成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快走。“她简短地交代道。  许多人毫不迟疑地拔腿就跑。  他们都是各个世界举足若轻的人物,本来应该不止这点气量。  然而如今人心涣散,刚刚那三人交战出的惊天动地动静就更是闹得人心惶惶。  这个被白虎用四象名义聚集起来的联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看起来简直像个笑话。  玄武就被这一幕惹笑了。  他掸去自己袖角上和洛九江交手时沾上的一点微尘,将手朝着宾客们四下逃窜的方向抬起。  “白鹤州真的帮了我不少忙。”第266章 秘密  玄武向着四下溃逃的宾客们举起一只手来,那只手掌修长洁白, 指节如玉, 如今运足灵气, 隐隐可见掌纹里蓄着澄澈似月光般的阴源力量。  至美而至狠毒。  他把手掌向下轻压,眼底笑意幽微, 犹如神佛临世,却无半分对人间的怜悯。  他看着那些人心惶惶,流离奔溃的修士们, 就像是看见了一群蝼蚁——还是令他提不起什么兴致的蝼蚁。  当然, 无论他对此有兴趣与否, 遇到如此难得的,能将三千世界重要人物齐聚一堂的机会, 总是要杀上一场的。不然岂不是辜负了机缘巧合下的这点美意。  白鹤州啊白鹤州, 还真是要承你的情。  死去的愚蠢白虎, 是天下间最好的白虎。  玄武掌劲已经蓄势待发, 手心散出淡淡微芒,如拢霜雪月光。  即使在场众人除了洛九江和寒千岭外, 还没人和他正式交手过, 然而那如芒刺在背的强大威压, 已经无声地罩在了每个人头顶上。  修为高超些的元婴修士或许还能继续逃跑, 可不少金丹修士只能闷哼一声, 就此无力跪在地上。  有人机警,冷汗潺潺之际大叫:“玄武大人,我愿归顺!”却只换来了玄武的一声轻笑。  他相当清醒地问道:“你此时愿意降我, 明日也会同样愿意服从旁人。这种毫无分量的归顺,我要来做甚?”  说罢不等喘息之机,玄武手腕一翻,眼看就要立掌劈下,却只听当啷一声金铁清响,洛九江左手持握澄雪,刀尖与他掌心骤然相撞!  片刻之前洛九江人还在数丈之外半跪于地,如今却是纵身之上,不顾一切地以攻代守,挡住了玄武的一招。  洛九江呸出口中的一点血沫,面孔冷淡犹如冰凝:“别对无辜者下手,你的对手是我。”  玄武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目光看着他。  那一瞬间,玄武和洛九江的眼神交汇,四目相对之间,他们看清了彼此眼底暗藏着的道。  洛九江的人道已经打磨出生死的雏形,而玄武的阴阳则成就最完全的自我。  他确实是一个不在乎别人感受,只关注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玄武突然发话道:“白虎的做派,我一直很看不上。”  此刻两人正互相角力,澄雪的刀尖紧顶着玄武皮肤,却甚至不能让他的掌心凹下去一点。听到玄武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洛九江另换了一种发力方向,没给他半点回应。  “但我或许还是该提醒你。”玄武缓缓地说,“就连公仪竹在我面前,也未敢自称是我的对手。”  他竟还在洛九江面前叫出公仪先生的名字!  洛九江闻言勃然大怒,澄雪就势翻起一朵刀花,气脉冷然如霜,直插玄武双眼。  而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刀落下同时,他丹田里的那尊少年元婴,蓦地睁开了眼睛。  霎时间洛九江丹田之中的世界便日月易位,执掌杀伐的月轮高踞天空,倒映于少年元婴的一双瞳孔之中。相应地,现实里的洛九江眸心深处亦生出两道月影。  洛九江的刀气一向磅礴浩大,正气凛然,如骄阳烈日,似奔涌江流。  只在今日今时,他刀锋中蓄满了一种透骨的冰寒,成为盆倾的瓢泼大雨,也化作暴怒时泛滥山洪。  刀气完全为心所指,刀锋之下的呼啸风声,便字字句句都是洛九江心声。  “不必你认可我成为你的对手。”洛九江冷声道,“我只要——成为杀你的凶手!”  随洛九江话音一落,无数道刀影登时划破长空,附近的草木花鸟触之即死;桌椅觥筹,只在他振腕时就碎成无数粉末。  仅仅外泻的刀气就强悍若此,不难想象在交战的两人之间,对决的是怎样一种力量。  洛九江曾经用一招裂穹窿撕碎死地的界膜,然而如今面对着玄武,他挥出的每一刀,威力都不曾弱于当初。  刀光愈胜,洛九江眼中银芒便愈亮,直到月影如氤氲清烟般几乎覆盖了洛九江整个瞳孔,他那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攻势仍然没有一丝减弱。  高踞的月影,清晰的照亮了每一丝不容忘却的深仇。  而在玄武身后,寒千岭无声无息的合身压上。他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化作神龙本相,蓝龙的身影在洛九江眼眸倒映的月里一闪而过,锋芒的鳞爪便当头落下。  在刚刚与白虎的交战里,寒千岭被生生撕扯下半面躯体的龙鳞。但即使如此,血脉里的威能仍是不堕其名。  当洛九江和寒千岭的夹击成型的瞬间,世上好像同时存在着两个月亮。  一个月亮的清辉俱是澄雪刀下的耀耀寒光,而另一个月亮,则只属于洛九江。  玄武沉沉地发出了一声长啸。  他主修自我道,世上的生死枯荣,便全在他的好恶之间。倘若要给他的道心下个定义,那也很容易:他不喜欢,就是虚无。  洛九江的刀影里蕴藏了一千种恨意和一万种杀机,然而这所有的杀机和恨意,最终都只是扑了个空。  玄武依然伫立在原地不动,可他的存在如烟如雾一般,轻飘飘地滤去了洛九江的所有攻击。  洛九江刀锋所指的方向,就好像没存在过任何的实体一样。 第203章 仿佛是在背负的同时,从命运的缝隙中看到了未来终将行至的最后轨迹。  他和玄武必然有一战,不是现在便是以后。  但今日既然已经狭路相逢——  洛九江眉目沉了沉,有些发狠似地在心里想着:来吧,玄武,你我之间深仇累累,不论早晚前后,总是非死一个不可!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同时动手。尽管种族年龄和秉性都统统不同,然而出手时却都是一样的凶狠。  他们二人的身影几乎扭曲了时空,黑白双色的衣裳化作模糊的色块缠斗在一起,整个会场彻底被他们毁作满地碎石不及婴儿拳头大小的细块。  玄武硬撑过一波道源,受了不轻的内伤。而洛九江在最开始就被玄武重点针对,如今足有一条手臂的经脉粉碎。他们以伤对伤,以疲对疲,倒是还算得当。  但是在伤疲之下,绝对天堑的修为依旧无法用任何东西来弥补。  只是三次眨眼的时间,洛九江被玄武窥得空隙,咔嚓一声反扭了伤残右臂,熟悉而可怖的阴杀之力再一次逆着血肉经脉,喷薄着往里倒灌而入!  尽管洛九江眼疾手快,第一时间挥刀欲斩落自己右臂,却并未能来得及。  两边交战时都下了死手,如今玄武捉住洛九江也没有半分容情。他暴烈的道源之力眨眼间就摧毁了洛九江半面躯体的经脉,甚至还逆流而上,突破洛九江种种反抗,直冲他的丹田而去!  丹田中的少年元婴已经骤然站起,努力抵御外界突如其来的危险,却只是被轻易击倒罢了。  而洛九江丹田里的那个世界,终于再隐藏不住。  刹那间,奔涌的阴源带着无尽杀意直奔这个世界雏形而去,洛九江的惨呼声和血箭一同喷出,左手紧握的澄雪也终于因为冷汗模糊的无力,当啷一声跌落于地。  不过吞吐之间,洛九江已然被击破所有底牌,全然命悬一线。  玄武紧扣洛九江命门所在,冷眼看着对方垂死之态。就在他眼中阴霾终于因为顺心化开一点时,却听后背一声呼啸,是董双玉双腿连环踢起地上的白虎尸身,囫囵个儿地冲他砸过来!  白虎活着时是没什么,死了就更没有什么价值和威慑力。  可白虎尸身里有道源。  之前场面混乱,玄武一直无暇把道源从白虎尸身中取出,被洛九江那么胡搅蛮缠地一打岔后,便更来不及。  道源虽好,但此时此刻却成了一个烫手山芋。正如同洛九江所说的那样,他的阴阳道源是乾坤合成,所以其中一直要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免得两种道源相互冲撞。  若在往日,他直接吸取了白虎道源满满炼化也还使得,但此时情况又不一样:洛九江和寒千岭的那惊天一炸,已然让玄武灵气紊乱,气血翻腾。  他倘若在这时候吸取了白虎乾源,那就非得立刻抽身就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调理内息不可。  但若是耽误这一小会儿……玄武眯了眯眼,只见董双玉和寒千岭一东一西,俱成夹击之势紧跟在白虎身后。  他倘若不吸取道源,岂不是便宜他们两个。  让敌人握道源在手,又该是一番苦战和劲敌。  想到这里,玄武实在心生恼怒: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洛九江身边聚集的这些年轻异种,实在是很不得了。  不过还好,他们也实在是太过年轻。  那么现在,道源和洛九江的性命之间,他该选择哪个?第268章 活下来  玄武真正考虑这个问题的时间,也不过是用了一个眨眼。  下一刻他阴冷而凶暴的阴源不管不顾地朝着洛九江经脉丹田内乱搅一通, 如火山口骤然爆发的岩浆一样, 铺天盖地, 毁灭一切,全然不思考之后的结果。  原本都快要在剧痛中昏死的洛九江猛然睁大眼睛, 然后哇地第一声喷出了一大滩鲜血。  给洛九江埋下这样一个生死由天的火药桶后,玄武就自顾自抽手,将洛九江就手一抛, 再不去管他的死活。  被随手丢开的洛九江如燃光了余烬的流星一样从天际茫茫跌落, 他整个右臂用一个奇异的角度耷拉着, 颈项无力后仰,半张脸上都是发花的斑斑血痕。  玄武遗留下的破坏之力仍在他身体里反复作怪, 几乎每下落一丈, 洛九江口角间就要涌出一大股鲜血。  他丹田里的世界被玄武大肆破坏了一半, 属于他的阴阳道源和少年元婴一起, 共同迎对着玄武残留的冷酷力量。  他的世界只是一个新生成没有多久的小天地,漫山遍野里被他种了很多明艳的花卉, 却尚还没来得及布下高大的草木;他的元婴也还只处在少年, 清俊面目与单薄的身形同过去的洛九江如出一辙。  无论是洛九江本身, 还是他的世界、他的元婴、他的前程, 都如同初生旭日一样光明喷薄, 是一眼就能望却的正大坦途。  然而今时今日,这一切都被玄武毁了。  灿金的日轮尚且没有高悬经天,就已经在似血的暮光里西沉而去。  洛九江双眼半阖着, 眼皮下透出的那点目光微弱而涣散,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奕奕神采。  他胸口还凝聚着最后一口热气,那一点微弱的起伏正如同靠余温支撑的风箱一般,眼看着走到风烛残年,马上就要停止生命的律动。  元婴修士的骨头一旦抽出,其坚硬程度不下于某些上品法器。然而此时此刻,洛九江胸骨肋骨至少被折了一半。  那些尖锐的断骨茬乱七八糟地戳进他的五脏六腑,是玄武停手之后仍然遗留在他身上的二次伤害。  洛九江从天际坠落,洛九江已气息奄奄。  黄绮和橙纱自刚才起就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搭救他,却只和某些格外性烈的元婴修士一样,完全无法插足道源级别的战斗,只能徒劳地一次次被他们交战的余波之力反弹震伤。  但即使这样,这二蛇双姝也始终固守在最危险的激战中心圈里,脚步不曾向外撇动一下。  于是在生死不知的洛九江从天空中跌落的那一刻,她们抓住了机会,齐力用最柔和的灵气劲道接住了洛九江。  两声“少主”异口同声地重叠在一起,从洛九江的耳朵里穿堂而过,没能挽留住一丝流逝的生命,甚至没能激起洛九江的半分神智反应。  血和汗水覆满了他的整张面孔,他吐息断续,一如巨轮在冰川间沉没。  几乎在玄武放过洛九江的第一时间,寒千岭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  他与白虎的尸身擦肩而过,没去看那滴让玄武都垂涎的乾源半眼。他也越过了玄武所在的身位,换来了对方百忙之中的一个注视。  但外界的所有事情,此时都不被他放在心上了。  他眼中所见,心力所及,就唯有一个生死不明的洛九江。  寒千岭在半空中化作人身,一向秀美清艳的面孔焦急扭曲,身上被层层血迹浸染得乱七八糟,是和洛九江一模一样的狼狈。  他跪倒在洛九江身旁,手掌垫着对方的后颈,十指冰冷地发着抖。  他们曾有过那么多约定俗成的暗号,也曾经有过无数场嬉闹,最后甚至肌骨都无尽地贴近包容……洛九江的后颈感觉相当敏锐,往常寒千岭的手指只是稍凉一点,碰到那块皮肤时洛九江都要缩一下脖子。  他会笑着耸肩,躲过寒千岭的手,抱怨他手指太冷,用手肘亲密地撞他一下,或是干脆就抓住寒千岭的手腕,强行把他的手搓出一点温度。  但现在洛九江不动,不闹,也不和寒千岭说笑。他肉眼可见的苍白,也是手掌能够探得的冰冷。面对寒千岭殷切而颤抖的呼唤,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也许以后他永远都会这样,再不能对寒千岭的做出任何的回应,也永远不会睁开眼睛……他的肉身随着四季的交融腐烂,白骨在沧海桑田间沉没。  倘若真是如此,那整个人间世,对寒千岭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三千世界失去了洛九江,那便全都索然无味。  寒千岭深深地吸气,他身边的黄绮听到一点轻微的“格棱”之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深雪宫主的牙齿在碰撞颤抖。  他在恐惧。  寒千岭感到头晕目眩。  洛九江正躺在他的怀里,洛九江的生命正在大把大把地流失,好像无声之间,他的爱人就已经走向一个他无可挽留的方向,而他甚至不能扯住对方的袍袖。  他尝试着给洛九江输送一点灵气,然而洛九江的大半经脉早和血肉筋骨一起,被玄武胡乱地打碎成了肉糜一样的一团,根本让人无从下手。  他带着隐约的哭腔一遍遍重复着洛九江的名字,凄凉的回音在天地间震荡,伴随着洛九江愈加轻微的呼吸,是伤兽走投无路时的哀鸣。  黄绮僵直地呆愣在地,她怔忪地看着这位深沉老道、把她的主人也气到几次跳脚的少年宫主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把把丹药填进少主口里,得到的效果甚至不如把药物捏碎了洒在地上。  一向冷漠得不像人,美丽得也不怎么像人的新任神龙界主双目发红,他上半身的肌肉都在绷紧颤抖,呼出一口仿佛冷到极点的哈气。大颗大颗的透明液体落在少主脸上,晕开了黑红色的干涸血迹。  寒千岭终于哽咽失声。  此刻日照当空,晴朗的长天万里无云,碧蓝的天空无声映照着白虎界的所有生灵,包容着一切混乱和杀戮。  阳光温暖的很宜人。  然而寒千岭却感觉整个世界都黯淡下来。曾经伴随着那串打磨光滑的佛珠一同降临在他生命中的光,正在从他的指缝中消逝。  无可挽留,无计挽留,不能挽留。  寒千岭的眼底隐隐显出灰霾之色,洛九江曾给过他颜色,给过他光芒,给过他风声中的笑意……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无的美梦,它马上就要被吹散了。  世界重新被血色浸染覆盖,身前身后的一切生灵,前所未有地扯动着他的杀机。恨如潮水,将他淹没至没顶,只等洛九江呼吸声断的瞬间——  寒千岭猛地睁大双眼!  视野里铺天盖地红,让寒千岭联想到两颗同样红得邪异的药丹。  他们初来白虎界时,阴半死几番上门商讨要事。其中一次他就留下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药瓶,里面盛着两枚纹路有点近乎人类肌理的药丸,颜色如同生灵新鲜血肉。  寒千岭从未问过那两颗药丹的构成,看洛九江的态度似乎也并不打算动用……可万一呢?万一呢?!  他的手探进洛九江的储物袋。没准真是是天意所致,方才洛九江和玄武激战一番,连右臂都差点给人拧断了,身上道袍更是褴褛一片,那个储物袋却还好好地挂在洛九江的腰间。  此时洛九江像是一个底部破了大洞的水囊,流泻的清水就是他失去的生命。底部大洞越扯越开,而贮藏的水却眼看见底。  寒千岭从未如此庆幸过,他这样了解他的九江。  他知道洛九江每一个细小的习惯,哪怕是对方自己都没在意过的喜好。他能伸手就从洛九江储物袋里拿出一盘洛九江都忘记的食材,自然也能……  找到了!  对于这种朋友赠送的,他永远不会动用,却承载着莫大意义的礼物,寒千岭知道洛九江会把它们放在哪儿。  他手指已经发颤到不听使唤,在面对死亡这个威胁的关键时刻,神龙也渺小恐惧如世上任何一个凡夫俗子。  寒千岭僵硬地打开药瓶,把那两粒药丸送到洛九江的口中。  他怀着行至末路的期冀,捧着这两颗最后的希望,感觉药丸在掌心里如承千钧。因为怕洛九江不能吞咽,寒千岭还俯身用自己的唇舌把两颗药丹推到洛九江的舌根。  这是他平生尝到的最绝望的一个混合着血腥的冷吻。  那一瞬间,黄绮几乎以为寒千岭眼底两道介乎绝望和期望间的炽热光芒会把少主直接烧穿,但是竟然没有。  洛九江的呼吸仍然微弱,身体没有转好的迹象,但状态也没有继续恶化,好像就维持在了现在这个模样。  寒千岭捧着他,小心翼翼地像托着一件易碎品。他全神贯注地去数洛九江的心跳,每一下都是同样擂在他胸口的巨响。  就这样过了整整二十息的工夫,他才敢确定洛九江保住了性命。  他拖着很重的鼻音深吸了一口气,将面色苍白的洛九江轻柔地笼在自己的心口。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世界的颜色重新回到他的眼底。  他再一次拥有整个世界,他再一次拥有洛九江。 第205章 那一瞬间寒千岭甚至屏住了呼吸。  果不其然,他很快就等来了阴半死劈头盖脸扔过来的第二句话。  “但洛九江的神识,现在在哪儿呢?”阴半死咬着牙根质问寒千岭,“你一路带他过来,是把他神识给跑丢了吗?”  “……”  阴半死用一种不可置信地语气对寒千岭发问道:“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脑子跑丢呢?”  “……”  寒千岭不言不语,他身上伤势其实也一点不轻,只是站着的这一小会儿,脚边血泊已经积起了一小滩。  阴半死没好气地扔给寒千岭一瓶疗伤的丹药,强逼着他吃了。  看寒千岭木然咽下药丸后,阴半死才鬼气森森道:“你去找找他的神识,我先给他治疗他身体里的经脉伤。”  寒千岭一语不发地转身出门,身形快到几乎化为一道残影。  阴半死在确定他离开后,沉着脸坐回榻前,掐着洛九江的下颚塞进去一个漏斗,然后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不要钱一样地从伤口滑落,阴半死脸色冷淡,仿佛是根本不知道疼。  他没骗寒千岭,洛九江的身体里确实探查不到神识的踪迹。但人的神识没那么好散,洛九江一个元婴修士的神识就更不容易丢。  阴半死对此隐隐有个猜测。  他此前那么说的目的,一半是为了把寒千岭支开,一半是以防万一,免得猜测错误,洛九江的神识真就这么散去。  他的血滴落成一道血线,尽数注进漏斗,强大的疗愈之力被阴半死亲手引导着,抚平重续洛九江每一寸断裂的经脉。  当洛九江全身经脉被重新打通后,阴半死终于能从正常的道路来探知他的丹田。  果然。阴半死想:洛九江丹田里有很古怪的痕迹……他的神识正藏在那儿。第270章 小世界(双更合一))  洛九江醒来时,只觉神智混沌茫茫, 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头顶的天空阴霾一片, 一层波纹似的滚滚黑云叠着另一层稍浅的灰。那看了就让人心情压抑的天空太过低矮, 仿佛人站直了身子就触手可及,把整个世界都衬托地逼仄起来。  前路也是暗淡的灰色, 风中刮来一阵厚厚的飞沙和滚尘,直迷眼睛。  在这样窄小的世界里,大多数人不自觉地就要弓起背来, 把自己蜷缩得尽量小。  可洛九江却站得很直。  他身姿笔直挺拔, 人高腿长, 然而站在这样低矮的天空之下,反而有一种可怜巴巴的反差感。  洛九江低低地扶额呻吟了一声, 不知道为何, 只觉自己头痛欲裂。  实际上, 他四肢百骸同样发疼, 其疼痛的密集程度,几乎让他怀疑自己被刀子细碎地剐过一遍。只是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之中, 他脑袋痛得最厉害罢了。  我是谁啊?洛九江揉着自己的额角思考这个问题:这是哪儿?我又要去哪儿?  他的脑子好像被清洗过一遍一样, 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处, 此地又是个什么地方。  但洛九江却一点都不慌张, 他总有种隐隐的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同样的事情,他曾经经历过一遍似的。  说起来, 那是死地地宫里的事吧?  诶?洛九江眨了眨眼,第二个问题又浮上心头:死地又是哪儿?  思索了一会儿无果后,洛九江也就不管这些,摸索着向前走了。  不过他现在在的这个地方光线真是黯淡的不像话,脚下的路又坎坷绊脚,而且温度好像也越来越冷,直冻得洛九江搓了搓手。  莫非我此前是个什么罪人,这才受了千刀万剐之刑,被人流放到这鬼地方来?洛九江开玩笑似地想着。  可能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他这没心没肺的乐观态度,洛九江再往前迈了几步,终于一个不慎被脚下某个东西绊了一下,好悬没摔个大马趴。  还不等他说一句“好险”,地上那个东西就先发出了一声细若蚊吟的抽泣声——原来这绊脚石竟是活的!  洛九江意外地展了展眉,他低下头定睛去看,只见自己脚边温顺地卧着一个……非常让人难以描述的东西。  这好像是一个光团,可光芒也太过脆弱黯淡;仿佛是一颗略扁平些的种子,但尺寸也太大了些;直觉告诉洛九江这是一团意识的集合,可这意识始终不搭理洛九江,只是自顾自地哭着。  像个眼看着天崩地裂的小娃娃。  可是无冤无仇地踩了人家一脚,难道还不准人家哭吗。洛九江苦恼地蹭了蹭鼻尖,只觉得自己本来就疼的脑袋被哭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尝试着蹲下去,把这个小小的光团揽在臂弯里抱起。不知道为什么,这动作居然让他有点熟悉。  圆溜溜的五行……一个念头飞快地从洛九江脑海里划过,他没能抓住。  那团子倒也乖觉,一被洛九江抱在怀里就停止了哭泣。它相当拟人化地最后抽噎了一声,光团间起伏地纹路不知为何有点肖似人面。  洛九江对这团子无端地感觉亲切,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这颗团子和自己在本源上有什么联系。  他低头问道:“你怎么了?”  其实洛九江也不指望这颗长得像个种子一样的光团能有比哭再高级点的表达能力,只是这鬼地方又冷又黑又硌脚,闲找个伴说两句话。  谁知听了他的问话,那颗种子周身的柔光就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随即一个意识突然降临在洛九江脑海里,跳过开口的步骤和他直接对话。这道意识的声音男女莫测,语气却异常地老成。  它说:【我快要死啦。】  洛九江登时心中一惊:“为什么?”  光团很虚弱地解答洛九江的问题:【因为这里的风和雨都打得人很痛。】  说来也巧,几乎只在那光团回答了洛九江的两个问题后,天的尽头突然就刮来了一阵烈风。  即使已经接受过警告,这阵风的暴烈程度依旧超出了洛九江的想象。  呼啸的风刃坚实冷厉如同刀子,眨眼间就把洛九江身上的黑袍划得褴褛破烂。而被狂风掀起的沙石俱化作一粒粒铁莲子般的暗器,埋头一个劲儿地冲着洛九江的皮肉下钻。  他嘶了一声背过身去,然而脖颈手臂等处已经被擦出道道鲜艳血痕。  那光团依偎在洛九江温暖的手臂里没有做声,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幽幽和洛九江道:【原来我才生出来,就要死去了。】  洛九江抱着它,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近乎悲恸的悸动。他喃喃重复道:“你、你才生出来,就要死去了吗?”  光团闪烁了一下,像是对洛九江的呼应。  【是啊,这里的风雨已经快把我杀死啦。】  背后锐利刀锋一样的风声依旧不停息,洛九江缩缩肩膀,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片的死鱼。  外力导致的疼痛与他血肉里本来就潜藏的疼痛连成一片,直惹得洛九江额头上的血管都突突直跳。  但就是这样,他依旧对光团放缓了声音:“我们往前走吧,或许那里有遮蔽风雨的地方。”  洛九江抱着光团毅然转身,他把这团发扁又冰凉的种子塞进自己的衣襟里,双手抱在胸前,妥帖地保护好了它。  长风每一次从洛九江的耳畔呼啸而过,就必然剐去他的一丝血肉。  而他眯起眼睛,脚下步伐沉稳又坚定,任由冷铁般的狂风将血痕添上他的脸颊,砂砾和碎石乘着风的尾巴钻进他的伤口。  他抱着这颗种子,不言不语,艰难地跋涉了小半个时辰。  那光团在他胸口窝动一下,其上依然带着种垂死般的温度,像是根本不能被洛九江的体温捂暖。  它声音低弱,却有条有理地指挥洛九江道:【你应该把我顶在头上护住脸,把手交叉起来保护自己的要害,这样才能走得更远。】  “可你会死的。”  【我本来就要死了嘛。】  “不行。”洛九江坚定地摇了摇头,“你才刚刚诞生,还这么幼小——年长的要来保护年幼的,这是道义。”  【……】  种子便缩回洛九江的胸膛,不再说话了。  洛九江就继续揣着这颗冰冷的种子往前走。  他越过坎坷的一段戈壁,失去了自己的两只靴子。又顶着风淌过一条带着碎冰的小河,河底的碎石把他的脚板扎得鲜血淋漓。  直到怀中的种子终于被他捂暖了一点,那凛冽的风刀尚才停息。  洛九江的脸上挂满了干涸的血痕与沙迹,双脚也潺潺地流淌着鲜血。他每往前走上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带着腥气的深色足印。  他们来到一片干涸的盐碱地。  怀里的种子问他:【你现在是不是该把我放下了?】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我们再往前走走,或许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洛九江解开衣襟,让那颗稍扁的光团种子露出头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种子的光芒好像比刚刚更亮了些。  光团一寸一寸地挪到了洛九江的肩头,洛九江就扶着它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过了一会儿,天空上灰霾的云层,渐渐地改变了形状。  种子说:【是雨,是雨又要来啦。】  洛九江闻言,匆匆地把种子又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大颗大颗的雨滴突然从天空降下,每一滴蓄着满满的力量,豆子一般打得人皮肤生疼。可比起它本身携带的性质来,那噼啪作响的敲打声几乎温柔得像一个来自于爱人的吻。  几乎只在第一滴雨水落到洛九江皮肤上的瞬间,他就轻轻地嘶了一声。  天上降下来的分明是水滴,可落在人的皮肤上,却灼痛得像火。眨眼之间,雨水就给洛九江的手背上遗留下了一个圆圆的新伤,被它烧透的那层嫩肉是粉色的。  洛九江第一时间脱下了自己最外面的黑色袍子,然后又解开了自己白色的中衣。  种子小声地问他:【你终于打算把我丢下了吗?】  洛九江没有回答。  他着急用自己的两层衣服把这颗小光团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缠裹成厚厚地几层,然后再把它塞进自己怀里。  他赤着上身,怀抱着这颗被严密保护起来的种子,继续沉默地向前走去。  雨水越下越急,越下越大,一层层地烧褪他身上的肌肤。最后甚至混合成淋漓不尽的粉色液体沿着他脊背汇下,像是溪流,也像是聚集后的江河。  洛九江不言不语,一步一步地,用自己的脚丈量过整片龟裂的盐碱地。  种子急促地恳求他:【把我放下吧,或者至少穿回你的衣服,把我遮在头上。】 第207章 所以说, 洛九江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早在少年时代, 他就已经得出一个结论:深雪花不能瞎吃,谁吃谁惨。  阴半死在两个念头间来回不定地摇摆, 他微皱眉头, 左手手指轻轻搭在洛九江丹田, 灵气再一次如丝如缕地探查了一番。  洛九江的神识只在刚刚稍稍露头, 现在又一次沉进他的丹田里, 与那团生气勃勃的什么东西混作一体。  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洛九江的神识不再是被刻意隐藏压抑着的。  他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阴半死不无遗憾地想: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好像也不用着急剖啊。  算了, 不剖了,免得杀鸡取卵……啊,不是,免得一尸两命。  阴半死将自己的银针和小刀在药囊里收起,招手拉过来一个凳子在洛九江身旁坐下,一边看护着洛九江的情况,一边按着他的手腕诊脉。  大概切脉切了有几百次,只差把洛九江皮肤磨秃之前,阴半死才不得不放弃——看起来是真的诊不出喜脉。  他本是世间难求的神医,但毕竟此前修为不算特高超,直到获赠了来自公仪先生的道源后,他才新结了元婴,因此对神识发生意外情况并无太多的经验。  所以面对昏迷不醒的洛九江,他也只有聊胜于无地疏通着对方新生成的经脉,希望能通过经脉直抵丹田,以此提醒洛九江的神识。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寒千岭才失魂落魄地走进来。他抿紧嘴唇不言不语,双眼里布满着细细的红血丝。  他走到洛九江的榻前,手指微微一动,像是想要触碰洛九江的脸颊又不敢。  服用了深雪花药丹的阴半死心平气和,甚至不太理解一个时辰前的自己怎么会为了隐藏秘密就把寒千岭支出去。  他放弃了一直以来在寒千岭面前的某种高冷和矜持,主动对着寒千岭开口道:“九江的神识没有遗落,正藏在他的丹田里。”  寒千岭闻言先是松了口气,又随之一愣。他好歹也是个修士,基本常识是有的,神识本应在泥丸宫安顿,怎么现在跑进丹田了?  想到这里,寒千岭的语气有点发涩:“怎么回事?”  阴半死的心境已经因为深雪花变得非常祥和。  他如此冷静、如此镇定,用毫不打颤的声音和解释道:“据我猜测……九江可能是在安胎。”  他往常的音调一向沙哑飘忽,自带一种脾气不好的装神弄鬼感。然而吃了深雪花后声音却变得中气十足,铿锵有力,一听就非常具有可信性!  寒千岭:“……”  寒千岭:“!!!”  寒千岭:“???”  苍天可鉴,厚土为证,他决不是那种殴打大夫,制造医闹的龙,这可是大夫治着治着就自己发疯了!不干他的事!  寒千岭两眼不自觉地睁大了一些,他猛地倒退一步,深吸一口气,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不可能,我们在元婴之前根本没有……何况我们近期也没有……”  阴半死听出来了,原来症结是在眼前这位举世无双的神奇物种身上。  他想了想,又回身从药匣里取出了一个和先前一模一样的深雪丹药瓶,用从没有过的口气友善地跟寒千岭建议:“要不然你先吃了这个。”  一旦习惯了他平时半死不活的口吻,再听他的友好语气,简直让人怀疑药里有毒。  寒千岭深吸了口气,谨慎地接过药瓶,凑到自己鼻端一嗅,从那熟悉的芬芳花香中辨认出了药丸的主材料。  “这个对我没用。”他简短地解释道。  阴半死拿深雪花入药前,必然对材料做过基本的处理。而寒千岭是可以空口干嚼七朵深雪花的狠人,因此这一瓶药丸子对他来说什么事都不当。  不过看到这瓶药,他倒是明白怎么这位阴峰主状态这样不对了。  阴半死看他执意不吃,也就从善如流地重新把自己的药瓶子拿了回去。  只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那充满了探索和求知欲的目光,不知为何就看得寒千岭背后有点发毛。  按照阴半死的指点,寒千岭将掌心平平按在洛九江丹田上,放出自己的神识和灵力混合在一起,一同去试探洛九江丹田中的神识。  他也像阴半死那样辨认出了那个仿佛生命一样的光团,但由于传承记忆的缘故,他总觉得这枚光团的气息让他有点熟悉。  当他的神识和光团边缘相触的那一刻,寒千岭竟隔着一层浓薄不一的雾气,看清楚了玲珑的山脉、大片的荒原,还有共同延展到不仅远方的海天。  就像是寒千岭的任何一丝气息都甘愿为洛九江驱使一般,只要他能通过某种渠道接触到洛九江,他的九江就对他完全敞开。  寒千岭彻底明白了。  洛九江从未隐瞒过他,他曾告诉过寒千岭,自己的丹田里新生了一个小小的世界。  洛九江正位于那个世界之中主持着阴阳风雨,做他调停天地的世界之主。  寒千岭感慨地收回神识,还不等说些什么,抱臂站在一旁的阴半死就率先开口。  不过他可能是误会了寒千岭的目的,觉得他在洛九江丹田处停留这么久是有其他想法。  “没有的。”阴半死说。  “什么?”  “没有胎动,我试过了。”阴半死坦然道。  寒千岭:“……”  你知道的还真他妈多啊。  好好一个大夫,怎么就给你能的,这么擅长妇科呢?  这些腹诽寒千岭当然不会表现出来,只是报之以礼节性的一笑。  他一直都担心洛九江,眼看现在对方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大半的心。  “我知道九江的神识究竟是怎么了,他没有大碍,多谢阴峰主妙手回春。”寒千岭对阴半死一礼,回身抱起了洛九江,“我这就带他回去。”  阴半死眉头紧了紧:“现在就走?”  寒千岭委婉道:“院子这么近,若是有异赶来也来得及——而且就像峰主救治九江时有独家药方一样,我也有我的办法。”  阴半死便不再拦。  他把寒千岭一路送到门口,被深雪花压制之后的目光依旧可以称作恋恋不舍,直看得寒千岭背后寒毛根根竖起,觉得这位往日跟自己怎么都不对付的阴峰主是吃错了药。  直到关门时门扉间银光一闪,寒千岭大致地窥得了一柄锋利的小银刀。  寒千岭:“……”  搞了半天,这位阴峰主还是没放弃研究自己?  你们当大夫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等带着洛九江回到了院子后,他小心把洛九江放在床上,自己就解下外衫蹬了靴子,动作尽可能轻地躺在九江的旁边。  阴半死或许有什么医治的秘方,才让洛九江的外伤好得这么快,但寒千岭并没有。  他骗阴半死的。  只是在一场险死还生之后,他想和洛九江一起多呆一会儿,天地之间,就他们两个人。  寒千岭无声地揽过洛九江的肩膀,心有余悸地一寸寸抚摸过洛九江新生成的血肉,已经长好的那条胳膊。  之前洛九江从天际坠落之际,已经全然变作一个破破烂烂的血人。  他伤口翻卷,经脉寸断,锋利的骨茬插进内脏,呼吸声都轻微到几近于无。  我差点失去你。  寒千岭把脸埋进洛九江的脖颈里,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可能,他至今仍忍不住通体发寒。  “你在那方世界里吗?”寒千岭轻轻地和洛九江自言自语,像是生怕打扰到了他。  “九江,天幸你没有事……我在那一刻几乎发狂……”  “这次和玄武交手,我被剥了半身鳞甲,大概要做一段时间秃龙了……你会喜欢秃龙吗,九江?我还没来得及看过自己现在的模样,但我猜会很丑。”  “可我知道,只要那个人是我,你就依然会喜欢。”  他絮絮地贴着洛九江的耳根,一字一句地轻念这些琐碎的想法和情况,脸上是从未被外人窥得半分的柔软温柔。  他对洛九江说:“你还在那个小世界里,我知道,那个世界很需要你。”  “所以你去保护世界,让我来保护你。”  其实他今天受的伤也只比洛九江稍轻一点,只是凭血脉天赋熬着。如今所有悬着的心都放下来,疲乏和困意也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涌上。  依偎在洛九江的体温旁边,寒千岭不自觉地睡着了。  入睡之前,他脑海里隐隐划过一个念头:他此前顺着自己走过的路,去找寻九江遗落的神识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了点什么东西?  好像是有点重要的东西吧?  ——————————  由于自己这具身体来源于饕餮,封雪这次并未去参加这场宴会,以免当场被白虎抓住把柄,倒打一耙。  正因为如此,她也避开了这场混乱。  但等玄武离开,白虎宗里乱成一片的时候,各种来自四面八方的噩耗就再也无从遮掩。  封雪带着小刃出去一路打听,知道洛九江、寒千岭以及谢春残都受伤的消息,登时心急如焚。  也幸好她在半路碰上了橙纱。  橙纱跟她解释,神龙界主抱着少主去医治了,董双玉被掳走了,而谢春残……  谢春残之前被洛九江放在地上,交代橙纱看好,后来和玄武一场大战基本上附近什么东西都成灰了。  这是少主的朋友,橙纱不敢擅自安顿,然而谢春残又牵扯到白虎之死,所以修士们目前还扯皮没完。  因此橙纱只得暂时带着他去偏殿要了一个房间。  之前她背着谢公子往外走的时候,正好碰上了神龙界主,谁知道这位少主夫人眼睛都不抬,看着橙纱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拦都没拦一下!  要说他好歹给支个招啊!那边修士们都要重新拱他为首了,他发个话好不好!  结果寒千岭神色匆匆地从他们勉强经过,好像根本没看着他们两个!  封雪:“……”  她看着无声躺在床上,衣衫上血迹犹在,身形在锦被下显得更加清瘦憔悴的谢春残,恍然想起洛九江之前跟她分享的一桩有关遗忘的趣事。  ——洛九江在销魂界忘了沉渊,寒千岭就在白虎界看不着谢春残。我说你们夫夫两个,真不愧是亲的啊?!第272章 轮回道  在把那粒光团一样的世界种子救活之后,洛九江就被吸纳进了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第209章 想到此处,洛九江双目隐隐含泪。但在最后回望之间,他隐隐看见公仪竹的七弦之下,是两个幽魂蜷身主动捧琴。而在公仪竹的身前身后,许多黑影保持着一个安静的坐姿,仿佛正在静听。  问道在先,是谓先生。师者本职,在于教化。  倾囊相授,有传道解惑之能是‘育’,而德泽四海,怀移风易俗之志为‘化’。  公仪先生不曾一日有负书院清名,公仪竹也始终都是那杆挺拔有节的青青劲竹。  在三千世界之外,龙神裂世后最可怖最灰暗的地方,他又有了一张新的琴。  当初音杀之中的“生”之一字,全是公仪竹手把手地教了洛九江。  如今洛九江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做到了生中有死;而当他来到了死气沉沉的幽冥之后,公仪竹又送给了他“死中容生”。  一眼一悟之间,洛九江轮回道已成。第273章 从容  “先生!”洛九江大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发现自己正静静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声, 神情犹然有些发怔, 幽冥里得见公仪竹的那一幕,始终盘旋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实耶梦耶?是一场由期冀引发的幻梦, 或者是他的生魂真的深入幽冥看见了?  已然成型的生死轮回之道默默地做着一个安静的证人。  洛九江喟叹一声,有些放心,又有些遗憾, 倘若当时有半点可能, 他绝不想继续让先生留在幽冥。  总有一天, 他得把先生接出来。  一面这么想着,洛九江一面起身。不知道他这一次躺了多久, 竟然是睡到肌骨都有点发僵。洛九江抻了抻自己的肩膀, 又转动了两下脖子, 一扭头便看见一个人影。  谢春残倚在不远处的一张榻上, 正挑高一面的眉头戏谑地看着他。  “千岭呢?”  “寒宫主守你守了七天,心态稳定的都快把外面那些人逼疯了。今天他终于出门一趟, 当场被他们簇拥过去黄袍加身……啧啧, 你是没看到那画面, 当真好排场。”  洛九江晃了晃脑袋, 心里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千岭请谢兄你来照顾我吗?其实完全不用, 倒是谢兄你……你好一些了吗?”  谢春残懒洋洋地踢了一下脚尖,哗啦一下踹倒了一大叠碗。  洛九江之前没留意这个,如今顺着谢春残的动作侧目过去定睛一看, 登时之间便哑口无言。  那一摞油光锃亮的汤粉碗大概能有五六个,每个上面汤汁的痕迹还没干透,显然是谢春残刚吃出来的。  “你这儿待遇特别好,要吃什么都有,我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谢春残哼笑一声,倒是知道洛九江具体问他情况的意思,又很快补充道:“就着白鹤州去死的消息,我光是嗦粉就嗦了五碗。”  他态度这样坦然自在,洛九江便放下了一半的心。  说起来谢春残前半生基本都生长在死地,那地方活下去都很艰难,更别说能吃到什么好东西。  好不容易他修为上来一些,有本钱兑换些不错的食物,死地却闭集闭了整整三年。  至于后来的这段日子,他心怀着报仇的执念,就是噎金咽玉恐怕也尝不出味道,更何况餐风露宿颠沛流离的日子绝不会太少。  从谢春残灭门那日起,到现在能安安生生地端碗吃一顿海鲜面,已经整整过了十六年。  难怪他会吃得这么香。  屋子里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汤面香味,洛九江刚醒时没有在意,现在却被谢春残勾起一点馋来。  洛九江表情才稍稍一动,谢春残就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坏笑。他潇洒地冲洛九江比了个手势:“等着。”,三两步走到房门处,伸出脑袋过去点了个单。  大概半柱香后,他就端着面碗走回来了。  从表情看,他心情大概相当不错,还能跟洛九江轻松地说:“顺便让他们给你卧了个荷包蛋。”  洛九江神识一扫,只觉的谢春残干的事简直绝了——他自己都没做出过这么煞风景的事:在白虎宗风景如画,匠心独具的清雅小院里,谢春残请厨子过来砌了个灶。  热灶烧得通红,上面架了一口臂展长的大锅,厨师是个白胖子,脑袋剃成个秃瓢,脖子上搭条白毛巾,站在这台榭风流,草木精致,异石嶙峋的小园之中,简直不搭调到让人眼前一黑。  洛九江恍然大悟:难怪谢春残吃的这么多也不怕麻烦,又难怪这碗面出锅的这么快!  一时间洛九江简直无言以对,只好幽幽看他一眼。  不过那面条的香味实在清鲜,洛九江接过筷子,也就不过多纠结,风卷残云一般的吃了起来。  他一面吸着面条一面整理自己的思路,从自己昏迷前的情况开始回忆,再和自己目前的状态加以推断,没过一会儿就大概明白了如今的局势。  洛九江懂得,为何谢春残带着点调侃之意地形容寒千岭“被人拉去,黄袍加身”了。  如今的三千世界,身怀道源的异种真的已经变成非常稀有的存在。  如今已经到了需要我们背负责任的时候了,洛九江静静地想着:千岭足以配得上神龙的荣耀,而我会永远地陪着他。  回头想想当年在七岛的往事,再看看如今的情景,洛九江只觉一路走来恍然如梦。  当年七岛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又何曾能想到今天呢。  心中因为“少年”两个字略略一动,洛九江很快就感觉到一股来自于丹田深处的召唤。  他凝神内视,只见少年元婴依旧盘膝坐在原地,举起酒坛敬了他一口,朗声笑道:“兄弟,你才喝一半就跑了啊。”  洛九江哑然失笑,就势捧起自己手中的面碗,回敬了一口面汤。  少年元婴把轮回之道团成个圆圆的小球,一边在手里抛上抛下,一边跟他开着玩笑:“这招‘领悟遁’,你真是用得炉火纯青,以臻大成之境。”  洛九江顺坡下驴:“可不是嘛,巴不得多来几次。”  少年元婴便大笑一声,一仰头把酒坛子喝了个空。  他让洛九江记得常过来喝酒,就提起坛身绕着的那圈草绳站起来,很潇洒地背对着洛九江的视线来处摆了摆手,悠闲地走入了那片小世界的深处。  那也是他的世界啊。  洛九江微笑着将神识收回,才一抬头,就发现谢春残正用一种探究地目光看着他。  倘若深究对方眼神中的含义,大概就是“瓜娃子是不是真傻了,怎么吃着面都开始自个儿笑?”  洛九江:“……”  他本想反击一句,但视线在谢春残又空又瘪的左袖上停留了一下,原本含笑的目光也变得正经起来。  洛九江轻声问道:“谢兄,你的左手应该还可以……”  谢春残报之以神秘一笑。  他这回大大方方地把左袖递到洛九江眼前,示意他伸手搭一下。  洛九江心生好奇,按照对方的意思拍了拍那只原本空荡荡的袖管,却在触及布料的一瞬间里,就感受到了手指下由虚化实的力量。  那根由谢春残手臂白骨所制成的绝杀长箭,如今正安静地躺在谢春残的袖子里。  倘若他不刻意外露,那就谁都看不出来。  谢春残悠然笑道:“据说玄武没把白虎的尸体带走——不过想想也是,他失心疯了才去带那一坨烂肉——我就到白鹤州尸身上把它捡了回来,反正洗洗还能用。”  洛九江:“……”  他都不知道应该先欣慰谢春残的这份豁达,还是要因为对方的用词而感到无奈。  谢春残屈指弹了弹自己的左袖,神情中不无畅快之色:“我知道你有个神医朋友,活死人肉白骨也不是难事。可这是我平生第一快事的标记,有它在我身上,纵然死了也能含笑九泉,我又何必接那一条胳膊。”  “说的也是,这该全凭谢兄自己意愿。”  “不然呢?”谢春残笑道。  他这三个字说得堪称中气十足,全无往日里那种特殊的讥嘲冷傲之气,反而显得心平气和了起来。  等洛九江把面吃完,谢春残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寒宫主让我过来看着你?不是,是那位姓阴的峰主大夫,听说之前你受伤也是交给他治的。”  说到这里,谢春残满脸都是难言之色,他语气顿了顿,非常不解地问洛九江道:“我说你是怎么骗他了?”  洛九江:“啊?”  “你要没骗他,他怎么会让我过来看顾你点,免得你……”谢春残欲言又止,最后相当无奈地一皱脸,“算了,你自己去跟他解释解释。”  “什么?”  洛九江实在是不明白谢春残的意思。  但他在听说是阴半死治愈了自己之后,登时就明白了自己现在这种近乎全盛时分的状态是怎么来的。  要知道玄武下手没有分毫容情,基本上碾碎了他浑身骨头又活剥了一层皮。然而如今他体内经脉茁壮更甚从前,灵气运转时毫无淤堵,显然是阴半死帮了大忙。  至于阴兄的手段……  洛九江把手往自己储物袋里一搭,没摸到那个小小的水晶瓶子,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原本是想直接去找千岭,但现在看来还是要先去看看阴半死再说。  谢春残看洛九江从自己储物袋里整理出几件珍贵的补血药草,还以为是他想通了要去和阴半死解除误会。  他欢天喜地地把洛九江一路送到小院门口,然后转头就对上了那个厨子。  大厨胖得和白面团子一样,正诚惶诚恐地面对着这位都敢杀白虎的仙长。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还吃海鲜面?”  “不用,这回改油泼,下一碗炸酱。”谢春残吩咐道。  厨子战战兢兢地打探道:“您,您不撑啊……”  谢春残冷笑道:“不撑。等吃到第八碗的时候,你给我加炖只王八。”  ————————  洛九江叩响了阴半死的房门。  阴半死看见是他上门,难得没说些什么。对比云深峰上那些把他视作瘟神的日子,这回阴半死甚至还主动给他拉开了一张椅子。  洛九江受宠若惊,简直更不好意思了。  他顺手把自己带来的礼物放在桌子上。他储物袋里的药材都是白练后来托黄绮她们给他带来的,基本随便一株都是小世界可以用来压箱底的珍贵灵物。  阴半死知道他是因为什么送自己药材,倒没有过多推辞,只是一言不发地收下了,又重新推给洛九江一个一模一样的水晶药瓶。  洛九江恼怒道:“老阴!”  阴半死的脸色比他难看百倍,他严厉地问道:“如果不是寒宫主想起来,你以为你现在在哪儿?”  “……” 第211章 几乎只在所有人都被遣散的第二天,战时联络网里就传来一个不妙的消息:又一次的,饕餮对椒图下手了。第275章 对敌  饕餮带着一众人马悍然直压椒图界边境。  饕餮主花宴望和穷奇本来不是一个类型的人。穷奇喜欢排场,喜欢夸奢, 喜欢成为人群中心的焦点。他需要被崇拜, 被恭维, 被高高地供奉着,但饕餮从来都不是这种风格。  他的风格是不择手段。  正是因为几乎没有底线, 所以吃了自己儿女的灵魂也可以。  由于本身完全没有任何顾忌,所以在封雪附身的时候,他甚至还可以把穿着花碧月身体的封雪算成己方的一个战力, 继续叫她女儿, 甚至至今也没在缙云界里取消过封雪的身份。  并且在偷袭睚眦的计划失败之后, 那种离成功只差临门一脚的恼火和愤怒,依然没有冲昏他的头脑。  在这之后, 饕餮第一时间就察觉了穷奇的古怪。他的选择是二话不说地贴上去, 直到对方被逼松口, 答应和他一起去截杀朱雀为止。  当然, 不幸在朱雀界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神龙当空揪住,然后挨了一顿几乎要命的连击, 也是饕餮始料未及的。  其实他静下心来, 冷静地琢磨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运势后, 就发现最近十年来好像一直就出行不利。  要知道, 缙云连环界已经几乎被炼成了他自己功体的一部分, 死地的制度又已经推行了将近千年。这套手段这么多年运转下来,始终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然而就是在他和枕霜流交手的关键时刻,死地突然被破, 连累他功体运转不畅,不得不分出一部分道源给那条毒蛇作为买路钱。  而在这之后,他好不容易和穷奇一起说得玄武动心,同意三方一起去夹击睚眦,平分道源。结果又被玄武家养出来的那条蛇半路截了胡,道源没拿到,倒是反惹了一身的骚。  尽管如此,饕餮依旧头脑冷静地抓住了要害。在发现了穷奇的不对劲儿之处后,他立刻抓紧了这个机会,第一时间贴了着穷奇,甚至都尾随他一同回了销魂界,就这样硬是从穷奇的饭碗里分了杯羹。  按理来说,一个已经被钉住上万年的朱雀,岂不应该是只手到擒来板上钉钉的烧鸡。谁知道突然天降一条神龙出来,当场把穷奇和他都打得落花流水。  你神龙不是都已经在三千世界里消失一万多年了吗?你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让你这个时候蹦出来捡漏?!  ——而且这条神龙不知道出于什么仇什么怨,居然还专盯着自己下手。临到战斗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吐出至为重要的“洛九江”三字。  饕餮终于恍然大悟!  穷奇和他不一样,穷奇此前跟枕霜流没仇,不怎么关注这位叛逃灵蛇的一举一动。但是饕餮跟灵蛇梁子结大了,对方唯一一个宝贝徒弟的名字,他能不知道吗?  顺着洛九江的平生轨迹往下查,他也就惊觉过来:洛九江莫名消失,害得枕霜流几乎把三千世界翻个儿一遍的那段时间,恰好跟他的死地闹出问题来的时间完全重叠!  破案了!就是这家伙!  自己功体被破是因为这小子,输给枕霜流还是因为这小子!  然后枕霜流便拿了自己输掉的那部分道源后实力再进一步,甚至能够插手他们和睚眦的战斗,反伤三人。  一想到这里,饕餮就憋屈的要命。  然而最令人愤怒的居然还不在这里。最令人愤怒的是:那个追着自己打的神龙,乃是洛九江的竹马道侣。他行凶的名义,居然是要为洛九江出头。  要说寒千岭好歹也是神龙之后,传言里他生就一双锐利如鹰的神目。  那么,长了眼睛的神龙能不能睁大眼看看清楚,究竟是谁把谁逼得比较惨,谁才是需要被出头的那个?  接下来,这个素未谋面,却已经在饕餮心里死过百千回的洛九江,他还把穷奇给杀了!  要知道自古以来,三角关系才是最稳定坚实的盟友关系。尽管和穷奇本身的友谊都不一定有一张废纸坚实,可只要玄武还活着一天,饕餮就需要穷奇一天。  结果洛九江居然把穷奇杀了!  枕霜流截胡睚眦道源的那一次,饕餮不过受了些伤。然而在得知穷奇死去的消息,他就真的要在心底呕血不停歇了。  饕餮愤怒的简直要锤墙:玄武那家伙虽然外表文质彬彬的,看上去又和气又很好说话,实际上内里是非常自我而冷酷的一个人。  他连和自身一体的灵蛇都生生剥离下来,让灵蛇只能寄居人类而生,供他御使了这么多年,那他对九族异种又会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虽然他口口声声地和穷奇与饕餮说着什么“昔年旧谊”,但说实话,这些鬼话饕餮一个字都不信。  原本他和穷奇还能守望互助。要知道,他们两个同时存在的话,玄武只要对一个下手,另一个立刻就明白该是自己翻脸的时候了——顾及到这一点,玄武一定会知道深浅。  结果还没能等到那个兔死狗烹的时候,穷奇他就先死了!  死得太不是时候!  玄武很明显是对现在三千世界的情况很不满意的。他瞧不上人类,认为人类根本不配有现在这般的地位。  所以他想要让三千世界重新洗牌,同时也希望,自己能获得前所未有的权利和地位。  玄武想成为新的龙神。  当然,玄武许诺给饕餮的设想里,他们这些九族异种就相当于他的亲兄弟,位置只比他自己低一点。新世界建成的那一日,一切生灵都要仰视他们的威仪。  这种话饕餮左耳进右耳出,不但完全没当回事,而且坚定地认为谁信谁傻。  那个狻猊怒子现在是什么待遇,他这双眼睛还清楚地看着呢。  叛出玄武界的枕霜流也是前车之鉴,如果不是因为当年生活得太压抑低贱,他何必携带灵蛇,冒着必死的危险逃走?  九族原本和其他异兽也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是他们的先祖有幸得到了道源而已。  只要玄武肯将道源下赐,他随时随刻都能培养出一批新的九族。  所以那些甜蜜的许诺都当不得真,只有实力握在自己的掌心才让人感觉安稳。  穷奇一死,饕餮不得不为自己寻找新的依仗,比如说,一滴道源。  在当世所有道源的拥有者中,曾经被他对付过的椒图显然是最好的对象。  对方的实力远比他弱小,而且椒图的缺点又是那么鲜明。  在决定过自己这一回下手的对象后,饕餮提前安排好了计谋,随即就带着人朝椒图界出发。  ————————  椒图界防御反应的速度,比三千世界预料中更快。  要知道,椒图是当世难得的阵法大师,机关大师,他的长处不在修为和道源上,而在于那些鬼神莫测的设计和机关。  因为要与饕餮进行决斗的时候,他曾经在死地逗留过一段很短的时间,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在死地留下了地宫这种大手笔的设计,并且一直都没被饕餮发觉。  至于地宫的精妙之处……看看帮助洛九江练刀的那一处石室,以及生生把挖墙进来的陆旗困死其中的构造,就得以窥见一斑了。  而这还只是椒图本领的冰山一角而已。  椒图界九十九重宫城,几乎每一重都有机关守卫无数。在外界昂贵难求的傀儡甲人,几乎全都出自椒图界,由此处向外流通。  而这些傀儡放在椒图界内,便是随处可见、连小孩子都不会觉得稀奇的守卫。  当年枕霜流训练少年洛九江时,拿出来的那几个六畜道佛修傀儡,就是特意跟椒图界定制的。  说起来,椒图在机关上的天赋也不只是惠及了椒图界的机关傀儡而已。至少现在,九十九重宫城上下,无论是修为较低的修士,还是少数混迹仙城的普通修士,都已经用上了椒图设计的自来水系统。  而且外九城的街面一向干净得为人称道,不是因为这里撑开了每天都要烧一笔不菲灵石的清洁阵法。  椒图也给他们提供了下水道系统和给排水系统。  此时此刻,面对着来者不善的饕餮众人,外九城立刻有修士御着飞剑巡城警示,全程傀儡统统身上漆面翻转,成为面对大灾时的红色,让每一个过路人都能看见。  椒图宫人纷纷出动,有秩序地将城中修士分为两队。筑基以上可以御剑的修士结队撤往九十城,而炼气修士和普通人类,则被带到地下。  如果说前九十城的建设还和祖辈椒图的审美和时局有关,那外九城就完全没有这个顾虑了。  外九城是本任椒图上位后才建造的,全部按照他提供的图纸一力打造,几乎完全就是一个机关之城。  这些修士和百姓们被带往地下,踏上两侧还添了护栏的钢铁履带,然后机关转动,他们沿着城池底下的秘密通道自动往内城传送而去。  机关傀儡们一个个登上了城楼。  他们或拎齐眉棍,或提偃月刀,或抱月柳琴。  但你决不能凭他们手中的物品来判断这些傀儡的流派。  拎着齐眉棍的傀儡或许是六畜道的佛修,提偃月刀的傀儡可能路数是把刀当盾使的。  至于抱琴的傀儡……韧性极好的铁弦,重逾千斤,由星辰钢打造的琴板,抡起大琴来能活生生把人脑袋抽飞。  饕餮手下好不容易突破了第一重城阙里钢铁傀儡们的防守,乌压压冲进城内,未曾走上几步,脚下大地突然裂开,许多人一声不吭地就被脚下管道吞噬,然后地下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还有两侧民居突然绽裂,然后腐蚀性极强的液体甚至融化了管道,在强压之下直直对准这些未来得及设防的敌人当头喷来!  ——椒图设计的自来水系统和下水管道,可不仅仅是是为了供水排污啊。第276章 守卫  沉渊是最早从白虎界离开的那批人之一。  在寒千岭刚刚被拱为首领的那天晚上,他得知洛九江醒来的消息后, 就乘夜色回到椒图界去了, 连一个晚上都没有多留。  他一向沉默寡言, 性格也耿直爽利,又是被不善言辞的椒图养大。莫测的人心对他而言, 是非常遥远的东西。  白虎界发生过的这些尔虞我诈,已经某种程度上把他三观都重洗了一回,让他一天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正是因为如此, 如今在饕餮举大军压境的一刻, 他才已经回到了第九十九重宫阙深处, 也令椒图少了一个最大的后顾之忧。  此时此刻,椒图正心无旁骛地跪坐在主殿正中, 面前摆着一个貌若沙盘一样的三十多层的古怪仪器, 各种阵法零件和玉简凌乱地堆满了整个大殿。  他身旁两侧排列着数个高度几乎要碰到殿顶的书架, 架子被各种小巧的模型和阵盘摆满。地上很随意地扔着一些东西, 有的东西因为撇在地上的年代太过久远,都已经给白玉地砖染上颜色。  然而就是这样, 依旧没人能去挪动它们。  不是因为椒图的东西没人敢碰, 是因为这间属于椒图的主殿, 根本就没人进得来。  大概每隔十多年, 沉渊或许可以获准进入一次, 把椒图某次实验失败的大量废物帮忙打扫一下。  而剩下的时间里,椒图都一个人默默地呆在那里,要是制造出的垃圾不多的话, 他自己就能收拾。  因为这个,他曾花费半个时辰的时间,手动组装了一台可以清扫实验废物的特殊仪器。  由于东西实在太多,又扔得满地都是,普通人倘若进到这间宫殿里来,必然五步一摔,一走一绊,几乎很难找到个下脚的地方。  但对于椒图来说,虽然房间相当凌乱,但他自己心里有数,很知道自己需要的东西都放在了哪儿。  像是此刻,他笃定地冲着大殿黑漆漆的某个角落一勾手,就有一颗其貌不扬,形如尖刺一般粗糙的木棋子飞来,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椒图单手托腮对着自己面前的阵盘,动作很小心地把这颗木棋子放在了某一处标有沟壑的位置上。  刹那间他背后的水镜投影豁然张开,其上精准地展示出外城的某个地方豁然生出一排锋芒毕露的黑铁蒺藜。  这排黑蒺藜各个坚不可摧,迎风就长,眨眼之间已成参天之势,上面串死了一串点背的敌对修士,可以被记录为饕餮攻打椒图以来,第五十种令人意料不到的死法。 第213章 拿着棋子悬于棋盘之上的椒图突然心生一丝不妙之意。  很不幸,他的预感是对的。  因为接下来,那些修士就开始七嘴八舌地和他说话,叫他的名字,问他的故事……整个流程简直是在重复几百年前的旧故事。  “椒图大人,你好啊!”  “你看看这儿,别转开眼睛行吗?”  “问您请教一个问题?您贵姓,您妈贵姓,您什么种族,收了几个徒弟,吃了吗,吃了啥,还想吃吗?”  “椒图大人,我们饕餮大人向您问好了。饕餮大人问您,还记得几百年前的旧交吗?他怀念的很!  ”  椒图:“……”  他堂堂九族之一,按照人类的划分标准,就是手握道源的大乘修士,竟然在此时失手跌落了木棋子!  饕餮选出来发问的这批人也都是人才,虽然问得七嘴八舌,但是声线之间错落有致,混杂在一起不显得糟乱,反而让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更清晰了些。  而且这些人中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有纯粹话痨的,有攻心为上的……  一时之间,百八十段繁复庞杂的问题和交谈就同时呈现在椒图面前,简直是对他进行的必杀一击。  和椒图相隔五殿之远的沉渊:“……”  他沉痛地抹了一把脸。  有事弟子服其劳,他手中这三十三层棋盘中枢机关和椒图那个总盘相联,彼此之间也能互相操纵。  当然,他这个分盘对主盘不能做出太大影响,但把水镜传来的声音掐断还是可以的。  沉渊快手快脚地解决了这个插曲,还不等松一口气,再抬头时又见到了一个非常闹心的场面。  可能是猜到了沉渊这里会有动作,那些人居然开始以剑为笔,气机牵引,匆匆在地上划字。  他们写下的那些言语,都是结构最简单的一个单句。开头必然以“椒图”二字点名道姓地为首,之后就是信息量繁杂的各种问题。  几百条冠名问题齐齐陈列开来,若是洛九江在此,可能只是一笑了之。但对于椒图来说,那场面几乎是毁灭性的。  他匆匆掐断了水镜画面的传输,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  眼看着在连续的问题之下,那些奇异的机关再也没有动静,饕餮手下的修士们对视一眼,纷纷抓紧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椒图那里的水镜一断,沉渊立刻就得到了消息。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过椒图的班,紧咬着牙根在棋盘上连连落子。  他在机关阵法一道上并无乃师椒图那样丰富的经验和绝顶的天赋,同样的事椒图做来是从容不迫,沉渊就是捉襟见肘。有时候他甚至没有判断的空闲,只能凭照直觉落子。  偏偏就在这样着急要命的时刻,椒图居然还喊了他的名字!  ——师父上次跟他说话,都已经是七年前了。  沉渊二话不说地站起身来。  他双手握住泡水的方昭缸沿,把对方连缸带人拽到了层层累叠的沙盘之上,将自己手边的一盒木棋子全都塞进了他的怀里。  沉渊咬牙道:“阿昭,交给你了。”  方昭惶恐地睁大眼睛看他。  沉渊用一种破釜沉舟的语气果断道:“没事,我担着,你凭感觉来。”  交代过这一句话,沉渊就匆匆抢身出去,几乎只在眨眼之间,身影就已经出现在椒图所在的主殿。  “师父。”他简短地叫了一声。  多说话不是沉渊的风格,而且椒图听见太多话也反而会紧张。  椒图默不作声,紧抿着嘴唇盯着沉渊。他体格很瘦,两腮微微地瘪着,这就显得他的一对眼睛在脸颊上格外地大。他的目光微微地涣散游移着,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正如同他的思维和灵感也随时在反复地变换。  在椒图的思绪里,沉渊的岁月好像倒着往回回转了一遍。  沉渊的模样也从现在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倒回一个每天挥刀一万次的少年,变作一个抱着鱼干去喂深海生物的幼童,最终化做一条虚弱的、新生的小小黑蛟。  时间过得太快了,他捡回那条饿的奄奄一息的小黑蛟,好像也只是昨天的事。  在注视了沉渊一小会儿后,椒图好像做好了某种准备,有些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沉渊登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作为椒图养了几百年的徒弟,他很清楚,当椒图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安排时,他会亲口口述。  果不其然,椒图用一种非常慎重的口吻问他:“你……想过接手道源吗?”  “!!!”  即使已经做好了面对大事的心理准备,这消息对于沉渊来说也有点太突然。  他知道道源传递的原理,也知道九族的来路……但正是因为如此,沉渊很清楚,那是九族代代相传的东西。  即使他和师父之间已经情同父子,可师父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亲生子女。  ……咳,这个不太一定。  对椒图来说,找个道侣再生儿育女是个挺有难度的事。  但即使如此,即使椒图要传给他道源,不也应该是像青龙和公仪先生那样,在青龙临过世前嘱托的事吗?  对于这个问题,椒图想得非常地开。  或者说,他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他说:“道源对我没用啊。”  他一千年也不一定出门一次,平生夙愿就是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阵法机关,制作各种引起他灵感的机械玩意。要说道源帮助他更有思路?组装更方便了些?那也是没有的事。  道源对他来说是没用的东西。  可笑的是,就是这样的存在,偏偏是被外面那些人处心积虑追求的至宝。  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如此,给徒弟好了。  沉渊:“……”  这举动说来简单轻松,实际千难万难。即使一个马车只需要圆形的轮子,矩形车轮对他来说毫无疑义,可是若那轮子用最好的香沉木制成,其上点缀着各种珍贵的宝石与珠玉,轮轴通体都是最纯正的黄金,那么谁还会舍得抛下他呢?  即使一辈子也用不上,可说不准哪一条路就只准矩形的轮子通过啊。  “你过来。”椒图显然心意已决,这句话用得是命令的口吻。  “……是。”  ……  沉渊再次回到方昭所在的殿室之时,脸色和神态都有很大的变化,不过他什么都没有提。  他歪头看了方昭手下的阵盘一眼,有点讶异地发现师父那边竟然重新接过了局面。  面对师父有条不紊的反击,那群人怎么可能不故技重施,继续用他们的下作手段对师父问问题。  但师父这回撑过来了?  ……怎么回事,是因为师父办成了事,所以心情特别好吗?他心里暗暗嘀咕道。  然而在他抬头一看面前悬挂的水镜时,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  饕餮的手下,竟然真的没有在地上划字。  因为地上铺着一层浓厚的,气味浓郁的,新鲜的……总之绝不会让修士想碰,更不愿意用自身灵力碰触,在上面写字的东西。  方昭急惶地给他比划手语:【我落棋子,放下了这一枚,然后他们都飞起来,不写字了。然后隔壁的棋子就又动起来……】  沉渊沉默不语。  他拿不准要不要告诉方昭真相。  方昭瞎碰的那枚棋子,叫造粪机。  在这个天气晴朗,一如往日的午后,黑蛟沉渊丹田里新揣着一滴道源,眼看就要腾飞化龙之际,他心里闪过一个深深地、对于人生的疑问。  ……我师父到底都研究过什么?!第278章 危险的想法  于情于理,寒千岭和洛九江当然都不会坐视椒图界被围攻。  如今在玄武势力之外的三千世界, 被寒千岭斟酌着划分成了十六个区域, 每个区域又公推出一左一右两位大界主权益行事。  在椒图所在的这个区域, 他本身就是有资格调遣周边世界部分修士,向其他区域请求援兵的大界主之一。  但是自从椒图界被围困以来, 他尚还没有这样的举动。  正相反,他喝令自己周边小世界的修士尽量撤离,最好进到大世界里面去。其他区域的援兵如果不是分神以上修为也不要轻易插手。  椒图虽然嘴上说不出话, 但是心里却心知肚明:他和饕餮打得乃是一场拉锯战, 这争斗的胜负其实和机关修士统统没有关系, 真正的核心永远只在道源。  让其他世界支援修士作甚?送菜吗?  那么相应地,有资格在这种道源之战中插手的人, 也应该是道源的持有者。  洛九江的轮回道已经暂时成型, 本来想要自己去椒图界, 顺便借此机会打磨道意, 谁知道在他请缨之前,竟然有一个先他出面。  枕霜流向如今的三千盟主, 也是他的徒婿寒千岭传讯。他态度不可谓不冷淡, 但那消息却是字字力重千钧。  他说:“我去。”  ——出于对枕霜流这个人的了解, 也出于他和枕霜流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 寒千岭刚收到这条短讯的时候, 还以为对方是来骂他的。  结果居然不是。  即使一向对世事无波无澜如寒千岭,在这一刻都感到略微地诧异,如同千里寒川初化时激起的那点涟漪。  洛九江倒是对此欣喜非常。  白虎界是灵蛇椒图二界中的跨界中转站, 枕霜流必将在白虎宗落脚一次。  而且因为白虎死的太匆忙,寒千岭接手白虎宗以来有不少事情需要打理,所以至今他和洛九江依旧没有搬离白虎宗。  于是在经历了圣地有关问心雷的意外、被师公在幽冥中出手搭救的惊喜,以及销魂界凭一己之力强杀穷奇之后,洛九江终于得以和枕霜流见面。  ……不过看起来,枕霜流好像还把洛九江放他鸽子那件事记得挺牢。  洛九江之所以会做出这个判断,不仅是因为当师父他步出传送阵法,缓步朝自己走来的时候,身上的冷凝气息几乎能结冰碴子。 第215章 “@%¥#%?”  寒千岭在听到他的请求后非常意外,他神色不动,重复道:“你说你要干什么?”  在往常看见这个表情,就是三个齐溜溜也该被吓跑了,但是如今,他双眼平视前方,字正腔圆、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合理请求。  他说:“我想舞龙。”  寒千岭:“……”  事情或许还应该从谢春残的那个故事开始讲起。  …………  谢春残,或者说谢见欢,如今就在花厅之内高翘着脚,绘声绘色地给游苏描绘着他一路行来时见到的场面。  “……然后我便见到三百民夫簇拥着一条龙形,那条龙通体都用绸缎缝制,筋骨用纯银锻造,前后一共六人,各自拿杆子挑起首尾……  舞龙之道也有讲究,六人力道或是相错,或是并股,然而必要使那神龙摇头摆尾,腾挪转跃,或似翱翔于天际,或似潜游于海底,一起一伏之间,都是扎实功夫。”  游苏目不转睛地听着他的讲述,随着谢春残故事里的每一次起承转合连连点头。  经过三千世界大乱的一场历练之后,游苏气质中的那种纯澈之意已经精炼许多,更多地化作一种端方和坚持。  或许假以时日,他也可以是青龙书院中新的“游先生”。  “据说往年庙会,舞龙是和舞狮一起来的。”谢春残笑吟吟地朝着洛九江正殿的方向一拱手,“不过今年托刀神大人的福……”  游苏下意识道:“舞刀了?”  谢春残叹道:“舞刀有什么稀奇。何况舞龙还能凭龙形大小撑出排场,刀法的话,人间又有谁能堪比九江?”  这话说得毫不谦虚,然而一点不错。就连游苏都深以为然地一点头,随即紧追着问道:“那是?”  “他们舞人。”谢春残斩钉截铁地说道。在看到游苏讶异地挑了挑眉头后,这才笑眯眯地改口,“两个班子一齐在街上并行,舞龙是一班,另外还有一出专为刀神大人编排的大戏。”  “谢兄这么夸我,简直惭愧得我不敢露面了。”隔着一扇窗子,洛九江语调轻松地朝着屋里道。  眨眼之间,他和寒千岭就已经由窗扉出现在门口。两个身影俱是挺拔玉立,相互之间各为映衬,却让厅中的诸位都露出了有些新鲜的神色来。  阴半死合上了手中的药经,齐溜溜抱起了一只拍着的皮球,谢春残反应最大,相当敞亮地“哟”了一声。  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洛九江和寒千岭穿着红衣。  这两件衣服颜色鲜艳如火,映着洛九江飞扬英俊的眉眼,却只显得隐隐失色。两人身上衣着都是同样款式,又是身量相仿,举步并齐,实在忍不住让人往别的地方想。  ……游苏已经拿出纸笔,准备只要他们两个一提出请求,就当场画两朵最鲜亮的红花给他们当胸绑上了。  沉渊左右看了看,最后根据热烈的气氛,开始用哑语打“一拜天地”的手势,自发自愿地充当司仪。  洛九江:“……”  他好笑地走进厅中落座,无奈道:“诸位,我说不至于吧。”  谢春残从他亮相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这时才朝洛九江的方向倾了倾身,小声嘀咕道:“你们这个顺序是不是有点不对?”  洛九江没明白他的意思:“谢兄是说哪儿不对?”  谢春残向他曲起一根手指:“你看,从时间上说,你们两个是在圣地双修的,对吧。”  “是啊。”  “然后到了白虎宗时,在朋友的见证下,你们喝了第一杯交杯酒?”  “这个谢兄都打听出来了?没错。”  “然后现在。”谢春残指了指洛九江和寒千岭的衣服,“差点孩子都生了之后,你们现在才想起来拜堂?黄花菜早凉透了!”  洛九江:“……”  别说,仔细想想,先洞房,再喝合卺酒,最后拜堂,这个顺序仿佛是有点问题……  不对!他们今天根本不是来拜堂的!  洛九江哭笑不得地把话题重新扯回来:“谢兄跑题了,你刚刚夸我什么呢?还是详细说说这个。”  满堂为之喷笑。  谢春残唇角的笑容登时显得有点诡异,他警告洛九江:“你会后悔的。”  洛九江自然不信这个邪,他连玄武都杀了,世上能让他后悔的事绝对说不上多:“谢兄何出此言?”  “那我就继续往下讲。”谢春残见他执迷不悟,清了清嗓子,重新接上了刚刚的话题。  “人间庙会,图得是一个团圆热闹,临近大年,就更不看什么打打杀杀的武戏。我在人间观赏的这一出刀神曲目,就是一出团圆,美满,情感丰富的热闹好戏。”  谢春残绘声绘色地坏笑道:“那我给你们学唱一折‘牡丹撷’——这公子身柔体轻眉目好,当是书院第一娇。我洛某人当路横刀又拦轿,打个稽首忙把消息报。公子急急停下听我细表,深恩重谢全惹在眉梢。恍惚间香囊轻分馥郁闹,自是人间富贵花把我细细瞧……”  洛九江:“……”  寒千岭“……”  游苏:“……”  一听到“牡丹撷”三个字,洛九江心里已经有了点不祥的预感,如今再一听那恶俗的唱词,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洛九江登时眼前一黑,颤巍巍地问道:“还有更坏的消息吗?”  谢春残耸肩,手指一点阴半死:“这是凌霜傲雪的寒梅栽。”  阴半死脸色漆黑。  一指楚腰:“侬丽多娇的桃花留。”  楚腰笑盈盈地冲在座诸位行了个礼。  再示意沉渊:“沉密寡言的水仙来。”  沉渊:“……”这是因为他和洛九江长得像,还是因为水仙特别容易“哑花”?  最后朝寒千岭拱了拱手:“自然少不了冰肌玉骨的深雪颂——据说原先要拿雪莲做折子名的,后来总算有修士站出来,告诉他们那形态基本就是棵大白菜。”  寒千岭:“……”  寒千岭无话可说。  谢春残说得对,洛九江真的后悔了。  他现在简直不能侧头去看身旁寒千岭的脸色!  倒是寒千岭极其沉得住气,在这样的消息下也依旧冷静如常,非常镇定地指出了一个问题。  “谢道友,你还没有提到你自己。”  谢春残:“……”  终日打雁,总有一天要被雁儿啄眼。谢春残一年到头说三万六千段小黄段子,于是终于自己也有成为戏剧主人公的一天。  讲了个尽兴的谢春残讪笑一下,连连咳嗽道:“我自然只是棵无足挂齿的仙人掌……”  话音未落,他脚底抹油就想开溜,脚腕却好似被重重地扯了一下,然后谢春残面前银光一闪,一排灿灿银针夺夺几声,整齐地钉在他鞋子边上。  沉默寡言的沉渊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潜到了谢春残边上。  比起他来,同样挪动了位置的楚腰就从容不迫地多:他手中茶盏始终未曾放下,眉目弯弯地朝着谢春残一笑,果然双颊艳美犹如灼然桃花。  谢春残回头去看自己的脚腕,却恰好看着游苏甩了甩笔,从容把湖笔悬回笔架上。他坦荡地朝谢春残送来一眼,神情无比正直,就仿佛那根拽住了谢春残脚腕的皮筋不是他画的一样。  谢春残:“……”  连游小公子都学坏了吗?!  他自暴自弃地承认道:“我性狭好赌,当然是一株招财进宝的金盏菊……”  于是左拉右扯之间,在座诸位除了年纪尚幼的齐溜溜外竟然无一幸免,于人间的恶俗趣味之中全军覆没。  把这件事连续琢磨了一会儿后,他们这些朋友最终也只有哑然失笑的份儿。  最终若不是封雪冲进屋内说了那一番话,那谢春残没准真能躲过一劫。  但偏偏就是封雪赶在此时踏进房中,喜气洋洋地对洛九江宣布:“我给你贴了副新对联。”  众人纷纷拿神识一扫,俱是无言以对。  之间大门上红纸黑字贴着:独领风骚,六翼以下天使请走别路;非我莫属,不是墙头王辈莫入此门!  横批墨意淋漓、韵味无穷,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封雪故意的。  却是:“走马观花”四个大字!  洛九江:“……”  众人的目光,终于又幽幽地转回谢春残身上。  谢春残崩溃地大叫出声,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差点扑过去来回摇晃封雪的肩膀:“你是想要我过年,还是要我过周年啊!”第280章 慎买!!架空世界娱乐论坛体(4)  四季常青娱乐论坛-匿名区-群星璀璨版  【闲聊】我日!我日!我日!  0l楼主  疯了,他真的敢!他真的敢!他竟然真的敢!  1l烟花炸开  看楼名我就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内容  2l烦死了  今天你们就是要屠版是吧  3l无话可说  这种情况下, 屠版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那首歌怎么唱得来着,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4l= =  现在论坛里还有小星星的神智是清醒的吗  5l= = 第217章 34l竖起耳朵  照片?什么照片?!  35l我没有力气了  结婚照……  或者说,背景全红,结婚照格式的照片,不过寒总脸给打码了  但从体型上看是非常精悍的  36l= =  我……你……  洛皇真是个耿直的人啊  37l= =  我现在相信了,如果我国能够办理结婚证,洛皇会选择直接晒结婚证而不是戒指的  他思考回路是不是单向的?  38l冷眼旁观  刚刚去外面转了一圈,深深感觉这栋楼存在的不容易  外面已经发疯到究极进化体的地步了  据说是谢见欢沉渊游苏阴半死他们统一转发了洛九江那个微博,然后还给出了祝福?  #论蒸煮怎么亲手打cp粉的脸#  39l= =  惨烈,太惨烈了  我一个洛黑都心疼他们  40l= =  我今天算是悟了,最惨的一种拆cp方式,是你萌的cp中的一个站得是拆家……  41l= =  然后cp中的另一个,自己本身就构成了拆家  42l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哈哈哈哈哈哈  43l= =  趁刚才那一会儿的工夫,我考古整理出好多寒江金桔  其实都是洛皇自己说的,寒总一般在外面不提洛皇  ——我们互相理解,我们共同成长,我们一起变成现在的模样。  ——相遇可以说是对我人生中改变最大的一件事。这不是一个转折点,因为今后的十多年我们始终都是朋友,始终都在一起,这种情况对我施加的影响是持续的,可能也是永久的。  ——是,他是特别的。  ——实际上,不只是他自己不对外提及这些内容,我也很注意保护他的隐私。对,对,我会提到他,但我会模糊一些信息……是的,以前因为信息流露发生过一些事,我希望能更好地保护他。  ——他一直在参与我的全部生活,在这一点上我是敞开的。  ——是的,我从来不避讳谈及这个,他会投资我的作品。实际上,我们共同给我的作品投资,他和我自己一样看好我,我很自豪,我也认为这是值得骄傲的。  44l= =  我日!我日!我日!  45l= =  …………  ………………  楼上别读标题了  你抢了我想说的话  46l老天鹅啊!  什么叫深情!  什么叫爱情!  我们之前是小龙虾吗?洛皇他其实真的就只差当众出柜了吧  47l洛粉干什么吃的  说真的我都想问了,洛粉究竟干什么吃的  这么明显的情况,你们居然好几年都没……然后还有心思萌洛九江跟别人cp  服了服了,你们真心大  48l= =  洛粉一直在说相声吧  其实洛粉应该也在做事,有一些语录我去白莲版的时候围观过  ……好像那群小白莲把那些语录加工成包袱还有表情包了  49l= =  ……mdzz  50l= =  说起来有没有人知道,今天这个爆炸性消息之后,隔壁白莲版是什么反应  51l= =  白莲版肯定闹得更厉害吧,毕竟是洛九江个人板块。  我刚刚去阴半死的碑版,谢见欢的幸版还有楚阡陌的美颜盛世版都转了一圈,反正全都遭到了不小的波及。  白莲版我愣没刷开,现在网页已经404了  52l啧啧啧  可怜  有没有人在404前去白莲版吃过瓜?他们干什么呢?  51l= =  举手!我刚才去看过一眼!一刷新就打不开了,我一定是最后一个围观了白莲版变迁的人!  让我告诉你们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开始改粉郭德铁了……第281章 借头一用  玄武漫不经心的目光无声掠过董双玉沉静的面容,他们之间摆着一盘棋。  黑白二色分明的棋子压在木纹俨然的暗红色棋盘上, 其上用笔直墨线勾勒出交错纵横的线条, 承载起一盘深叙生杀的交织局面。  从被掳回玄武界, 到如今成为能陪玄武一同下棋的对弈人,董双玉一共用了二十一天时间。  这二十一天里, 他是网中鱼,做过阶下囚,亦成为如今的座上宾。  在最开始的时候, 可能是出于遵守承诺的原则, 或者更多的是因为要收拢道源的迫切, 玄武确实没有把董双玉制作成另一个怒子。  他只是把董双玉分配给了怒子。  倪魁和董双玉是有交情的,当初圣地之中两人同为四象界使者, 甚至倪魁还以董双玉马首是瞻。然而如今身份颠倒, 不管玄武是不是故意这么安排, 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很有趣。  董双玉不辜负他的期望。  于是三天之后, 玄武刚刚出关就得到一个消息,他领回来的鸱吻把怒子给捅了。  玄武:“……”  要知道, 就连怒子在玄武这里也只相当于一个工具和摆件, 如果董双玉不是闹了这么一场, 玄武几乎要忘记自己还带回来一条九族鸱吻了呢。  他抵着自己太阳穴, 从因为过去一向不甚在意, 所以对此几近于无的记忆里勉强翻到几条属下给他的汇报——比如说几年前怒子身边那个引导人还由于怒子和董双玉走得太近,以此和自己告过状?  这条小鸱吻还真是……翻脸如翻书,说捅就捅啊。  玄武挑挑眉毛, 兴味有加地回忆起了此前董双玉在白虎宴上,有理有据地把白虎说到哑口无言的模样。  “他为什么伤了狻猊,是双方哪里相处得不好了吗?”  属下悄悄抬起头来窥了一眼玄武脸色,觉得他心情不错才轻声道:“没有,两边都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一见面就出手了。”  实际上,当时怒子骤见故人,几乎要喜笑颜开地扑上去。而董双玉也恰逢此时露出一个慢条斯理的笑,悄无声息拔出横在腰后短刃,把全无防备又双手大张,正打算给自己一个拥抱的倪魁当场捅了一个对穿。  不是寒千岭给肺泡戳孔放气的那种捅法,他那一匕当胸而过,短短的匕首齐柄没入,从倪魁后心处露出一线险恶带血的锐尖。  玄武听闻这个消息,当真对此感了兴趣。他奇声道:“那他是因为什么?”  “他没说。”属下犹豫着开口,“但他说,他想面见大人。”  ……  于是半死不活的董双玉被从十八层照心冰牢里提出来,重新回到了玄武面前。  他双腕上还扣着那副白虎加给他的秘银锁链。  白虎死后,他生前下的禁制程度有所减轻,能让董双玉动用部分灵力,但让他带着这玩意先刺倪魁,再下大狱,也真是难为他了。  玄武问他,怎么好端端的要对怒子下手?圣地时候你们不是处得挺不错吗?  董双玉中规中矩地回答道:“大人,做朋友的不错,和做上下级的不错,是两种情况。”  他用一种非常温顺,非常平静,一点也不像是暴起伤人会有的语气回答玄武道:“而我,不喜欢太愚蠢的上峰。”  “……” 第219章 这一半刀气被他拿染血的唾沫咀嚼搅合一番,混合着他修炼出的吞噬道,已经被加工成了暗红乌黑的怪罡之力。  当下那口恶臭之气朝着洛九江面门直袭而来,被洛九江厌恶地折腰避过。在即将躲开那道攻击时,洛九江刀锋朝上一挑,算是初步探知了饕餮的吞噬道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四条腿的不吃玄武,因为想吃会死;两条腿的不吃朱雀,因为对方已经死了。  除了这两样外,饕餮那个吞噬道什么都吃。上到山河岩水,下到桌椅板凳,美味如千万生灵,难咽如毒雾和刀风,他统统一视同仁吃干抹净,全都不在话下。  就连他那个缙云连环界,不也被他用某种近似于吞噬的手段,和他自己心血相连,融为一体了吗。  真可算是有吃无类了。  大概是察觉了洛九江的动作是在做什么,饕餮扭曲着嘴角,对着洛九江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怎么,想好要喂我吃什么了吗?”  洛九江面目如霜,只觉得对方只要一张嘴,口臭就不断地朝自己脸上喷。  他冷笑道:“送你个没吃过的。”  你这个吞噬道上吃天下吃地,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走的无所不包,那么,你吃过别人的“道”吗?  轮回之下映生死,被饕餮吞噬过的那些生灵怨气,只怕恨不得在他肚肠里发芽吧。  那一刹那洛九江扬刀似电抹,未及眨眼,澄雪刀锋已经贴上饕餮面门。  这一回的刀势如同海潮一般扑面而来,同之前那几道冰封寒川般的刀气俨然有别。饕餮眼神微转,没有张口硬接,反而翻掌拍在洛九江刀背之上,自己则猛地晃出一段残影,朝后直退了数步。  一刹那洛九江刀气如水银泻地一般扑洒在焦裂干涸,被黑凝的血块泡至变色的土地上。  这地方之前被饕餮吃过一遍,修士统统都是正餐,草木花树也都做了配菜,如今满目疮痍不说,还散着浓烈的腥气。  然而当洛九江的刀意在其上流淌的那一刻,地上先是翻腾起嘶啦作响的白雾,然后便有绿意在赤土下挣扎而出。  眨眼之间,焦土已然发芽生花。  花宴望的眼神在那片被刀气改造的土地上停了停,狡猾的谨慎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却仍似不设防似地念道:“生道?你跟囚牛那个路子倒还挺近啊。”  洛九江不言不语,刀意如长了眼睛一般,翻涌着直逼对方的嘴巴。  饕餮笑得猖狂,动作却相当仔细留神。他只衔了一小口刀势囫囵咽下,然后在下一刻,他的脸色整个地变了。  和他脸色一起改变的,是洛九江的神情。  很难说那一瞬间饕餮的肚肠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反应,但那滋味绝不比他上一次贸然吃下枕霜流的毒雾好过。  饕餮的脸色在碧绿和靛紫之间来回切换,最终缓缓压制成原本那种白皙微胖的样子。  显然轮回道激起了他胃里的怨魂造了场反,但或许是因为他只吃了一小点的缘故,所以这场乱子很快就被饕餮压制下去。  然而……  洛九江的目光无声地凝在饕餮的身边背后。  他似乎知道饕餮是用什么东西压制动乱的了。  看着那密密麻麻,彼此交错,粗略一扫几乎有几百个的怨气凝成的身影,它们彼此淡色的影子叠加起来,颜色几乎浓得像墨。  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些在饕餮身旁俯首帖耳,一团混沌任他驱使的影子,它们都有着非常相似的异兽形态。  那个形状,那个体态……  洛九江悚然道:“你究竟吃过多少自己的亲生孩子?!”  ————————  椒图界内,在和枕霜流交手的饕餮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  枕霜流眉目如同冰封,并不管他究竟发什么癫。他和花宴望对战也算一回生两回熟,上一次过招时已经摸清了彼此套路,因此如今他整个人都隐没在浓深的毒雾之中。  饕餮笑够了,才对着不知匿于何处的枕霜流评价道:“你的那个徒儿的招数虽然呛口,可还真是有点意思。”  他话音刚落,便敏锐察觉到彩色的毒雾间出现一丝波动,等他罩手朝着那纹波动叉下时,锵铛一声,正撞上枕霜流持握的一柄漆黑短匕。  在遮眼的毒烟之下,花宴望仍能看清枕霜流微缩的瞳孔。  对方咬着牙质问他道:“你的元婴分身……现在正在哪里?”  饕餮闻言,登时笑得乐不可支。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枕霜流勃然大怒,一时之间双匕挥出入幕布一般,而他身上飘散开的毒雾更厚更浓,几乎要呛哑人的嗓子。  偶尔某一缕毒气在他他们交手中逸散开来,飘摇间拂过远处观战的饕餮子女,对方就横七竖八地倒下一片。  不过饕餮显然对他的亲生孩子死活很不上心。  他看起来还想对枕霜流说些什么,却在察觉到九十重椒图宫城内的动静时微微咂舌。  “……啧,黑龙。”  由蛟化龙的沉渊身上盘踞着疾风和玄雷,冲着饕餮直压而下,龙爪寒光闪闪,锐利如刀。  饕餮只停顿了一瞬,转而就对枕霜流笑道:“援军来了,你不收了毒气吗?还是要操回老本行,不分敌我一起杀?”第283章 生死之间  面对饕餮的这个问题,枕霜流默然片刻, 银牙紧咬之间, 原本如烟如雾一般遮天蔽日的毒气终于缓缓散去。  这条黑龙身上龙气初生, 配合上椒图唯一弟子是条黑蛟的情报,来者是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枕霜流就是再丧心病狂, 至少也记着自己是作为援兵来给椒图界驱敌的,而不是要反过来踢人家场子。  对方小龙一条,涉世未深, 对战经验和压箱底的招数通通没有, 枕霜流打眼一扫, 就知道这条黑龙还生嫩的很。  他要是继续用毒,在同样的时间里, 饕餮没准嘴角上才刚起一串燎泡, 这条黑龙却足够被枕霜流毒死八回。  被迫收回了毒雾的枕霜流显然心情相当不爽。在不悦不满之下, 这份怒气尽数转化成了他的战斗力。  他肩膀微绷, 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时时紧踩着饕餮短胖的影子, 手中匕首挥出将近百次, 回回不离对方要害。  即便掌控着如此密集而狠厉的攻击, 枕霜流仍有余暇恼声质问那条突然出现, 不得不让自己收回毒雾的黑龙:“你是嫌他吃得还够不饱, 送上门来给添菜的吗?”  说话之间,枕霜流紧钉在饕餮背后,随他动作骤然疾转一次, 再抬眼时,他恰好正对着落地之时便化作人形的沉渊方向。  看着那个黑衫长刀,打眼一扫既像却沧江,又似洛九江的青年,枕霜流勉强闭上了嘴,把一句夸奖他待客之道的反讽重新吞回了肚子。  爱屋及乌之下,这还是他几百年来第一次对别人家的徒弟这么客气。  但这份虚假的客气并没能维持多久。  当沉渊加入战局的那一刻开始,枕霜流就想干脆放倒他算了。  在道源一道上,沉渊还只是个刚刚炼化了道源的新手。而单纯从经验和招式上来说,他也不同于在生死关头历练过数次的饕餮和枕霜流,仅仅是一个初出茅庐者。  正因如此,他的攻势路数虽带着大开大合的迅猛,但在凌厉和刚劲之下,亦暴露着不小的空门。  若不是枕霜流费心给他兜着,沉渊现在身上可能都已经挂了几条彩。  不过沉渊能被椒图收做关门弟子,也确实有其道理。  他的天赋悟性虽比不上枕霜流自己的徒弟——这个没办法了,洛九江的天赋确实是枕霜流平生仅见——不过也足以称得上一句天才。  至少在枕霜流几次开口指点之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他已经能和枕霜流联手互补起来。  枕霜流毒之一道上的功夫已经堪称炉火纯青,如今虽不能散开毒雾用于隐蔽,但将毒烟连成一线突袭亦不难做到。饕餮在枕霜流的毒药下吃过大亏,因此只能稍显狼狈地连连躲避。  如此几次三番交手几回,饕餮竟没能占到分毫便宜。  在某一次面对枕霜流和沉渊的合力夹击之下,饕餮眼珠一转,登时暴起,拼着挨了枕霜流染着剧毒的匕首一记,仍不管不顾地合身扑向沉渊,直冲他心窝抓去。  沉渊下意识撤刀回防,却听饕餮纵声嘲笑一句,从他让开的那个狭窄缝隙中游鱼般滑不丢手地挤出,再现身时已然身在百丈之外。  眼见求胜无门,道源一时片刻也不能到手,饕餮居然就这么逃了。  这场由饕餮挑起的战争可谓是虎头蛇尾,他没能拿到道源不说,连自己的儿女都搭进去了不少,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几乎在饕餮毫不顾惜地踏过自己儿女身体的下一刻,枕霜流也如脱弦之箭一般紧追上去。  然而三步之后,饕餮的身体就当着枕霜流的面消解成一滩泡影,溜得相当彻底。  “……”  枕霜流眼神阴郁地站在饕餮消失的地面上,手肘一甩,短匕登时齐柄钉进地面,毒药溶解在土地里的瞬间,使方圆数丈内的大地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色。  沉渊原本还想上来拜见一下前辈,如今一看这情况登时站住了脚。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洛九江为什么和他师父一点都不像,也不知道为什么洛九江会有脾气这么不好的师父,不过他还想活。  沉渊搜肠刮肚地翻出一句此时比较合适的、看起来能够安慰这位前辈的话,小心翼翼地试探性道:“前辈,穷寇莫追……”  在看清枕霜流眼神的瞬间,沉渊骤然噤声。  枕霜流转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说得轻巧,那边跟饕餮另一个分身对战的,又不是你的徒弟!  他寒声问道:“你作何出城?”  要是这条黑龙告诉他,他是过来支援的,那枕霜流当即就把他上锅蒸了。  ——长得跟洛九江再像也没有用,这家伙本体毕竟是条龙。  沉渊虽然不爱说话,但还是比较尊重长辈的。即使面对枕霜流这种恶声恶气的前辈,他还是尽力用语言回答:“替师父巡界。”  椒图界之下,共有十七个中等大小的世界、一百六十八个小世界都处在椒图的统辖范围内,往常这部分职责就是沉渊负责,如今战时更要加紧戒备。  他这答案半点毛病没有,枕霜流听后虽然面沉如霜,挥手示意他赶紧去巡界,倒没有继续找沉渊的麻烦。  毕竟在用道源给却沧江重塑身躯,又把道源分了沧江一半儿之后,枕霜流现在的修为其实稍逊一线,如果不炸道源只是散开毒雾,那就和饕餮半斤八两。  他原本的预计,是他和饕餮之间非死即伤,但有椒图掠阵,怎么都能让饕餮交代在当场。  然而枕霜流万万没想到,此行竟有两个变故:椒图把道源传给弟子是其一,饕餮的另一个元婴分身竟然遇到洛九江是其二。  第一件是别人家事,他手再长也管不着。然而九江……  枕霜流笔直地站在椒图被踏平的外九城残垣之上,脚下尽是断壁、乱瓦还有簇簇焦土。  在一片百废待兴的荒颓之中,枕霜流深深地皱起了眉,嗅到了自远方传来的一丝毁灭的血气。  ————————  洛九江单知道饕餮是个畜生,但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能残忍狠辣到这种地步。  他不但吞吃了自己的亲生儿女,把他们当做特殊的充饥口粮,而且还毫不收敛地御使他们残余的一点怨气,如同在驱使伥鬼。 第221章 “看到我难道很意外吗?不必如此,都是同属九族四象的好朋友,有很多事都可以聊聊。”  “……”  “和饕餮的战斗是你赢了?恭喜啊。”  “……”  椒图的沉默显然让玄武有些疑惑,他想了想,单刀直入道:“怎么不说话?”  “……”  他站得离椒图太近了,近到突破了椒图的心理防线,这让椒图说不出话。  椒图努力了大半天,终于抓心挠肝一般地生硬憋出了四个字,他语调艰涩地把这四个字拼合在一起,费力问道:“你来干啥?”  玄武:“……”  这回轮到玄武说不出话了。  他终于回忆起有关椒图的种种流言和传说——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很可能并不是什么传言。  停顿了片刻,玄武微微一笑,相当善解人意地从宫室中消失,再现身时已经隔了七八个宫殿。  他操纵着灵力在椒图眼前写道:请为我炼制一具能用神识操纵的傀儡,当我使用他时,需要感觉自己如同一个人类。  椒图紧抿着唇,看着玄武在自己面前刻下的那一行字,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玄武的无理取闹。  他一生中接过许多订单,也拒绝过很多订单,但玄武现在的这个要求实在离谱又违背异种性,着实让人头秃。  椒图:“……”  椒图想:你去死,再投胎成人类,比这个快。  惜命,人怂,到底没敢说。第285章 多行不义  在对待九族异种的时候,玄武显然比对待人类时有耐心多了。  因为他甚至愿意侧耳等待一会儿, 直到半晌都没听清椒图的回答, 这才稍稍提高了音调, 向椒图传音一句:“你意下如何?”  无论语气还是态度,玄武表现出的做派倒是很客气。可惜从本质上来说, 他压根就没给椒图选择的权利。  在这种约等于刀架脖子的威胁和“请求”之下,椒图唯有含混地应了一声“嗯”。玄武听见他的回复就微笑起来,即使明知道隔着七重宫室, 椒图应该看不清楚, 却也冲着他的方向略一拱手, 浅施薄礼。  他饱含深意地提醒道:“椒图主的神机妙手,我一向都是放心的。”  椒图:“……”  放心个头啊, 他自己都不能放心!  然而隔行如隔山, 玄武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正在把椒图逼上绝路。他闭上眼睛, 稍稍思索了一下自己的几个来意, 在大概确定了人类傀儡这件事无碍之后,就径直走向下一个议程。  他的身形如清烟逸散, 又在数十丈外的宫阙中俨然聚集。映着宫室中骤然起身的那位客人惊怒交加的面容, 玄武微微一笑, 笑得意味深长。  “许久没见了, 灵蛇。”玄武眉头一抬, “从你叛逃之后,已经过了至少四百年吧。”  枕霜流双手掌心已经有漆黑的短匕跃然其上。他牙根紧锁,双眼瞳孔中浮上了一层浅浅碧色。  他看着玄武的眼神, 就像是看着一场经年的噩梦,这梦魇伴随着沧江的死,已经连续折磨了他大半生。  “是六百年。”枕霜流一字一字地纠正玄武,声音中仿佛含着一口血气。  灵蛇顺着枕霜流的领口蜿蜒而上,从他那袭华贵而繁复的长袍中探出头来。  七彩的颜色从灵蛇的每一片蛇鳞上如流水般传渡开来,它头上顶着一个漆黑的印记,仿佛是罪人的黥面,也如同一顶沉重的冠冕。  它对着玄武嘶嘶作响地吞吐蛇信,两颗黑玉一样的眼睛一贯是无机质的颜色,然而在此时此刻,竟难得能从那两颗不足蚕豆大小的蛇目中窥得感情。  灵蛇无声地张开了身上七彩的鳞片,当玄武和它四目相对的那个时刻,这条少女手腕粗细的长蛇身上竟迸溅出一种浓烈的仇恨,那恨意远超疼痛和怨仇本身。  枕霜流默然不语,感受着和自己心血相连的灵蛇缓缓摩挲过他的右腕。  此时此刻,他的愤怒与灵蛇的愤怒,他的仇恨同灵蛇的仇恨,两者相互交织,相互映照也相互叠加,最终变成如今这把朝向玄武的淬毒的钢锋。  ————————  会突然出现在饕餮和洛九江面前的三人,当然是楚腰封雪还有小刃。  虽然不知道他们三个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但这三个各有特色的美人同时现身实在是对眼神的抚慰。那三道纤尘不染的清瘦身影在沙尘中清晰时,当真有种莲出淤泥而不染的美。  这三人整齐振臂,同时抖开了三条锐利的剑锋。  楚腰和封雪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因为饕餮自己。  花宴望此行几乎倾巢而出,带上了他所剩下的全部子女。  在拿下了这几个中等大小的世界之后,一部分子女被他留在身边,陆续派向各处献祭,以便于饕餮掌握此地,好把这个中等大小的世界融入自己的功体里。  而另一部分更被饕餮看好的孩子们,则在他的命令下陆续前往其他世界探路。  要知道,他的这些亲生孩子,除了去做自爆的打头阵先锋、献祭的大头螺丝钉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充当饕餮的口粮。  这些最为优秀的孩子,饕餮舍不得在其他地方这么浪费他们,因此还要养着他们,让他们活得更久些。  离开白虎界的封雪和小刃就是这么突然地撞上一个成长期的饕餮的。  其实对方原本潜伏的很好,封雪虽然觉得附近气息有点不对,但并没有往深里多想。  然而小刃对杀气极其敏感,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绕到那个饕餮的背后,把他从藏身之处直接踢了出来。  这也实在是逃不过的——毕竟花宴望的所有孩子,在他的言传身教之下,都相当仇恨封雪这个叛逃了数年的“大姐姐”。  当时封雪正在销魂界附近。在看到那个小饕餮的瞬间,她下意识地便感觉到一股不妙之意。  当机立断,封雪转道销魂界,借枕霜流安排在销魂界的人手联系上楚腰。结合着楚腰对饕餮的认知,双方把信息一对,都感觉洛九江那里可能要糟。  楚腰的容貌秾艳,目光缱绻,然而做决定时却是完全地干脆果断。他心中自有一股快刀斩乱麻的睥睨之气,不然怎么能以炉鼎之身修成孤注一掷的刺客。  三人下定了决心,不再为其他事分神,就此共同朝洛九所在的世界赶来。  中途中他们眼见缙云界自行移动的一幕,心里更是确定了那个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在缙云连环界疯狂的挤压之下,通向此界的跨界通道已经粉碎殆尽,不容通行。  紧要关头,楚腰下了一个相当冒险的决定,而封雪对此并无异议。  于是封雪当即化为饕餮,楚腰小刃取血淋身。他们三人涉险踏入幽冥,最终从世界之外碰运气走出一条路来,这才有了如今站在这里的楚腰三人。  至于幽冥中的各种险情,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但他们赶上了。  饕餮看了看他们三个,对着封雪露出一口齿缝森然带血的白牙,缓缓道:“我的大女儿……”  封雪一看到他,骤然找回了当年死地中慷慨骂街的旧感觉,她当即冷笑道:“别张嘴瞎叫。非要攀亲带故,你就自己过来磕头认爹。”  花宴望原本有一万句想说的话,也都被封雪生生给憋屈回去了。  这样荤素不忌的说话风格,如此粗野直白的骂人手段,花宴望平生地几百次怀疑起来——他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女儿,究竟上辈子是个什么玩意?  饕餮双眼微眯,语调危险道:“我的女儿,你还真是……需要被放回斗兽场继续教育。”  斜下里突然传来锵然一声,那声音清越地筝然作响,毫不客气地横插进来,中途打断了他的威胁。  却是楚腰就地取材,屈指弹了弹自己的剑锋。  他那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笑容中如同氤氲晨起的清露,诱人的美色下却覆着锋利剑心。  他微笑着对饕餮说:“你如果要杀洛九江,为什么不先来找我?”  说罢,不等饕餮那张臭嘴里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楚腰便双臂一张。  他纤长的身影拉开,腰间淡粉如樱如桃的绸带似波浪般柔软地起伏开来,整个人若飞燕一样平地而起,寒锋映着他如花笑靥,径直朝饕餮刺去。  配合他优雅的身姿与当世难求的绝色,他的剑招竟然更似舞蹈。  楚腰柔声道:“杀他之前,你应该先踏平我的尸体。”  他美丽得像是毫无杀伤力的一朵花或是一只蝴蝶,然而剑尖上那点璀璨的光芒,却是不容忽视的道源之力。  即使饕餮已经把此方世界炼化,也不敢放着那一剑不管。  只在花宴望分神回身的一瞬间里,洛九江就抓住了那如同银线般狭细的机会,长刀瞬如龙卷鲸吸,生生于崩裂的山川之中搅出一道缝隙,整个人近乎蛮横地冲撞出来。  他重喘一口粗气,整个人如旋风一般杀出重围,却犹不停歇。电光火石之间,洛九江的身影突然强硬地插入在楚腰和饕餮中间,澄雪刀锋取代了楚腰的剑,悍然迎上饕餮金刚般的肉掌。  因为他猝然的插手之变,饕餮和他自己都随着这记意料之外的交击猛地一震。  澄雪和饕餮的手掌相撞,洒落下一串炽白如电的火花,将两个人的面孔瞬间照得雪亮。  这一瞬间,饕餮能够劈山裂碑的肉掌生生被洛九江摧枯拉朽般拖出一道浅浅血痕,而洛九江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感觉自己虎口发麻。  饕餮重复着“阴阳”二字,目光因这次交手而愈发地狂热沸腾。而洛九江则甩了一把头上沾灰的汗水,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的楚腰封雪及小刃道:“帮我掠阵。”  这话说来委婉,实际只是担心楚腰封雪不敌饕餮——特别是封雪现在用的这具身体和饕餮有渊源,而楚腰和饕餮之间,还有欲情宴上的“旧交情”。  花宴望的目光只在楚腰脸上打了个转,很快就重新盯紧了洛九江。  要在往常,楚腰身上的道源足以让他垂涎三尺。但如今阴阳之下,就连珍贵的坤源也被衬托得像是一块可有可无的点心。  “你可真是够忙啊。”饕餮不无嘲讽地评价道,“往上要护着你那个看家护院的灵蛇师父,往下还要照顾当炉鼎的朋友。”  “最重要的是,我还肩负着杀光你们这些人渣的义务——我也觉得我自己忙。”洛九江冷冷抬眼,当下就反唇相讥,“我说你们就不能学会随地暴毙,好省了我给你们敲棺材的心?”  “……”  花宴望的脸色在红白之间交错片刻。也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自从那三个人现身之后,他一直颇有挑拨激将只能的口舌,居然沦落到讲一句没用一句,说一回没用一回。  可能是因为他嘴巴太臭,熏人得很,让人实在没心思关注他诉说的那些“真理”了吧。  言语上的陷阱落空,饕餮索性阴沉一笑。他不再和洛九江做口舌上的纠缠,反而径直抽身,向身后撤去。  几乎只在他表露出后退意图的瞬间,洛九江便觉自己眉心重重一跳!  果不其然,下一刻千里外传来一种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响,随即便是山崩地绝,海断河枯。洛九江丹田内的小世界仿佛应和一般传来一声悠长的恸叹,像是亲眼见证了一个世界的死亡。  朝颜中世界界膜碎裂,彻底被饕餮收作囊中,化为缙云连环界的半层壳子。  霎时之间,洛九江颈后寒毛倒竖。他甚至没等自己脑海中闪过任何一个念头,就立即折腰旋身,手中澄雪带着道源之力,凛然画出了一个不容轻忽的满圆。  生死关头,他的战斗本能又救了他一回。  朝颜中世界同缙云连环界合并之后,饕餮的另一个化身也跨界而来。  花宴望主体和分身将洛九江围在正中,一前一后互为犄角,左右呼应成截击之势。想必是要将洛九江就此擒获,撕成一条条来吃了。 第223章 其实, 从缙云连环界一层世界套着一层世界的风格就能窥得, 饕餮做事求稳求实, 还喜欢留下许多后手。  当年死地里但凡修为到了筑基五层的人要被带走是一重保险,灭绝人性的绝情缉又是另一个。  便是这次他主动出窝, 也是多面开花——本体带着二十余个随时可以当炸弹扔的儿女去椒图界碰道源的运气, 分身则带着一群愿意自我献祭的孩子过来侵占几个他早看好的世界。  即使前来支援的修士是枕霜流, 算是他没能料到的一大变数, 饕餮也能利用自己早就布置好的手段从容而退, 眨眼之间已经回到缙云界老窝。  然后他就此切断缙云界和三千世界的关系,带着缙云界大摇大摆地在幽冥里任意出行。论起来,只要他不碰上玄武, 基本是能在三千世界里横着走的那个级别。  ——可惜啊,他是没碰上玄武,他碰上了闻讯而来的洛九江。  ——在后世修仙史中素有“修真界第一外挂”、“天眷之子”美名的刀神大人。  值得怅然的是,饕餮并不会预知未来,不然他至少能知道自己接下来是怎么死的。  看不透未来走向的饕餮只有满心满肺的怒气:他虽然不能知道洛九江未来会有怎样的成就,但他至少还记得洛九江给他带来多大麻烦。  死地被破,洛九江干的;输给灵蛇,洛九江间接的手笔;被神龙按在朱雀界殴打,寒千岭是洛九江道侣,以及现在——朝颜界刚刚到手,洛九江这里就起了幺蛾子。  饕餮一生顺遂,吃瘪的机会不多,但所有憋屈的来源,却好似都和洛九江有关。  这个乳臭未干的人族小子,难道是命里克他吗?!  洛九江没有留给花宴望多思的时间,他拖着火花的长刀毅然迎上花宴望的肉掌,碰撞声中,银色的刀光和皮肤扭曲着掺杂在一起,让人看不清本体的影子。  于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个瞬间,花宴望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近乎诡异的预感。  我得杀了他!花宴望汗毛倒竖地想道:若不这样,本尊迟早有一日要死在这个区区人族手上!  如今两人算是平手,招数之间相互掣肘,不容喘息。花宴望想从现在的局面中挣脱出来,就需要一个小小的机会……  一个如同刚刚洛九江从万山碎石雨中挣脱出来的,那样的机会。  花宴望这里才刚刚眼神一动,不远处的封雪就猛地抬起头来,显然和几十只饕餮一起收到了花宴望通过血脉传递的消息。  她疾声道:“九江,他要召唤子女过来干扰你!”  洛九江头也不回,刀光如电,整个人似乳燕投林一般义无反顾地撞进两个花宴望的埋伏网里,又生生凭一己之力搅出一道肉眼可见的空门。其悍勇之姿,宛如劈海分山。  他对他的朋友们高喝一声,算作对饕餮手段的防范:“帮我!”  在他话落的瞬间,楚腰,封雪和小刃同时横开了剑。  楚腰神色仍是柔柔的,艳美的眉目间决计瞧不出半分杀气。他甚至还有心思叮嘱封雪:“封雪姑娘,我辨认异兽的本领要差一些,所以请你尽量不要化作饕餮原型,好不好?”  当那双柔媚的桃花眼专注地停留在一个人身上时,对方恐怕连天上的星星都愿意给他摘。  封雪先是走了个小差,第一反应是:这大美人的声音真好听。  随即她才回过神来,对楚腰连连点头。  楚腰就弯起那双天生多情如水的眼睛,对封雪微微一笑。  下一刻,这笑容梦幻绚丽如桃花雪落的男人就持剑杀进一片首当其冲的饕餮之中。  他身姿飘逸而舒展,剑锋抖开时清逸得像是一场美梦,身影旋停之间多情得仿佛雨丝,却是白刃贯进红刃拔出,既狠且厉,招招无丝毫容情。  最狠的一次他举剑刺至没柄,肉眼可见地穿透了那只倒霉饕餮的半个头骨,生生把它连头带命给钉进青岩。  艳美的笑容不曾一刻从楚腰脸上褪去,他姿态优雅地拭去了眼角的血。  没擦净的淡淡血痕在楚腰眼尾拖了半道,像是一条凤凰尾,如半面桃花妆。  封雪:“……”  封雪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他,感觉自己脑阔疼。  她和小刃双剑合璧,一攻一守。小刃走得是不要命的下断水刺客法,而封雪则用剑、用手、用自己附有饕餮血脉的身体作盾,一时之间横扫一片。  身后乒乓作响一片,厮杀声,入肉声,残肢落地声,鲜血飞溅声混成一块,洛九江却依旧全神贯注地对战着饕餮的本体和分身,别说回头,就连神识都没有稍偏一分。  他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身后会有什么东西猛然袭来。  花宴望看这一幕简直恨得牙痒,他厉声警告道:“你死到临头了!”  “是你死到临头。”洛九江傲然道,“我的身后,有我的朋友。”  他口中的“朋友”二字,显然不仅仅是指楚腰和封雪姊妹。  因为当他话音落定的那一刻,无数朝颜花攀着他的肩头而生,用细密的绒羽沿着他的脊背织出一条多彩而绚丽的轻霞。  此时此刻,洛九江如披霞光。  羽霞织就的披风浮现之后,是云气付诸在洛九江脚下,承继云气的是桂枝的花冠,花冠以外,还有一条浮空的清冽水带柔柔环在洛九江周身。  这一刻,洛九江得到世界们最后的祝福加身。  他周身灵气暴涨,气势一时如电如虹。他刀尖直抵饕餮胸膛,声音清亮,字字逼入花宴望的耳道深处。  他清喝道:“饕餮,你回头看清楚了,拿云、捧桂、流溪三界在上!”  缙云界原本的名字不叫缙云,缙空界原本的名字也不叫缙空,缙地界的名字就更不是缙地。  它们本来不是连在一起的三个整体,是饕餮把他们强行炼化成自己的功体,然后把残留的躯壳一层层地套在了一起。  然而今日,来自过去的诉说声音,穿过一层层的旷野和荒原而来,直到传进洛九江的耳朵。  世界最后的馈赠没入洛九江的丹田,和洛九江那个小小的,新生的世界合二为一。  拿云送给洛九江世上最美的云气,捧桂送给洛九江世界尽头驻扎的一棵木樨,而流溪则化作一条蜿蜒的溪流,无声无息地滋润贯穿了小世界的大地。  除此之外,他们也赠予了洛九江的元婴一个惊喜。  溪水叮咚作响地跳进少年元婴的酒坛,温柔的浅黄花朵纷飞而下,密密铺满了酒液的涟漪,然后天上的云朵主动飞下来,裹住坛口,成为了一朵白色的封泥。  少年元婴饮下了这坛甜香的桂花酒,便抽条一样的生长起来,像是继承了来自溪流、桂花和云气旺盛的生命力。  少年元婴就这样成长成和洛九江别无二致的青年,丹田里的青年元婴仰起头来,恰好与分出神识内视的洛九江目光相撞。  洛九江说:“来帮我。”  青年元婴说:“帮倒可以,不过你还欠我一顿酒没喝。”  两个人便一齐笑起来,俊朗的眉目是一般的如刀锋利。  于是在饕餮的分身本体同时和洛九江僵持角力的瞬间,他们眼前突然跳出一个手持黑色长刀的青年。  眨眼之间,同仇敌忾的两个饕餮就被两个洛九江合力分开。在两柄同样悍然无畏的长刀之下,花宴望败象已现!  这个鼓鼓囊囊的大癞蛤蟆终于发出了这场战斗以来的第一声惊叫,和他脱口而出的惊呼声一起飞溅开来的,是一道清晰的血箭。  不过一个转瞬,饕餮胁下已经横过一道见骨的刀伤。  此刻,从位置上看,洛九江背光而饕餮正面太阳。然而不知为何,光耀的阳光之下,饕餮却眼前泛黑,感受不到一丝的暖意。  他只见到洛九江举刀高擎,身影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一般,竟高大如神祗,在云气花朵和清流的环绕之下,朝他劈出了不容抵抗的一刀。  洛九江和自己的元婴联手,同心共力。仿佛是上天有意促成的巧合一般,两个洛九江和两个花宴望的姿态,此时都是一样的整齐划一。  就好像另一对人影是前面这对的彩色影子。  两柄刀,两个人,却是一条心。他们共同用刀锋宣告了一个恶赢满贯的异种性命的终结。  那一刀落下的时刻,刀势格外地沉,就好像刀背之上停驻了一整个世界。  在恍然的生死之间,花宴望听到一种来自于旧时光的长鸣。  他大睁着双眼,犹自带着一万分的不可置信。曾经不可一世,在自己的缙云连环界中呼风唤雨的饕餮主,如今只是一具松垮将死的皮囊。  他肥厚的嘴唇嚅动两下,喃喃道:“你竟突然进阶出窍,你竟以元婴之身杀了穷奇……”  直到那把冰冷的刀锋落在他的颈间,饕餮才反应过来,原来穷奇并不是一个连元婴都不能对付的废物,只是他此时醒悟,已是迟了。  轰然一声,是花宴望沉重的身躯向后仰倒在地上。  他拖着最后一口不甘之气,久久也不愿咽下。  他挣扎着问道:“好熟悉,你用什么杀我……”  那一刻,他宁愿自己听到的是枕霜流的毒,是龙神遗留下来的神器,或是年轻的神龙寒千岭某道神识附体。  但他最终听见洛九江说:“花朵、云气和小溪。我用一切你从不曾看在眼里的美丽和爱杀死你。”  “……”  饕餮喉咙里猛然爆发出一种可怕的,回光返照的咯咯声,然而片刻之后,他便哑然咽气。  两个洛九江肩并着肩,一直冷眼送了花宴望最后一程。  洛九江用自己的目光见证了饕餮的死,仿佛是隔着六年的时光,给当初白雪皑皑的世界里的一切做出的交代。  他头上的桂花花冠无声地飘落了一瓣芬芳的黄。  然而还不等那小小的花瓣落地,一旁的封雪就突然弹身而起。  这一刻,她的动作和反应甚至快过洛九江,就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意志与她合为一体。  她不顾楚腰的告诫化作饕餮,然后一口衔住空气中无形无质的什么,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咬了几下之后仰头咽了下去。  楚腰和洛九江都有着击杀穷奇的经验,他们知道封雪吃下去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饕餮本来打算疾疾奔逃的灵魂。  饕餮化的封雪仰起头来,她皮毛血红而光滑,两眼中本该被饕餮的恶质充满,然而她却一派清明,只是双眼一眨,便留下了两行泪。  那泪水是来自于在死地求生多时的封雪,还是那个不幸死于亲生父亲的花碧月?这个问题恐怕再没人能说清。  无论如何,饕餮曾经的雄霸一方都成为了过去,他如同一根被蛀空了的槐树一样砰然倒下,所有的恶名和令人胆战的威风全都烟消云散,尸体从此只配给蛆虫安家。  旧王已死,新王当立。  封雪齿间衔着那枚从饕餮灵魂中剥离出的道源,一丝都没往下咽。她保持着饕餮的姿态缓步走向洛九江,然后轻轻地把道源推向洛九江的掌心。  恍若一场朝代更迭的无声加冕。  而直到此时,从洛九江头顶桂冠飘下的那朵清芳的桂花,才悠悠落地。第288章 落定  那滴道源盈盈虚悬在洛九江的掌心,散发出纯白色的光芒, 圣洁又柔和, 几乎是一种能让天下修士全都陷入疯狂的诱惑。  可是偏偏巧了, 在场的这几个人,没一个把它看得多重要。  封雪先吞饕餮, 再赠道源,自觉完成一件大事,摇身重新化作人形,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仿佛倾泻干净了积压多年的一口郁气。 第225章 另外, 除了枕霜流这个不被他放在心上的人类, 玄武留下灵蛇, 也只是一时起意。他看待灵蛇如一把用着顺手的刀, 对于灵蛇本身,他没觉得有多顺眼。  在玄武的印象里,如果刀锋学会向内拿刃指着主人, 那也就该是这把刀折断的时候了。  对着枕霜流和灵蛇,他并没有半点容情。  只有微弱的若有所思之意,从他面上一闪而过。仿佛回忆旧时光一般,玄武稍稍拖长了音调。  在那柄闪着墨光的剧毒短匕落在自己身上以前,玄武轻轻地跟枕霜流打了个招呼。  他平淡道:“嘲风甘愿拿命换你,真是可惜——我原意本不是要杀他的。”  他好像只拿这句话当成一句平凡无奇的开场白,然而落在枕霜流耳朵里,却无异于把他的心肝脾肺掏出来碾过一遍。  他竟还敢这样轻描淡写地提到沧江的死!  即使沧江如今已经复生,然而想起那行山洞中未尽的留言,那一把尽数从他指缝中穿过的飞灰,枕霜流依旧悲怒得不可自抑。  枕霜流双目原本已经镀上一层蛇瞳般的淡淡碧色,如今却是生生被玄武的这句话烤到发红。  于是只在转瞬之间,玄武就发觉,灵蛇就这么立竿见影地疯了。  无论是瞬间飞溅而出的茫茫毒雾,还是那一柄近身时几乎带起狂风影的漆黑短匕,或是枕霜流一双流淌着毒和恨的眼睛,无不表明了对方想把自己立毙当下的决心。  玄武笑道:“百年不见,一句话就至于如此?我才和你打了个招呼而已。”  他一瞬间联想到在竹林里咽气的囚牛。公仪竹在将死之际,心心念念的好像也是那个少年嘲风。  早知今日会对那个死透的异种这么感兴趣,他当初就该多看那个少年刀客两眼。  玄武两侧海潮如怒,泡沫翻卷着脏污邪异的暗粉色,仿佛想要将他绞杀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之下。  然而玄武只是漫不经心地扬起了一只手。  原本无味的剧毒,在高浓度的集中之下,都逼出一股森然的腥气。而玄武身为水茧包裹的最中心人物,竟然还有一半的心神在思考一个不甚重要的问题。  玄武颇为好奇地想道:是不是痴情的异种都比较容易疯啊?  因为他从来不曾动过心,所以见到这种现象便觉得有趣。忍不住在心里挨个陈列出来研究研究。  嘲风甘愿替代灵蛇死了,囚牛将毙前也还牵挂着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小木雕。在他的传承记忆里,痴恋神龙的朱雀好像也始终脑子有病……  便是在这个与枕霜流当面交战的时刻,玄武研究问题时,脑海中也不曾有一刻划过枕霜流的模样。  从始到终,他不曾有一瞬间面对枕霜流时,意识到自己正对着一个有感情的活物。  他甚至没叫过一声枕霜流的名字,从来以“灵蛇”二字代之。  就像是现在。  在漆黑如墨,仿佛将整块坠落的阴云之下,站在椒图海面上掀起的狂啸声里,玄武气定神闲,唇角还微微地含着笑。  “灵蛇,”他脸上带着一种情况全在他把握之下的神气,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你还是一身为人刀兵的印记。”  即使如今能够引得天时变化,让整个海域随他的心情翻腾;即使能挪移山河,强行将三个世界的界膜贯穿一处,枕霜流的底子里依旧透着刺客的颜色。  这是当年玄武界强加给他的命运,如今六百年弹指而过,枕霜流竟然还未能摆脱。  倘若那些年却沧江还活着,也许还有余力,能一寸寸抹平自幼就贯穿在枕霜流生命里的烙印,可他偏偏死了。  于是在饕餮、穷奇和玄武这个层次的异种眼中,无论枕霜流已经获得了怎样的身份,拥有着何等的实力,在他起招应对之间,他那看门护院的出身依旧在一举一动之中被鲜明地昭彰。  “看起来,你的痴情,并没能创造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玄武的语气里透出几分兴味索然来,“我有点失望,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被毒雾、阴云和海浪团团围绕的玄武向前一步,海上便大风忽起,骤然驱散了枕霜流能凝百日的毒烟,按下了足有七八人高的巨浪,又生生辟开了头顶的万里晴天。  自在道之下,不论天时地利,一切尽随玄武心意。  枕霜流虽然仍在竭力相抗来自玄武的力量,但也只是在玄武身旁压出一道半人高的水花罢了。  那道水花仍泛着看了就让人背后发毛的暗紫,玄武偏过头去瞄了一眼,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缓缓露出了一个不加压抑的微笑。  “我一直都有点好奇……”玄武文质彬彬地轻声道,“灵蛇的毒,对它自己有用吗?”  即使已经六百年没和玄武面对面地打过交道,枕霜流仍然嗅出了这句话中隐藏的危险气味!  他一掌拍向被玄武压制得平静无波的海面,借两股劲道相撞之力抽身急退。然而在玄武抬眼看他的那一瞬间,枕霜流的心便无声下沉。  只消一眼,他就知道此时后撤已然晚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玄武身形便在枕霜流眼前凝聚,两人相隔距离不足半掌。他一掌拍在枕霜流丹田,随即抬手,指节连敲枕霜流膻中、气海和大椎三处。  在打散枕霜流浑身凝聚起的灵气后,他也不急着破开枕霜流的丹田取走道源,反而扣住他的喉关,逼枕霜流张开了嘴。  那道泛着邪异颜色,满注剧毒的海水倒流而起,硬生生逆灌进枕霜流口中。玄武掐着枕霜流脖颈的手爪极稳,甚至不曾给枕霜流半点挣扎的机会,只允许对方卡出几声咯咯怪叫全做反抗。  暗紫的海水在接触到枕霜流双唇的第一时间里,就泛起了森白的烟气,仿佛酸液灼烧的效果一般,也许已经生生剥去枕霜流内腔一层皮。  宿主被辖,灵蛇显然也不好受。它三次意欲强行从枕霜流领口冒头,却都被玄武随便一指头给重新压回枕霜流衣襟。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道浸染了至毒的海水才尽数灌进枕霜流胃袋,便是肉眼估量也该有两三斤重。  直等到含毒的海水一滴也不剩了,玄武这才自若收手,上下打量枕霜流一眼,用一种求知若渴的语气评价道:“看起来自己的毒对灵蛇影响不算大。”  枕霜流紧抿着嘴唇,脖颈上鲜艳的手印颜色慢慢变淡了些。他勉强抑制住自己当着玄武的面呕吐出来的欲望,脸色却惨白得像一个死人。  还不等他重新聚集灵气,玄武的声音就骤然在耳畔响起。  玄武遗憾道:“我没有什么别的想知道了。”  下一刻,那股独属于玄武的阴冷的、饱含唯我独尊之意的灵气就直拍枕霜流天灵而去!  大概因为枕霜流的死亡已是定局,玄武的动作并没有多快多急迫。  可能是出于本性中偏好玩弄猎物的恶劣之意,他甚至还冲枕霜流笑道:“你上次叛逃,尚有嘲风以命相替。然而如今弑主将死,还能找出第二个却沧江吗?”  幸而此时沧江不在……  枕霜流闭上双眼,脑中流星般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真正的生死关头,他甚至无第二分余暇留给眼前这个最大的敌人,只有“沧江、九江,尔等保重”这个想法重如千钧,瞬间占据了他整个意识。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东西抢先一步插进玄武灵气和枕霜流之间,比玄武的死手快上半分挨到枕霜流的边。  接着,在玄武的眼皮子底下,枕霜流的身影在光暗间模糊了一下,突然就不见了。  椒图!  那碰到枕霜流的东西上,分明铭刻着椒图的气息!  玄武被这意料以外的落差感逼了个猝不及防,愣了一愣后,再出现已经是在水晶宫最深处。  椒图无声无息地抬眼望着他,脸色僵硬得如同他见到每一个活人。  玄武眯起眼睛,质问道:“你放走灵蛇?”  从和椒图见面起,他还是第一次对这位九族异种这样不客气。  椒图低下头,啪啪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器械上敲打了几下。  ——没用,玄武听不懂他那个密码。  椒图只好一笔一划地写给玄武看:意外,实验用品。  ——玄武信他,才是脑子里进了意外。  看清了那行字以后,玄武微微垂头,肩膀耸动,相当明显地嗤笑了一声。  他俯下身,拨开椒图那个既能敲密码,也能写文字的特殊仪器,用一种相当危险的声音重复道:“在我面前,你放走灵蛇?”  “……”采用面对面的方式后,椒图拒绝交流。  枕霜流是为解救被饕餮围困的椒图海而来,椒图不能让他死在这儿。  实际上,在玄武没惊动任何机关就出现在水晶宫腹地深处的那一刻起,椒图就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他已经把道源留给沉渊,所以玄武要杀他就杀。然而枕霜流的生死关系着椒图界的名誉,而椒图界也同样是他要留给自己徒弟的东西。  所以无论这回行动成功与否,椒图都得救枕霜流。他不可以作壁上观,不然这个特殊的前例一开,明日大把人都会对沉渊的遭遇视若不见。  他碰到枕霜流的那个东西真的是他最新的实验用品,理论上可以取代界膜通道,一瞬间就把人送过界膜通道里的漫漫长路,但他真的是第一次试,成品也只有这么一个。  不过看起来还挺有用。  在玄武几乎就要动手杀人之际,椒图默默地从背后拿出了一个傀儡,摆在玄武面前。  他疯狂暗示玄武:你让我给你做的人类傀儡,我做好了。  不想玄武看了一眼,就果断地从傀儡身上抽离了目光。  他笑意更深了些:“那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人类傀儡,那么你还有什么用呢?”  椒图:“……”用来修傀儡啊!  玄武不会以为这个傀儡是一次包过,不退不换的吧!那怎么可能呢!  他刚刚又没认真给玄武搞傀儡,他一直在研究那个便携式界膜传输通道来着!  这傀儡就是他随便拿出来的旧货,照着玄武的脸改了改外形而已。  不过就在这短短的一愣之间,玄武手掌已经抵上椒图丹田。  他对椒图已经没了道源这事稍稍有点意外,但他并没有在道源上纠缠太久。  椒图道源曾经被饕餮夺取过一部分,本身就不完整,也引不起玄武的垂涎。  区区半滴道源,如果不是像那个人族小子那样甩手炸了,那就还不至于引起玄武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评价道:“上一次是嘲风以命换命,这一次轮到你。”  椒图在玄武手中剧烈挣扎起来,三番五次反击无效,俱被镇压之后,他终于重新具备了说话的能力。  椒图艰难地克服自己,非常努力地发音道:“傀儡,得修……”  玄武的手指稍微放松了些,他仔细地打量着椒图的面孔,却只能看清对方因为强迫自己说话交流而致的一派不自然。  玄武想了想,笑道:“你骗我。”  椒图:“……”不!这回真的没有!你都没有常识的吗?!  他感觉到玄武的手指渐渐收紧,那富有威胁性的灵气在他周身涌动上来,心中渐渐攀升起将死的绝望。  ——他只想过自己会死于玄武的喜怒无常,却万万没预料到自己最后竟是死于玄武的文盲!第290章 游苏  天可怜见,椒图并没有死。 第227章 屋里地方不算宽敞,他吞天卷海的刀势难以施展,于是凡他刀风过处, 花瓶香炉, 笔墨纸砚, 噼里乓啷地砸成一片。  方才游苏气得脸色都变了,也没有踢砸屋里什么东西一下。这黑衣少年倒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半个眨眼功夫已经把书房毁得一片狼藉。  片片碎瓷的尖锋混在刀气之中, 在极致的速度之下, 已然看不清碎片的形状, 只能在旋涡里瞧得一片片虚妄的影子。  那墨黑如夜的刀携裹着万夫莫开的气势,锵然与乌先生带着指虎的手掌相撞。  一时之间, 深逾数丈的地基幅度极大的左右摇摆, 榫卯结构的房梁都跳动似地颤动一下, 抖落下几块雪白的墙灰, 在远远触碰到两人过招时的气浪的那一刻, 便化作一蓬细细的粉末飞灰。  乌先生的呼吸稍微加重了些,而黑衣少年墨色的身影登时就是一淡。  画魂毕竟只是描绘神韵之作,游苏完成这副画作时, 他和洛九江才结识不久,洛九江还没有如今的修为。  但能抵乌先生全力以赴的一招,已经足显洛九江少年时分天赋如何过人。  乌先生指落如剐,眼看着那不屈的墨色身影如何在指虎下越来越淡,仿佛被用清水冲开了满身的墨。  他分出一缕神识,匆匆朝窗外探过一遍,确定自己事先布下的隔音幻术阵法还在生效,这才放下心来,耐心劝说游苏。  “小公子,我们走吧。”  迟则生变,像是如今被打砸得乱七八糟,简直像被狗啃过一遍的书房,就是乌先生怎样都没预料到的意外。  原本在他预估之中,无论是他悄悄打晕游苏带走,或是游苏被他劝动,书房中都不会留下这种掳人的痕迹。  毕竟游苏一向温文有礼,摔东西发脾气的模样如何也做不出。  结果他啪嗒砸出来一个洛九江,那就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  游苏站在房间一角,手指紧握着红木的窗棂,指甲都因为太过用力更显出一种缺乏血色的白。  他眼睁睁地看着洛九江的身影被乌先生双掌一合,彻底地拍做虚无。  “我不和你走……”他咬牙坚持道,“你们这样根本不对!”  乌先生无奈叹道:“小公子,那就只能冒犯了。”  游苏睁大了眼睛看他,目光里尽是倔强坚决之意。  在乌先生逼近的瞬间,游苏甩手又丢下了五个画轴。  乌先生:“……”  游苏顽强道:“我画洛兄,并不是只画了一次的!”  乌先生:“……”  五个洛九江和一个洛九江的威力显然不能同日而语,要知道,一个洛九江都能拆房,那五个洛九江简直就能日天。  更何况,其中有个崭新的画轴,上面的洛九江握着得乃是一柄锋芒如雪的银刀。  倘若以手中刀器作为分界线,那有了澄雪的洛九江,与持握着老伙计的洛九江,无论是威力,修为还是刀意,几乎全都判若两人。  这五个洛九江不由分说直奔乌先生而去,一时之间竟然把这银面人逼到几乎无招架之力。  游苏毕竟还是心软,一见这个场面,就忍不住道:“洛兄,你先不急动手,还是要跟他讲讲道理……”  要是封雪在此,想必要当场吐槽一声。没想到游小公子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对画出来的纸片人要求还挺高的。  但画魂而成的数个“洛九江”显然就没有这种调侃思维,他们有一说一,声音重叠在一起,异口同声地对着被团团围住的乌先生道:“道理。”  这声音整齐划一,振聋发聩,短短两字竟然将真理昭彰得颇为得体!  游苏:“……”  乌先生:“……”  乌先生本想不落痕迹地把游苏快快带走,谁知道这个自幼被他看着长大的小公子竟然会这么固执。  趁着那五个洛九江在游苏的请求下稍稍放松的瞬间,乌先生叹息道:“公子,得罪了。”  书房里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来。  游苏下意识转向窗扉的方向看了一眼,才意识到是有乌先生传唤来了帮手。  六个和乌先生一样打扮,相似身量的黑衣银面的中年人,依次从窗扇门口鱼贯而入,瞬间堵住游苏的所有退路。  游苏看着他们,突然发觉自己竟分不清那个日夜在身边守护的“乌先生”究竟是谁。  他从未见过乌先生的脸,乌先生沉默寡言,平日里也极少开口。  所以游苏从未想过,自己身边的“乌先生”,其实可能不止一个。  ……或者说,“乌先生”这个称呼,真的是这位自幼伴他长大的长辈的尊号吗?  七个银面人的声音从无孔洞的平滑面具后透出来,俱是一模一样的闷。  他们都客客气气地称呼游苏为公子。  游苏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曾经金枕玉卧,如深情旧梦般的桃源记忆,直到此时才在彻底他眼前片片碎裂开来,露出诡谲的底色。  他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里,这故事从一开始起,就全然没有什么君子。  只有一个被蒙眼塞耳,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的傻子。  最远处的那个乌先生瓮声瓮气道:“公子不要再让我们为难。”  游苏断然道:“你们全都离开,我就不为难你们!”  乌先生一听这话便笑了:“那我们只有……为难公子了。”  游苏再向后倒退一步,这回后背彻底抵住了墙壁。他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洛兄,你能不能叫来寒宫主!”  乌先生只好告诉他:“公子,书房附近布了隔音阵法……”  然而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乌先生的预料。  几乎只在游苏向这几道画魂影子提出了请求的刹那,手持澄雪的那个洛九江便手腕一翻,刀锋直对屋顶,毫不犹豫,如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地在这间玲珑优雅的书房上空捅开了个脸盆大小的洞。  “洛九江”肩头一斜,连头都不必回。短短的工夫里,几片从洞口跌下的碎瓦被他肩头一托,就如金钱镖一样分作七股,朝这七个一般打扮的“乌先生”脑后飞去,带着流矢般的破空风声。  而他本人则将手探出那偌大破洞,往房梁上一搭,登时刀势如卷,挟将沸直气涌流而出,直冲天臆。  刀气横扫一片小院里的花树,毫不客气地把它们揪秃了十来株。  然后,他便用这些现成的材料,往天上放了一个大大的、货真价实的“烟花”!  这个洛九江纵声提气,在屋中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长啸了一声:“千岭”!  没等到他喊出第二句,远处就已经有清越的龙吟声相和。  乌先生:“……”  乌先生目瞪口呆!  这一连串操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统共也没有超过两三眨眼的时间。别说旁人意欲插手,就连反应过来都有难度的时候,事态已经整个尘埃落定了!  画魂诈我!乌先生恍然大悟,恨得差点捶胸顿足:刚刚那几个画魂讲道理时必然故意装傻,不然这怎么现在突然变得这么足智多谋又有行动力?  他不知道,对洛九江的画魂来说,这事不关系装傻与否,只关系执行的最终对象是谁。  游苏创造这个画魂的时候,没忘记画进去洛九江对寒千岭的爱。  于是乌先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天边那条蓝龙腾身而起,气机远远将这间书房锁定,不容七人挪动半分。  蓝龙甚至连书房外的几个幻型阵法都没破坏,就瓮中捉鳖一般,把他们几个给一网打尽了。  寒千岭把这七人擒下,随手扔在房间角落叠成一摞。  此时书房满地都是碎瓦碎瓷,纸笔飞墨溅得满地都是,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寒千岭却毫不介意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目光深而留恋地从那五个洛九江身上划过。  他第一句话没问游苏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关心游家内部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动荡。他只是看着那几道墨色身影,把一串少年洛九江和青年洛九江看了个遍,万分怀念地评价道:“游公子妙笔天成。”  游苏郝然地垂了垂头:“寒宫主实在过誉了。”  寒千岭微微一笑,这才把注意力转到游苏身上。  “游公子需要我来帮什么忙吗?”  “我……”游苏张了张嘴又顿住,他恨不得一气把游家的事告诉眼前这位寒盟主,可话到了喉口又被生生咽下。  他的家族把他视为传宗接代的香火更甚于把他视作一个单独的人。他们蒙蔽他,保护他,把他困在无声的围城之中,再用软绸和金玉来包裹他。  但在过去的十七年里,游家没有对不起他。  他们虽然出于别的目的特意在培养他,可他们并不是在害他。  要游苏顷刻之间就改口倾吐游家的种种错处,他说不出。  ——然而,然而,与玄武界相对峙的,不仅是三千世界这个空茫的概念,他们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游苏继承了老祖画魂的本事,因此对个体的情绪就更体察入微,生命在他这里也远比别处更重。  昔年他还只是个坐不垂堂的千金公子之时,就已经有一种出自天性的温软善良。画魂的技艺令他对生命的悸动更加敏感,也更割舍不下。  他只有茫茫然地看着寒千岭,朝对方的方向走去一步,仿佛想要找点什么支撑似地想握寒千岭的手。  寒千岭不动声色地避开,顺手抄起桌子上幸存的笔筒塞给他抓着。  游苏也不介意这个。他就那么紧张地握着那个翠玉笔筒,直到筒身上甚至泛起一道细碎的裂痕。  他喃喃道:“寒盟主,我,我们游家对不起三千世界……”  寒千岭早在他召唤之时就有猜测,如今一听他的这具模糊不清的指代,心里至少也确定了七八成。  他只是平淡而笃定地说道:“不论前事如何,及时止损也是功德。”  他没给仿佛被抽去主心骨的游苏更多思考的机会,直接拿话问他:“游公子接下来要干什么?回游家去吗?”  游苏多年以来的习惯让他绝不会对旁人的问题听若惘闻。  特别寒千岭问他的问题还是“是或否”这样简单的二选一。  他虚弱地说:“不行,我不能回去……”  倒不是因为他向寒千岭坦白了游家底细心虚,在游苏看来,在大义上做错事的是游家,心虚的应该是家族而不是他。  但很显然,于寒盟主的眼皮底下乌先生都敢打晕他带走,他如果此时回家,那想必就是上门给送菜的。恐怕当场就被打包送往玄武界了。  游苏虽然秉性纯善,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自然能想明白。  “那游公子有什么打算?躲起来?”  “不,”游苏的眼神又清明了些,他把自己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坚决道:“皇皇正大之下,我无错无屈,何来苟蝇躲避之虞?”  和寒千岭两问两答之间,他的精神已经好了不少。刚刚那种巨大冲击之下造成的软弱神色也褪却了大半。  寒千岭第三次朝游苏发问:“那游公子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力所能及之内,我愿襄助公子。” 第229章 “因为那张椅子太凉了,你没留下温度给我。”却沧江调笑控诉道,“当然,我特别喜欢那条神气的小蛇。”  他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是个意外,枕霜流在突如其来的强大惊喜下,显然已经有点被冲昏了头脑,找不着北了。  他下意识批了一句刚看的折子:“这个也杀——哦,温柔一点,轻一点,给吃顿好的。”  竹节蛇哀怨地鼓起了自己的豆豆眼,悲伤地往上看了一回。它照例打叉之后吗,实在不知道用什么图案表述这些复杂的要求,最后索性往前爬了两步,把生无可恋的自己夹进了折子里。  却沧江撑着书案大笑起来,他笑容明朗爽快,仿佛幽冥的折磨没给他身上留下半寸印记。  像是怕惊到枕霜流一般,却沧江温柔道:“是真的,心脏会跳,是活的。”  没错,枕霜流想,他已经用道源给沧江重塑了身体。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对上却沧江的指尖。幽冥到底对却沧江有所影响,他身上温度始终泛凉。然而枕霜流身为灵蛇寄主,本身的体温也相当低。  同样寒凉的十指指尖互相碰上,没冻到任何一个人。  只有滚烫的两颗心熨帖在胸膛里,热腾腾地散发着暖意。  枕霜流满足地闭上眼睛,喟叹道:“沧江……”  却沧江笑道:“过来接你。”  ————————  椒图知道自己给玄武的那个傀儡是个什么货色,但玄武本人显然是对此全然无知的。  这么看来,文盲其实也有文盲的好。  玄武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个第一等以自己为中心的人,正是因为如此,他有着整个三千世界没有第二份的自信。  他信椒图既然把傀儡拿给他,那就必然是成品。因为世上不会有人敢骗他。  ……他错了,还错的离谱。  玄武才把一道灵识塞进这傀儡里,就感觉傀儡隐隐阻断了自己的神识所在。  这是一种让玄武感到万分陌生而别扭的感触,仿佛他主动束缚了手脚,把自己裹紧一层层的蚕茧里,然后隔着十几层棉被厚的保护罩去接触外界。  那傀儡行动起来虽不至于跌跌撞撞,可操纵着傀儡的那点神识已经感觉自己笨手笨脚。  难道人类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是这样的感觉吗?  玄武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信心满满地操纵着傀儡朝外走。  那傀儡生着他的面目,走过整个玄武界也没人敢拦一下。倒是出了玄武界占领的那十三个世界后,正好一头栽进了战场。  恰好遭遇了出来花前月下、谈情说爱,顺便路过此处的枕霜流和却沧江。  在枕霜流的前半生里,他对玄武是只有敬畏,敬怕,而无过敏似的忌惮愤怒的。  然而自从沧江死去的那一刻,仇恨有了,敏锐有了,日日夜夜煎熬在他五脏六腑之中的那把暗火也有了。  这火光直冲天灵,甚至烧在他的眼睛里,如同两团幽幽鬼火,百年不灭,直到重逢当日才被两行浊泪浇熄。  简而言之,枕霜流看不得玄武。  几乎只在那傀儡出现在枕霜流神识边缘的那一刻,枕霜流头脑里就警报大作。  他如同在战争、洪水以及地震中受惊过度的普通人那样,第一时间就被激起了远超正常防御范围内的反应。  于是刹那之间,却沧江便见到枕霜流表情不对。下一刻枕霜流的影子突然从却沧江身边消失,眨眼便出现在玄武傀儡的面前。  浓浓的毒雾瞬间遮蔽了傀儡的双眼,玄武只来得及分辨清楚前不久刚刚交手的枕霜流身影,傀儡上就传来材料被腐蚀的声音。  玄武试图开口说话,却发现这傀儡没有提供这个功能?  怎么搞的,人类又不哑!  他还在努力摆弄这个傀儡,试图开发出人类傀儡的交战功能时,枕霜流翻出两柄短匕,当下已经把他的零件拆得可哪儿都是了。  玄武:“……”  也只有这个机械构成的玄武已经横尸遍地,灵石磨成的心肺肠子摆得像个小摊儿一样,枕霜流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他一脚踩碎了从“玄武”脑子里拆出来的中枢灵核,缓缓吐出了一口郁气。  直到此时,他脑海里过度绷紧的那根弦才停下来,不再继续发出警告的尖叫。  却沧江很快就重新定位到了枕霜流的踪迹,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身边。他骤一低头,便见到地上拆下来的那张属于玄武的脸,不由得也微微一惊。  “怎么回事?”  “一个傀儡罢了。”枕霜流故作轻松道。  却沧江看出了他的不对,却并没有说什么。他默默抬起手臂搭在枕霜流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缓缓从枕霜流背上抚过。  几个来回后,枕霜流绷紧的身体慢慢地松弛下来,理智重新回到他的脑袋。  “就是一个傀儡。”枕霜流揉着眉心,把视线转向地上,看着被自己拆到惨不忍睹的那堆东西。  他勾起唇角,似讥似嘲地说道:“也不知道是谁做的,这种弱鸡傀儡配上玄武的脸,出来就是一个死。我看傀儡师是跟玄武有仇吧?”  ……  巧了,玄武也是这么想的。  他是对自己过度自信,但他又不是弱智。  在傀儡死在枕霜流手下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玄武发现这个傀儡甚至没法发声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已经对椒图充满了怀疑。  此时此刻,他手上已经没有傀儡的零件,但并不妨碍他一个念头就出现在椒图的卧房里,气势汹汹地逼问这个幺蛾子的创造者。  “你给我的傀儡,是怎么一回事?”  玄武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想到当时是椒图亲手送跑的灵蛇,再想到今日居然是灵蛇拆了这个傀儡,心中登时对这种情况狐疑非常。  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吗?显然是灵蛇和椒图间有所建交了。  椒图不说话,他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每一个汗毛孔都散发出无辜的气味来。  玄武显然没心思管他那套。他扯起椒图,逼问道:“你和灵蛇用什么联系?”  椒图:“……”他和灵蛇哪儿来的什么联系?  可能是因为这个念头实在太过真诚,玄武暂时放过了这个问题。  他转而问道:“你给我的傀儡是什么垃圾?!”  椒图飞快地转动着大脑,努力给自己编织一切脱罪的理由。  他慢慢地开口,一半出自于要找借口,另一半是因为他真的不习惯说话。  椒图艰涩地解释道:“因为,人,人类,本来,就,蠢……”  这是一个天才般的借口!  这个回答何等贴近玄武的心意!  椒图那一瞬间几乎都以为自己得救了,不想玄武提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比起刚才,玄武的声音已经又压低了一个声调。他冷笑道:“椒图,你是觉得我蠢吧。”  椒图:“……”  什么?玄武他居然发现了?!  玄武究竟是怎么发现的,他明明连最简单的木牛流马核心元件都不会造!  这怎么能呢?这不符合原理!第293章 串门  可能是因为一回生两回熟的原因,椒图勇敢地在死亡边缘放飞自我, 并且再次试图挽救自己的生命。  他抖着手, 颤巍巍地从自己身后掏出了一个东西放在玄武面前。  玄武低头, 发现那是一个人形的,长着自己面孔的傀儡。  玄武:“……”  他看了这东西就来气!  他刚刚就是穿着这玩意, 死在了灵蛇那个平平无奇的人类宿主手里!  一想到这里,玄武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抓着椒图领口的那只手猛然用力, 白皙的手背上甚至青筋暴起。  直到椒图差点一命归西了, 他才冷冷地将人一把丢开。  他这么一番要命的操作下来,一般人大概都活不成了。  然而异种不愧是皮糙肉厚的特殊群体, 椒图咳嗽两声, 喘匀了气, 默默地裹紧了自己的小领子, 遮住自己豆芽似的脖颈上那个青紫的手印。  他又从自己身后扒拉出来一块墨色的小板子,和水晶宫里那块用来敲打密码和书写文字的板子长得一模一样, 显然是问门口的守卫假公济私做出来的。  玄武随意扫了一眼, 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个有点诡异的念头:椒图这是吃回扣呢吧。  不过他家大业大, 哪怕被人家挖走一座灵矿也不至于计较。  只不过是因为刚刚那一遭, 实在看椒图哪哪儿都不顺眼, 对椒图相当来气。  椒图不知道此时玄武心里转过的念头,他埋着头,相当认真地在那块墨板上书写道:这是我精心装配而成……  还不等他把这话写完, 玄武就已经失去耐心。他飞起一脚又一次将那仪器踢到远处,然后重新抓住了椒图的脖子。  “我信你没有这个胆量骗我。”玄武阴沉道:“所以这次,你还想说什么理由阻止我杀你?”  椒图费力地扒着玄武的手,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咳出几个字来:“修……得修……”  玄武又一次听到这个熟悉的理由,登时冷笑一声。  同样的骗,他既然受过一回,那就绝不会再踩进去第二回 ,椒图不如拿这句话糊弄鬼去吧!  一边想着,玄武毫不客气地加紧了手上力道,另外却分出一股神识,将那傀儡穿上了身。  果不其然,椒图此前拿给他的就是个样子货。在如今这个新傀儡的对比下,前一个的缺点根本昭然若揭。  这个新的傀儡不但感受与玄武的分身无异,而且能听能见能说,能触能嗅能尝。玄武试着舒展肢体,也只有一派自然,与之前那具仿佛把他包在茧子里的躯体全不一样。  只是还不等玄武发狠撂下一句“此时留你无用”,傀儡的左臂竟然就相当应景地啪嗒落地。  玄武:“……”  不知道是不是特意为了给敛尸增加难度,那手臂落地后登时散做满地的零件。 第231章 惹了这么一出,洛九江不敢再喝茶水。他把茶盏推远了点,放空目光, 想听听楼下的老头能说出什么花来。  然而对方真不愧是凭嘴吃饭的,一折对敌玄武的打斗场面,被他讲得妙趣横生,跌宕起伏,同时话里话外拿不重样的言辞吹捧了洛九江二十来回。  洛九江:“……”  洛九江抹了一把脸。  可能是和如今战时气氛有关,说书老头为了生意好,赏钱高,说书也只说喜剧。  这出“神龙灵蛇斗玄武”可谓是当今最火热的时事,被说书的老头抢先艺术加工一番,就成了一番妙趣横生的智斗故事。  不可避免地,白虎玄武统统被加工成了有点搞笑意味的丑角儿。洛九江在楼上听着都替他捏把汗,心想幸好这说书先生只是在这种小世界讲讲,这故事若是给玄武听了……  若是给玄武听了……  洛九江放空的视线随意扫过一楼大厅,然后猛然在其中一个墨绿衫子的背影上定格。  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洛九江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尽管至今为止,他与玄武仅仅有一面之交,但那一次留给洛九江的印象就足够深刻了。  好像不是他的错觉,这个背影的每一处细节都和玄武格外相似。  不过,倘若此人真是玄武,那他还能在如此内容的说书声里悠然饮茶,其气度胸襟可真不一般。  洛九江的身影骤然扭曲消散,甚至都顾不上留几块灵石做茶水钱。他怕自己目光太不遮掩被玄武察觉,还特意地收敛了视线。  转瞬之间,他已然出现在楼下,迅疾如鹰隼一般,堵在这墨绿衫子的主人面前。  那身着长袍的男人一副文士模样,手边还搁着一柄白纸折扇。  见洛九江突然在自己面前现身站定,他也毫不惊慌,气定神闲地把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放,再抬起头来时,果然是玄武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此时两人正身居茶楼大厅,虽然茶楼一向是个清幽地方,但此处甚至能让小老儿在一楼说书,本身也不算寂静之处。  楼上楼下,左邻右舍,总是牵系着几百条性命。  玄武能毫无顾忌,洛九江不能。  何况玄武强而洛九江弱,玄武狠则洛九江仁,因此两下比较起来,玄武眼中尚且笑意未尽,洛九江面色却已然肃穆至极。  “你太紧张了。”玄武漫不经心地看了洛九江一眼,下巴微抬,示意他对面落座。  洛九江紧绷着脸,还不等张口对玄武说些什么,身后就已经传来一道又重又疾的脚步声。  ——洛九江听出来了,那是二楼的一个茶馆伙计。  玄武仿佛好奇一般,往脚步声主人的方向看了看。  此时他一举一动都被洛九江死死盯着,在他目光转动的瞬间,洛九江几乎就要拔刀而起。  那一刻洛九江气机如沸,若不是伙计快步走来,恐怕两人真就要就此动手了。  那伙计不知道这茶桌上坐的是个什么人物,竟然大咧咧地往两人中间一站,用一种非常警戒的目光盯着洛九江:“仙长,你还有账未结。”  玄武翘起唇角低下头,好像是看了个很有意思的笑话。  洛九江仍不能放松。他沉着脸塞了块灵石给那伙计,厉声道:“茶楼清场——所有人现在就走,你们这一条街的场我都包了。”  他声音清亮,不是那种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却逼音成线,瞬间流入方圆百丈内所有人的耳朵。  收账的伙计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掌心内躺着一块极品灵石。  别说包一条街,就是包小半个城都绰绰有余。  洛九江这一手亮出,几乎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此地必有重大事件发生,断开关系是第一要紧。那说书的老头儿是个老江湖,脚底抹油跑得最快,连桌上响木都没来得及收起来。  玄武饶有趣味地看着洛九江这一番应对,直到人潮整齐撤去,他也没做出什么反应。  他只是笑道:“现在你就肯放心坐下喝茶了?”  洛九江双目冷淡如结秋霜,神识无声扫过,确认长街上修士们各自离开了个干净,他这才森然拔刀:“现在,我才放心了结旧账。”  茶楼大厅凉爽宜人,并无穿窗而过的气流,洛九江刀气却掀起一阵平地风波,哗地一声,卷起玄武半面宽袖,露出对方一条修长结实的白皙手臂,以及空空如也,并无玄机的袖底。  那一刻玄武不避不让,任洛九江一刀点下,刀尖割裂自己一寸肌肤,却无血无肉,只露出底下精密运转的齿轮和机械来。  洛九江的刀势骤然停住。  “你是傀儡?”  这具傀儡玄武的神态不知为何相当逼真,一举一动全然肖似生人。此刻玄武眉眼稍弯,就好像冷眼旁观地看了一场洛九江的笑话。  洛九江终于明白这个玄武身上为何带着一种违和的异常感。  要知道,虽然他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傀儡,但他还有基本常识。  世上或许会有非常稀有的,能力堪比元婴的强大傀儡,但那到底是听凭主人驱使的死物。  如果要像眼前这具傀儡一样,直接受玄武神识控制,行卧举止有如生人,那必然要牺牲一部分功能,其实力大概不足本体的百分之一。  要杀这样的玄武不过举手而已,但洛九江想知道对方因何出现在此。  “我说过,你太紧张了。”玄武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是怕我杀那个说书的?呵,还远不至于。”  洛九江收刀,但仍然站着没坐。他闭了闭眼,仿佛还怕自己一睁开眼睛,双目之中就喷出盈沸的忿怒来:“你屠绝了整整十三个世界的人类。”所以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  玄武嗤笑了一声,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划了一道“一”。  “一个蝼蚁,和一群蝼蚁,在我眼中俱无分别。所以倘若我要杀,也是成千上万、亡族灭种的杀,和他说了什么无半点干系。”  讲到这里,玄武眼梢一挑,斜睨了洛九江一眼,“你们人类之间流言如何,本尊并不是很在乎。”  他这一番发言可谓是气势十足,全然是一个连灭十三界的一等大魔头应有的冷酷。  倘若不是下一刻他被洛九江刺破的左臂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那洛九江还能再更忌惮他一点。  然而如今……  洛九江看到那连皮带骨加零件铺开一地的场面,心中诡异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可真是碎得和锯末一样啊。  玄武侧头看了看自己突然软软塌下的袖子,竟然生生给气笑了。  他没好气地一弹自己空荡荡的袖管,冷笑道:“看我至今还未杀椒图,便应知道,我远比你想得宽容多了。”  玄武说自己宽容,洛九江实在是不敢苟同。  但是地宫里曾经救自己一命的椒图前辈,如今居然落在玄武的手里?  洛九江眯起眼睛看了这个玄武傀儡一眼,顿时感觉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从沧江前辈到他的师父,从公仪先生到椒图前辈……玄武这辈子是和洛九江所有长辈杠上了吗?!  他是洛九江的长辈粉碎机吗?!  结果在这件事上,玄武居然还恶人先告状。他整理了一下袖子,再看洛九江时显然就发现了一点别的:“……你的道源多了,是谁的?”  才凝神想了想,玄武的脸色就为之一沉——原来傀儡真能如此生动地变化表情,他沉声问道:“饕餮?”  洛九江不遮不掩,杀气四溢道:“他新死不久,你叫他有事?实在着急,我送你一程。”  玄武一听猜测成真,气息登时比洛九江还冷:“我一共两个九族盟友,你是要告诉我,他们都死在你的刀下?”  洛九江分毫不让:“好说,眼下还差阁下一个!”  玄武还有脸说吗?他洛九江道途上一共蒙过四位长辈的恩情,这四位全都栽在玄武手里了!一个没少,无一幸存!  两人四目相视之间,只觉深仇滚滚犹如累渊,哪怕当下把对方一掌拍成个饼饼,也难解忿恨。  片刻之后,还是玄武年纪更长,因此对待仇恨的态度更豁达些——或者更可能是他根本不太把自己盟友的命当命——率先打破僵局,蓦地嗤笑一声。  他用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自然而然地指挥道:“不杀我就坐下,我们还有两炷香时间能谈。”  洛九江狐疑地上下扫视他:“你本体在哪儿,又有什么动静,为什么是两炷香?”  一提这个话题玄武就来气。  他面无表情地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右臂。  然后,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玄武的右手胳膊是怎么赴了左边兄弟的前尘,同样哗啦啦地散做一摊没人想拼,见了就让人脑壳疼的繁杂零件。  洛九江:“……”  洛九江心情复杂地说道:“你要想死的话,直接过来找我不行吗,没事来什么自动解体呢?这回就算了,你说要是再吓着小孩子……”  玄武:“……”  他怒极反笑,反问道:“椒图的作品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猜我这回为何解体?”  洛九江:“……”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在玄武手臂上割裂的那一寸刀痕。  既然玄武已经马上散架,洛九江也就稍稍放松了警觉,正对着玄武坐下。他和玄武过招一场,因此也大概了解此人的个性,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为什么会用傀儡过来?”  是玄武本体至今尚未出关,或是他受了什么伤,还是……  玄武倒不避讳:“过来找你。”顿了一顿,他低头看了看肢体内部正在咔哒作响的左脚,叹道,“可惜……”  饶是心里都做好了“玄武是过来实地考察,一旦占领就直接灭亡人族”这种程度的准备,听到这个回答,洛九江仍是一愣。  玄武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找自己能有什么好事?  可能是他脸上那副感到可笑的神情太过明显,玄武又道:“不然除你之外,哪个人族还配同我说话?”  洛九江心里感觉更诡异了:“你为什么要和人说话?”  玄武这回没有如实以告,他只是淡淡道:“本尊有一个想法……所以来了解人类一番。”  “想了解人类,所以只愿意屈尊纡贵地和我说话。”洛九江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讥讽之意,他朝前倾了倾身,友善问候道,“您脑子没病吧?”  玄武或许还想再说什么,但洛九江不愿意听了。  “你杀了公仪先生,此仇已然不共戴天。何况还有前尘旧事,以及新账好算。”  洛九江面无表情道:“即使这只是你附身的一个傀儡,但倘若让它在我眼前活到寿终正寝,那是我的无能。”  他伸出手去,手指对准玄武的脑袋,然后,啪——  一声清脆地金属弹动响声之后,是零件哗啦解体崩溃的声音。  洛九江一个脑瓜崩弹在玄武眉心,然后……  然后玄武界中,正和董双玉手谈的玄武突然脸色一变,指间白子猛然碎做一撮粉尘。  傀儡解体之后,那抹神识自然回到本体之上,记忆亦重新归于本体。  如果说傀儡被灵蛇一个照面干掉,还是被自己不屑一顾的蛇毒干掉,尚属于一件令人恼火的小事,那傀儡被人用一个脑瓜崩弹死,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董双玉无声地站起来让开了路,目送玄武面色沉如滴水般地走出了房门。 第233章 晴空夏夜,本来星子万点,沁凉怡人,然而此夜天气骤变,天边卷来几声闷雷之后,一场暴雨不由分说地泼盆而下,水积过踝,打落满城花枝无数。  洛九江推开窗子,风雨交加着冷意扑面而来,瞬间沾湿他大片前胸。洛九江不躲不避,也不撑开灵气推拒,只是叹了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也同样是在这个夜晚,几百个椒图加急赶制的傀儡同时被玄武注入神识,一齐睁开了眼睛。  他们是被玄武洒下三千世界探路的第一群道标。  玄武不需要知道城防的布置,也不屑于探得某个界主的压箱底绝招。  他只想知道一个问题——人类这个种群,究竟是什么?第296章 本性  事实证明,洛九江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  因为在回到神龙界的第四天清早, 洛九江就又一次看到了玄武的身影。  当时洛九江和寒千岭因事离开深雪宫, 归途期间洛九江突然察觉有异, 一抬头便见玄武的身影停在一旁的某栋绣楼二层。他正负手而立,朝楼下悠悠冷笑。  要知道, 此处已经是朱雀城内城,三千年来一向繁华,笙歌彻夜, 足以称得上是整个朱雀界生灵最为密集的聚集之处。  由于神龙界多生妖族, 因此内城的繁华亦带着某种神异而粗犷的文化气质, 比起青龙白虎等界俨然更具异域风情。  可能就是这点合了玄武的脾胃。  洛九江当时脑子都空白了一瞬,毕竟无论说什么, 他都万万想不到, 玄武居然会现身在寻花问柳之地。  他神识往绣楼大堂里一扫——哦, 从妈妈到姑娘居然全都是人类。  洛九江感觉自己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这回玄武没再和洛九江搭话, 可能还是记恨他上具傀儡被洛九江一个脑瓜崩弹散架的旧事。于是反而是洛九江和寒千岭主动跃到楼上,想搞清楚玄武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二楼摆设装饰明显是间女子闺房, 半挽的垂流苏的纱帐并着香炉里的一捧茉莉香, 无声地晕染开一种暧昧气息, 罩了绣垫的春凳和摆着脂粉的妆台又带着一种幽密的暗示。  合欢花的绢制屏风后隐约显现出一个正弹琴的女子身影, 指下乐音淙淙, 素影纤细又惹人生怜。  可惜在场的三个男人,没一个能对她动心。  洛九江还是老惯例清场,第一时间就把这女子给打发了出去。  玄武坐着不动, 耐心十足地放任洛九江处理他点来的姑娘。  直到目送那女子盈盈欲泣地掩上房门,玄武才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仿佛终于舒了口气。  洛九江看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模样,当即讽道:“不知玄武主万般包容地忍下了什么?”一腔畜生才有的杀意吗?  可能是因为玄武以自我为中心惯了,所以根本就没听出来洛九江有嘲讽的意思。  他闭着眼睛靠在圈椅里,看起来真是被折磨得够呛。玄武朝屏风那边指了指,言简意赅道:“琴——我快听聋了。”  洛九江:“……”  洛九江下意识转头看向寒千岭,不确定道:“其实她琴技还好?”  寒千岭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远不如你。”  “哦?你还会弹琴?”玄武睁开一只眼睛,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自语道,“对了,你是囚牛的半徒,应该是会的。”  他不张嘴的话,洛九江可能还可以与他共处在同一空间片刻,但只要他说一句话,洛九江就难免冒火——更何况他竟然敢如此轻易地提起公仪先生。  登时洛九江脸色一沉,手臂左分,拨开一直隐隐挡在自己面前的寒千岭,右手已然擎刀正对玄武的鼻尖。  “劳你之前受累来神龙界一趟。不过,我现在就送你回老家一程,不用谢。”  玄武睁开眼睛,伸手捏住洛九江的刀尖。他操纵的这个傀儡的力量在洛九江的面前可谓孱弱,但洛九江还是勉强停下,想听听这家伙最后能说出什么。  玄武偏头想了想,用一种非常断定的口吻道:“你好像一提起囚牛就很生气?其实我对囚牛,已经比他对青龙和自己的父亲还要好了。”  洛九江听着这话,感觉自己简直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你杀了先生,拿了他的道源,最后竟然还冒充静慈大师来给他超度……然后你说你已经对先生够好了?”  “超度不能引渡异种的魂魄,唯一作用只是安慰生者。”玄武坦然道,“至于我对囚牛的手下留情……你为什么不问问神龙呢?”  寒千岭一听玄武的对比就明白了,他朝洛九江点头,承认道:“如果他是这个逻辑,那倒也没说错。”  从某个角度上,玄武对待公仪竹,竟然真得比公仪竹对自己父亲更好。  因为异种之间的传承素来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泯灭魂魄。  或许因为乾源和坤源都不是完整的道源的缘故,后代倘若要完全的继承道源,就一定要在道源交接的同时,收纳下下前人的魂魄不可。  洛九江曾经去过幽冥,幽冥里能维持清醒的鬼魂独独却沧江一个,而却沧江能保持清醒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异种。  可要是这样,为什么整个幽冥只有却沧江一个异种活着?  因为前代所有的异种魂魄,全都在传承的那一刻,被他们的子女吞了。  把这种行为概括成吞吃并不准确,那更相当于某种特殊的交接仪式。从三魂的骨到七魄的皮,在仪式中仿佛加持和祝福一样,完全地并入另一个异种的魂魄里。  从此这个新的道源持有者,便拥有了上一代的全部记忆。  异种一死,魂魄俱销,故而不入幽冥。  却沧江是第一个在幽冥漂泊的异种,公仪竹是第二个。  当然,这种方式只是针对之前没能掌握足够道源的异种,就好像第一次使用的水囊必须用更多清水泡开。  倘若是已经继承了道源异种,比如说之前的花宴望,他从椒图那儿抢来半滴道源,一直用着,也没有哪里不顺手。  “你说得不全是真的。”洛九江突然说,“既然如此,公仪先生已经继承道源,那他也没有道理接收青龙院长的魂魄。”  “他有。”玄武淡声道,“乾源和坤源不算一种东西……在青龙的乾源面前,他依然还只是一个需要长辈魂魄开道的毛头小子。”  说到这里,玄武近乎迷惑地看了洛九江一眼:“在我们异种这里,这行为不算什么,不过你们人类好像特别在乎这种事?”  洛九江默然无语,他好像有点懂得了。  不是说这一刻他理解了玄武,而是在此时此前,他前所未有地明白了,异种是怎样一种和人类乃至和妖族有别的种族。  异种始终有一种凌驾于所有生灵的傲慢。  他们单代传承,接过冠冕的同时便要把自己的父辈踏在脚下。  或许是因为这种“合为一体”式的记忆传承方式,他们概念里的死亡,显然和人类所理解的死亡很不一样。  人类的死亡是终结,是尾声,是虚妄,一切都不再存在。而异种的死亡仿佛只意味着传承的开始。  子辈从此将带着父代的所有记忆向前。  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异种便知道自己的父辈将有一日会为自己而死;从第一次睁开眼睛开始,异种便已经领悟自己最终会以何等形态消亡。  因此生和死的边界在异种的印象中是模糊混淆的;降世时的第一种本能之爱,也就是他们对于父母的爱,亦称不上浓厚。  倘若深深敬爱自己的长辈,他们要用怎样的心情面对父辈的牺牲?  所以从初生一刻开始,异种的爱就极稀薄。一直以来,敬畏大于敬爱,传承的本能高于求生的本能……道源的力量代代相传,与力量一起遗留下来的,还有截然不同的种族特性。  对于异种来说,其他生灵才是“殊异之种族”。  妖族和异种一样,具有妖身和人身两种形态,所以玄武对妖族还算亲近。至于人类,他们天生只有人形这一种状态,因此在玄武口里就成了蝼蚁。  而真正的蝼蚁和妖兽们,甚至都不配被玄武提及。  洛九江蔑视过白虎,唾骂过饕餮,他嘲讽前者是个伪君子,而后者恶心得不想让人看他第二眼。然而直到此时,洛九江才稍稍明白过来:其实白虎和饕餮反而是比较“人类”的异种。  白鹤州沽名钓誉,虚伪至极,然而又始终维持着一张堂皇的面皮;花宴望吞杀子女,除了是要增长自己的力量之外,也未必不是想把自己的死期往后推。  白虎重名而饕餮重命,相对于异种的原始性格来说,这已经是非常“人类化”的索求。  最可怕的异种近乎“无欲无求”。  就像是玄武,他是个相当典型、相当标准的异种。  他把战火铺陈开来,烧遍整个三千世界,然而那是欲望吗?不是,他只是在获得自己概念里理所当然的需求。  玄武的脚步隆隆地碾过十三个世界,他把公仪竹杀死,将椒图掠走,然后他甚至有点茫然地看着洛九江,问洛九江何至于此。  他高踞于自己崇高无敌的宝座之上,轻而易举地采撷盘中的果子。  人类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调整果盘的颜色和内容,丢去那些不够鲜艳的材料时,怎么会为此大喜大悲啊。  会因为被切开流出汁液因而感觉痛不欲生的、失落于自己被丢在一旁撇开从此将被历史遗忘的、恐惧着被直接扔进垃圾堆里旁听自己如何衰败腐朽的,当然只有果实本身。  而现在,玄武单手支颌,平静地看着洛九江。  ——果盘的布置者拎起一个最与众不同的樱桃,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选择在果盘里呆着。  玄武对着洛九江说:“你既然身怀阴阳,便不该止步在人类身上。”  他宣言道:“你应该来玄武界。”  洛九江直视着这个傀儡,傀儡有一双情绪与生人无异的眼睛。  洛九江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隐晦的邀请。  只要此刻他点一点头,附和一句“你说得对”,那从此之后,洛九江也将会坐在王座的副席上,在云巅和世界的尽头,居高临下地共览三千世界。  山河变幻与王朝兴旺倒映在他的眼底,今后只像是铺陈的纵横棋局。即便整盘棋子全都粉碎,也伤不到执棋的棋手半寸。  “你这个人实在不怎么样,话语却仿佛很动听。”洛九江紧盯着玄武的眼睛。  那一刻玄武的傀儡几乎要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然而洛九江的声音响起,其中毫无半分犹疑。  洛九江问道:“既然玄武主这样至高无上,这样不可一世——那你还来探寻人类做什么呢?”  他双眼仿佛两把湛亮的刀锋,将玄武衣冠楚楚的表皮统统剖开扔在地上,直剐出里头雪亮的骨头。第297章 天之道  玄武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收敛了。  洛九江把自己的佩刀平放在桌上,仿佛亲手立下一道就此分割开楚河汉界的高墙。  “玄武主无所不能, 无欲无求, 睥睨人间, 高高在上……持众生为棋子,视人类作蝼蚁,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对人类有求呢?”  洛九江直白问道:“你三番五次地用傀儡造访三千世界,甚至混迹在寻花问柳之地, 究竟是有什么求不得之处, 非得让‘卑微的’人类为你解惑不可?”  玄武不言不语, 只有两道目光定定地看向洛九江。  洛九江突然醒悟过来:“是,你之前曾先来找我。” 第235章 但人很难去理解节肢动物。  正如同人类看不懂蚰蜒和蟑螂的触角传递着什么信息,不明白臭虫和蜘蛛的感情, 也不能完全理解蝼蚁巢穴中权利的分布为何。  玄武就像人类不能理解蚂蚁那样, 不能对人类共情。  蜘蛛天生就能结网, 而人类亦生来就有感情。所以如今,玄武观察人类如同观察蜘蛛结网。  在相当难得的一个下午, 玄武可以坐下来, 心平气和地同洛九江浅谈。  在这次对话里, 玄武对洛九江打了这个有关于异种、人类以及蝼蚁的比方。  “或许我们不能理解臭虫, 可我们也不会意图灭绝它。”对于这个比喻,洛九江给出了这个回答。  “但当他们爬上你的饭桌时, 你还是会随手把他们碾死?”玄武似笑非笑地看着洛九江, 手指比了一个碾压的动作。  仿佛是为洛九江露出了无力反驳的表情而感到愉快, 玄武的笑意加深了些。他补充道:“而且, 你真的可以保证, 天下间没有一个人类希望蟑螂或者蚰蜒亡族灭种?”  “……”  第一次在口舌之争上战胜洛九江,玄武显然心情不错。他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倚在了背后的圈椅靠背上。  “我不能保证。”洛九江坦然承认道,“我不能说人类之中没人想消灭蟑螂, 就像异种中有一个你想要灭绝人类一样。”  “但我不是蟑螂,你玄武也不是人类……所以我们会反抗。”  “玄武,你意图在三千世界铺陈开来的新秩序,不过是没有宽容、也从来没有考虑过爱的冰冷规则。倘若真的按照你的想法来管束三千世界,那大多数生命只是苟且地保存了自己的性命,而从未活过。”  玄武不以为意:“我只是把力量具象化罢了。弱者应该具备自知之明,这难道也有错?”  “如果要按照你的逻辑说话,”洛九江沉声道,“那我会让你成为弱者。”  玄武看了看洛九江,突然笑出声来。  “洛郎啊洛郎,我是不是还没有让你见过现在的我?”  很特别的一点是,在和洛九江打交道的时候,玄武对他的称呼不是直称“你”,就是叫他“洛郎”。  至于洛九江在外最常用的一声“灵蛇少主”,却是从未听他提过。  不过也是,在玄武眼中,枕霜流都不配被直呼其名,只不过是灵蛇的挂件。那洛九江这等超凡脱俗的人类,怎么能随着他师父的地位叫呢?  但他也不直呼洛九江的名字,反而称呼他当年在书院里的别号,也不知是不是有囚牛的缘故。  玄武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盖子沉稳地刮过杯中浮上的茶叶。他遗憾道:“就在刚刚,我本想邀请你最后一次——你错过了仅剩的机会。”  “别遗憾。”洛九江貌若安抚,实含嘲讽,“洛九江坚若磐石,玄武主嘴皮子说破也没有用的。”  “我已经见识了人类足够多的狡猾、奸诈、言而无信和反复无常。”玄武亲切地问道,“你的立场仍会始终如一吗?”  “放心,只要玄武主还抱有今日想法一日,我就同你保持对立一日,直到最后的尽头。”  玄武仍在追问:“那什么才是你所谓的尽头?”  洛九江斩钉截铁,悍然抽刀:“你死我活之际,就是尽头!”  一言即落,玄武傀儡的头颅飞上半空,零件如同洛九江见过的无数次一样坍塌成小小的一堆。  然而玄武最后的笑声和言语,却像诅咒一般,幽幽地在空气中荡出一圈回响。  玄武笑道:“好啊,洛郎。下次见面,我们便分出胜负和死活。”  洛九江低头看了看玄武给自己留下来的零件一眼,有点嫌弃地轻轻踢了一脚。  “你也不听清楚。”洛九江重新对着那堆零件强调道,“我的意思是,你死和我活。”  ——————————  玄武傀儡最后一次拜访时的警告,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如同他所宣告的那样,玄武的傀儡,无论老人妻女,再也没以任何形式在洛九江面前出现过。  相反的是,位于十三世界的边境,战争的气息一触即发,双方都剑拔弩张,之前短暂的停战就好像就没发生过一样。  在出战之前,玄武和董双玉下了最后一盘棋。  “你的思路很对。”玄武探寻而玩味地看着董双玉,董双玉垂下长长的睫毛掩住眼睛,任由玄武打量自己。  “你是怎么想到,肖似人类的感情会成为掌握道源的最后一个关卡?”  董双玉脸色是羊脂玉一样的洁白,他的语气也温软如同美玉:“我对人类有很多了解,很多很多。”  玄武对人类这个话题显然是前所未有地感兴趣:“你又不是囚牛,何必对人类投入这样多的关注?”  董双玉对此并不避讳谈及:“我年幼时曾蒙人类搭救。作为报答,我把我的道心许给人类。只要天下人类还有一个活着,只要那人类还存活一日,那我就钻研人类一日。”  玄武若有所悟地点头:“所以你来找我。因为倘若人类都死了……”  董双玉微笑道:“那誓言就再做不得数。”  “可如果我想让一部分活着……”  “那剩余部分的人类,也会是大人所要的那个世界中至卑贱的存在——遭逢大变的群体,亦不失其观察和探索的意义。”  直对着玄武的目光,董双玉温声答道:“见笑了,大人,我比较喜欢正反皆可的方式,总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论起面面俱到来,你即使放在人类之中,也可称是我见过的首屈一指的存在了。”玄武盯着董双玉感叹道。  董双玉轻轻摇头,动作文秀而微小,就像是生怕自己幅度太大惊起了什么一样。  “大人对我太过誉了。”  玄武说:“我已经见过人类的愤怒,悲伤,哀愁和欢笑。见过人类的不甘心,求不得,伤别离与恨蹉跎……阴阳道源已经尽在本尊的掌握,但是还差一点,最后的一点。”  他见过那些感情,化作戏剧中人里的一位,经历过那些事件。玄武渐渐地给他曾经的一切疑问找到答案——因为人类就是喜欢平白空度自己的时间,因为人类就是会在某种场合下表现出某种情绪波动。  他旁观了,他理解了,他只是不同情,不愤怒,反而借此更加地磨炼了道中的“自我”。  玄武比从前更加自我。  董双玉的睫毛颤动了两下,仿佛疑问。他轻声问:“那大人觉得,最后的一块拼图会是什么呢?”  “洛九江认为是同理心。他说我只是理解了那些感情,却从未自己体会过。我觉得他的看法很有意思。”  董双玉的轻轻地呵了一口气,仿佛屋里适宜的温度让他感觉到有点寒冷:“那不知双玉能为大人做什么呢?”  玄武用一种沉思的的语气说道:“你说你对人类足够了解?”  “这样啊。”董双玉了然地笑了起来,“那便如同大人所愿,我会让大人体会到某一种感情……和人类极相似的感情。”  玄武笑了:“你总是听起来很有把握。”  “因为双玉从不背诺。”  玄武随意地把棋子丢回棋盒。他对董双玉命令道:“区成为大将,军师,头脑和刀锋吧。新世界的九族里,你仍会在其列,永居于我王座之侧。”  ……  于是,在仅仅休战了不足一个月后,玄武界又重新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一天一夜之间,玄武界手下气势如潮,又汹汹连吞两界。  据说,这是因为他们换了一个新的主帅。  新主帅的名字叫董双玉。  ————————  在最平平无奇的一个清晨,有人叩响了深雪宫的大门。  下属前来通报,说是有人想找灵蛇少主一叙的时候,洛九江下意识地眼前一黑,还以为是玄武又卷土重来了。  结果并不是。  来者目光飘忽茫然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惶急,他衣冠齐整,只是风尘仆仆,下摆蒙着一层盖住了衣料底色的灰尘,显然赶了很远的路。  前来拜访洛九江的朋友是越青晖。  他顾不上礼数,脸上也再没有了从前那种舒畅阳光,安然自乐的笑容。进门后越青晖对着洛九江的第一句话便是:“双玉他……真的投诚玄武了吗?”  洛九江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天性就不爱逃避问题,因此他愧疚而直白地对越青晖说:“是的。”  即使已经听过无数类似的传言,心里也一直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在消息得到洛九江的亲口证实时,越青晖依然白了脸。  “是我请董道友出来揭穿白虎,他才会被玄武注意;也是董道友为了救我,才会被玄武掳走……你先不要急,青晖,我会负责的。”  越青晖失魂落魄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自语一般喃喃道:“我一直知道双玉没死,但我没想到他会……当初他答应过我,他说过他的立场许给了人类……”  他单手护着自己的心口,洛九江却注意到越青晖的姿势有点奇怪。他的手掌几乎是整个立起来的,竖着只按住半面前胸。  发现这个,洛九江不由心里微微一动。他把越青晖让到屋里坐下,喂了他半盏热茶后,看人精神好了一些,才温声问他。  “青晖,之前十四年,我在七岛一直没听说过董道友的名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一提到这个问题,越青晖的身体就有点不自然地下意识弹动了一下。  “我救了他……我把他藏在海里或者山洞里,直到……”  越青晖结识董双玉,也是同样是在年幼。  比洛九江和寒千岭的相逢晚一点,却比他认识洛九江要早。  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早晨突然出现日食,接着海浪就一阵阵咆哮怒吼起来,声势仿佛一锅烧沸的水。  七岛的渔民都说是这海龙王发怒,应当有七日息海,只有越青晖仗着自己人小年幼,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空当溜出族门,跑去了海边玩。  这时候的海和他记忆中宽宏温柔的模样全然不同,越青晖接近了一点,又怯怯地退开了脚步。  最后因为远处一个生死不知的影子,越青晖终究还是走近了那片沙滩。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董双玉。如同传说里海王的女儿一样,董双玉人身鱼尾,手中握着一把珍珠,如缎如扇的尾巴在月光下铺陈开来,闪着一种皎丽的银色流光。  越青晖走到近前的时候,才发现董双玉其实并没有昏迷,他只是他虚弱了,虚弱地甚至没法抬起头。  “你是鲛人吗?要有水才能生存?”小小的越青晖跪在董双玉旁边,急切地试图把他抱起来,“我送你回海里?”  “不。”董双玉有气无力地将冰冷的手指按在越青晖的手腕上,“我才从那里挣脱出来。”  “那你是怎么了?”  “我快死去了。”董双玉虚弱地说,“如你所见,我受了重伤。”  越青晖手足无措,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生物,更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才得到就要放手的失望。  董双玉已经虚弱得几乎没有开口的力气。他用气声问越青晖:“不会有别人再来了吗?”  越青晖讷讷道:“海龙王发脾气,我们要封海七天的。” 第237章 阴半死阴恻恻道:“不错,紫苏小世界大夫不够,正是因为其他大夫手脚不够快。”  “……”  药峰弟子灰溜溜地跑了。  阴半死巡视过一圈,从峡谷里转回来,转头看看左边的游苏,其实心里也有点想把这个小公子也打发走。  倒不是他不信任游苏的能力,之前在古木界的时候,两人已经短暂合作过一遍。游苏的画魂比起从前来俨然精进了许多,在这样的战场上是一种非常得当的群杀之技。  可当初阴半死带人出使白虎界的时候,公仪先生曾经让他多照顾游苏。  之后便是生离死别,那句“照顾好阿苏”,竟然是公仪先生留给阴半死的最后一句话。  几乎堪比遗嘱了。  阴半死稍稍出神的一瞬,峡关世这头强行切断的跨界通道已经被对面重新修补好。  听到动静,阴半死和所有学子都神情一凛,下一刻,便见通道撕裂洞开,成千上百的日月妖族目露凶相,手持法器巨骨,将那道亡羊补牢般的通道封印踏在脚底,直冲阴半死等人滚滚而来!  作为道源的持有者,这一千个妖族尚未逼近,阴半死已经感受到对面传来的些微道源力量。  这力气在他这里或许还不足称道,可对于普通修士来说,已经拉开了天堑之隔。  游苏手腕一抖,长达丈许的画轴便自发铺散开来。而阴半死双袖一扬,那画轴中如细雨般飞射而出的银针便被他的力道包裹,挟道源之气,直逼日月妖族的暗伤与要害。  大多数妖族都不把这种细如牛毛的银针放在眼里,既然针上无毒,那就权当挠痒痒。只要少数几个在古木界与阴半死对战过的妖族开口提醒,却已经太迟了。  银针刺破皮肤,游进经脉,携灵气逆冲泥丸,在体内好一阵翻江倒海。阴半死操纵能力岂同一般,不过一个回合,照眼之间,但凡中针者,无不是有旧伤的引旧伤,没旧伤的造新伤!  而反观峡谷的另一端,游公子绷着脸,神情仿佛非常紧张——可他紧张归紧张,手上动作却是非常利落。  他左丢一个画轴,落地化为一条黑蛟,右丢一个画轴,从里面摔出一对神色冷淡的姐妹。最后一个王牌画轴被他唰拉展开,却是蓝龙一条,正环着一个黑衣刀客!  游苏拼命拦住了这几个他画魂出来的人物:“不要上去杀不要上去杀,帮我挡一挡啊……”  张嘴说话也没耽误他提笔,就在嘴皮子上下翻飞的功夫,游苏挥毫泼墨,已经在一张空白画卷上勾勒出了一个刀客的影子。  那影子被他两笔勾勒出一把长刀后,就自发地走下画卷,留下一张空白如新的画纸,能让游苏继续往上画。  游苏一边画一遍喃喃细念。有不知情的妖族以为他在说什么独门法诀,拼着身受重创逼近游苏身侧,想要打断他的念诵。  然而这妖族凝神一听,原来这个人类小子竟然在说:“黑袍上色好费功夫,洛兄你下回穿白衣服好不好?”  接着只闻背后长刀咔嚓一声,妖族吐血三丈,死不瞑目。第300章 黑纱  玄武上一次出兵时,一万日月妖族被他分两路, 每支队伍恍若破堤而下, 如虎如吞, 似聚似怒。  而这一次,鉴于小世界本身的空间大小, 和小世界自身的承受能力,玄武将队伍分股如平铺纸扇,兵力岔开分界而行, 也可以算得上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了。  这两次出兵的情况, 在玄武界内部为人津津乐道。其中最引人瞩目的, 无疑便是两场战争中的建议者和指挥者——有趣的是,这两个身份的所有者, 竟然是同一个人。  他就是近来玄武座前最得宠爱的九族鸱吻, 董双玉。  玄武有件法宝名为“琼楼玉宇”, 物如其名, 是个可以随身携带,放大缩小的空间灵器。  如今这座宝珠流光的飞檐宫殿, 就坐落在古木界的中央, 充作是中军议情的主帐。  董双玉回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沙盘, 摆在自己和玄武的中央。  这东西是玄武之前强行从椒图手里征集过来的, 椒图再见着它, 显然回忆起了当时的怨怼,手中一柄才三四斤的小银锤被他抡得咣当咣当震天响。  董双玉装作听不着身后的背景音,指点沙盘的情况给玄武解说道:“大人请看, 如今涌泉,春归,西池,御华四界已现败像,最迟一个时辰后便能分出结果。”  玄武盯着沙盘盘面琢磨了一会儿,自己弄清楚了这个东西大概是怎么看的。  他指了指剩下几个浑圆无波,表面既无火光也无洪水的界珠,问董双玉道:“这几个怎么回事?”  董双玉的睫毛微垂,如实解答道:“若想拿下这几个世界,恐怕至少也需要七天。”  他伸出自己玉白的手指转动其中一枚界珠,就隐隐有人影在里头浮现。那枚界珠最重央飘着一抹腥红,需要仔细定睛看了,才能发现那并不是飞溅的血迹,而是某种异兽的皮毛颜色。  “拥国界,三千联盟派出的把守者化名封雪,据说她本名花碧月,乃是饕餮长女,也是如今世上唯一的饕餮。”  下一枚界珠里映出星矢般的鎏金灿光,董双玉的手指来回在上面抚摸了两下,温声道:“紫苏界,把守者谢春残……大人或许还对他有些印象,当初在白虎界的时候,我和这位弓手合作过一回。”  玄武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我记得。”  就算他一直看不上白虎,也能琢磨出来,白虎死时究竟该有多么憋屈。  白鹤州是被董双玉的嘴炮和谢春残的箭矢一起,双双加持而死的。  玄武主动伸出手去,缓缓地拨弄了一下架在沙盘上的第三颗界珠,一条盘旋的黑影令他加深了自己玩味的笑容。  “又是一个道源的持有者,让我看看——一条黑龙?”  在他们背后不满地来回锤凿出磅铛背景音的椒图,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猛然收手后产生的那刻寂静,甚至比他刚刚的一通乱锤还要引人注意。  玄武了然一笑:“原来你的道源是传给他。”  椒图咣啷一声把银锤掷在地上,小锤子头重柄轻,被椒图甩下后锤柄还在白玉的地板上跳了一下,叩出一声清脆的余响。  “你干什么?”  可能是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椒图竟然当着玄武的面一次说出了一整句话。  玄武笑了一声,把手伸向了第四枚界珠。那枚界珠刚刚被拨亮,他就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  在四枚界珠之中,其余三枚都显示出日月妖族和人类势均力敌的影像,而现在展示的这一枚,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人类修士以阴半死与游苏为首,青龙书院的弟子们配合得有条不紊,错落有致,对妖族的场面竟然是近乎压制性的。  当然,在这四个特殊的小世界中,除了谢春残之外,每个小世界中必然有一个守界人身怀道源。  但封雪实战经验不强,分得的道源也不过普通九族的十分之一;沉渊所持有的道源倒是够了,可他带来的下属不多,更多的心腹还是留在水晶宫里维持椒图界的秩序。  在这样的对比之下,同样擅长群体作战的阴半死和游苏配合起来,简直无往不利。  没等玄武主动问询,董双玉就提前回答道:“这是峡关小世界。”  玄武点了点头,手指轻轻地从小巧的界珠上划过,无声地掠过阴半死和游苏的头顶,动作里居然还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青龙书院,囚牛……”  董双玉的眼神突然一沉。  果不其然,下一刻玄武的声音就缓缓地在他耳畔响起:“如此负隅顽抗,可不是一个好的开端。”  没等身后的椒图反应过来,玄武已经下了定论:“人类中需要一个榜样。”  他话语里“榜样”的意思,当然不会是身上系红花,白马游长街的那种榜样。  玄武是想让所有人类都看看反抗的下场。  他的手掌无声地悬浮在四颗小小的界珠上。手心里的些微热气把冰冷的界珠呵上了一层薄薄白雾。  然而如此平静温馨的场景,发生在决定一界兴亡生死的紧要关头时,只让人觉得一阵胃都拧紧的作呕。  玄武第一个放过了封雪所在的那个小世界,大概是看饕餮的面子。  这和封雪有没有吞吃花宴望的魂魄无关,按照玄武的性格,董双玉第一面捅了倪魁他都非常欣赏,倘若让他知道饕餮死时的细节,可能直接就会招揽封雪了。  接下来被玄武放过的人,是谢春残。  玄武只是朝下瞥了一眼,喃喃道了一声“残废”,就把自己的目标从那颗界珠上移开。  要知道,玄武虽然对蝼蚁的残疾与否漠不关心,灭族时也不会讲究什么“老弱病残孕可以享有特殊待遇”,但凭借他的骄傲,还不至于单独去击杀一个人类中的残废。  当然,他这个结论倘若给谢春残听到了,想必立刻就给他“看看”那只骨头磨成的长箭,到底是残还是不残。  最后一个名额决定生死,这个重要的选择权握在玄武的手上,悬而未决,直到身后椒图连脸色都整个变了,玄武才低笑一声,把手伸向一颗界珠,将那颗小巧玲珑的剔透珠子整个地从沙盘上拔了出来。  “囚牛看中的人类,以及人类中的叛徒……游家的孩子。”玄武微微叹息道,“比洛九江差上太多了。”  他手心一合,那颗珠子登时被搓成一把细碎的粉末,在他扬手之时尽数簌簌落在地上,小小一摊,几乎和白玉地砖同色。  玄武回身,对着椒图报以最后一笑,墨绿色的身影顿时就消失在了宫殿之中。  椒图显然关心则乱,在玄武从宫殿里消失的第一时间就把目光投向董双玉,甚至不加任何掩饰。  董双玉冲他摇了摇头,安抚道:“大人已经放过令徒了,不会有您担心的那种事的。”  见椒图依旧是一副郁结未解的模样,他又补充了一句:“大人捏碎了峡关小世界的界珠,意思就是以后这颗界珠也没什么用了。”  “……我想,大人是想直接抹去一整个世界吧。”  在玄武稍稍表露出那个杀鸡儆猴的意向之时,董双玉就猜到了玄武最终动手的对象为何。  其一在于阴半死是一个持有道源的人类,其二在于峡关小世界有游苏。  尽管玄武可能并不把人类放在眼里,但是一个已经投诚的人类家族又突然反水?这绝不在玄武的容忍范围之内。  经此一行,那两人恐怕是凶多吉少吧。  ————————  阴半死突然发现,峡关小世界的妖族正如潮水般后退。  要知道,峡关小世界就算地形再好,地利再易守难攻,如今入口处也已经被尸体填平。  其中哪些铺平坎坷窄峡的尸体,有人类的,也有妖族的。  但双方的战意还正饱满,妖族几次有妖修冲入人类阵中自爆,每一次对方炸开一团血雾,哪些日月妖族就嗷嗷地大叫起来,嗜血之意显得更加浓厚。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突然撤离的情况就显得非常诡异和不自然。  阴半死当机立断,不假思索,他回首对身后的书院诸学子比了个动作,厉声下令道:“撤!”  书院学子算上后勤一共来了七百,留在这里守界的四百,之前大概死了六七十人,条条人命重若千钧,都记在阴半死的心上。  他性格古怪,脾气不好,但手里诊治过的每一个患者都记得,药峰上下无论药童杂役,更是能挨个叫出名字。派来前线的都是书院悬珠听竹这两个等级的弟子,阴半死至少能认全他们的脸。  他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无情。  云深峰主无论架子还是资格都是青龙书院里一等一的大,所以也算得上令行禁止。听了他的话之后,书院弟子犹豫都没有,就匆匆后撤。  尽管他们撤退比妖族要晚上一步,但书院派来的人数也没有妖族那么多。  阴半死只遭遇了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游苏。  游苏坚持道:“我和阴师兄一起断后。” 第239章 他底气不足道:“我全心全意都是玄武大人的手下。”  董双玉笑道:“这就很没意思了。”  “……”  董双玉收敛笑容,正色道:“之前有意伤了你,作为补偿,我可以带你现在就走——算上思考的时间,你也只有一刻钟。”  “必须现在?”倪魁紧张地问道,“我多想想也不行?”  “只有现在。”董双玉柔声道,“因为再过一会儿,连我自己都走不了了。”  倪魁又深吸了一口气,他看了看横尸于地的副使身体,又想起一别多年的同族寒千岭……当然,还有那个勉强算是朋友的洛九江。  “那我……”  ——————————  隔着两层界膜,洛九江隐隐感觉到自己身上锁定了一道气机。  而透过对方的神识和气息,洛九江也穿过世界,无声地“看见”了玄武的影子。  此时,玄武背后是他新赐予的日月妖族,是被他凭一己之力赋予这个世界的新生物种。  他感到力量握在自己的手心,宛如万年前飞腾的龙神。  而在洛九江身后,只有满面刻着疲惫的重重人族。  可他毫不在意地他轻轻一笑,手掌在身侧摊开,第一时间搭上了寒千岭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1《西来意颂》by释灵澄  ——第302章 三人  旧日的龙神后裔与新生的神明隔空相对,在他们之间, 是洛九江挺拔而健美的身躯。  他像是一道分隔开新旧的楚河汉界, 不过这道堤坝的心明显就是歪的。  玄武遥遥对着洛九江一笑。  此时两人相隔两道界膜有余, 传声不易,表达观点也容易引起误会, 于是只有一个含着战意和杀意的笑容抛寄过来,仿佛一张崭新的拜帖。  洛九江所在的云端大世界跨界通道已经封闭,当然, 对于玄武来说, 想要一指把通道强行打通, 大概也不用费比眨眼更多的力气。  但他只是不屑一笑,便放弃了那条通道, 改走幽冥, 自己开辟一条并不存在的新路。  众目睽睽之下, 玄武踏空而来, 穿过界膜,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云端大世界。  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另类的嘲讽, 他脚下所站的那片土地, 正好是不久前阴半死刚刚摔进来的地点。  玄武孤身直入三千联盟的大本营之一。然而在场众人里, 如临大敌的是三千联盟的上千号人, 举足若轻的却是玄武这个光杆司令。  他淡笑着一掸自己墨绿色的长袍, 非常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和缓道:“看起来太紧张了,诸位不从容。”  洛九江注视着他,意识到无论玄武本质如何, 在外表上他都有了一些变化。  那些人类傀儡并不是白白放出去,再白白碎掉的。  至少放在两个月前,玄武旁若无人地走进来后,就绝不可能同这些他视若蝼蚁的凡人说话。  然而如今他都已经学会了放群嘲讽,可见与人共处的经历把他改变了多少。  玄武仰起头来看了看半空,空中悬着一面空间水镜,原本是用来反映各个小世界情况的,然而如今代表着峡关小世界的那一块已经变成了一片漆黑。  可玄武看了以后,表情竟然是很欣慰的。  “很好,峡关小世界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那我也不必再重复一遍,这样我们都省了很多的事。”  人群中传出细小的躁动之声,又很快地恢复了平静。  玄武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做出任何反应,显然已经对于人性很有了解。  他只是看向洛九江,甚至一如既往地无视了他背后的寒千岭,自然而然道:“上一次我说过,再见面时,就是动手的时刻。”  洛九江坦荡的一点头:“是。”  不过很快,他又补充道:“给我一点遣散修士的时间。”  玄武奇道:“我为何要给你这个时间?为了我的对手不会束手束脚吗?”  “如果你赢了,他们遣散与否对你都没有关系,也没有什么损失,反正人类在你眼中都是一个样,”洛九江没有正面从玄武提问的角度回答。  “但你好像希望我输。”  洛九江诚恳地说道:“如果你输了,那这些人类的兴亡,就更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他已经尽力地把这话修饰得委婉了,但对上玄武,洛九江话里难免带刺,听起来简直如同找死。  然而玄武仰天大笑。  “洛郎啊洛郎,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服软和低头?”  “死地困我于囹圄,我就碎了死地;穷奇深辱我友数载,我就杀了穷奇;饕餮和我有旧账累仇,最终他果然毙于我的刀下……我接受过圣山的馈赠,也曾蒙人相助自幽冥脱身。从头到尾,洛九江不低头,不认命。”  洛九江直视玄武的眼睛,铿锵有力道:“我一路走来,并不是靠服软和低头。”  他这话无论说给穷奇饕餮还是白虎,恐怕都只有适得其反的效果,没准还会激发出那几位异种的一腔恶意。  但玄武欣赏他。  千年以来,玄武主修自我道,自我来时,整个世界都是我;自我窄时,除我以外皆虚妄。洛九江的这个性格,恰好就对玄武的脾气。  常常在某个恍惚之间,玄武看着洛九江,感觉自己在照一面镜子。  洛九江照出玄武的执着和坚持,而玄武则映着洛九江稀少的高傲和冷酷。  于是他看洛九江非常顺眼,也不妨碍他极想杀了对方。  “好,天既与赤子,我岂能不与洛郎?”玄武点头同意了洛九江的这个要求,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道,“一刻钟。”  时间够了。  洛九江干脆利落地朝身后比了个手势,那些修士们多半听到了洛九江跟玄武讨价还价的全过程,因此不用洛九江多费口舌就走。  比起洛九江来,还是寒千岭对这些实务更了解,他暂时放开了洛九江的手,自己走上前,以最合理快捷的方式调动他们。  无论阴半死还是游苏,都被他三言两语轻轻劝走。  临走前有人留下了几个水镜,方便随时看着这边的情况。  洛九江怕他们太过担心,还特意大头凑过去,非常贴近地和对面水镜里打了个亲切的招呼。  玄武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洛九江的表现,他非常斯文地询问道:“你是一点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还是真的不紧张?”  洛九江站直了身体,正色回答道:“我知道。我必须把这些修士们从前线撤下,因为我弱你强。”  “但你既然始终不肯放过灭杀人类的念头,那杀你就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洛九江坦荡道:“遇石斩之,遇水断之,遇谷行之,遇海渡之。我的的前路只有一条,宁可死在路上,也不会停下脚步。”  于是今日,年轻的,实力更弱的洛九江坦然站在玄武的面前,目光清澈坚决,无丝毫惧意。  玄武赞叹道:“倘若人类最终还能剩下些许残兵败勇,你的名字值得在他们后人口中传颂千年。”  洛九江笑道:“讨个口彩,这个殊荣还是送给阁下好了。”  “那就要看看你的本事。”  话说到此,已至绝处。尽管言语里未曾剑拔弩张,然而四目相对间,都看到了这场战斗的最终尽头。  他们不止要分出胜负,而必将在此战中决定生死。  洛九江拔刀,澄雪霜寒的刀刃映出他的侧脸,前所未有地,洛九江感觉自己的刀重若千钧,其上牵系担负着人类从古至今的兴亡。  长路的尽头是胜败,生死,生发与衰落,而洛九江的身旁是寒千岭。  他这一条道无论走向黑还是白,上穷碧落也好,下尽黄泉也罢,总回有人并肩与他共路。  他的挚友,他的亲人,也是他此生唯一的道侣。  “是时候了,玄武。”  随洛九江话音落定,寒千岭化身为一条蓝龙,虚虚盘旋起来,将洛九江环在龙身之中。  游苏画魂重视神韵,但并不是无中生有。他连洛九江衣服颜色都不敢擅改,生怕变了气质画魂不成,对于画中的场面自然就更是写实。  他曾抛出的那张蓝龙环身的画卷,显然是有据可依的。  此时,威武修长的蓝龙将洛九江环绕其中,蓝龙的每一片鳞甲都闪着锐利的寒光,使最中央的洛九江望之如风雷加身。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刀尖合璧,左右夹击,一攻一守,进退皆宜。如今把长剑换做指爪,将龙身替代人身,彼此依旧熟络而心有灵犀,仿佛刀是龙的意志具现,尾是人的肢体延伸。  锵然之间,玄武与洛九江和寒千岭在半空中相撞。  刀锋与玄武手掌角力刮擦而过,磨出一阵渗人的肉声,碰撞产生的星点火花从天间落到地上,在遇到草木的瞬间,就烧着了叶子,化作一场不灭的野火。  蓝龙绕着洛九江盘旋了一圈,他是洛九江的矛,也是洛九江的盾。  他们有两个人,各个身怀阴阳道源,看起来以多打少,似乎占尽了优势,可事实上,就是玄武更强。  或许理解人类复杂的种种感情,对于玄武这种特别的异种来说,当真是补齐道源的最后一块拼图。  当初白虎宴上,玄武现身时的气势已经足令大部分人族修士目眩腿软,可现今的玄武,竟然比那时候还要强悍。  他道心、道源和如今所行的大道一体,简直近乎于无懈可击。  ——王八壳子大概先天就比肉体凡胎抗揍吧。  洛九江刀罡四溢,一瞬间连扑玄武九处名门,除了真刀真枪接触到的手掌之外,刀气刀锋更是如浪潮一般层层涌现,意欲把玄武溺毙当场。然而对方身上显出一层淡淡金光,甚至连袖角也没刮擦起一个线头。  被那层淡光笼罩的玄武,一时之间竟给人一点光轮普度的错觉。短短交锋的一刹那内,他自我到近乎忘我。  洛九江的刀锋仍抵着玄武的手掌,玄武冲他一笑,丝毫不在乎那贴肉的刀锋,缓缓地收紧了自己的手。  蓝龙三次对他猛撞,那力量足以撕碎一般的小世界,甚至能够撼动圣山。然而道源之力冲撞于玄武的一刻,却只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被他尽数担下。  “万年以后的唯一神龙,很可惜,太可惜了……”玄武感慨道,“但我的新世界里,并不需要旧日的神。”  不等他话音落下,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人就双双觉察到不对。那一刻两人同时转攻为守,洛九江的轮回道甚至在背后显出淡淡的虚影,然而下一刻,那虚影就被玄武的身影覆盖。  玄武的道是自我。  玄武的道是他自己。 第241章 越青晖长嚎一声,拨开众人,猛地扑到水镜之上。他那一瞬间心疼得甚至不能出声,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仿佛幻觉一般,他的心房里传来一道微弱细小的声音:“别难过。”  “……”  越青晖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胸口,发觉一颗心脏之中竟同时传来两种心跳。  “双,双玉?”他喃喃道。  “嗯。”那细弱的声音应了一声,气息虚弱如同初见一般。董双玉说话全用气声,惜字如金,“观镜,欲晓终局。”  越青晖呆呆地看向水镜,这才发现自己还七手八脚地扒在镜面上,还是别人把他给拽了下来。  水镜中央,大概是因为董双玉的惊天一气,霸下的气息已乱,道源微颤,洛九江和寒千岭联手,默契得如同一人身。三人交战在一起,墨绿的影子中时时飚出一道血痕。  顺利得仿佛天赐一般。  出于悲愤,洛九江愈战愈勇,神态怒极生狂。而永远冷静的寒千岭恰好与他互补,只看攻击的方式,神龙简直如同洛九江的副体。  人群中时时传来放心的长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三人从平手,到霸下终于落了下风。在某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这场战斗就要这么结束了。  然而就在这时,霸下的身上突然显现出一种一种极为刺眼的金芒。  他身上的伤口在这光芒的映照下瞬间愈合,曾经来回翻覆涌动的道源也平静如川。之前有暴怒和羞恼在他的双眼中来回翻炒,然而如今那神色也不复存在。  就在马上落败的紧要关头,霸下借董双玉所激发的感情体会,拼全了他一直找寻的最后一块拼图。  天下间最出类拔萃的天赋,配上三千世界里第一等的悟性。如此横溢杰出的配比,并不是只属于洛九江的私人财产。紧要关头的骤然突破,当然也不只是属于洛九江的特权。  那一刻暴涨的力量,将洛九江和寒千岭向两个方向分别冲飞出去。霸下原本的发冠承受不住这四溢的灵气,登时炸裂开来,使他如墨的头发无风自动,骤然洒开。  长发垂肩,目中无喜无怒的霸下,此刻看起来当真像是一位神明了。  当他张开口,提前宣告“这一局,是我胜,你亡。”的那一刻,水镜外竟没有任何人可以拥有反驳的勇气。  只是一个眨眼之间,眼看行至死路的玄武已经改死为生。  ——任董双玉有玲珑七窍,机关算尽,然而世事岂有尽如人意。第304章 时光倒流  此时此刻,霸下双目神光奕奕, 他右手一招, 背后再次显现出自我道的道相虚影。  只是这一回, 那长衫人足踏龟背,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形。  方才董双玉的一番刺激之下, 他不仅仅补全了自己阴阳道源的最后一块拼图,而且也将自己的自我道推演到了极处。  霸下居高临下,冯虚御风, 仿佛宣告什么一样向四角水镜看了一眼, 轻声对洛九江道:“你还想不想再打一个招呼?”  他这话说得有点临终关怀的意思, 配上他一向的行事作风,和此时的情境, 实在显得有点古怪。洛九江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接这话。  霸下就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你若不愿, 那就算了。”  他话语的尾音里竟然还带着三分可惜之意, 那可惜当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在替他的对手, 也就是洛九江感到惋惜。  洛九江防备地眯起双眼, 那种毛骨悚然气息已经从他的后腰沿着脊柱直行而上, 蔓延到了他的脖颈, 激得一圈细细的寒毛颤栗。  霸下显然已经感觉自己稳操胜券, 所以并不在乎再耽误些微功夫,和洛九江多说几句。  他看着洛九江的目光有点感慨,好像已经提前怀念起了自己这个唯一的对手。  “我年少时, 也和你一样胆大妄为,天地日月具不放在眼中,四象九族亦皆可杀。”  洛九江忙道:“当不起。阁下年少时不是胆大妄为,主要是德缺多了,脸长少了——我杀穷奇饕餮都是光明正大来的,没做什么冒名顶替的王八羔子事。”  霸下冷哼了一声:“牙尖嘴利。”  不过可能是考虑到洛九江马上就要死于自己手上,霸下的脸色很快就又变得缓和了些。  他肯定而赞许地对洛九江说:“我和你一般年龄时,远比不上你。”  他这是一句废话。  因为放眼整个三千世界去看,几万年来,还没有谁能在弱冠之年能同洛九江一般。  “若是你再早生百年……不,哪怕早生十年,这场战斗的结果便要多出许多波折,甚至可能改写结局。”霸下紧盯着洛九江的眼睛说道。  他虽然口口声声都是夸赞,然而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  果不其然,霸下很快又道:“若你晚生十年,我愿许你我王座之副,倘若新的九族已全,那你正能做第一个新的四象——可你偏偏生在这个年纪。”  洛九江诚实且煞风景地怼他:“我若早生十年,那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我若晚生十年,人间修士又不止我一个。少了一个洛九江,还有千千万万个洛九江。”  “薪火不灭,人族不亡。”  霸下摇头笑了下,显然没把这话当一回事。  他自负道:“你此时与我,只差咫尺之遥,但这咫尺,就是你临死也无法突破的天堑。洛郎啊洛郎,天命在我,不在你。”  说到这里,霸下抬起手来,冲着洛九江的方向,仿佛要把他遥遥地捏在手心之中。  “世上再不会有洛九江存在了。”霸下冷酷地宣判道,“你的痕迹将永远泯灭在时光之中,从此之后,你只存在于对手的记忆。”  而这个对手究竟是谁,显然不用多说了。  “作为缅怀,我会铭记你名字,直到封神一刻。”  话音一落,霸下背后的道相虚影渐渐由虚转实,自我道的大道之力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了洛九江。  自我道所临之处,我所不欲,便不存在。  霸下的道相已经碰上了洛九江的道相日晷,洛九江刀锋斩下,却只碰到一片虚无。  澄雪的刀锋触碰到自我道的大道领域,长刀锋利的刀刃就渐渐钝化,刀身加宽加厚,最后竟然如时光倒流一般,从刀尖开始,到刀柄结束,正把刀慢慢还原成了刀坯的形状。  洛九江讶然地睁大了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了,霸下的自我道的力量,究竟展现在什么地方。  他往前推移了时间。  最后就连那刀坯都从洛九江手上消失,只留给他一个空荡荡的掌心。一旁的寒千岭突然出声道:“九江,你的‘老伙计’呢?”  洛九江神情一凛,他仔细观察着寒千岭的神色:“之前碎了。”  寒千岭眉目中闪过一丝“临阵玄武之际,为何不配新刀”的讶然,然后飞快地把自己的剑抛给洛九江。  洛九江没有接那把剑,他的心慢慢地沉了下来。  直到此刻,他才理解了霸下那句仿佛废话的“泯灭痕迹”的意思。  霸下抹杀了时光里的澄雪,而他将要这样抹杀掉洛九江。  从此之后,除了霸下本人之外,洛九江不会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  咔哒一声,是在长久的角力之中,洛九江的道相再支撑不住,轻轻地碎开了一道细纹。  自我道之力疯狂地从这丝破绽中暴灌而入。  霸下心念一动,洛九江如结茧一般被时间之力紧紧相缠。  只在瞬息之间,除了霸下眼中洛九江仍在原处之外,在四面水镜外的众人看来,空中只有神龙和霸下两人。  没人想到此处原来有三个人,也没人注意到这里突然消失了一个身影。  而洛九江大睁着眼浮在空中,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时光正生生切切地往回倒流。  像是一卷平平展开的画轴倒放一样,这画轴是怎样平滑地铺开,就是怎样迅疾地收回。  他明明肉身还居于现实之中,精神却已经彷徨在时空回廊。  洛九江亲眼看到,前来与玄武决战的“洛九江”被抹去了,自己的存在,就像是被白漆遮掩一样,粉刷得干干净净,不在这段时间里留下任何痕迹。  三千世界里最后和玄武决斗之人换成了寒千岭,他独身一人,化为蓝龙。  再没有董双玉出面叫破玄武的真实身份,反而是霸下化出原型,和寒千岭各自展现本相,两头凶兽遮天蔽日,互相撕咬得鲜血淋漓。  这场决定人族命运的一战里,没有洛九江。  ……  时间以现在的时间点作为中心,在往过去的岁月倒流。  秉持世界遗志斩杀饕餮的洛九江也被消除了。  饕餮一面围困椒图,分身则侵入朝颜界。三个世界的意志就此死去,而朝颜界空荡荡的躯壳被并入缙云连环界,成为新的死地。  封雪封刃在外游荡时,正碰上饕餮的子女。不知花宴望曾经对他们说过什么,他们竟对封雪恨之入骨,呼朋结伴而来,最终把双姝撕得粉碎,尽数吞入腹中。  洛九江在倒涌的时间洪流中挣扎,他试图用丹田中的小世界联系世界的意志,他以手臂做刀,想斩破这层禁锢,救下封雪姊妹。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在学会游泳之后,他平生第一次呛了水。时光的浪花慢慢地灌了他一嘴,倒流的时间顿时加快了。  谢春残独身一人来到了白虎界。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他也选择在白虎宴上动手——可能是为了当众还谢氏一个清白吧。  然而没有洛九江的存在,董双玉便不会站出来。  白虎的虚伪狡猾,岂是谢春残能敌?他几次三番碰触谢家这块逆鳞,令谢春残心境大乱,然后当众将谢春残击杀当场。  他赚足了作为前辈忍让高尚的名誉,然后假惺惺地命人将谢春残葬入白虎宗的弟子碑中。  那本是白虎宗的最高荣誉,然而谢春残死不瞑目。  他的魂灵化作恶鬼,明明已经无知无觉,被幽冥洗练了所有记忆,可仍然死死扒在白虎界之外,时时刻刻不肯放开。  ……  而在现实之中,在时间仍然正常向前流淌的此时此刻,化为蓝龙的寒千岭和霸下连续对峙几个回合。在某个瞬间,蓝龙被抓住破绽,生生受了霸下贯身一击,腹部霎时血如泉涌。  然而于受伤的瞬间,他却有点茫然地向左转头,不知为什么自己竟会觉得左边该有把最值得信赖的刀光守护。  为什么几次三番,他会让开左侧,就好像那里有什么人存在着?  ……  光阴急速地向后倒退着。  销魂界中再没有一个意外闯入的洛九江。  楚腰仍在春情宴上发起了突袭,他招数没有经过洛九江的指点,不如上次那样干脆凌厉,扎向穷奇心窝的玉簪偏了几分,只刺伤了穷奇的肝。  穷奇果然肝火大动。 第243章 于是一根墨色细线也拔地而起,冲向天空,那根细线的颜色深浅斑驳不一,仿佛一副斟酌用色的水墨画。  游苏之后是封雪,她也在拥国界充当守卫,看不见那个反映情况的水镜。在听到洛九江的声音之后,封雪摇身一变化作人形,抹了一把脸上撕咬时糊上的血。  “这儿呢这儿呢。”她先是下意识地应和了一声,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不对,“诶我说,这什么东西,无线电高空广播都发明出来了?”  小刃早就习惯了她各种奇奇怪怪的说法,闻言稍稍低头,脸上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笑纹,低声且坚定道:“我在这里。”  她们回应洛九江的呼唤,两根白如雪原的细丝就此冲天而起,相依相偎,看起来几乎抿成一条,仿佛一对双生的并蒂莲。  ……  而远在销魂界里,楚腰同样听到了这句来自洛九江的呼唤。  几乎在第一时间,他就笑起来。往日里多情而深情如同一泓桃花潭的双眼微微地弯起来,目光里只剩下最纯粹的高兴。  因着这个表情,楚腰妩媚的面孔都显得有些天真起来。  “在这里。”楚腰温柔地回答道。他抬手示意正好坐在自己身边的炉鼎们,十几个宛如莺啼的嗓子同时开口,声音甜美而坚定,“我们都在这里。”  十数条粉色的彩丝错落地从他们衣襟上穿过,一时如一场春日里的桃花雨。  ……  甚至在不远处的小世界里,方昭听到这个问题时也仰起脸来。他谨慎地把脑袋朝左右转了转,却没看到洛九江的影子。方昭想了想,试探性地回复道:“我在这?”  透明的丝线瞬间连上他的眉心,方昭迷茫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碰到任何东西。  正在对方昭进行喂食的沉渊倒是对此有些估量,他是椒图的首徒,同时也是椒图的关门弟子。从小被悉心培养的他,在这种方面很是有些见识。  他就是不爱说话。  沉渊不太情愿地张开嘴,僵着脸毫无波澜地“哇”了一声作为回应。方昭从他的态度中有点反应过来,连忙打手语给他【洛九江在叫你!】  沉渊只好正正经经地多说了几个字:“在呢,有事儿?”  这次要是再有什么锅,他一定不替洛九江背了。  然而早在他说出那一声“哇”的瞬间,属于沉渊的线也已经飘到了天上。  ……  远在灵蛇界,这声音同样传入却沧江和枕霜流的耳朵。  却沧江没什么心理障碍,他大笑一声,相当爽快地应了一声。而枕霜流却先是不满地拍了下桌子,斥责道:“没大没小!我是你师父!”  而后在却沧江包含着了然笑意的注视下,枕霜流又放软了声调,端着架子道:“为师在这儿。”  那声音从灵蛇殿往后绵延百里,就抵达了新迁的洛氏族地。洛族长和夫人同时抬起头来,一个激动地胡须抖动,另一个则一个手软掉落了帕子。  “是江儿。”他们对视一眼,欣慰且感慨地连忙回应道:“在这儿呢,爹娘都在,在这儿呢。”  ……  除了这些洛九江最亲近的师长朋友之外,三千世界里还激起许多许多的回应和记忆。  书院学子们仿佛被这一声清亮的呼唤引沸了,他们欢呼,大小,抛起手里的花枝,齐声高呼洛郎,仿佛无忧无虑的当年。  书院里压抑已久的积郁之气,被这一声突然地召唤一扫而空。  洛九江当年认下的那半本百家姓终于派上了用场,他们是洛九江的赵兄,徐兄,柳兄,晁兄……  他们是洛九江的朋友。  在销魂界里,炉鼎们跑在大街上,相互交流着刚刚听到的那个声音。他们还记得往昔生死由人时的沉重,也记得是谁解放了他们。  洛九江是深受他们感激的朋友。  洛氏族地、七岛旧友、洛九江曾经踏过的那一小半世界,他曾经留下过指点和建议的地方,以及许许多多曾经传颂着他声名,惹无数人对他心向往之的那些世界……此时此刻,他们都在默念着洛九江的名字。  而在云端大世界里,洛九江自信地笑起来。他抬头看着天幕,之间无数根代表着“缘”的细线从头顶的积云中垂落,密如雨丝,却五光十色。  这些细线霸下看不见,而洛九江不但能看见,还能听见。每一条彩丝中都包含着一声呼唤,每一根细线里就缠绕着一段情谊。  它们带着最衷心的祝福,和最诚挚的感情穿透层层世界,最终停驻于洛九江的掌心。一道声音响起,洛九江身上就多一分力量;一条丝线落下,天道就顺应人心,往洛九江的方向倾泻一分。  在这场人为降下的彩丝缘雨之中,洛九江披上了他崭新的,绚丽的,由他的朋友们不含任何私心,只是想要他好,所以赠送给他的战袍。  他头上高顶着丝冠,而肩上则披着光。  一时之间,好像三千界内都充斥着对洛九江的回应。  然而还不够,洛九江的力量还没有到极盛的尽头。  这一回,洛九江的呼唤从丹田发出。那声音和这千万根多彩的丝线一样不能给外人觉察,独特的音波只给世界们听见。  洛九江丹田里的小世界发出声音,他从最近的云端界开始问起,音波飞快扩散开来,最终落入三千世界本身的意志里。  洛九江的小世界说:“兄弟们,来交个朋友吧!”  “认不认识朝颜,拿云,捧桂和流溪?”  “认识啊,那就好,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你看看,你老朋友在这儿呢!”  “不认识?没事啊,现在咱们不就认识了?诶,朋友,你这捧湖水可真清亮啊。”  “朋友们,看我对面那个人,他可坏可坏了,想像饕餮对待朝颜他们那样对待你们!你看我身上这个人,特好特好的,连神龙都是他老伴!”  “来吧!”洛九江丹田里的小世界雀跃起来,它跳动着,像三千世界发出请求和呼唤,“我的新朋友们,来助我和这个人类一臂之力!”  这些世界们有一半见过洛九江,而剩下的那一半,至少在刚刚听到了无数人呼唤洛九江的名字。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  他也有一个世界呀!  于是三千世界们慷慨地伸出援手,把自己的一部分力量抛掷给了洛九江。  雷鸣界送给洛九江一道最快的闪电,它祝福洛九江和闪电一样迅捷而强大;黄麂界送给洛九江一头初生的小鹿,野鹿的眼睛刚刚睁开,圆润而潮湿着,其中蕴藏着永不迷失的善良。  旭东界送给洛九江初升的第一缕晨光、赤云界送给洛九江黄昏时的彩霞、乌苏界送给洛九江一场来自雨乡的细雨,摇橹界送给洛九江一条悠长的小巷。  青龙,朱雀,销魂和灵蛇四界最为大方,它们共同承诺,只要是它们世界里所具有的生灵和美景,就都送给洛九江一份。  最近的云端大世界送给他所有的天时和地利。  每个世界送上属于他们的礼物,洛九江的世界里就有了云彩和晚霞,有了黎明和黄昏,有了多情的小巷,也有了恢弘的群宫。  在等待已久的旷野,山川,谷地和水泽之间,亦终于盼来了许多奔跑和游动的生灵。  洛九江的小世界,就这样活起来了。  三千世界共同给予它无私的馈赠,使它装扮一新,犹如世界中众星捧月的新王。  然而在世界们赠予的力量中壮大的小世界却知道,大家都是它的朋友。  它是三千世界里年纪最小的,才新生不久的,却最受宠爱与支持的小朋友。  它很像他的主人洛九江。  世界们的礼物送给小世界,也送给洛九江。一时之间,洛九江的小世界强大到在三千世界中也足以自傲的程度,而洛九江身上的光芒则更加清晰。  和之前玄武晋级时的光芒不一样,他身上的光是暖的,柔和而不刺眼,是只属于守护和爱才能酿造出的温柔。  霸下不知何时已经笑不出来了,随着洛九江身上光芒再重一分,他的表情就再沉一寸。直到洛九江抬头直视霸下时,发觉对方的神色已经无比严肃。  “那是什么?”霸下紧绷着问道。如同刚刚看不清时间茧蛹的寒千岭一样,他也看不清洛九江所接受的每一份馈赠。但他知道,有什么已经在无声无息中发生了。  “都是我的朋友。”洛九江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的朋友们所赠给我的力量。”  “玄武,你或许很强大,很自负,也一直都有着做人上人的运道。但是你无法做一人之王。”  “睁开眼睛!”洛九江厉声喝道,“看看被你蔑视,忽视,无视的众生!看看他们有着多么不容忽视的力量!”  “我这一刀,你接好了——”第306章 明月伴我  洛九江挥刀而下,手中长刀澄雪刀锋雪亮而森然, 其上却镀着一层璀璨的星芒。  那道亮光是年夜里倒映在孩子眼底的烟火, 是照在母亲脸上的灶间火光, 是夜半秉烛时灯笼里的蜡烛头,也是坐在村口吧嗒吧嗒抽烟袋老头烟斗里引着烟丝的那点细焰。  是最温暖, 最平凡的人间烟火。  只在接触的一瞬间,它就点燃了霸下在风中飘拂的发尾。  包裹在柔软之中的杀意,亦如同潇洒随和之下不容侵犯的原则。这一刀的气质与精神, 竟像极了洛九江。  那一刻霸下与洛九江四目相对, 他只看见洛九江双目灼灼, 两眼中闪烁的,乃是和澄雪霜刃上同出一源的橙色火光。  或许这本就是一把属于洛九江心中的火。  “你也并没有把九族放在眼里。”洛九江低声道, “你从没问过我, 饕餮究竟是怎么死的。”  饕餮死在朝颜四界的反击之下, 那几个世界把他们最后的生命, 义无反顾地投入洛九江的丹田之中,与洛九江的小世界合为一体。  当初在饕餮面前发生过的那一幕, 和如今的情境何其相似?  只是现在三千世界全都站在洛九江的身边, 声势浩浩, 旌旗汤汤, 以洛九江为首, 对霸下展开了一场近乎反噬的反击。  洛九江一马当先,成为三千世界中打头的第一把尖刀。  他代表着众生的意志,无往不利, 所向披靡。  霸下抬手握灭自己发间的火苗,他冷冷地回答道:“饕餮和穷奇都已经死了。已逝去的就是消失,我只关心还活着的九族。”  他对九族确实更宽容些,椒图几次三番踩在他底线上跳舞,他也没把对方怎么着。  然而洛九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你不是只关心活着的,你是只关心有用的——你只关心你自己。”  不然倪魁怎么会在他手下过得那么憋屈?  霸下领悟自我道,他修炼出极致的自我,却也是极致的自私。  “我们人类死后,朋友和后代既然不能继承他的记忆,便选择保留和传承他的精神。如果你始终不能理解,为何公仪先生之事于我有岩痕累累的久留之痛,那你就永远不懂,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输。”  洛九江的刀光继续下压,他背后再次显出轮回道的影子。  只是这一次,那虚影与上一回比较起来,简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象征着时间轮回的日晷仍在,然而在那片影子里,多了城镇,添了村庄,有了妖族的聚集地,也出现了一片片相连的坟冢。  而在远处的山水之间,草木和游鱼都细微地能看清叶脉和鱼鳞。清风拂过,有叶子随风而落,翻卷着覆盖在老树的根系旁,等着化为春泥的一刻。  这一回,洛九江的轮回道相之中,还多添了生死。 第245章 此时沉渊正在娴熟地投喂方昭,一口一个,却俨然不知已经有人透过界膜在观察自己这个角落的动静。  云端大世界里,寒千岭随手收起原本立在四角的水镜,在刚刚把最后一面传递场景的水镜纳入储物袋中时,他猛地站停了脚步。  “九江。”寒千岭呼唤洛九江的名字,声音里稍微带着一点迟疑,“沉渊道友身边的那个……吃了自我道碎片的那个……他是什么?”  他秀美的两弯眉头此时紧紧蹙起,显然很拿不准用什么方式来称呼方昭。  洛九江已经很熟悉寒千岭的表达方式。尽管对方问的问题足以让人云里雾里,然而洛九江只是偏头想了想,就明白了寒千岭的意思。  “你是说方昭?我和你提过的,我在幽冥遇到的朋友,也是和我师公相处了多年的小友。”  “他……”  寒千岭只发出了一个字,就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他紧皱着眉,偏头痛一般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突然回身握住了洛九江的手。  “九江,你和我一起过去。”  说完这话,甚至等不到洛九江回答,寒千岭就抓着他一扯,连七曲八折的跨界通道也不走,直接就近从界膜处透过幽冥直穿过去!  除了涉及到关于自己的事外,洛九江从没见过寒千岭这样着急。  他们两个一连抄近道穿过四层界膜,几次踏入幽冥,最终跨过最后一层世界界限,猛地现身于沉渊和方昭面前时,不要说是沉渊,就连洛九江都有点发蒙。  寒千岭大步走向方昭,而沉渊则抬起头来,和洛九江面面相觑。  洛九江和沉渊二人本来就长得有些相似。一样是墨发黑衫配上腰间银刀,也同样有着偏于俊朗的眉眼。于是他们四目相对时,简直如同一对齐齐懵逼的同胞兄弟。  沉渊用眼神询问洛九江:【怎么回事?】  洛九江亦同样用眼神回答道:【我也很想知道。】  比起这完全在两个状况之外,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黑衣人,寒千岭和方昭的见面明显就有戏多了。  几乎只在感受到寒千岭存在的瞬间,方昭叼着的那半条小黄鱼就“啪嗒”一声,从自己的嘴角摔了下去。  方昭微微地张开嘴唇,呆呆地仰头看向寒千岭。  此前他们两人从未相见过,只是彼此从洛九江那里,得知过对方的名字。  他们一个长得极美,深雪宫主素有“醉花阴”的别名,当年身处朱雀界时,不知多要妖族半是调侃,半是倾慕地暗称其为“月里嫦娥”;而另一个则生得极丑,皮肤是黑褐里添着一道道血管似的红纹,看起来仿佛一块被烤得三分熟的生肉。  当这两人面对面站着时,那对比简直堪称惨烈,简直足以屠杀一部分人的眼睛。  然而这两人都对此全不在乎。  这还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然而当那目光从茫然过度到恍然之时,他们看起来仿佛已经相识数年。  方昭下意识地把手按向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在里面掏摸出什么东西,而寒千岭用一种轻飘飘地、做梦似的语气喃喃道:“你是……你是我的兄弟。”  当年龙神分裂世界时,把自己的恶念投向圣山,结合山精水灵孕育出了寒千岭。寒千岭身上系载着他全部的灭世之欲。  然而在幽冥之中,也是龙神对一切魂魄设下截杀困局的终焉之地,他仅剩的最后一点宽容和善良,却在此孵化出了方昭。  方昭以恶念为食,从出生起就挣扎在泥沼,时时被万鬼环绕。然而当洛九江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方昭小心翼翼地放下抱头的双臂,目光中居然还存在着清澈的好奇。  幽冥之中,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生命?  因为他本是神的善啊。  方昭呆呆地坐在岩石上,手上还沾着炸小鱼的油渍。他眼睁睁地看着寒千岭在自己面前蹲下来,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来自血脉中的疯狂悸动。  他们两人处处如同对照,简直好像命运故意开出的天大玩笑。  心怀恶念的那个,生活在文明的人类世界,拥有一张举世罕有的清艳面孔。他身怀道源之力,具有化形之能,力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可纵观他的前半生,几乎所有的不幸际遇,都与这力量相关。  而心怀善念那个,从记事起就漂泊在幽冥之中,身边的人只会讲鬼话,不能说人言。他手无缚鸡之力,又弱小又丑陋,仿佛随时会被掼在地上摔成一滩……可从始到终,他没经历过痛彻心扉的别离,生活对他始终平定安宁,毫无惊险。  要说他们中有谁是过得更好的那一个吗?事情好像也不能这么比较。  寒千岭伸出手去,缓缓握住了方昭干扁而畸形的五指,丝毫不嫌弃对方手上还沾着炸鱼的油污。  当他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宛如新烧白瓷一样的手指碰到方昭的手指时,方昭的手轻轻活动了一下,仿佛自惭形秽想要抽走,却被寒千岭加重了力道握住。  皮肤相触的瞬间,相同的血脉在他们的血管中齐齐涌动,让两人心头都被血亲之间特殊的感应所充满。  寒千岭缓缓闭上自己的双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嘴唇微颤,那一瞬,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中某一块拼图被恰到好处的填满。  一直以来,洛九江是他的挚爱,是他忠诚的友人,也是他从小到大一直陪在身边的亲人。  其他生灵是他需要尽力克制自己杀意的对象,其中倪魁稍微例外,是能让略微感受到共情的朋友。  然而今日,他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亲情究竟为何物。  他们一美一丑,一黑一白,一强一弱,一者天真而另一人练达。然而当两只手紧紧相握的时刻,来自血缘纽带的联系超过一切世俗评估的眼光。  寒千岭低声道:“……我的兄弟。”  方昭歪过头,目光里稍稍流露出茫然之意。他小声试探性道:“兄弟?”  “我在。”寒千岭笃定地说道。  他回头去看不远处的洛九江,洛九江已经被这令人出于意料的事态发展惊住了,迎着寒千岭的目光,他下意识咂舌道:“哇。”  沉渊:“……”  抢台词了吧。  看着有点呆滞的洛九江,寒千岭却开怀地笑了起来。他很少笑得这样畅快,一时之间舒展的眉目神色竟然有些肖似洛九江。  这可不是当初在圣地里,他特意学着洛九江模样的时候了。  在寒千岭一直冰冷,孤寂,需要强大意志力时时克服自己杀机的内心世界里,重要的存在终于不再只有洛九江一个,形影单只,需要用尽一切力量去拼命温暖他僵板冻结的土地。  洛九江一直以来的心愿,终于在此刻实现了。  寒千岭对着方昭微笑,平生第一次,在面对除洛九江之外的生灵时,他的表情不再完美得如同表演出来。  这真诚的笑容稍稍有些不对称,左面唇角翘起的弧度比右边要高。  方昭的右手一直尽力地在自己的胸口掏啊掏,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摸索什么。终于,他向寒千岭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上停留着一块晶莹的碎片,形状竟有点像一颗心。  “我想起来了,”方昭说,“我来到这世上,是为了把这个给你。”  在取出那块碎片之后,方昭原本应该容纳着心脏的胸口,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洞洞的,旋涡似的黑。就好像里面装着幽冥的一只眼睛。  而那碎片则在他掌心剔透地作着光芒,温暖,和煦又圣洁,让人看着就仿佛远离了一切的苦难。  寒千岭只是碰了碰它,就感觉一直以来始终缠绕着自己不放的怨恨缓缓散去,难得的平静和安宁充斥着他周身向下,那感觉如同接受赦免。  寒千岭低头观察这块心形的碎片,只见它质感仿佛琥珀,淡金外壳包裹着里面一滴鲜艳的血色,那形状滴落如泪。  也许龙神死前,当真在幽冥里流下过一滴血泪。  他把自己的怨恨投向山精水灵孕育出寒千岭,然而临终时刻想起自己唯一的后裔,却又为自己的残忍与狠心感到后悔。  于是他抛出了自己仅剩的一点善。  只是这善的碎片经年流浪在幽冥之中,几番沉浮之后,竟也诞生出了新的生命。  不远处,沉渊看着这一幕,已经捏紧了拳头。  而在方昭的身前,寒千岭撤回自己按着碎片的手。  熟悉的恶念瞬间一拥而上,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却为此眉头一舒。  “收回去吧,我的兄弟,这是你的性命本源。”寒千岭冲他笃定地点头,“我习惯了现在的自己,也不需要这样的弥补……相对来说,我更想要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  “拿回去吧。”寒千岭柔声道。  他握着方昭的手腕,亲手把那还在跳动的、温暖的碎片送回了方昭的胸口。  他感到强烈的,想要让除了洛九江之外的一个人活下去的欲望。  大爱究竟是什么?对这世界的爱又该如何表达?  寒千岭在这一刻,好像稍稍有点明白了。  他想毁灭三千世界,却为了洛九江对它们的爱而克制;他眼中的一切生灵都浸染着血色,然而因着洛九江的缘故,他总是对对方的亲友更客气一点。  在霸下露出森寒獠牙的一刻,寒千岭挺身而出,尽管心中毫无感触,却主动挑起担子,接过自己身为龙神之子应该肩负的责任。  之后三千世界广传洛九江的美名,寒千岭听在耳里,好像对它们看着都更顺眼了一点。  然后在今天,他遇见自己的血亲兄弟。  许多微小的变化早已悄然汇聚在一起,经年累月地堆起高高的干柴,只等最后一颗火星抛出,就能引发质变,彻底地点燃那一把心火。  寒千岭的手指微屈,这一刻,他感觉爱正滑溜溜地绕着自己的指缝流过。  “九江。”他突然转过脸去,去叫洛九江的名字,“你要不要合并三千世界?”  洛九江先是点了点头,又善解人意地比了比他和方昭:“不急,你们再聊一会儿。”  “不用了。”寒千岭站起来。他微笑着向洛九江走近,一步一步,直到自己的额头顶上洛九江的额头,这一刻,他含着幽蓝瞳孔正闪闪地发着亮。  “现在就去吧,把三千世界合并为一。我和你一起,我来帮你。”  他们扣着手,共同穿过界膜,飞向茫茫而黑暗的幽冥。  在幽冥里,每一个世界都温暖光亮如同星火。  寒千岭化作原身,神龙的影子在一万年后,终于再次游曳于幽冥的缝隙。  他飞过一个又一个世界,幽冥混乱而无序的力量在遇到他时,就如同水流般自发地分开,绕过他矫健英武的龙躯,才在尾部重新合拢。  寒千岭闪闪发亮的鳞甲上倒映着世界们的影子。  清亮的龙吟由年轻的神龙发出,异种语里满载着来自血脉深处的力量,就此宣告了一道赦令。  神龙眼中仍满蓄着裂世那日遗留下的满目血光,然而他说:“我宽恕。”第308章 大结局(下)  继洛九江的声音之后,又有第二道清亮的龙吟传彻三千世界, 其音洋洋盈耳, 响遏行云, 曼远悠长的苍龙清啸盘旋在三千世界的上空,久久也不散去。  山海涧川又一次翻腾起来。  不同于刚刚应和洛九江时的蓬勃和踊跃, 这一次山松长晔,海涛缓起,旷野中齐踝的青草在微风下柔顺地贴伏于地, 川峡之间的土壤在听到这声龙吟之后, 都下松散了些, 更方便自己身上的植被呼吸。  一时之间,天地万物都好像无声地舒了一口长气, 松弛和闲适漫卷众生心头。  仿佛有什么从出生起就加注于肩的无形重担被突然卸下, 脖颈猛地为之一轻, 轻巧地好像能让人飞起来。  而在那声龙吟的尽头, 有人默默地抹去了这笔从祖辈时就累积的重重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