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欺负人!》 第1章 你们欺负人! 作者:开花不结果  文案:  于鱼命不好,从小没爹疼没娘爱,  靠他外婆从牙缝里省下点粮食囫囵喂到十八岁。  十八岁这年他考上大学,依旧命不好。  在学校里遭受‘城市人’的欺负就不说了,  好不容易遇上个好脾气又漂亮的少年,  却是个精神不正常的,整天一见他就追着喊:“你给我师兄当媳妇儿吧!”  可怜的于鱼被少年糊弄回家,才知道这是进了妖怪窝。  少年的师兄是个冷到掉渣的大妖怪,一个冰刀子甩过来,想要逃跑的于鱼就只能缩在角落里委委屈屈咬手帕,“呜……你们欺负人!”  虽然涉及妖魔鬼怪,但这真不是恐怖故事,冰山强大妖怪攻x委曲求全老实受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于鱼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于鱼小时候    于鱼命硬,一出生就克死了他娘。  一个月后他爹偷偷偷摸摸敲开村里俏寡妇家后门,再过两个月,寡妇带着她七岁的拖油瓶儿子登堂入室,成了于鱼后娘。  这时,于鱼才三个月大。  俏寡妇比于鱼他爹大几岁,但是凭借过人的手段,又有勾人的眼眸销魂的腰身,把还是小于的于鱼他爹迷得神魂颠倒忘乎所以,早将短命的老婆和嗷嗷待哺的儿子抛在脑后,只把她奉为家里的一言堂,连带小拖油瓶都比自家儿子亲上几分。  于鱼这时的日子还不至于太难过,寡妇也知道自己这门进得不体面,怕邻里说闲话,对襁褓里的于鱼还算是有几分照顾,至少面上的功夫是做足了。  虽然亲爹不疼后娘不爱,但是于鱼那便宜大哥对他倒是不错。  他大哥自小没了爹,被寡妇辛辛苦苦拉扯大,年轻貌美的俏寡妇,又不十分安分,难免要遭人诟病,连带她儿子也受尽别人白眼。这小娃娃比起一般孩子就多了几分野性和狠劲,三五岁就能上树下河,到了七八岁,别人说他一句就敢抄起砖块板过去,直把大他好几岁的孩子追着打得半夜哭醒,活脱脱一混世魔王。  就是这么个小狼崽子,不情不愿被他妈拉到后爹家,连人也不愿意叫,可是一见床上哈喇子直流的于鱼,眼睛就转不开了。  那会于鱼才三个月大,皮肤刚刚褪去猴子一样的红色,白白胖胖里透点粉红,黑溜溜的大眼珠子不甚灵活地转着,看不见床边的人。就这样一个软软胖胖的娃娃,把他的小霸王大哥迷得跟他被后妈迷了的爹一样,神魂颠倒。  打这天起,小霸王不在外头混了,天天蹲在床前守着他弟弟,他弟弟打个嗝能把他乐半天,撒泡尿他恨不得用嘴巴去接,连便便都是香的。  寡妇虽然不喜欢于鱼,但是见她儿子总算愿意在新家呆着不给她找麻烦了,对于儿子这不太正常的表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想着大不了给他生个亲弟弟,那个碍眼的就能扔到一边去了。  在他哥哥悉心照顾下,于鱼学会了坐爬立站走,连第一句话叫得都是“哥——”。  那天可把小霸王乐坏了,抱起于鱼就冲出门,招来一众‘手下’,让于鱼叫给他们看,得瑟得鼻孔朝天。  于鱼两岁的时候,已经能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哥后边满地乱跑,一句哥哥从他口里出来,软软糯糯千回百转,直把小霸王听得,命都愿意给他。  于鱼他娘当初是村里数得上的美姑娘,比起俏寡妇毫不逊色,于鱼随她,自小便是唇红齿白挺鼻大眼。村里人见了他就爱逗弄,摸下脸掐下手,于鱼被逗得眼泪汪汪不敢反抗。等见到他哥了,就委委屈屈埋在他怀里,这才敢哭出来。  每到这时候,于虎就真跟被摸了屁股的老虎一样,呲牙张爪要吃人。  村里小孩见了他就跑,大人却不怕,笑眯眯地火上浇油:“你现在看得紧,等以后娶老婆了,看你弟弟还有谁护着。”  于虎便梗着脖子吼:“小鱼儿就是我媳妇!”  大人们笑得打跌,小少年恼羞成怒,要冲上去跟他们拼命,于鱼扯着他哥的衣角又开始哭:“哥哥,不去——”  炸了毛的老虎瞬间变成家猫,于虎抱起宝贝弟弟回家,边走边哄:“鱼儿别哭,哥哥说着玩呢,不会去的。就算真跟他们打,哥哥也不会输,哥哥跟你保证,等我长大了,谁也不许欺负你!”  于鱼短短胖胖藕节一般的手环过他哥哥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颈间,哼哼唧唧地哦了一声。  第二年开春,于家又添新丁,俏寡妇果真如她所想,给于虎生了个亲弟弟。  她在床上坐月子,指挥于虎给小弟弟换尿布。  于虎看看床上褪了毛的狗崽子一般的亲弟弟,再看看站在房门边不敢进来的含着指头的便宜老弟,一扭头一甩脸,不乐意干。  把他亲娘给气得,正好又让她看见门边探头探脑的脑袋,一口恶气更甚,抓起手边搪瓷茶杯就丢向门口,往于鱼砸去,柳眉倒竖狠狠道:“滚一边去,你这没娘教养的扫把星!”  于鱼瞄一眼于虎和他手边的小弟弟,眼睛一眨,泪珠子就啪啪落下来,嘤嘤哭着跑远。  于虎针扎一般跳起来,他如今十岁,比当初还要彪悍几分,小牛犊子一般的身材往他娘床前一站,吼道:“不许你凶他!”  也不等他娘反应,他已经急吼吼地冲出去找于鱼了。  三岁的小娃娃听不懂教养,但却知道没娘是什么意思。他哥哥有娘,新添的小弟弟也有娘,他却没有。他爹让他喊后妈娘,他喊了,后妈却不愿意搭理他,还老骂他,扫把星野种倒霉货轮番来,他爹从不吭声,任凭这个厉害的女人骂他儿子。  骂多了,小孩子也知道怕,见到后妈就躲着走。可是今天,他在院子里听见小弟弟的哭声,想进来看看,别人说他又多了个便宜弟弟,他也想像虎子哥哥对他那样好好对弟弟,哄着他疼着他不让他哭。他在门外站了好久不敢进来,没想到这样也撞到后妈的枪口上,他看着房间里的哥哥弟弟,自己却进不去,委屈就好似比平时多上许多倍。  于虎在院子土墙外找到哭成泥人的宝贝弟弟,心疼得想要拿砖头板人,他在一旁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地哄了一阵,总算让于鱼止住眼泪。  哥俩窝在墙角亲亲爱爱兄弟情深,他们娘在屋内越想越不解气,一个老早萌生的念头这会又冒了出来。  那天晚上寡妇在于鱼爹耳旁嘀嘀咕咕,耳根子软又惧内的男人哪敢跟她说个不。第二天起来趁于虎不在,拿了根麦芽糖把于鱼哄到大路上,抱起他跳上一辆三轮车,等晚上回来时,就只剩他一个,于鱼不知被丢在哪了。  于虎回来找不到弟弟,要拆房子一般闹了一场,十岁的小少年跑到镇上挨街挨巷地找,两天两夜不回家,后来还是他后爹带了村上几个人把他给绑回去的。  小少年回家又跟他娘闹,跟他后爹闹,闹了几天大病一场,醒来后就没再提过小鱼儿。    第2章 命硬的于鱼    大概有些事都是命里注定的,注定于鱼跟这个家不会这么干干脆脆就有了了断。  他被他爹骗到隔壁镇上,那男人给他买了两个馒头,让他坐在人家屋檐下等他,这一等就是一上午。  若不是那样巧碰上他外公,也就没有以后许多事了。  于鱼娘死后,他外公外婆家跟这边就没什么联系,加之寡妇手段厉害,实在让人讨厌,因此于鱼从出生到三岁,只在两岁时在村外见过他外公一面。就是那一面,让老人家记住了小外孙的摸样。  他外公这会才六十来岁,身体硬朗能吃能扛,几个孩子又早已各自成家,没什么烦心事,唯一遗憾的就是小女儿的早逝,连带小外孙也都挂心起来。  他早听说于鱼他爸找了个泼辣的寡妇,一颗心偏得很,他外孙怕是吃了不少苦。但是不论怎么说,他都只是于鱼的外公,女儿又早早死了,就算心里再挂念,也没立场去管前女婿的家事。  这回他来镇上买化肥,远远瞅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乖乖地坐在别人屋檐下,有一口没一口啃着馒头,心里便想他那无缘的小外孙如今也该这么大了。他不知不觉越走越近,越瞅越不对劲,等到了跟前,弯下腰一阵仔细打量,这不是他的小外孙是谁?!  他问了几句,于鱼怯生生答了,久经人世的老人家一拍大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个挨千刀的这是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啊!  老人家生来硬气,女儿死后于鱼他爹迫不及待又找了一个的做法已经让他十分瞧不上眼,这下见外孙也被丢出来,更是要憋着一口气:你家不养,这是我外孙,我自己养!  于鱼被领回外婆家,他外婆抱着他哭了一场,算是同意将他留下了。  几个舅妈却把自己男人拉到一旁,咬着耳朵不知说什么,他外公脸色一沉,说:“鱼儿我来养,不要你们一颗米一口水,你们妹妹死得早,做哥哥的要还有点良心,就别在我这里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不乐意地都回家去!”  那几个人连忙赔笑,老爷子的脾气跟他身体一样硬,儿子们还是敬他的。  于鱼来到这完全陌生的环境,虽然外公外婆疼得紧,却还是哭哭啼啼蔫了好几天,抽抽噎噎地要找哥哥。  再过一阵,从前的事忘得差不多,就不闹了。  他外公外婆有一座小院,院子里种些蔬菜养几只鸡,还有几亩田,外公身体好,干起活来不比年轻人差,因此家里多个小孩也不觉得负担多重。  于鱼到了这里更加内向,他长到五六岁时,最是能耍猴儿的时候,却天天小姑娘一样黏在外婆身边,帮着拣菜喂鸡扫地,乐得他外婆见到人就夸这孩子懂事,当初做得没错!  然而日子总不会一直这样顺风顺水。  于鱼六岁那年夏天,那是个特别炎热的下午,院子里的南瓜叶都打着蔫儿,老母鸡带着小鸡仔窝在墙角阴影处躲避火辣辣的太阳,于鱼躺在屋门口木板上昏昏欲睡,他外婆在边上给他打扇。寂静无声的午后,只有墙外老槐树上的知了不停歇地叫唤。  由远而近传来几声喧闹,于鱼从木板上坐起,揉揉眼睛,还没问发生了什么事,矮矮的院门就嘣的一声被人推开,隔壁家的小伙子喘得跟条老狗一样,慌慌张张。  “婶子……婶子!叔儿出事了!”  于鱼他外公死了。  被人发现时,老人家面朝下淹在水田里,已经没气了。  村里人各有说法,有说他是口渴喝了田里打过农药的水死的;有说他中了暑昏倒,被淹死的;最离谱的,不过于说他是被水鬼勾了魂。  总之是死了。  于鱼外婆哭昏过几回,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别人以为她撑不过,要随老伴去了,她却一口气吊得绵长。  日子陡然艰难起来。  没了一家之主,那几亩田就被村里收回去,于鱼跟他外婆只剩下院里一片菜地几只老母鸡。  他几个舅舅放话,要养老母亲可以,但是那小扫把星不能跟着。于鱼外婆当着他们的面甩上院门。  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是祖孙俩相依为命,也算是留几分暖意。  但是于鱼七岁那年,他外婆不得不将他送走,他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  于鱼回到村里,他外婆找到村长又哭又闹,迫得他爸不得不把这亲儿子领回家。  他三岁离家,七岁回去,家已经是个陌生地方,家人也成了陌生人。  后妈看他的眼神恨不得吃了他,四岁的弟弟总跟着村里小孩起哄,骂他扫把星,连他爸爸不痛快时,也要抄起扁担给他几下,唯一待他好的只有哥哥于虎。  于虎已然不记得这个弟弟,当初一场大病,醒来后他不哭不闹,寡妇以为他想清了,却没想到他是把于鱼给忘了。  然而即便忘了,他再次见到这个弟弟,还是立马就心生好感。  十四岁的于虎已经是个小大人,身材又高又壮,发起狠来连他后爸都拉不住,从前村里大人还能逗逗他,现在见了却都得绕着走,于虎一见这弟弟就是十分的欢喜,白白瘦瘦的于鱼往门边一倚,羞怯怯的小模样跟小姑娘一样,于虎走过去大手一揽,拍拍胸口,豪言壮气,“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哥哥,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确实没人敢欺负他,于虎如今已经帮家里干活,种地锄草一把好手,在家中地位直逼他后爸,说出话来大家都要掂量掂量。寡妇有意给于鱼好看,却被大儿子虎目一瞪,不敢了。就连四岁的弟弟欺负于鱼,于虎都毫不犹豫上前就是一巴掌,把小弟扇得昏头转向,还不敢哭。  过了夏天,于鱼在于虎的维护下进入镇上小学读书。  从村里到镇上要走半小时,于虎自己没上学,怕这段路上于鱼被人欺负,就暗地里找到村里几个小孩,一番威胁恐吓,差点把人吓得尿裤子,哭着喊着保证决定不敢跟于鱼过不去。  在他这样滴水不露的保护下,于鱼顺顺利利上完小学一年级,人也开朗许多,虽然在外人面前依旧是垂着头不看人,但是见到于虎,必定会高高兴兴扑到他背上,要他背。  于虎心里得意又高兴,背起他故意走得歪歪扭扭颠七倒八,把于鱼吓得抱紧了他的脖子连连尖叫。  于鱼家后门是一片竹林,于虎时常扛着把锄头去挖笋,身后必定跟着一条小尾巴。  那天于鱼因早上起晚了被寡妇好一顿训斥,到了竹林里还一直闷闷不乐,靠在一旁竹子上不说话也不笑。  于虎想了想,把锄头仍在一旁,拍拍他的小脸,说:“鱼儿别不高兴,哥哥爬竹子给你看好不好?”  于鱼垂着小脑袋,不想理人,又不舍得哥哥失望,只好点点头。  于虎蹬了鞋,吐两口唾沫在掌心,一弯腰一蹬腿,人已经蹿到离地一米高的竹子上,他双手双脚扒着竹子,做出一副笨拙的样子,嘴里叫唤:“哎呀哎呀要摔下去了,鱼儿快来接住哥哥。” 第3章 一直到晚饭过后,寝室里另一位住客都没出现,叫蒋原的人也没回来,至于原本在寝室里睡觉的人,更是从头到尾连个身都没翻。  于鱼怔怔地看着空床,既有些松口气,又有点失落。看他两个室友的表现,他以后肯定是不用与他们有太多接触的,他本来就不善与人交往,这样的结果也不错。可这不管怎样,都跟他昨天还在憧憬着的大学生活不太一样。  昨天报道时,于鱼就接到通知,说是今天六点半全班新同学要在系馆会议室聚一聚,大家认识认识。  他吃了饭,出门前给自己打气,说不定新同学会十分友好呢。  于鱼所报专业人数不多,也不算少,正好四十个人,不用分班,全都凑在一起。  他到了地方,已经有不少人坐着了,于鱼找了个偏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微微垂着头四处打量,新同学有的已经谈在一起,时不时发出些笑声,女生们笑得格外清脆,另外一些跟他一样单独坐着的,都在管自己玩手机。  于鱼掰了掰手指,把头垂得更低。  六点半时从门外进来一人,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他一进来,原本还吵闹的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  于鱼抬头看见那人,小小地‘啊’了一声,站在讲台上的分明是胡风。  胡风今天却不像昨天笑得那样开怀,他略有些严肃地咳了咳,说:“大家好,欢迎你们加入化学学院。我叫胡风,比你们高一届,是你们的副班主任,在你们班班干部没选出来之前,我负责你班班务,这是我的手机号,大家有事可与我联系。”  他讲到这顿了顿,眼睛扫过底下鸦雀无声的新生,脸上露出个笑容,看起来变得近人许多,“好啦,正事讲完了,大家都放松些,咱们随便唠嗑唠嗑。”  底下新生都因他突然幽默的语气发笑,气氛活跃起来。  胡风拍拍手,拿出文件夹里一张纸,说:“这里有你们班的名单,本来今天是由我点名的,但我觉得这样太无趣了,既然决定要聊一聊,那还不如让每个同学上台来个自我介绍,让你们表现表现,各自印象也深一些,怎么样?”  底下嗡嗡响成一片,没一会男生们开始起哄:“副班带头先来一个!副班先来一个!”  胡风任他们吵了会,才一脸无奈样地说:“行行行,那就从我开始。咳咳,我叫胡风,今年二十岁,本地人,光棍一根,女生们尽可与我联系啊,来者不拒,男生就不用了啊。”  男生们齐齐嘘他,女生则是捂着嘴笑。  胡风笑嘻嘻道:“我只是开个头,你们才是重头戏,说好了,每个人没讲上两分钟不许下来啊。呐,就从第一桌那个男生开始,男孩子胆子要大,不然怎么追女朋友是吧。”  第一个男生本来还有几分扭捏,被他这么一说,微红着脸上去了。  紧接着下一个,很快大半的人都已经介绍完毕。这其中有的毫不怯场,上去了侃侃而谈,能把全班逗笑,有的微微害羞,却至少也能讲个完整。  于鱼捏着手指,竭力止住逃跑的冲动,他上到台上,不敢看胡风,也不敢看下边的人,十八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站上这个位置,面对这么多人,怎能不紧张。  他张了张嘴,有些彷徨,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道:“大家好,我叫于、于鱼——”  “噗——”他才说了这几个字,下边就有人笑出声,有个声音不甚友好地怪声怪调道:“大家好,我叫鹅鹅鹅——哈哈哈哈……”  别人原本不觉着怎样,被他这样一笑,也纷纷笑起来,会议室里闹哄哄的。  于鱼受惊般抬头看着他们,脸色涨红,嘴唇却发白,不知所措。  胡风走上台敲了敲桌子,他这会已经不笑了,脸色不太好看,“那位鹅鹅鹅同学,请你上来讲几句吧。”  大部分人住了嘴,少数几个人还在笑,但渐渐地也讪讪闭嘴,至于那位鹅鹅鹅同学,则是到最后聚会结束了也没上台。  胡风一宣布结束,人群就推推嚷嚷离开,于鱼想找个空隙出去,却被胡风眼尖喊住,他倚着门挡在于鱼面前,笑呵呵道:“鱼鱼同学,咱们又见面了啊,这么晚了,赏脸陪师兄吃顿宵夜呗。”  他也不管于鱼同不同意,拖着人就走。  两人在食堂要了两碗牛肉拉面,于鱼不想吃,胡风却非要塞给他,又跑去买了两杯奶茶,一顿宵夜吃得比于鱼的晚饭还多。  胡风一直跟于鱼东拉西扯,却绝口不提刚才的事,于鱼低着头,时不时应一句。  胡风吃完了,盯着于鱼看了会,突然说:“抬头挺胸。”  于鱼条件发射地坐正了,胡风上上下下打量他,摸着下巴点点头,“这就好多了嘛,多俊俏的小伙子啊,干嘛非缩着胸。”  于鱼红着脸腼腆地笑笑,下一秒又给缩回去,“刚、刚才谢谢你。”  胡风毫不在意地扬扬手,“这有什么,对待那种人你就是不能软,一软他就以为你好欺负了。”  于鱼又是笑笑,胡风看了看他,摇摇头小声嘀咕道:“怎么笑得跟个小媳妇儿一样。”  “你……说什么?”  胡风站起来,“咳,没什么,咱们走吧。对了,我的号码你记住了吧,有事打电话给我,直接找我也行,我住三栋三零三,特好记。你呢?”  “……四栋,二二九。”  两人在食堂门口分开,于鱼回到寝室,不意外的又只有他一个人。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没有睡意。  今天的事让他有些慌,但不管怎样,他对自己说,还是有像胡风这样不会取笑他待他友好的人,这就够了。    第5章 你给我师兄当媳妇儿吧    接下来几天都是各种各样的新生入学教育,一直到第一个星期过完了,才正式开始上课。  于鱼之前还担心跟同学的相处问题,直到真正上课了才发现,之前的担忧全是他杞人忧天。大学跟他从前的学习生活完全不一样,同一个班的同学你或许几天都见不到他,才刚开学,就已经有人逃课了。而且大家宿舍不在一处,想要见面更是困难,都是上课了来教室,下完课就见不到人,不用说相处,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于鱼每天早早起来一个人抱着书去图书馆早读,到下午下了课又一个人回寝室。寝室里常住客只有他一个,那个一直睡觉的,上一次于鱼在他们寝室名单里看见了他的名字,叫李学哲,他打从正式开始上课就一直没回寝室。而另一个蒋原,于鱼只在那天见过一次,现在连长什么样都快不记得了。他们寝室理论上总共才三个人,实际上更是只有他一个,虽然有点寂寞,但于鱼习惯了,也乐得安静。  这学期有几门公共课程,跟其他学院一块上,于鱼对这种上百人在一个大教室里上课的经历还是挺喜欢的,至少这种情况下周围大部分人不认识他,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也就不会显得太突兀。他一般都是头一个来教室,选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摊开书埋头看。  今天又是这样,于鱼正低头想着之前在学校广告窗上贴出的兼职招聘广告,教室里人越来越多,渐渐喧闹起来,有人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于鱼惊讶地抬头,等看清身边的人,嘴巴更加惊讶地张大。  那是一个怎样漂亮的少年啊。  于鱼人老实,他认为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孩子显然是不地道的,可是现在他只能想打这个词。  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比一般大学生小得多,长得就跟神话故事里的仙童一样,既好看又透着灵气,一件浅草绿的短袖把他衬得跟挂着露珠的水葱一样鲜嫩挺拔,从衣领里抽出一杆又白又细的脖颈,颈上顶着那颗晃眼得不似凡人的漂亮小脑袋。  于鱼一下就自惭形秽得要打个地洞逃走。  少年吸引了周遭全部人的视线,嘈嘈杂杂的教室在安静了一瞬后更加喧嚣起来。  有几个女生甚至一点也不小声地议论。  “是他吗?”  “就是他!就是他!天呐,太漂亮了!”  “长得好家里又有钱,真是……”  那些议论和视线就像是一个圆,全部朝向少年所在位置这个圆心,连带边上的于鱼也受了一点牵连。  于鱼不安地挪动脚,打算悄悄地换个位置,这样处在别人的关注下简直跟把一条鱼扔上岸任凭太阳将之晒成鱼干一样煎熬。  哪知他才一动,那位少年便转过来,两人四目对视,于鱼不可抑制地红了脸。  少年看了他一会,突然毫无征兆地露齿一笑,霎时犹如大地回春,他说:“你好,我叫曹毛毛。”  于鱼受宠若惊,呆呆地红了半天脸才想起来要回话,磕磕巴巴道:“你、你好,我叫于鱼。”  少年铃铛叮当般笑了声,说:“你的名字真好听。”  如果是别人这样说,于鱼肯定认为那是在看玩笑,或者是客套话,可少年纯粹的眼盯着他,恐怕没有人舍得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于鱼张嘴又合上,半天才哼哼唧唧挤出一句,“谢谢,你的也很好听。”  曹毛毛还要说话,可眼角已经瞥见老师的身影,他只好吐吐舌头,小声道:“下课再聊。”  这堂课于鱼破天荒走了神,耳朵里一句话也没听进,全部心神都被身边少年吸引了。他怕直接盯着人看会惹人厌,只好坐直了身体用眼角余光看,一堂课下来,眼睛都快看歪了。  下课铃响起,他才猛然回神,赶紧低头收拾东西。  曹毛毛就一本书,他拿在手里站在一旁等于鱼,“你等一下有课吗?”  “没、没有,今天就上午一节大课,你呢?”  曹毛毛高兴道:“我也没课,走吧,我请你吃东西去。”  于鱼为他的自来熟吓了一跳,好一会才为难地摇头:“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事……”  曹毛毛惊讶道:“什么事?不是没课了吗?”  于鱼窘迫地掰着手指,说:“我……我要去找工作。”  曹毛毛更惊讶了,“为什么?”  于鱼有点头大,这个漂亮少年一看就是家境十分优越,不食人间烟火型的。一般人找工作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钱吗?可要于鱼直接跟人说是为了钱他又说不出口,好像这样一来他就更加没脸站在少年边上了。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任凭他再怎么掩饰,他跟眼前的少年都是一个天一个地,于鱼突然就有些气闷,他带着几分自暴自弃道:“钱,我要去赚钱。”  也不知道曹毛毛听没听出他的不痛快,他拉起于鱼的手,不容他反应拖着就走,“那不重要,你跟我走,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谈。”  于鱼没想到曹毛毛看着娇娇弱弱,气力却一点不小,把他扯得跌跌撞撞,他中途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脱身,又没好意思大声喧哗,只好由着人去。他心里还是有些好奇的,这个漂亮的又素未蒙面的少年,会有什么重要的事跟他商量?  曹毛毛一路把他拉到校门外,门口一辆轿车上下来一个全身黑的人,对着曹毛毛弯了弯腰。  曹毛毛挥挥手,说:“大黑你等等,我还有点事。”  他又扯着于鱼过马路,站在路边左看右看,挑了间奶茶店坐下。  于鱼整了整衣服,半是憋气半是无奈道:“你有什么事?”  曹毛毛咬着吸管朝他笑,眉眼弯弯,笑得人什么火气都发不出来,“于鱼,我很喜欢你。”  于鱼差点被嘴里的奶茶呛死,他咳了半天,泪眼汪汪地抬头,“你、你说什么?”  曹毛毛笑得更加灿烂,“我说我很喜欢你,你给我师兄当媳妇儿吧!”    第6章 小妖怪还是小疯子    小时候的事情于鱼大部分都不能忘记,他记得七岁那年刚刚被外婆送回家,那会子连他亲爹见了他都要冷眼哼哼一声。他从来都没有伙伴,总是一个人蹲在墙角掰指头,对于来自他哥哥于虎的橄榄枝也如乌龟一般,只敢缩着头看,不敢接近。  那天天色渐晚,屋子里寡妇在唤她小儿子吃饭,于鱼动了动脚,没敢进去,反而伸长脖子朝路口遥望,希望于虎能快点回来,他虽然有些害怕不敢表现,但下意识里还是对于虎亲近些的。  他望了会没见人影,失望地缩回头,一转脸,就被凑在眼前那头乱糟糟脏兮兮的脑袋吓了一跳。  那是于鱼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见疯子。这疯子是个中年男人,一头长长的头发又脏又乱地打着结,咧开的嘴里一口惨黄参差的牙齿,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正对着于鱼流口水。  于鱼被吓呆了,整个人缩得趴在墙上,可那疯子还在靠近,发出嗬嗬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要把于鱼吃掉一样。  于鱼徒劳地蹬了蹬小短腿,眼见疯子黑黑长长的爪子伸到眼前,他哇地一声哭了。  他闭着眼张大嘴,豆大的泪珠子从眼角脸颊落下,嘴里胡乱喊着“外公外婆”,可他们谁也不能来救他啊。  他似乎也认识到这点,心里的委屈涌上来,哭得更加伤心,哭到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等他哭够了小心翼翼睁开眼,面前只有于虎那张满头大汗的脸,脸颊上还沾着泥巴。 第5章 “呜……不要!”,柳施逄飞来那一眼冰刀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于鱼方才没爆发的恐惧这下全跑出来了,他死命挣扎,“我不去!我要回家!呜……你们这些妖怪!骗子!我要回家哇……哥哥救我……哥哥……”  他毫无章法地挣扎,跟泥鳅一样又蹦又跳地,梅执义几乎抓不住他,又不敢胡来伤了人,只好气急败坏喊:“曹毛毛!还不快来帮忙!”  曹毛毛已经不敢去看柳施逄的脸色,灰溜溜上前按住于鱼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枝狗尾草在他面上抚了抚,于鱼就昏了。  柳施逄冷冷哼了声,转身进屋。  曹毛毛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我了,他不是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又哭又闹?我生怕师兄一个没忍住飞过来把他大卸八块,到时我白费劲不要紧,就怕还得被牵连。”  梅执义翻了个白眼,“还不是被你师兄给吓的,他就是个凡人,可不是平时什么大妖精小妖怪,怎么禁得住他那样吓。对了,你不是说这于鱼是一个人吗,刚才怎么一直喊哥哥?难道他还有个哥哥?你可别弄错了逮错人。”  曹毛毛挺无辜的,“哪有啊,我是照着你说的那倒霉蛋的标准来找的,就这个,有爹生没爹疼,有后娘没娘养,爷爷不理姥姥不爱的,就一个便宜哥哥,还给他倒霉死了,活生生一个天煞孤星,百年一遇!”  梅执义捏起于鱼的下巴看了看,照这面相,确实是一副倒霉模样没错,他如今也实实在在是把身边人都克光了,孤零零一个人,按理说是不会错的。  曹毛毛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别想了,他这些倒霉可不是假的,快弄进去给师父瞅瞅,别再外边杵着了。大黑,大黑!你快过来,把人抱进去。”  老妖怪施岩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是收了两个聪明徒弟,走到哪都被万妖羡慕畏惧;最失意的事是一个徒弟比他厉害,还有一个徒弟古灵精怪老给他找难题,这师父不好当啊。  就说现在床上躺着的这个人类吧,是二徒弟硬拐来说是要给他师兄当媳妇儿的,他自己不敢跟他师兄讲,就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施岩。  施岩知道曹毛毛其实是好心,也挺懂事的,他师兄万年天劫要到了,知道找个命硬的人给他挡一挡。可是你说他用的什么名义不好,非要说成是他师兄的媳妇儿,不说他师兄是个妖怪,是个男妖怪,是个眼睛长在天上的男妖怪,只说他那冷得冻死人的性子和一掌能把曹毛毛轰到天边的功力,这就不该去惹他呀!  现在好了吧,拐了个不情不愿的人类回来,他师兄连眼角都不愿意瞧,这不是两面不是妖怪嘛!  那小子还鬼机灵,一看他师兄要发作,赶紧就把难题抛给施岩。可这事施岩能做什么?他大徒弟不愿意做的事情,在做师父的发了话后虽然会去做,可那冷飕飕的眼风扫得施岩渗得慌啊。  唉!师父不好当咯!  施岩自怜自艾一番,转念一想,又得意洋洋起来,这不好当的师父他都安安稳稳当了快一万年,说明什么了?说明他施岩当真是不简单呀不简单~好厉害呀好厉害~真英俊呀真英俊~  他越想越美,几乎轻飘飘得要飞起来,然而飞起来之前瞧见床上的于鱼,瞬间中了个千斤坠,从天上掉到地下。  ……这个难题要怎么办哟!  于鱼昏昏沉沉醒来,就看见一个长得唇红齿白眉眼含烟的年轻人坐在他床边拍着额头,苦恼万分的样子,他半撑起身子迷迷糊糊看了周围一圈,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这到底……  “请、请问你……”  施岩一下凑到他眼前,眉目如画笑得格外好看,哪有半点方才颓唐模样,“你醒啦!”  于鱼红着脸往后仰了仰,结结巴巴道:“我、我在哪……呀!妖妖妖妖怪!你你你们是妖怪!”他嗖嗖地手脚并用缩到床脚,被子盖在头上瑟瑟发抖,连声音都是抖的,含着水汽,“你别过来!这是哪里……你们要做什么?!放我回去!呜……放我回去……”  他这么大的反应,把施岩也给吓了一跳,张口结舌好一会才缓过来,他摸摸脸,讪讪道:“那、那什么,你先把被子掀开,咱们好好谈谈吧。”  于鱼根本不听他讲,捂着头一个劲道:“放我回去……我要回去……”  施岩试图去掀他的被子,结果越拉他扯得越紧,简直要把自己裹成一个茧子,施岩怕他被闷坏,只好松了手坐在一边。  “呃……于鱼是吧,我是毛毛的师父,那啥……其实我们没有恶意的,只是想要你帮个忙。”  他侧头看了看于鱼的反应,床角里的茧子依旧裹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施岩苦恼地皱起眉头,怀柔路线似乎走不通,只好换种方法。  他捏捏嗓子,刻意把嗓音压得低低的,显出几分不善,还大力在床沿虚张声势地拍了拍,不太友善道:“人类!咳……嗯哼,你快钻出来!别好果子不吃专挑恶果子,我告诉你,你要再不出来,我就……我就……我就把你扔给冰山,让他来治你!”  那一团被子明显抖了抖,施岩一看有戏,忙再接再厉:“冰山你认识吧,他叫柳施逄,我跟你说,他脾气特别不好,你要是把他惹急了,他一口就能把你吞下去,骨头渣子都不剩!你乖乖出来,不然我去喊他了……我真去了啊!”  施岩使劲在地板上跺了两脚,做出要出去喊人的样子。  那团被子抖得更厉害了,于鱼哑着嗓子蚊子一般道:“别……别去……”  他哆哆嗦嗦从被子里出来,一脸泪痕眼眶通红,软软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看得人既觉得可怜又想要再欺负几下。  他抖着唇看着施岩,要哭不哭地哀求,“你别去……”  施岩握拳放在嘴边咳了咳,心里生出点罪恶感,他其实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原本打算吓吓于鱼的,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害怕柳施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柳施逄对他做了什么呢。  事实上于鱼对这群妖怪都害怕,只是他见到的其他几个虽然不是人,但至少是和颜悦色的,于是柳施逄的冷脸冷眼看起来就显得特别凶狠,也就把他给吓狠了。  施岩又坐回床上,于鱼见状想要往里缩,可是一想起他刚才的话,又不敢了,只好僵僵地坐在那,兔子似的提防着,随时准备躲回洞里去。  “……我刚才的话没骗你,我们真不打算对你做什么,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你别害怕,不会伤到你。”  于鱼狐疑地看着他,虽然心里不相信,但他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好说:“什么忙?”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大徒弟天劫快到了,我们需要有个人为他挡一挡,正好你符合这条件,所以才把你请过来,你放心,这事对你自身没影响,绝不会伤害到你。”  于鱼垂着眼,什么天劫不天劫他不明白,怎么挡他也不知道,更别论是否真的没伤害,但他只能点头。  “天劫……是什么时候?”  “没估算错的话还有两年,为了避免这两年中你出现什么意外,你需要和我们住在一起。”  于鱼嚯地抬头,跟妖怪住在一起?!这这……他大概没一日能睡得安稳,而且谁知道这些妖怪会不会吃人,要是有一天不小心撞到他们嘴边,被一口吞了!呜……越想越害怕,他不自觉地揪紧被子,哀求道:“我能住在学校吗?不会出什么事的。”  施岩歪着脑袋想了想,于鱼看起来确实十分害怕的样子,如果真让他留下来,怕会吓破胆,如果被吓傻了就更可怜了。虽然在施岩看来,他们师徒几个都是如此善良美好,可人类终归不是同类,不能认同也很正常,所以他决定大度地对待于鱼,“也可以,等会我去找个护身符给你带着,保你平安哦~”    第9章 红配绿    施岩出去找所谓的附身符,他前脚刚走,于鱼后脚就掀被子下床,蹑手蹑脚摸到门边,趴在门上听了听,外边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吞吞口水,魏颤颤的手伸上前扭开门把。  小时候于鱼曾听外公讲聊斋故事,说到山里的狐精野鬼专门有一种法术,能迷惑人的眼睛,让人在方寸之前转转悠悠就是转不出去,于鱼那时托着腮一脸惊叹,又深深疑惑,只那么一点点大的地方,为什么那些书生会走不出去呢?  现如今他张口结舌瞪着面前这条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终于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境。  他揉揉眼,外边曲水回廊粼粼波光习习微风仍在,早上时他明明见过这座房子的外貌,只是一间普通的三层楼别墅,跟小区里其他房子并没区别,然而谁能想到这里边别有洞天。  于鱼不自觉上前几步张开五指,风从他之间发间吹过,方才憋出来的一身汗现在被风一吹,渗骨的寒意向他袭来。他缩瑟一下,往后退了一步,想退回房里,却撞在什么平坦坚硬的东西上,他骇然转身,身后哪还有刚才打开的房门,只剩一堵古色古香雕着窗花的白粉青瓦墙,那个房间凭空消失了。  于鱼全身毛发倒竖,差点失声尖叫。  直到现在,他才真真正正体味到妖怪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到现在才彻彻底底死心,这不是什么无聊的愚弄人的游戏,他是真的撞上鬼怪了。  于鱼顺着墙跌坐在地上,怕到了极致,脑袋反而渐渐清醒起来。  就目前他所见,这房子里共有三只妖怪一个人一只鬼。单凭他一个人,哪个都对付不了,更别说逃出去,况且就算他侥幸逃出这里又能去哪?难道辛辛苦苦才考上的大学就不读了吗?他如今连家都没有,出了校门可比乞丐还要不如。况且方才那个妖怪说,只要两年后帮他们个忙就行,于鱼现在无暇想那话中到底几分可信,他除了妥协,从来没有其他路可走。  几乎是自暴自弃想通了这些,于鱼撑着墙站起来,打算坐到对面回廊边的木椅上,那里阳光普照。  然而他才起来还没站直腿,下一秒又蹲了回来,抱着腿把自己缩成一团靠在墙脚,低头垂眼努力降低存在感,如果可以,他更想躲到地底下,因为远远走来的那个人,虽然换了身飘飘若仙的长袍广袖服,但于鱼被他吓狠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早上凶巴巴的妖怪。他抱着膝头瑟瑟发抖,刚刚那个妖怪就是说这一个脾气特别不好,生气起来能一口把人吞下,于鱼小心肝颤啊颤,祈求不长眼的佛祖好歹保佑他一回,别让这妖怪吃了他。  柳施逄比于鱼更早看见他,于鱼的所作所为他当然看在眼里,他不屑地嗤了声,不是他自负,以他如今的修为,何必需要一个人类来替他挡劫,不过是他师父跟曹毛毛杞人忧天。  他目不斜视路过于鱼,只是心里终究几分不甘,觉得这人类实在碍眼得很,半句冰渣子一般的话在胸口酝酿半天,又着实不乐意放低身份跟个人类较劲,停驻半响,最终只是一甩飘飘衣袖,夹着比方才更甚的风雪走了,留下差点又被吓哭的于鱼。  于鱼蹲在原地缓了好久才觉得好些,伸手往旁边一撑打算借点力,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墙壁又变成房门,他这一撑撑开门,不仅没借到力,反而就势一个滚滚进屋里去,他爬起来赶紧关上门,跑回床上盖好被子,心里念叨再也不乱跑了。  柳施逄挥挥袖子替他眼中的蝼蚁人类找到房间,脸上却因为不甘愿臭得很,只是他向来冷惯了没什么表情,于是臭脸在别人看来就是暴风雨雪加冰雹了。  他转过一个拐角,被正找他的施岩逮个正着。  施岩不惧寒地凑上来,扯着他兴奋道:“小柳,正找你呢!”  柳施逄因为一句小柳更加郁闷,硬梆梆地站着,连声师父也不叫。  施岩早习惯他这样,依旧没皮没脸地凑上来,笑嘻嘻道:“小柳,上次那样的柳叶你再给我一片吧。”  柳施逄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伸进衣袖里摸出一张叶子给他,甩甩手,继续前进。  施岩捧着叶子,搔搔脑袋嘀咕:“怎么今天火气特别大?”他也没太理会,手指幻化几下,原本的细长柳叶就变成一个扁扁的绿色护身符,符上系条红丝绳。红配绿,真是惨不忍睹。  这惨不忍睹的附身符最终挂在了于鱼脖子上,施岩蹲着左瞧右瞧,心里为自己喝彩:这是小柳的人,要为小柳挡劫,身上偏偏又带着小柳的附身符,这可真我一手缔造的是缘分呀~  然而他得意之际也没忘了交代于鱼,“这符能保你平安,平时消百病啊去去霉运什么的是没问题,如果你真太倒霉又遇上其他鬼怪了,有这平安符在,我们也能及时赶去就你,不过要记好了,符不能摘下,洗澡也不能摘下,记住了啊。”  于鱼点点头,小心翼翼道:“我现在能走了吗?”  施岩歪歪脑袋想了想,说:“是没什么事了,不过你不想见见小柳吗?毕竟你得为他挡劫,现在多见见面培养默契嘛。”  于鱼脸都白了,使劲摇头,“不不、不用,我想回学校,现在就回去,可以吗?”  施岩耸耸肩,“可以,你等等,我让小草送你,这里出去可没出租车。”  他说完没等于鱼拒绝就出去喊人,没一会曹毛毛蹦蹦跳跳进来,他跑到于鱼床前拉着他的手,撅着嘴道:“于鱼于鱼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留下来陪我玩玩吧。”  于鱼气他骗了自己,原本不想理会,然而曹毛毛抓得紧,他甩了几下都没能甩开,对这张仙童般的脸又发不出火,只能又憋屈又无奈道:“你的目的既然已经到达,何必还这样来骗我,你们是精怪,我惹不起,你难道还不让我躲吗?”  曹毛毛一时不讲话盯着他,于鱼以为他觉得没面子要发火,却听他突然银铃一般笑起来,笑声就跟两人相遇那天的一般悦耳,他拉着于鱼的手晃了晃,说:“我知道骗你是不对,可是现在咱们都没有损失啊,你为什么不乐意呢?再说我除了把你骗回来这一点,其他话可都是真的,我是真的挺喜欢你,你人这么好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嘛,留下来陪我玩两天吧,好不好?”  于鱼垂着眼,他现在已经不敢相信妖怪嘴里的话,再者,如果真像曹毛毛所说,他确实挺喜欢他,对于喜欢的人都能毫不犹豫地欺骗,这不是更让人心寒吗?  曹毛毛见他不讲话,也觉得有些无趣,他瘪瘪嘴,说:“好了好了,我送你回去,跟我走吧。”  于鱼松下口气,紧紧跟在他身后左转右拐,走了好一阵才见大门,大黑已经站在车边候着了。他想起梅执义的话,大黑是只鬼,再看看他这张木然毫无生气的脸,更觉得心里发寒,坐上车时连头都不敢回,只想快快离开这个地方。    第10章 危险的念头    于鱼以为他不过在妖怪窝里耽搁了半天时间,回到学校后被胡风逮住,才知道今天已经是星期天了。  胡风看起来有些着急,于鱼低着头往前走,还没进寝室宿舍门,就在门外被他喊住,他满头汗跑过来,盯着于鱼好一顿瞧,见他没事才问:“你昨天去哪了?我找你一整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寝室电话一整晚没人接,我都快报警了。”  他语气虽然有些冲,脸色也不太好,但眼里的关切却是实实在在的,看得于鱼既内疚又感动,却不敢跟他说实话,只能含糊道:“我昨天在同学家过了一夜……”  胡风却不好打发,他皱着眉道:“是哪个同学?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这才刚开学没多久,什么同学和你关系好到可以跟他一起回家过夜?”  于鱼面上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讲。  胡风看了他一会,叹口气,说:“你大概觉得我管多了,可我是真心实意把你当成弟弟来看,怕你吃亏,你要知道这地方跟你从前生活的小镇不一样,人心隔肚皮,你看着别人脸上笑呵呵的,指不定心里怎么算计你呢,你这条傻鱼,可别被骗了还帮人数钱。”  于鱼本来就难受,让他一说更觉得心酸,现如今他不正是被人骗了么。胡风说把他当成弟弟,他不免又想起于虎,昨天里他不只一次下意识地想着哥哥来救他,可哥哥确确实实不在了,没人能帮他。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眼睛发涩喉咙发堵,眨眨眼,眼泪就滚下来,若是可以,他更想畅快地哭一场,哭这不公平的命运,这所有的苦难。  他一落泪,倒把胡风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向来能言善辩的嘴巴一下就变笨了,磕磕巴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男生面对面站在男生寝室外,其中一个还在低头抹眼泪,这场面,够吸引人的了,就连一向自诩淡定的胡风都受不了各色诡异的打量,他抓耳挠腮地要跳脚,最后长叹一声,扯起于鱼的手臂往寝室里拖。  把于鱼安置在椅子上,胡风在对面坐下,挠挠头,小心斟酌着语句道:“我、我也不是在教训你,就是怕你被人骗了知道吧……那那什么,你别哭了好不好,师兄被你哭得心慌慌,很惶恐啊。”  于鱼垂着脑袋,露出一对红红的耳朵,他其实也就滴了两滴泪,早不哭了,现在垂头全是因为不好意思,他被胡风最后一句话逗得扑哧一声,赶紧又憋住。  胡风见了,马上摆出张可怜兮兮的脸继续道:“于鱼大人呀,我知道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师兄计较了,给笑一个呗。”  于鱼红着眼眶看了他一眼,说:“我、我没哭。”  胡风十分狗腿地笑嘻嘻道:“对对,你没哭,分明是天在下雨。”  这话贫得,都不知道让人怎么接,于鱼掰着指头沉默半天,突然说:“我昨天……在曹毛毛家,师兄你认识他吗?”  胡风说:“我不算认识他,但学校里少有人不知道他。你不知道吧,他虽然现在跟你一班,实际上早两年我还没上大学那会他就已经在学校了,你别不相信,这事大三大四的人都知道。加上他长成那个样子,行事又高调,想不知道都难。” 第7章 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两张半小时后的车票,然后抱着背包安安静静缩成一团坐在柳施逄身边。  柳施逄今天换了件衬衣长裤,他脊背挺直坐在那,跟棵松树一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于鱼自然也不会没话找话,两个人虽然坐在一块,却跟陌生人一般。  候车厅里响起一阵广播,还有十五分钟就该检票了,于鱼听见一旁位子上两个学生摸样的人在小声嘀咕,男的问那女生:“你会晕车吗?”  “不会吧,坐公交车火车也没见晕过。”  “这是长途汽车,跟火车不一样,你等着,我去给你买一片晕车贴,就算用不上防着也好,晕车可难受了。”  大厅一角里就有小卖部,男生小跑过去买了东西回来,嘻嘻哈哈地给女生贴在耳后。  于鱼瞄瞄那两人,忍不住又偷偷转过来瞄瞄柳施逄。  ——不知道妖怪会不会晕车?要是妖怪也晕,晕起来难受的时候会不会拿别人撒气?比如一口吞下一个人什么的。  于鱼觉得,为了自身安全考虑,这个隐患有必要排除。  然而他吞吞口水,望着柳施逄侧脸半天,在心里无数次跟自己说:“开口吧,问一下他晕不晕就好。”可是一句‘你晕不晕车’就是不敢问出口。  眼见大厅里时钟一分一秒走过,广播传出检票时间到,于鱼还在蘑菇。  他们身边的人陆陆续续站起来拖着行李去排队,柳施逄稳坐不动,于鱼急得团团转。  前边的人越来越少,就快来不及了,于鱼豁出一口气突地站起来,匆匆忙忙道:“请、请你等一下!”  他冲到小卖部买了两个晕车贴回来,进站口检票员已经在催了,于鱼小媳妇儿一样站在大老爷柳施逄面前,低声下气道:“那个……我们应该上车了。”  柳施逄表情不变站起来,直通通往检票口去,于鱼连忙送上两张票让检查。  两人买票晚,只能坐后边的位置,于鱼领着脸色不豫的老爷做到位置上,柳施逄那坐姿就跟刚才在候车厅里一模一样,就只换了个地点而已。  于鱼手心捏着晕车贴,给自己做了无数心里建设,才期期艾艾道:“……你会不会晕车?”  柳施逄转过来,然后低下头,对上于鱼的眼,于鱼惊慌得差点咬到舌头,这位置实在太窄了,两人的腿几乎碰到一块,他只能使劲缩小身子,在柳施逄冷冷的视线里又说了一遍,“要、要不要贴上这个?”    第13章 跑前跑后的小媳妇儿    指甲盖大小的晕车贴被捏得皱巴巴的,可怜兮兮躺在于鱼发汗的手心,柳施逄看着它不说话,它便被紧张的于鱼又蹂躏了一把,显得更加寒酸瑟缩,就跟它身子底下手掌的主人一样,讨好地打着颤。  于鱼吞吞口水,鼓起勇气道:“贴上这个才不会晕车,不然待会很难受的。”他把头往前凑了凑,露出耳朵,又揭下一片药贴贴在耳后,“就像这样,轻轻一帖就好,……你贴上吧?”  柳施逄凉凉地看着他的耳朵,半垂的眼皮居高临下的姿态,再加上那冷冷的视线,看得于鱼直缩脖子,连人都快整个蜷到角落里去,再不敢让他贴什么晕车贴。  见他安分了,缩在那手脚都不敢动,柳施逄才在心里发出一声冷哼,转开视线。  今天是十一第一天,很多人相约出游,这趟车上就有好几群学生,一上车就兴奋地叽叽喳喳,一会谈论住宿地点,一会又说到哪些个景点玩一趟,一刻也不清净。  于鱼委委屈屈缩在角落,原本打算靠窗睡一会,可是被一声又一声高扬的声音吵得直皱眉。他小心翼翼瞥了眼柳施逄,见他跟原来一样无甚表情稳坐不动,没什么不满的样子,才稍稍放心,他也没打算睡了,一边扭过头看窗外的风景,一边暗里思量傍晚到了地方要先做什么。  尽管面上表情纹丝不动,实际上柳施逄却是十分不耐烦,让他跟一群人类坐在一块已经是屈尊,更何况这还是大一群聒噪的人类,简直让妖难以忍耐!  他冷冷看了眼那边不知死活的人类,按捺下想要教训他们一顿的冲动,与人类动手,是在拉低他的身份,更何况这些人还不够他动动手指头,无趣得很。然而这些噪声却实在令他暴躁,他指尖一动,制出一个圆形结界,将杂音隔绝在外。  与他不到半臂距离的于鱼却仍旧在忍受嘈杂,还得提心吊胆地时不时偷偷打量一下柳施逄,就怕他突然发怒。  柳施逄不用看,也对于鱼的行为了如指掌,他哼了声‘鼠胆人类’,径自闭目养神。  从始发点到目的地,这辆车得跑七个多小时,中途不会停下吃饭。午饭时于鱼就从包里摸出一个面包就着水啃,他包里还有一个蛋糕,奶油葡萄夹心,不用说也知道是给边上这只妖怪准备的。可是妖怪只在刚刚对他表示了一下鄙视,后来就一直闭着眼睛笔挺挺地坐着,身形一晃不晃。于鱼从开始啃面包时想起,一直想到后来面包啃完,都没想清楚要不要喊他吃饭。  照于鱼的理解,妖怪光是吸收天地精气或者吸人的阳气就能活,是不用吃饭的。可他看看身边这只,又有点拿不定主意,怎么看都是一副实打实的血肉之躯,不吃东西真的不会饿吗?或者他饿了要吃人?!……如果他要吃人,肯定会选一个最近的最好下口的,离他最近的不就是……  于鱼又被吓到了。  要怪只能怪施岩跟曹毛毛把他唬得太狠,让‘柳施逄是个会吃人又坏脾气的妖怪’这个念头深入他心,时不时就跑出来吓他一身冷汗。  事关性命安危,于鱼不得不把仅剩不多的勇气从角落里挖出来,让它再上一次战场。  包里摸出的蛋糕外边虽然罩着一层塑料壳,但是这一路颠簸已经令它变形,虽然颜色还算鲜艳,但形状实在不能入眼。  于鱼捧着这样的蛋糕,心里更没底了。但是再没底也得上,不然命也就没底了……  “柳、柳先生,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结界里的柳施逄连眉毛都没动,于鱼以为他睡着了,又心惊胆战喊了一遍:“柳先生?”  他等了半天也没见动静,害怕之余又多了点担忧,不会晕车晕过去了吧?  这个想法虽然离谱,但是于鱼现在可管不了这么多,他斗胆伸手拽了拽柳施逄的袖子,“柳先生?柳先生,你还好吗?”  柳施逄不耐烦地睁开眼,冰冷冷的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瞬间就把于鱼冻僵。他撤去结界,低头看见于鱼搭在他身上的爪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于鱼慌慌张张收回去,又不死心畏畏缩缩道“……你、你晕车吗?要不要吃饭?”  柳施逄终于正眼看他,紧抿的唇微微一张,冰渣子一般丢出两个字:“闭嘴。”  “……”  于鱼默默缩回角落,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这只妖怪的话没讲完,后边应该还有一句‘不然吃了你’才对。大概是这个妖怪太懒,懒得开口。  下午四点多,车子终于到达县城。  于鱼又斗胆了一次请柳施逄下车,然后在妖怪凶狠的视线里缩着脖子心惊胆战跑前跑后。  四点多这个时间实在不好,不算晚又绝对算不上早,让人错觉似乎还能趁天光做点什么,可实际上一整个白天都已经要过去了。  于鱼小跑着跟上柳施逄的脚步,他以为妖怪走这么快肯定是有了下一步计划,哪想到柳施逄走到路口后就不动了。  于鱼左右张望,绿灯亮了又红红了又绿,身旁人流换了好几拨,就他们俩还杵着。他掰掰指头,小心道:“柳先生,咱们要去哪?”  柳施逄侧头斜了他一眼,没说话。  于鱼又问:“柳先生,我们是先去找我哥哥还是先住店?”  这只妖怪还是没说话,要不是之前在车上他掷地有声的一句‘闭嘴’,于鱼简直以为这吃人的妖怪是个哑巴。  对面绿灯又亮了,他试探地开口:“柳先生,我们过马路吧?先找家宾馆住下,然后再想其他,可以吗?”  柳施逄没动,于鱼狠狠心,率先踏出一步,往对面走去,然而才走两步,身后的妖怪大踏步跟上,超过他走在前头,于鱼只好又小跑着跟在他后边。  没走多远,两人又停下,于鱼抬头一看,是间酒店。他现在似乎能稍微猜到一点这个连说话都懒得开口的妖怪的意思了,眼见柳施逄不动,他连忙道:“柳先生,我们要在这里住宿吗?我觉得很不错,咱们进去吧。”  柳施逄冷冷一哼,似乎嫌他啰嗦,于鱼低着头上前给他推开玻璃门,他一点不客气就进去了,大爷一般坐在大厅沙发上。  于鱼撅撅嘴,认命地翻出银行卡和身份证,跑去前台开房间。  “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前台小姐打这两人进门就注意上了,现在她眼珠子黏在柳施逄那儿,嘴上却能热情娴熟地招呼于鱼。  “你、你好,我想要两个房间。”  “请问您是要单间还是标准间呢?我们酒店还有豪华套间可供选择哟。”  “我、我想问一下它们各自需要多少钱?”  “因为现在是黄金周期间,我们酒店特别推出优惠活动,单间128元,标准间168元,豪华套间388元,请问您需要哪一种呢?”  于鱼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好家伙,最便宜的房间一晚上的价格都需要他端着盘子转上四五天才成,实在太让人肉疼了。他有点想要圆润地从那扇玻璃大门出去,随便找个30块钱小旅馆对付一夜,可是一想到柳施逄那架势,恐怕还不到小旅馆就得吃人。他只能死了这条心,一边心疼一边道:“我要一个单间,一个豪华间。”  “那好,请把您的身份证给我,您是要付现金还是刷卡呢?”  于鱼犹豫了一下,问:“我能一个房间付现金一个房间刷卡吗?”  前台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得热情又标准,“当然可以,刷卡请这边。”  于鱼付了自己的房钱,又用曹毛毛给的卡帮柳施逄刷了房钱,然后拿着房卡跑到沙发边,“柳先生,咱们上去吧。”    第14章 妖怪要吃人?    于鱼的房间在第八层,柳施逄的在十八层,于鱼原本打算让柳施逄自己上去,可又一想,照他这副懒样,怕是连房卡都懒得拿,于是只好多跑一趟,先陪他去十八层。  他引着柳施逄到房门前,拿着手里的卡好一阵比划,才知道要插入卡槽。只不过门是开了,里边却黑漆漆的。他摸黑找到开关,按下去却没反应,纳闷地直嘀咕:“怎么不亮?”  又连按了两下,房里还是黑的,他抓抓耳朵不明所以:“难道坏了吗?”  柳施逄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见于鱼无计可施要下楼去找人,他才嗤了声拿过他手里的卡往墙边槽里一插,灯亮了。  于鱼“啊”了一声,随即窘迫得面红耳赤,柳施逄那声嗤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蔑,听得他耳朵直发烫,他低头垂脸飞快道:“柳先生你早点休息,我先回房了。”说完迅速撤离此地。  他回到房间才把背包放下,肚子就咕地绵绵长长叫了一声,中午只吃了一个面包,以他这个年纪,早就饿坏了,只是刚才在柳施逄身边太过紧张没察觉,现在一放松,立马就感觉饿得心慌慌。  于鱼摸摸肚皮,到窗户旁望了一眼,夜色不知何时已经降临,楼底下的街道上车灯忽明忽暗。他带上房卡下楼,在底下街道转了转,没一会提着一份炒年糕回到房间。  虽然是本县人,他对这县城却不比外来人熟悉,没什么感情,自然也没什么好转悠的。实际上他现在倒是有些忐忑,明天回到村里,不知道有没有人认得他,但如要细想,好像不管其他人是记得还是不记得都不是他想要的。别人说近乡情怯,他这里头的滋味,又何止一个怯字便能含括。  他八岁到十八岁这十年时间,虽然仅仅隔着一个镇,却从没回去看过,不受欢迎是一点,不敢也是一点。现如今明天就能回去了,他心里却忽然没底起来,不晓得哥哥愿不愿意见他,这么久了,哥哥还好么。  他听曹毛毛讲,人死于非命后鬼魂是不能离开他死去之所的,还剩下多少阳寿,就得作为鬼魂在那地方飘荡多久,一直游荡到时间到了,才能轮回投胎。  于鱼不知道于虎该有多少寿命,可看他活着时健壮的身体,起码能到七老八十,他死时十五岁,现在过了十年,这么算,至少还要个五十年。  五十年,到底有多长,于鱼不能想象,他到现在才活了十八年,虽然一直活得辛苦,却从没想过轻生,他渴望活着,即便痛苦即便哀伤,活着便是希望。  哥哥却已经死了,作为一个鬼魂‘活着’,漫长的岁月对于他意味着什么?他飘飘荡荡时会寂寞么?仿佛没有尽头的‘余生’全要靠一个人来面对,他会怨恨么?他后悔么?  这些于鱼全都不敢想不敢知道答案。  他一头热地跟妖怪交换条件,请他们帮忙回来见哥哥,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哥哥愿意见他吗?他恨他吗?  如果这些答案都是肯定,于鱼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  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丝退意,然而紧随而来的自责几乎将他淹没,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应当承受的,他没有资格后退。  这晚于鱼几乎不能成眠。  第二天他顶着两个黑眼眶出现在柳施逄门前,门内一点动静都没有,于鱼不知道他是否起床了,也不敢胡乱敲门惹人厌烦,就这么一直等着。  直到十点多,里边才传出一点声响,于鱼侧耳听了听,又等了会,才伸手按下门铃,“柳先生,你起来了吗?”  几乎是他话音才落,房门便毫无预兆地打开,于鱼吓一跳,赶紧站好,可是半天都没人出来,他大着胆子探头探脑去看,这一看之下几乎吓得叫起来,柳施逄竟然盘着腿悬浮在床上!  虽然早就知道他们是妖怪,也一直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个妖怪会吃人,可事实上于鱼几乎没见过他们表现出与常人不同之处,因此现在陡然一见,汗毛都要竖起来。  柳施逄周身环着一圈水珠子,这些水珠不断旋转着,越转越快,围成的圈也越来越小,最后水珠附到他身上,就跟落到土壤里一样,转瞬便被吸收了。  他吸了水,又静坐了会,才收势落到床上,也到现在才冷冷瞥了于鱼一眼。  于鱼被他一看,惊得倒退几步,然而马上又想起什么,脸上一阵挣扎几欲逃跑,最后还是一步三望惊惊惶惶向他走来。  “柳、柳先生,早上好……”这状况,又回到昨天早上了,昨晚时他还分明没这么怕呢。  柳施逄眼中轻蔑更甚,连哼都懒得哼了。 第9章 他说:“回去。”  于是于鱼背着包到楼下付了房钱,又跟人交涉一番赔了地板钱,两人才离开酒店。  一路上两人一个冷着脸不说话,一个垂着头也不说话,就这么买了车票回去。  到省城车站时大黑已经等在站外,于鱼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没也不想上他的车,可又想起之前答应了曹毛毛,要陪他玩几天作为条件,现在虽然没见到哥哥,但毁约显然不好。  他想了想,只好跟着柳施逄坐上去。  一辆车上一人一妖一鬼都是哑巴,当真诡异得很。  曹毛毛跟施岩兴高采烈等在院子里,柳施逄一下车,施岩就狗腿地凑上去,八卦道:“小柳怎么样?好玩吗?有进展吗?你没发火把人吓到吧,啊?你怎么不说话?”  柳施逄垂着眼皮看他一眼,冷冷哼了声甩开他大步离开。  施岩摸不着头脑,奇怪道:“怎么火气比之前还要旺,难道约会不顺利?莫非……床事不顺?”他突然捂着脸一副我好害羞的样子,“哎呀小柳你这速度也太快了!”  曹毛毛拉着于鱼左瞧右瞧,赞叹道:“不错嘛,跟我师兄待了这么多天还是完好的,于鱼你不简单呀。”  于鱼没什么精力应付他,抱歉道:“我有点累了,可以先去休息吗?”  曹毛毛好脾气地点点头,“去吧去吧,跟我师兄一块确实累人,你去休息吧,还是上次那个房间,不用我带路吧,你当成自己家就好。”  他目送于鱼离开,一扭头看见大黑,眯着眼盯了会,才慢吞吞问他:“大黑,你跟我说说,他们两个在车上讲话了吗?都讲了什么?”  大黑站得笔直笔直,木着脸说:“没有。”  曹毛毛一噎,恨恨瞪了他一眼,跺跺脚气哄哄道:“一边去别挡我太阳!”    第17章 柳施逄出动    十一七天假期两人一来一回花去四天,还剩下三天。  于鱼回来那天一觉从傍晚睡到第二天天大亮,醒来时精神终于好了些,不再蔫蔫的,曹毛毛拉着他唠嗑也有劲应付了。  两人坐在回廊外凉亭里,大黑在不远处垂手候着。  曹毛毛跟施岩师徒俩对于两人这一趟旅途内容是抓心挠肺地好奇着,偏偏这两个一个冷一个闷,都问不出话来,惹得他们更加好奇。  问得烦了,于鱼便照实跟他说,曹毛毛却不信,如果真是那样,只是没找到要找的鬼魂,他大师兄干嘛一副谁都欠他一顿揍的摸样?照他跟施岩的分析,那分明是……嘿嘿,分明是欲求不满!  于鱼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柳先生大概是生我的气……”  曹毛毛眼前一亮,赶紧凑上来,“为什么为什么?他干什么生你的气?你怎么惹到他了?他竟然没干掉你?”  于鱼张张嘴,又不说了,这次是真的死活不说,任曹毛毛怎么逼问也没用。事实上他自个儿也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就是没帮他倒水么,那妖怪不至于小心眼成这样吧?  这边曹毛毛出师不利,那边缠着柳施逄的施岩更是铩羽而归,一大早他徒弟就出去了,害他连个人影都没逮到,这可真是大出他的意料。要知道自从三只妖怪来了人界,最不爱出门的就是柳施逄了,这么久时间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其中大部分还都是施岩死缠烂打缠出来的,可现在他刚从外边回来,第二天就不声不响又跑了,有鬼,绝对有鬼!  只是柳施逄到底去了哪里?  曹毛毛眉头一皱,头也不回大声喊:“大黑,我师兄去哪了?”  大黑朝他的方向微微躬身,说:“梅家。”  “梅家?梅执义家?”曹毛毛自言自语,“他去道士窝里做什么?”  大黑老老实实道:“不知。”  曹毛毛给气得,“没问你呢!真有事问你连个屁都不放,现在凑什么热闹,边上去!”  梅家,外人说起时总要加个前缀,江南梅家。  绝大部分人不知道梅家的存在,而那些少数知道的人提起它时又是讳莫如深,既敬又怕,既需要仰仗又厌恶得很。  曹毛毛说梅家是个道士窝倒十分准确,这不但是个窝,还是个大窝,占着整整一大片山头,要在古代,说山大王都不为过了。  梅家是一个大家族,拥有千年以上历史的大家族,虽然跟施岩这样的老妖怪一比它嫩了点,但比起这个年轻的国家,它简直能算得上老祖宗。  据传梅家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有特殊的能力。能力强者可收妖除鬼,保一方平安;弱者也能画符念咒,保自身安危。往通俗了说,就是一大窝道士与道姑,但是梅执义不喜欢这个称呼,觉得吐了吧唧的,他总自称天师,虽然在曹毛毛看来天师还是一样的俗气。  梅执义作为梅家这一辈长房长孙,能力在其一大堆兄弟姐妹中自然是佼佼者,他又特别幸运,一出生就得到梅家老祖宗的青眼,被抱去亲自教导,跟一般梅家弟子比起来,他便显得更加不凡。  从小不凡的梅执义长到十七岁,做了件在梅家人看来简直不能理喻的事,他离家出走了。  其实要是在一般家庭,这完全是正常现象,小孩子嘛,谁没个叛逆期青春期,谁没有白日做梦的时候,只要过了这段骚动期就成了。  可梅家不是一般家庭,梅执义也不是一般小孩,这事就有点严重了。  他老爹梅家家主梅老大跪在祖宗牌位前,深刻地反省自己教子无方,愧对列祖列宗,当不起家主这个位置。  几个叔叔姑姑从老二到老九一溜烟排排站,站在后边看热闹,这时候一哄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这个说不关大哥的事,那个说执义自有主张不用担心,面上一家子倒是一条心和和美美的。  梅老大在祖宗牌位前跪过了,又挪到老祖宗院子前继续跪着,接着反省。  他跪了两天,整个梅家都以为这次热闹了,该重新洗牌了,却听梅家老祖宗从院子里不咸不淡飘出一句“庸人自扰”。  然后大伙就灰溜溜散了,该干嘛干嘛去,梅老大也被他二房姨太太微颤颤扶回房去。  过了大半年,梅执义自己回来了。梅家又轰动一次。  梅执义夹着人字拖穿一条大花裤衩背件吊带小背心叉开腿站在门外,他老爹带着一大家子风风火火迎出来,一见他这样,差点没背过气去,他娘亲则已经哭倒在儿女怀里。  亏梅执义还有脸甩着脖子上的银骷髅吊坠笑嘻嘻道:“爹娘二姨娘三姨娘二叔二婶三姑四叔四婶四姨婶……八姑九叔大哥二哥三姐四哥……十一哥十二姐十四弟,我回来了。”  他爹眼睛要瞪出眶来,胡子都翘到天上去,他娘更直接,两眼一翻白,晕了。  又是闹哄哄一场。  梅执义便是在这一次离家出走里认识了曹毛毛,两人臭味相投臭到一起,妖怪跟道士成了狐朋狗友。  后来曹毛毛要混入人类学校,梅执义便大方地贡献全能保姆大黑一只,一妖一人感情更是上升至称兄道弟阶段。  虽说梅家专门抓鬼收妖,但有一点,他们从不白干活,要是没人出了足够高的价格,那么只要妖魔鬼怪没找上门来梅家人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没办法,这年头钱难赚,谁都要吃饭,道士也不能只吃丹喝药就饱了。  柳施逄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找上梅家。他那天离开酒店又去了一次竹林,在一株竹子上发现了一个印记,一朵小小的梅花,这是梅家人出手后必留的标记。  像于虎那样的鬼,肯定没人会出大价钱请梅家来除去,梅家人这样做唯一的解释就是要跟于虎定下鬼契,他们帮于虎弄副身体让他行动自由,于虎则在必要时需为梅家驱使。  柳施逄这趟的目的就是要把于虎弄回去,代价是欠梅家一个人情,这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梅家人没理由不同意。  柳施逄冷冷想着,他的人情,至今还从未有哪一个受得起,这次回去那个人类要是还敢给他脸色看,哼哼,绝对要吃了他!  底下弟子来报,有人破了法阵上山来了,梅老大掐指一算,赶忙召集众人聚在大堂。  胆敢找上门来又能破了法阵的,不会是简单人物,且照他破阵速度来看,若是来者不善,恐怕要有一场恶战。  梅老大坐在主位,梅执义立于他身旁,两边叔伯姑婶坐了两排,底下站着的是他兄弟姐妹,再到门外,就是资质一般的梅家弟子了。  这阵势,颇有一种大敌当前草木皆兵的意味。  柳施逄不紧不慢出现在门前,见到这么多人,他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  他一出现,梅执义也是好一阵愣,等他势如破竹进入前堂了,才恍然回神来,忙大声道:“柳、柳……怎么是您?”  他赶忙附在老爹耳旁低语几句,梅老大瞪大了眼,连连挥手让众人退下,就这位的实力,不用打,就算是一哄而上也不过是让人多砍几个罢了。他起身把柳施逄迎进来,客客气气道:“不知妖君驾临,有失远迎,莫怪、莫怪。”  柳施逄懒得跟他罗嗦,这里他只一个梅执义眼熟些,便直接越过梅老大对他道:“你与我谈。”  梅执义看了眼他老爹,得到同意后在众人的注目下把柳施逄领到后堂。  那两个一离开,前边就吵成一锅粥。  梅老二脾气最急,此时语气不善道:“大哥,你怎的对一个妖怪低声下气不战而降,也太丢我梅家的脸面!”  老四兀自喃喃,“这是何方妖怪,我竟看不出他的原形。”  “大哥近年来顾虑倒是越来越多了,管他什么妖怪,咱们一起上还怕赢不了?何须如此忍让。”梅老五斜着眼凉凉道。  后辈们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边,这时也管不了规矩,一人一语叽叽喳喳吵闹着。  梅执义老娘担忧得直往后堂看,推攘着梅老大催促,“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呀,这到底是怎么了,执义不会有事吧,啊?”  梅老大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水,放下时也没见多用力,那清脆的一声便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闹腾腾的大堂一下安静下来。  梅老大扫过众人,冷冷道:“鼠目寸光之辈。”  梅老二不服气要站起来理论,被他夫人死拖硬拽好歹给拉回去。  梅老大又道:“只知逞匹夫之勇,连对手是谁有何底细都摸不清,我竟不知我们梅家何时成了这样一帮有勇无谋的乌合之众!”  他似是真的动了气,家主的架子一端出来,一堂子人齐齐一缩脖子,连呼吸都谨慎起来。  从始至终翘着二郎腿的梅老九这时笑嘻嘻道:“我们不懂事,大哥倒是给我们说说这是什么妖怪呀。”  他排行老九,历来上头几个兄长姐姐都要让他几分,就连梅老大凛冽的眼刀子刮到他那也变得缓和了些。  他又横了众人一眼,才说:“你们可知方才那位,就算是妖界妖王见了也得称一声妖君,若不是他无意,妖界之主非他莫属,哪容得你们这番放肆。”  此话一出,底下人又生了点骚动,梅老三蹙起柳眉,“大哥说得莫不是那位柳妖?传言他离开妖界已久,没想到是来了人界。”  梅老大颔首:“正是他。若我没记错,他修妖已近万年,功力更是早已深不可测,妖界大妖小怪见了莫不得俯首称妖君,他才是真正的妖界之王,那妖王倒像是个笑话。”  梅老七接嘴道:“那妖王竟咽得下这口气?”  梅老大嗤笑:“咽不下又如何,自古妖界魔界便是强者为尊,他技不如人又想称王,封得住别人的嘴可管不了别人的脑子。”  梅老九又问:“大哥可知他此次来我梅家所为何事?”  梅老大摇头低吟:“这倒不知,只等执义出来解释一二了。”  里头跟柳施逄谈着的梅执义正欲哭无泪,这哪是谈话呀,分明是猜哑谜!  柳施逄大老爷一般吐出一两个字,梅执义抓耳挠腮猜得好辛苦,猜错了还要受到冷冰冰的眼刀子毫不留情地鄙视,梅执义欲哭无泪,这苦差事不是人干的!  他连比带划上蹿下跳,只差跪下来忏悔自己为什么不会读心术了,才终于弄明白这死冰块的意思。  梅执义一身疲态出现在前堂,他老娘眼泪汪汪上前扶住他,左右打量就怕宝贝儿子哪里被妖怪咬了一口。  他拍拍他娘的手以示安慰,转头几句耳语将事情对他父亲交代清楚。  梅老大皱着眉沉思许久,才开口:“老五,你家执君前一阵是不是下山收了个鬼魂回来?”  梅老五扬扬下巴,示意梅执君上前。  梅执君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回道:“是,执君确实带了个鬼魂回来,只是还未找到与他相配的身体,因此不能让他出来见光。”  梅老大点点头,“柳妖君便是来要那鬼魂的,不知执君可愿割爱?”  梅执君把头垂得更低,“一切但凭家主做主。”  他话没说完,梅老五已经哼了一声甩袖子走了,五夫人看看左右,赶紧追上去。 第11章 一旁另一个人也来插嘴,“可不是要恭喜嘛,咱们这光棍堆里可就他小子运气好,也不知道走什么狗屎运了,那么好一小姑娘怎么就上赶着来找他呢?”  “就是就是,还老牛吃嫩草呢,羡慕死哥几个了。”  这几个虽然人酸不溜秋地故意挤兑,却什么恶意,不过是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罢了。胡风最近早被他们笑惯,这时还能保持一种任你八面夹击我自巍然不动淡定神态。  于是于鱼便从这些人口中知道,胡风在给学生会招新时认识一大一女孩,长得漂亮又特别热情主动,直追得八面玲珑的胡风无处可逃,只能乖乖投降给人做了男朋友。  这事一经传开,男生宿舍楼的光棍们无不羡慕嫉妒恨,直说胡风踩到狗屎了。  要说也奇怪,胡风那样的脸皮,被女生倒追追得没处逃他不觉得丢份,让人酸溜溜调侃他没觉得害臊,和新交的女朋友手拉手看星星时更是没脸没皮的,可偏偏于鱼几分恼怒几分羞涩的一句调笑却让他不自在起来,耳朵发红脸上发热,眼睛滴溜溜乱转,心里却暗暗嘀咕,原来老实人一不老实起来也是挺要人命的。  于鱼翻了几次山,起先还因天黑看不见摔了几跤,渐渐就熟门熟路了。  那次是他第一次摔倒,一脚踩到碎石往前一扑,人就跌在地上,手掌处破开一片皮肉,血丝漫出来。  他握着受伤的手一瘸一拐往寝室赶,走到楼道口却看见寝室门边倒着一个人,于鱼吓一跳,赶紧上前。  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于鱼皱起眉屏息摇了摇那人,没反应。  他又凑近了仔细看,借着楼道橘黄的壁灯好容易才看清这是他寝室的人,那个自打头一天过后就没来过的蒋原。  于鱼颇有些烦恼地想了想,不管怎样陌生,都是一个寝室的,总不能把他扔在外边,于是摇摇头站起来开了门,也顾不得手上的伤,使尽全力好歹把人拖到一张椅子上。  这蒋原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这样折腾都没反应,一张椅子他坐了一半,下半段身子要死不活地拖在地上,仰着头半张着嘴呼呼大睡,呼出的全是酒气,把于鱼熏得够呛。  于鱼手足无措站在边上,寝室的床都在上铺,离地两米高,要把醉鬼托上去显然是不可能的,可也不能放任他这么姿势别扭地坐着。他想了半天,擅自做主从蒋原床上把从未用过的床铺整个搬下来铺在地板上,又跌跌撞撞扶着人躺进去盖好被子,左右看看没什么不妥,这才有空闲整理自己。  他钻进卫生间洗个澡,出来后往手上抹了点红药水,又坐在椅子上看了那酒鬼半响,确定他不会不舒服,才放心关灯上床睡觉。  第二天醒来床下的人还睡着,于鱼起来倒了杯水放他边上,下楼买早餐时顺便带了碗皮蛋瘦肉粥上来,也一同连水放在蒋原桌上。  他上午四节都有课,中午不太放心回来一看,床铺乱糟糟地堆在地上,早上的粥早就凉了,在桌上原封不动放着,寝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就剩一股酒味还在弥漫。  于鱼把粥吃了,床铺搬回去,开窗通风,然后夹着书去图书馆。  梅执义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市里大大小小鱼龙混杂的酒吧街里晃荡,这期间他遭受五次闷棍八次抢劫十次被下药,终于,在今晚第三个不长眼盯上他的人出现时,梅天师爆发了。  他把尾随他的小混混引到没人的小巷子,然后对他施了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法术,梅天师笑得真诚,真的无伤大雅,只不过会让他在三个月内‘站不起来’罢了,至于三个月后这倒霉混混会不会因为心理原因真的‘站不起来’,梅天师表示,他不是医生,这不关他的事。  他拍拍手,给不醒人事的倒霉混混补上一脚,刚准备不声不响走人,怀里的八卦盘却陡然不安分起来。梅执义七手八脚把那玩意掏出来,八卦盘闪着红光,在半空中悬浮一阵,自己就往小巷深处里钻。  梅执义赶紧跟上,越走越偏,他渐渐察觉不对,空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随着他往深处走越来越浓。  这地方不干净梅执义是知道的,不然他也不会盘桓此处寻找合适的容器,只有在这种地方,才会不声不响死了个人还没人知晓,也才让他有机会在尸体上动点手脚。之前也在这里遇过几个容器,只是那家伙要求可高着,不合适的品质差的连瞥也懒得瞥,这次突然这样激动,由不得梅执义不好奇。  八卦盘一路往前飞,一直到巷子尽头才停下来,梅执义赶上前,就见角落里蜷着一个人,他上去探了探,已经没气了,身体却还是温的。  “要这具身体?”他回头问盘子。  八卦盘往前靠近些,绕着那具身体飞了几圈,在他衣襟上空几厘米处停下,一个声音从盘里传出,难掩激动,“他身上有鱼儿的气味。”  梅执义把尸体翻过来,这是一个年轻男子,十八九岁的摸样,腹部被利器所伤,破开一个口子,血大量涌出来,难为这么重的血腥味下盘子还能闻到什么‘鱼儿的味道’。他在尸体身上翻了翻,从裤兜里摸出个皮夹,里边夹张身份证,上面名字是蒋原,今年十八岁。  梅执义皱眉想了想,说:“他既然能接触到于鱼,大概是跟他一个学校的,而且我看这具身体挺健康,没什么大毛病,于你还挺合适,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考虑?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八卦盘红光闪了闪,似是在考虑,半响才说:“就要这个。”  梅执义站起来在原地摆起了阵,他得趁尸体还热乎把于虎塞进去,不然就晚了。  巷子口被他设下结界,一般人看不见入口也就不会进来,至于那个倒霉混混,到现在还躺地上昏着呢。  桃木剑黄纸符,黑狗血红棉绳,梅执义随身携带着些,再加上一串又一串晦涩难懂的口诀,便是他吃饭的行当了。  外行人看来不过是如此,拿着剑舞几下,画个鬼都看不懂的符,就成天师了。至于这里夏去冬来边多少苦功夫,那就如人饮水,冷暖只有自知。  施完一场法,梅执义连头发都湿了一半,他撑着剑靠在墙边,没力气动弹,只好踢踢那具身体,“哎,成没成你好歹吱个声啊,要是没好趁我还有点劲给你补点火候。”  方才还飞着的八卦盘这时候跟死物一般躺在地上,附在上边的魂魄已经离开了。  角落里的尸体动了动,梅执义见了赶忙道:“行行,动一下就可以,你别再乱动了,这身体刚才失血过多本来就不好控制的,得赶紧去补血。你准备好没有,如果好了我就打电话喊人了。”  于虎窝着没再动,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梅执义抹把汗,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下120,他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语气,“是120吗?!你们快来出人命了!好多血……啊我这里、这里是酒吧街后巷……对对你们快来,有人受伤了!”  他挂下电话长长出了口气,一边蓄起气力收拾东西一边对地上一动不动的人道:“你躺着别动,待会医院的人就来了,之后警察肯定也会找上门,要是问你你就说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便行了。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个……呃……蒋原,我跟你说,接下来有任何情况你都要自己应付,咱就拜拜了呐!”  “……对了,差点忘了,别急着去找于鱼,你现在刚进入这个身体情况不稳定,而且受伤的事没解决,去了也只会给他添麻烦,你知道的吧。”  于虎没理他,梅执义嗤了声,也不生气,交代完该交代的,再把现场复原,他烧了张符纸,人消失在烟雾后。  于虎静静躺着,对于这具身体,他是十分满意的,年轻健康富有活力,更重要的是,身体上淡淡的几欲被血腥味掩盖的于鱼的味道让他心潮澎湃。于虎感受着胸腔里强而有力的心跳,他有整整十年没体味到这种感觉。  活着,真好,能再次碰触鱼儿,真好。  巷子口传来吵杂的脚步声,于虎侧耳听了会,确定是救援人员,才闭上眼放任这具身体昏睡过去。  店里的生意又一次拖到老晚,天气一转凉,来吃饭的人就多了许多,于鱼已经开始考虑是否要买一辆二手自行车了。  他看了眼手表,十点十二分,就连翻山回去都得用跑的,于鱼甩甩手脚,在月下狂奔起来。  他跑过马路、校门、广场、池塘、小竹林,一直跑到后山半山腰才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气。今天是圆月,天上的月亮跟个大灯泡一样挂那,山里的小路被照得清清楚楚。  他歇了会,又准备开跑,然而才跑了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草丛里走过一样,他转身看了看,却什么也没见着,身后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在月光下恍若发着亮。  于鱼歪了歪脑袋,以为是风或是错觉,也没多想,迈开步子又跑,然而这次后边的响声更大了,好似是有什么东西紧紧贴在他后背随着他一起动。  他被这个设想吓得汗毛倒竖,霍然转身,仍旧还是什么也没有。  于鱼咽了咽口水,望着不远处那道山弯,弯的后边肯定藏着什么。他想起童年时听过的鬼神故事,老人们常常提起的圆月传说,呼吸渐渐加重,手脚发凉。方才还觉得凉快的夜风这时候吹来就只剩下入骨渗人的寒意。  于鱼慌张四顾,窸窸窣窣的山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那东西就在不远处盯着他,或许是在掂量,又或许是在等待,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扑上来。  终于,响声越来越近,虽然看不见,但于鱼知道那东西在靠近,在草丛里,在身后,在地底下。  那可能是只照例漂亮却心怀不轨的妖,也可能是匹舔着尖牙要把他吞吃入腹的狼,当然,于鱼最希望那只是个闲来无聊恶作剧的人。  那东西已经到达他身边,于鱼甚至能听到桀桀的怪叫声,他紧紧闭上眼,咬住嘴唇防止自己叫出来。  然而近在耳旁的响声和几乎喷到脸上的灼热呼吸还是让他崩溃,他咽呜一声蹲下去把自己缩成一团。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不管他怎么喊,那东西始终越靠越近,于鱼泪眼朦胧间看见眼前两盏绿幽幽的灯笼,那是狼的眼,他面前是一匹狼,正向着他哧着尖尖的牙。  于鱼已经傻在那里,被吓得忘了尖叫,任凭狼越凑越近,张开的嘴里露出一条猩红的舌头,上下两排尖牙布满口水,它在于鱼脸上嗅了嗅,又在他身上嗅了嗅,慢慢往他的脖子靠近。  于鱼全身毛发倒立,他知道狼最喜欢啮咬猎物的喉咙,一口下去血柱喷涌,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可现在他别说挣扎,连尖叫都喊不出。  难道要被狼吃下去吗?他还没见到哥哥,如果死了哥哥找得到他么?不甘心……真不甘心……  他的手不易察觉地摸上一块石头,不论如何不能束手就擒,就算要死也不能让凶手好过。  他握起石头正准备搏命一击,那匹狼却突然呜的一声夹着尾巴退出好几步,前爪不停地去擦长长的狼嘴,并发出害怕的呜呜声。  于鱼一时不知所以,愣愣地举着石头,他以为要死了,可现在……  他很快知道答案,之前施岩让他挂在脖子上红配绿的护身符这时正发着白色的光,光芒越来越强烈,刺得于鱼不得不闭上眼睛,等他再睁眼时却愣住了。  立在他身前浑身笼罩在朦胧白光里的,在此时于鱼眼中跟神仙一样的人不是柳施逄是谁?  不论平时多害怕多拘束,这时候看见柳施逄,于鱼激动得只想落泪。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揪着柳施逄飘飘的衣袖躲在他身后,浑身发抖。  柳施逄却没看他,他盯着眼前难受得直打滚的狼,冰封一般的脸毫无表情,“滚。”  那匹狼就像得了特赦,在地上磕个头后才敢消失。  半响没动静,于鱼偷偷摸摸探出一个头,见狼真的不见了,才敢从柳施逄后边出来。他惯例垂着头,仍旧后怕,语气透着劫后余生的脱力感,“柳先生,谢谢你……”  柳施逄面上表情无一丝变化,出口的话也是毫无起伏,“这不是我,只是幻影。”  于鱼惊得抬头,他啊了一声,并不明白。  面前的幻影顿了顿,似乎是在听着哪里的指挥,然后才硬邦邦吐出一句:“赶紧回去。”  “哦哦……”于鱼连忙捡起地上的背包,他往前走了几步,战战兢兢回头看了眼,见柳施逄的幻影紧紧跟着,这才放下心来,迈开步子埋头一阵狂冲。  那幻影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等他到了宿舍才又化成一团白光缩回附身符里。  于鱼呆呆地拉出护身符盯着看,半天后知后觉补上一句:“柳先生再见。”    第20章 冤家上门    蒋原家境好,又是独子,自小就被家里宠着惯着,养出一身臭脾气。可他脾气再臭,闯出再大的祸,身后都有父母帮他摆平,有蒋家给他当保护伞,这让他行事更加嚣张无所顾忌。  但话又说回来,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夜路走多了也要碰见鬼,像蒋原这样的,早有人看他不爽。偏偏他又不长眼,什么人都敢去招惹,这不,惹上狠角色了,也不看自己毛长齐没有就跟人争风吃醋抢女人,结果人家一刀就能把他解决让他上地府报到去,到头来白白便宜了于虎这样的孤魂野鬼。  那晚上蒋原壳于虎芯的冒牌货被送到医院,一番抢救下来连医生都要惊叹,真是祸害遗千年,失了那么多血竟还能活。  于虎昏迷三天,终于让魂魄跟这身体完全融合,他刚一睁眼,床边就扑上来一个哭哭啼啼的中年妇女,不用说,这是蒋原的母亲。  大概是他那不安分寡妇老娘的原因,于虎对女人始终抱着一种‘远离’的心态,这女人扑上来时他下意识想躲,结果一动就疼得他呲牙咧嘴,肚子上的大洞实在是疼死人了,有了身体后的一大坏处,就是会痛。于虎暗暗咬牙,一定要加紧修炼赶紧修出个实体来才行,不然就这副破身体,再被人刺两刀就成筛子了。  蒋夫人顾不得仪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趴在床边,就怕这好不容易从阎王手中抢回来的宝贝儿子又被勾魂了。  相比之下蒋先生就冷静得多,西装笔挺锃亮皮鞋,满脸精英之气,不像是来看望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儿子,到似去参加公司会议的。  蒋原原本的记忆正在慢慢回笼,许多事于虎还不清楚,索性蒋夫人问起什么就都摇头,一问三不知,把这位欢喜的母亲吓坏了,急急忙忙喊来医生,轮番检查下来,专家们无不一脸高深莫测,最后得出个惊吓过度暂时性失忆的结果,至于何时能恢复,则要看个人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  蒋夫人更加哀切,于虎却惦记另一件事,“什么时候能出院?”  答案自然是不能让他满意地,可也没办法,身体受了重创,若不好好疗养,怕是会留下后遗症,影响使用寿命。于是他只好皱着眉耐住性子,每天接受一堆检查,补进成打的营养品,再忍受蒋夫人无穷无尽的唠叨。  夜里难得清净,梦中白白嫩嫩的小娃娃跌跌撞撞跑过来,软软糯糯地喊着要哥哥抱,到了第二天,便更加急不可耐想着离开。  曹毛毛闲极无聊又来找于鱼,趴在图书馆书桌上跟他抱怨,“梅执义又回去了,说是法力损耗太大,要回梅家好好休养,恐怕得有一段时间不能出来。”  “他受伤了?怎么会这样?”于鱼几分担忧,又不好意思问,于虎的事情到底怎样了,梅执义回去后是不是更加没头了?  曹毛毛惊讶道:“你不知道吗?”他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你哥哥的事已经办妥了,梅执义就是为了他才那样受累的。”  于鱼比他更惊讶,又惊又喜,“真的?!可是哥哥怎么不来找我?”  “没那么快啦,他刚刚找到身体,总得让他适应一段时间不是。”曹毛毛随手捞起一本《傲慢与偏见》翻了翻。  于鱼有点失落,但一想到不久后就能见到哥哥,便又高兴起来,“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到梅先生?我都没来得及跟他道谢。”  “谁知道,他们家规矩忒多,出个门都要几轮审核。”曹毛毛看了几页书,不大耐烦地嘀咕:“外国人的名字怎么这么麻烦,我看来看去不知道哪个是哪个,怎么一会珍妮一会又什么伊丽莎白的……”  于鱼失笑,呆了会才回神,低下头写作业,写了会又想起那晚上的经历,那天他整晚没睡,翻来覆去就是觉得那头狼不一般,可这事又不能跟别人说,憋得他好不痛快,此时曹毛毛就在眼前,他想了想,犹犹豫豫道:“那个……狼可以修成妖怪吗?”  “当然可以,我一棵草都行,狼自然是更加方便的。” 第13章 巧的是那会柳施逄也闲得蛋疼,家里两个废材无一能与他过上几招,正憋得慌,好死不死不知死活的蛇妖上门了。送上来的不打白不打,于是柳施逄将妖王狠狠削了一顿,这一架蛇妖付出休养几十年的代价。然而伤好后他马不停蹄又上门了,照例吃一顿毒打,挨完打回去养伤,养完了又来……当真是打不死的小强,越挫越勇。  两只妖一打打了近千年,蛇妖功力有无增长不晓得,自身康复能力倒是强得很,从前打一次休息几十年,后来两个月就能回来,再到后来,没几天便能安好无事。  只不过天天吃一盘菜会腻味,天天打一只妖也会烦躁,柳施逄就烦了,加之他现在随着修为境界的提升,性情也发生转变,越来越不愿意搭理外界事务,连他师父也是爱理不理的,更别提从来不被他放在眼里的甚么妖王。在一次把花蟒打得剩下半条命,确定他近几十年没命出洞后,柳施逄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地搬家到了人界。  彼时妖王第一次寻上门,曹毛毛才刚化出人形,是个白白胖胖仙童一般的娃娃,而为增加威慑力以原形现身的花蟒一出现在娃娃面前,就把他吓得哇哇大哭。那真是噩梦一样的初次见面,乃至于现在曹毛毛说起花蟒,都免不了打个寒颤,脸色一变咬牙切齿道:“那狗日的王八蛇足有两个我那么粗,蛇头进了院子蛇尾还在二里地外晃悠,你说他这么个大妖怪,天天追着我一棵跑不动的狗尾草绕圈圈戏弄有意思么?有意思么?!”  其实花蟒心里十分委屈,按他的话来说,他不过是觉得蹲在地上白白胖胖的一小团跟人界的棉花糖差不多,一看就是软软甜甜惹人口水,令人想要尝一尝,而他确实也伸出分岔的舌头在胖娃娃脸上舔了一口,然后嚎啕大哭的毛毛一口气没抽上来,吓晕了。  紧接着屋子里出来一只老妖怪一只大妖怪,老妖怪大喊一声冲上来抢走娃娃,再一挥手,花蟒还没看清,那只大妖怪已经到了他跟前,两只妖打成一团。  几十年后花蟒养好了伤,托腮趴在洞口百无聊赖地看着天上一团团白云飘来飘去,飘着飘着就飘成那只小团子,花蟒连忙揉揉眼睛,白云还是白云,小团子连个影儿都没有。  只是眼里是没了,心里难免挂记上,他觉得当初吓坏了小东西,以他妖王的气度,是该去好好赔罪的。嗯,得去赔罪。这个借口实在妙得很,花蟒摇头晃脑喜滋滋出洞下山。  情况跟几十年前差不多,小毛毛一个人在院子里抓土玩,花蟒一出现就把他吓哭了,跟着施岩出来,柳施逄也出来,打成一团。  花蟒回去养了十年,伤口好了忘了疼,又上门要赔罪,然后挨打,再赔罪,再挨打……  到后来这就成了真理,要见到小毛毛,必定得跟柳树精打一架!  现如今打不死的妖王追到人界,就在门外候着。  大黑虽然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但遇见危险,他却能站在曹毛毛面前,木头脸上素无表情。  俊美得能闪瞎人眼的妖王往门口一横,指着大黑喝道:“丑东西滚一边去!”  曹毛毛从大黑身后冒出半个脑袋,气冲冲喝回去:“你才滚一边去!”  妖王顿时换上一张心碎的脸,满目哀怨,“小毛毛……”  曹毛毛打个寒颤,都掉满身鸡皮疙瘩,回头往屋里喊:“老头!师兄来了没有,快把这混蛋赶出去呀!”  柳施逄满脸寒霜,到了跟前一言不发,两只打出默契来的妖怪自动自发寻了个偏僻的地界设下结界,打得天昏地暗。  没多时胜负揭晓,俊美的妖王被打作天边一颗流星飞远,施岩以手做凉棚搭在额上遥望片刻,摇头叹道:“次次来次次被打飞,这妖王没什么好,毅力倒是不错,有这劲头何必来讨打,追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不好么,你说是吧小草。”  曹毛毛鼓腮帮子瞪眼,“谁知道!他爱来不来!”  施岩看着小徒弟一颠一颠远去的身影,又是摇头一叹,眉眼间含着点忧郁,嘴角却分明是翘起的,“两个徒弟一个比一个别扭,这都是跟谁学的,唉。”  他眼见阴阴沉沉的柳施逄要离开,忙追上去拦住,“哎小柳小柳你等等,为师跟你商量点事。”  柳施逄侧身看他,一身杀气还未收敛,整个看上去比平日还要不近人情。  施岩凑上去道:“小柳呀,下次这妖王再找上门来,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别较真,也别再把人打那么远,意思意思就行。”  柳施逄不耐,“为何?”  施岩神神秘秘一笑,“跟你说也无妨,反正你未必懂。我说小柳呀,你把妖王揍了一千多年,不会真以为人家是特地送上门来让你当沙包的吧?”  柳施逄皱起眉头,施岩又道:“我便知道你懒得多想,人好歹是个妖王,又不是傻二楞,谁没事皮痒天天来挨揍,自然是怀有目的的,人家是看上你师弟了!而且照我看,小草还未必无意,哼哼,所以我说你意思意思就好,省得到时坏别人好事落不得好。”  柳施逄眉头锁得更紧,施岩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没想明白,他摇摇头,难得换上副正经面孔,“你呀,唉,都一万年了还天天只知道修炼修炼,除了长了副人的身体外貌,其他方面就跟木头一样,不开窍!亏小草比你小那么多,他如今也好奇情情爱爱之事了,你怎么就不长进呢?妖界那么多妖怪你一只瞧不上,那好,咱们来人界,可你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照你这修身养性无欲无情的模样,修仙是最好不过了,但你又不屑成仙,那你倒给我说说,你身为妖怪不随心所欲痛痛快快游戏人间,一不贪财二不好色,天天比道士还像道士,你的乐趣在哪?你的追求在哪?你活着的意义又在哪?!”  他没给柳施逄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道:“我之前由着小草闹,甚至跟他一块闹,把个人类跟你扯一块,你道我是闲着无聊瞎扯淡呢?……行行,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是我太无聊唯恐天下不乱,但是!绝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你好!小柳啊,为师真的害怕呀,你说你这么下去,有一天六亲不认了怎么办?又或者有一天觉得活着实在无聊一把把自己了结了又怎么办?……所以我求求你了,去找点乐子吧啊,别天天窝着练功了,你都没对手了还练它干什么,又不是要造反打到天上去。及时行乐及时行乐,这才是咱们妖怪该干的。”  柳施逄抿着唇,一双眼黑沉沉,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分。  施岩背着手走了两步,回头道:“那于鱼好久没来咱们这里了吧,他哥哥应该也找到了,你若有空,如果愿意,就帮我走一趟,请他们兄弟两个来坐坐,人类不常说远亲不如近邻么,咱们在人界也没认识几个人,既然相逢就是缘分,况且我也挺喜欢于鱼,一看就单纯好懂,比其他爱耍心眼的人类好多了,如果可以让他来我们这住一阵也好。”  没管柳施逄答没答应,他说完这句话便摇头晃脑走了。  柳施逄在太阳底下站了许久,忽然手指微微一动,面前空气就跟水纹一样荡漾开来,慢慢浮出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教室,一群青春年少的学生或仰着脑袋看黑板,或低头玩手机。画面中心迅速转移,角落里一个少年进入视线。他正埋头飞快地在书本上做笔记,柔软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一颤一颤,从画面外看进去,只能看见他挺翘的鼻子和微微撅起的唇。摊开在课桌上的书写满了笔记,字迹就跟他人一样清透俊秀。  讲台上老师不知讲了什么,少年突然抬起头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水润浑圆,其实讨喜得很,却总是含着几分怯懦与小心翼翼,不敢直视别人。  柳施逄明知他看不到自己,仍是陡然一惊,清晰的画面便如打破的镜子,碎成千万片,少年也随之消失。  他不自觉捏紧了拳,久久后霍然一甩袖子,大步离开。    第23章 精英柳施逄    于虎虽然想要时时刻刻跟在于鱼身边,防着他宝贝弟弟又被哪个不长眼的给欺负了,然而他现在多了一重‘蒋原’这个身份,许多麻烦事便纷至沓来,搅得人不得清闲。  头一件便是让他趁虚而入捡到这具身体的伤人事件。不管蒋原父亲蒋铭多么不喜欢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也不论他在外头养了多少人,这多少人又给他添了多少小人儿,蒋原到底是他的血脉,是蒋家名义上的继承人,儿子被人砍个半死这种事,相信没有一个父亲不会心疼动怒。再加上一些商场上的利益纠纷,蒋家对于蒋原被伤这件事是卯足了劲要究根结底,非把罪魁祸首弄得永无翻身之力不可。因而处于事件中心的蒋原基于安全问题,被勒令搬回家住,身边还需时时刻刻跟着个保镖兼司机。  第二件事原因就不在他了,也怪蒋铭不小心又或是故意为之,总之是被原配夫人发现了外头的一个狐媚子和狐媚子她儿子。蒋太太这些年一直纵容儿子玩闹,不外乎仗着他是蒋家唯一的孩子,将来家产非他莫属,结果现在却知道蒋铭不但有外室,而且外边的野种都快十岁了,这实在是个晴天霹雳。一直养尊处优的蒋太太有了威胁感,她觉得不能继续放纵蒋原这样‘天真无邪’,乃至于儿子都这么大了,她才开始考虑教育问题,每天把蒋铭叫回一遍遍叮咛嘱咐,盼望他能在疯玩了十八年后突然觉醒勤奋刻苦起来。  这夫妻俩一个不许他随意外出,一个整天在他耳旁唠叨,还未从与于鱼相聚的喜悦中抽身的于虎就这样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新生活。虽然他可以不顾这两人的意愿,甚至被赶出家门都无所谓,只是这样做必定会给于鱼惹来麻烦,于虎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妥协的后果就是他跟于鱼已经好几天不能说上一句话了,被各类经济管理学投资管理学书籍淹没的伪蒋原同学表示十分气闷,他决定下次见面时不管鱼儿愿不愿意,都要塞给他一个手机,这玩意儿还是十分有用的。  哥哥不在身边的于鱼虽然也有些失落,但跟从前比起来,他的好心情怕是连瞎子都能感觉。不论相隔多远,不管能不能见面,于虎还活着,这就足以让于鱼哭着感谢上天了。  他的日子跟从前没什么差别,每天教室图书馆小饭店寝室来来回回地跑。虽然于虎明确表示不同意他在小饭馆干活,但是在于鱼的撒娇请求下,做哥哥的三言两语便十分没立场地被鱼衣鱼弹打败。  于鱼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是他所不敢奢望的美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最亲近的哥哥在身边,还有胡风这样看似不靠谱其实十分热心的同辈从始至终对他保持着认同与友好,就连不是凡人、相逢相识并不愉快的曹毛毛梅执义之辈,也都在慢慢熟识过程中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并且愿意在需要时对他施与援手……  真的,没有更让他乞盼的日子了,现如今的他走在路上骑着车都欢快得似乎随时能飘起来,外人的冷眼与厌恶也不再让他害怕畏惧,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也有依靠。  这两天饭馆老板娘回娘家,小店暂停营业。于鱼下课后习惯性走到西门外要过马路,抬头时却看见对面店门紧闭,他站在路边茫然了好一阵,才走回教学区车棚里去牵自行车。  自打上了大学他就在小店打工,下午四点半但晚上九点半这段时间是用来工作的,现在陡然空出来,他竟不知道要干什么。  一群学生穿着篮球服嘻嘻哈哈绕过车棚要去体育场,于鱼牵着车停在一旁给他们让路。经过小广场时身边急匆匆跑过几个女生,为首的一个嘴里虽然抱怨着“要开会也不提前通知,想要急死人么?”,脸上却分明没什么不满,忙碌紧张又乐在其中,于鱼不自觉便停下来目送她们走出好远。  从教学区到寝室平时骑车只要十分钟,但是现在刚下课,路上学生多教师的车子也多,于鱼险险避开几个人,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索性下来牵着车慢慢走。  身边的人三五成群嘻嘻闹闹要去打球或是逛街,就算少数落单的,也是低头匆匆忙忙赶着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于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迷茫更甚,似乎所有人都有事情可做,为什么他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呢?  他随着人流一路走到寝室,耳旁听到的都是别人计划着要如何如何打发空闲,去唱歌、跟女朋友逛街、请客吃饭、网吧通宵、社团活动、学生会开会……他将这些事一一套在自己身上,发现没一件适合他的。  于鱼无缘由地情绪低落起来。各人有各人的事,就算是哥哥也不能时时陪着他,忙碌时不会觉得寂寞,可一闲下来,看着身边人来来往往,那种处在其中却融不进去的感觉尤为令人失落。  因此当宿舍电话毫无预兆响起时,于鱼绝对是欢快地蹦起来去接的。  “你好,请问找谁?”  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是于鱼同学吗?”  “对,是我,请问有事吗?”  “我是管理员,楼下有人找,你下来一趟吧。”  “哦哦,我马上下来,谢谢。”  那边很快撩了电话,于鱼抓起钥匙奔出去。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他在脑袋里一个个过滤人选,不会是哥哥,也不是胡风,剩下来的其实也没什么好猜的了,不是曹毛毛就是梅执义。这两个他都已经挺多天没见上面,上一次曹毛毛说梅执义因为于虎的事需要修养一段时间,于鱼心里挺抱歉,他到现在都没跟人说声谢呢。还有之前曹毛毛走得匆忙,脸色也不好,不知道那个妖王有没有为难他,他师兄跟师父那么厉害,应该不会袖手看他吃亏才对,再不济,那个总是黑着脸的大黑也会护着他吧……  脑子里杂七杂八想着,他已经跑到楼下,四下张望两眼,却没见人,他奇怪地瘪了瘪嘴,跑到窗口问道:“请问一下,我刚才接到电话说有人找,您知道他在那里吗?”  管理员推了推眼镜,说:“叫于鱼是吧。”  “对对,我是于鱼。”  “喏,”管理员指向宿舍外停着的一辆车,“那辆车,刚刚下来又上去了。”  “哦,我知道了,谢谢。”  于鱼慢慢靠近车子,有点犹豫,这不是曹毛毛的车,他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招呼。  没让他烦恼多久,他才靠近,驾驶座里就出来一人,于鱼觉得自己大概是妖怪见多了,这人一下来他脑子里就叮地一下亮起一盏灯,灯下清清楚楚几个大字,这不是人,是只妖怪。  妖怪不像人的漂亮脸上无甚表情,细细的眼里冷冷的全是雪花,看人的时候垂着眼皮挑着眉,连头发丝都散发着一种我看不起你不屑理你的信息。  于鱼搓搓手臂,他觉得这只妖怪有些熟悉。  熟悉的妖怪只在下车时屈尊给了于鱼高傲的一瞥,然后他绕过车身来到后座,瞬间气场就发生变化,从一只骄傲的天鹅变成忠心耿耿的家犬。  于鱼无自觉地张大嘴。  车后门打开,率先下来一只锃光瓦亮的皮鞋,接着是笔挺的西装裤,雪白的衬衣,再往上……于鱼的嘴长得更大,连眼睛都瞪得大大的。  一身利落精英打扮、顶着潇洒短发身后跟着个高傲又衷心的随从的柳施逄就这么大敕敕地出现在他眼前,低垂的眼帘挑起的眉梢,真是……好熟悉。  于鱼在对面妖怪不耐烦皱起眉前终于回神,结结巴巴道:“柳……先生?”无怪他这样不确定,从第一次见面,柳施逄便一直是白衣飘飘长发飘飘地出现在人前,就算是上次陪于鱼回乡也是那副打扮,于鱼原先还惊骇,后来看别人都没反应,才想着应该是什么障眼法之类的法术在起作用。这还是他第一次以现代人的装扮出现,于鱼又抬头看了看,真不习惯。  柳施逄淡淡颔首以示回应。  ……  久久的沉默,身后树叶飘来飘去,地上蚂蚁爬来爬去,面前两只妖怪带着相似的傲气骄傲地沉默着,于鱼额上落下一地冷汗。  “那个……柳先生,您有事吗?”  柳施逄面无表情地懊恼着,半天也没想出来要怎么说。施岩要他帮忙请于鱼去家里一趟,他完全不必亲自来,有无数种方法能把人接回去,他却选了最麻烦也是他最讨厌的一种。大概是施岩的话起了作用,他才会做出从前完全不屑的事——扮成人类的摸样,按着他们的生活方式穿衣出行,甚至还摘了片柳叶化形当司机。  这两只太显眼,身边已经有人围观,而且人数呈上升趋势,于鱼焦急地掰着指头,小心道:“柳先生?您有事吗?不然……上去坐坐?”  邀请才发出去,于鱼就后悔了,不知道方才是谁借给他的胆……  柳施逄却没给他反悔的机会,他抬头看了眼宿舍楼,然后往前走了两步,意思很明显,要于鱼带路。  于鱼暗里哭丧着脸,把这难伺候的妖怪带回去。    第24章 躁动    于鱼宿舍所在这片后勤区是当初建校时建的,现在已经是学校最老的宿舍区了,虽然设备老化,但胜在地理位置好,冬暖夏凉,因此里边的学生便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于鱼战战兢兢走在前头,每个楼梯拐角时都要回头看一眼,柳施逄一直不远不近隔了五六个台阶在他后边跟着。走廊上的感应灯一个个在他们前头亮起来,又在身后熄灭,于鱼从来没发觉四栋二二九寝室是这样遥远,身后的妖怪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一直盯着他的背看,如有实质的冰冷冷又滚烫烫的视线探照灯一样照得于鱼腿软。他终于忍受不住,硬着头皮侧身问道:“刚才那位……先生,他不上来歇歇吗?”  冰凉凉热辣辣的视线因为他的转身堂而皇之转到他脸上,扫描仪一般扫了一遍,柳施逄才道:“你想他上来?”  “呃……车里毕竟闷燥,让他上来透透气喝杯水也好。”  “不必。”  冷冰冰就两个字,于鱼扭头瘪瘪嘴,又是一阵沉默,幸好寝室已经出现在眼前,他赶紧掏出钥匙开门。  寝室虽然简陋,但因住的人少,于鱼又经常打扫收拾,还算能见人。他搬了把椅子给柳施逄,又拿出自己的杯子狠狠刷了好几遍,才敢倒水端上去,然后自己就靠在床边爬梯上,面前的妖怪老爷一般端坐着。一人一妖这架势,像极了课上调皮被留堂罚站的小朋友与办公桌后端着茶水喝得一脸惬意对墙角可怜兮兮的小脸视而不见的老师。贴墙站着的小可怜掰着指头眨巴着黑溜溜的眼睛,时不时往老师那里瞥一眼,大眼睛里满是小狗一样湿漉漉的期待与怯怯,全没了课上调皮的影子。强撑着面皮的老师受住他一瞥两瞥却受不住他三瞥四瞥,最终还是心软,招招手让小可怜来到面前,抓一把抽屉里早就备好的牛奶糖给他,换来一个大大的笑脸和以后再也不调皮的不靠谱承诺。  端坐着的柳施逄接住于鱼几个瞥眼,他微不可闻地咳了咳,用下巴指着一张椅子,道:“坐。”就好像这寝室里他才是主人一样。  于鱼乖乖过去坐好,两腿合拢,双手放在膝上,是个好孩子的摸样。  好孩子沉默半响,没话找话道:“柳先生,曹毛毛同学还好吗?”  柳施逄把眼睛从于鱼书桌上调回来,点点头。 第15章 “没错,不但有,还是一条巨大无比脸皮奇厚的王八蛇!”  于鱼听他的语气,便知道这里边必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他想了想,没接话茬,转移话题,“你上次说妖王要寻上门,他来了么?”  曹毛毛脸色奇黑无比,磨牙嚯嚯,“他就是那条蛇!”  “……哦。”于鱼寻思一下,识相地闭了嘴。  一人一妖穿过小树林,来到另一座花团锦簇百草环绕的院子,曹毛毛一脚踢开院门,不客气地喊道:“老头,快出来!”  过了一会也没动静,曹毛毛哼一声,“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这些宝贝儿全拔了!”  院子中央的屋子里马上奔出一个紧张兮兮的身影,施岩指着曹毛毛泫然欲泣:“你这逆徒!天天威胁为师!”  曹毛毛吐吐舌头,走到石桌边翘着腿坐下,又招呼于鱼来坐,于鱼前边听过曹毛毛的话,再不敢敷衍,规规矩矩跟施岩打招呼,“施先生您好。”  施岩眨眨泪花,宝贝般捧着一盆不知名的草走出屋子,“于鱼于鱼你来了,小柳在哪里,我要找他告状!”  “呃……”于鱼尴尬地看看这两只妖怪,老实道:“柳先生刚才一进门就与我分开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曹毛毛抖着腿做鬼脸,“找师兄也没用,你这些事师兄早就懒得管了,哼。”  眼见施岩有大哭的趋势,于鱼连忙道:“施先生,毛毛跟你开玩笑呢,咱们还是坐下说话吧。”他又看了眼曹毛毛,让他少说两句。  曹毛毛忿忿瞪着施岩怀中那株草,哼了声,到底没再说话气他师父。  于鱼也看见施岩怀中的草了,他仔细看了几眼,怎么瞧都是一株普通的草,但是他又不敢胡乱说话,于是虚心问道:“施先生,你怀里这是什么?”  说起这个,施岩马上喜笑颜开献宝一般把盆栽递出去,“这是我在院子里新发现的一株草,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怎么样,可爱吧。”  曹毛毛酸溜溜道:“不就是棵杂草,你还当成宝。”  施岩反诘:“你当初也是一颗杂草,凭什么看不起它!”  “你拿它跟我比?!”  “是你先乱说话的!”  “要不是你天天把杂草当成宝贝抱着我干什么乱说话?!”  “要不是你天天欺负我我干嘛把草当成宝贝!”  “是谁说要再找个贴心小徒弟不要我的?!”  “是谁先气我的?!”  “是你!”  “是你!”  “你你您你你你你你!!”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  于鱼不知道这两只千岁万岁的妖怪这样幼稚地吵了多久,总之等他趴在石桌上一觉睡醒,边上两只还在大眼瞪小眼。  他摸摸肚子,饿了,晚饭就没吃,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个……你们能停一下吗?”  那两只一同转过脸来,两双红通通的眼也一起瞪过来,于鱼往后退了退,讪讪道:“我饿了,有吃的吗?”  曹毛毛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大黑!”  去买雄黄粉的大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悄无声息出现在院门外,曹毛毛道:“你把于鱼带到竹林里去。”  大黑:“是。”  于鱼看看这两只,又看看大黑,权衡一番,起身离开,还不忘交代一句:“你们别瞪了,伤眼睛。”  他一走,剩下两个立马松懈摊在桌上,曹毛毛使劲揉着眼睛,“哎老头,就把他丢进竹林里不管可以吗?”  施岩好似也忘了前一秒还要跟徒弟拼个你死我活的怨气,贼兮兮一笑,道:“怕什么,小柳还在里边呢。”  “正是师兄在里边我才担心呢……唉,不管不管,这两个我可真看不懂,就随他们去吧。”  施岩斜着眼看他,“别说这两个你看不懂,另外两个你也看不懂。”  曹毛毛奇道:“还有哪两个?”  “唔……一个是条蛇,一个是株草,你看,看不懂吧。”  “……老头,你的宝贝都不想要了吧?!”  “哎呀放下放下!你这逆徒!!”  于鱼跟着大黑绕绕转转好一阵,终于看见一片竹林,大黑在林子外停下,对于鱼做了个‘入’的手势。  于鱼迟疑着跨进一步,回头想问一问吃的在哪里,却惊见原本一步之外的大黑不见了,不仅如此,身后的景物也由原本的小桥流水变成一望无际的竹林,他正处在林子间。  于鱼惊愣了一会,慢慢会神来,想来曹毛毛没有缘由骗他,既然让他进林子,必定是有原因的。他定定神,慢慢地顺着面前的小路往前走。  这林子是柳施逄的地盘,不论谁闯进来他都第一时间便能感知,除非是施岩,其他任何东西都会被他丢出去,是以大黑才会在竹林外止步。  只不过如今他却没动手,仍旧盘腿坐在石头上,面前空气跟水纹一样荡开,形成一个幻镜,镜子里的人类懵懵懂懂左顾右盼正朝他这个方向缓缓寻来。    第26章 骗子柳施逄    于鱼从背包里拿出前几天才断了带的手表,上边显示时间是星期五九点四十,那现在该是晚上才对,可在竹林里看甚至从这整栋房子里看,都是天空明朗湛蓝,阳光明媚照人,没有一点夜色将要降临的趋势。  于鱼知道这是曹毛毛他们施的法术,也没觉得奇怪。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坐在路边石头上歇脚。前一顿饭是中午十一点多吃的,晚饭还没来得及吃就被柳施逄带来这里,现在肚子早饿瘪了,又走了这么长的路,真正是腿软乏力昏头转向。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于鱼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这一点。他七岁那年回到亲生父亲身边,家里除了于虎没一个人给他好脸色看。于虎虽然护着他,可毕竟要下地干活,留了于鱼在家里,寡妇先前因为忌惮大儿子还没怎么让于鱼遭罪,后来见他胆子小性子闷,受了欺负也不敢告状,就渐渐大胆起来。先是让他早起喂鸡扫院子,后来便是洗碗做饭择菜挑水一个不落,有时寡妇心情不畅,就倚在门边指着院子里曝晒在太阳下洗衣服的于鱼大骂,如果骂得畅快,当天的午饭于鱼便能吃一点,要是不痛快,就只能等晚上于虎从地里回来才能和大家一样坐上桌,而且还不敢多吃,再怎么饿都只吃一碗,怕后妈又骂他不干活吃闲饭。寡妇很少打他,因为会在他身上留下证据,只有饿肚子才不会让别人知道。后来于虎没了,他回到外婆身边,没人苛待他,可于鱼已经学会看人脸色,生怕再招人嫌弃,总是抢着干活,吃不多的饭。饥饿几乎伴随他整个童年少年时期,即便如今已经远去,还是让他每每想起便心有余悸。  于鱼坐在石头上慢慢把身体缩成一团,陷入回忆里,一直通过幻镜观察他的柳施逄不自觉皱起了眉。虽然他没有人类那样丰富的感情,也并不善于更不屑于揣测别人的心思,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蜷成一团的于鱼,他毫无缘由地生出一个这人类就要哭了的念头。  念头一起,第一次见面于鱼满脸眼泪的摸样就浮在眼前,柳施逄飘下巨石,在地上走了几步,无端端感到烦躁。竹林间因为他的心绪变化刮了阵风,他看见镜子里的人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手臂。  柳施逄在空地上走了几个来回,而后在他反应过来前,双脚已经踏上林间唯一的一条小路。  于鱼觉得很饿,越来越饿,他的手脚渐渐发凉,身体泌出冷汗,似乎连呼吸都太嫌费力。一直风平浪静的竹林突然刮起了风,竹叶扑簌簌往下落,凉风吹干冷汗,他现在不只饿,还冷。脑子晕晕乎乎的,他知道现在应该站起来往前走,可身体就是不听话,固执地缩成一团。于鱼想哭了,这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要死饿死在这里没人发现怎么办?曹毛毛帮他收尸的时候会通知哥哥吗?哥哥该有多伤心。  他不想死……不想死在没人的地方……可好像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他耳旁轻声细语地说:“死了没什么不好,死了就不会饿不会冷了,变成鬼有什么可怕的,哥哥不是照样能找到他么?做人虽然快乐,可痛苦也实实在在太多了,生老病死伤痛别离,哪一样都足以让人心碎,如果变成鬼,一切烦恼都会消失……”  这个声音实在太温柔,比于虎笨拙的安慰还能蛊惑于鱼,他迷迷糊糊地想,大概书上说的母亲的怀抱就是这种感觉吧,温暖的,关怀的,让人毫无防备。  原先还不紧不慢的柳施逄忽地脸色一变,林间和恂的微风陡然凌厉如刀子,纷纷落叶中他已经消失在原地。  “起来。”  于鱼恍恍惚惚就要在那个声音的劝慰下入睡,柳施逄的话如平地一声雷,嚯地让他清醒过来。他挣开惺忪的眼,面前的人长身而立,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带着几分怒意。于鱼揉揉眼,迷惑地看看左右,“柳先生?这是哪里?我怎么……啊!毛毛让大黑把我带到这里,可是我一转身大黑就不见了,我只好一直走一直走……然后、然后……”于鱼揉揉脑袋,“然后呢……我怎么睡着了……”  柳施逄并未作解释,方才的怒意在脸上一逝而过,又成古井无波的模样,“起来。”  于鱼下意识听话地站起,只是腿一软,又给跌回石头上,肚子适时的绵绵长长咕了一声,他低下头,耳朵通红,无意识掰着指头,“柳、柳先生,我饿了,有吃的吗?”  柳施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显然对他而言‘吃的’是个陌生的东西,不管作为一棵树还是一只妖,他都只需要两种东西,水和阳光,当然,偶尔可以来点苹果汁,但吃是不必的,所以他也忽略了于鱼作为一个人类,不吃是会死人的。  他把那一点懊恼藏好,从袖子里摸出一片柳叶,柳叶丢到地上,化出之前那个司机的摸样,不需要柳施逄吩咐,柳叶成人后向他躬了躬身,再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于鱼呆呆地张大嘴,就算已经见过,他还是忍不住惊叹。  柳施逄朝他点了点下巴,道:“跟我来。”  于鱼忙收拾好东西站起来,跟在柳施逄不紧不慢的脚步后面,肚子还在饿,他觉得该找点事转移注意,前方的妖怪丝毫没有理他的意思,他只好大着胆子道:“柳先生,毛毛为什么让我来这里呢?”明明这里除了竹子什么都没有。  柳施逄身形不易察觉地一僵,很快被他掩盖。他不是傻子,只是懒得理会罢了,曹毛毛跟施岩这么明目张胆的举动他岂会不明白,那两只不外乎是想让他如施岩所说的,找点乐子,及时行乐,不要让漫长的妖生太乏味。对于施岩,不论他面上表现得多不耐,心里却始终保留一份尊敬,因此施岩的话即便他并不赞同却仍会照做,施岩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频频把于鱼送到他面前。柳施逄对此不做表态,他不清楚最近细微的情绪波动为哪般,但明显是跟这个人类有关。想到这,他回头看了眼,身后人类的相貌不说跟妖怪比,只在他的同类里,柳施逄把见过的人类一一对比,然后得出个还行的结论,至少眼睛挺黑挺圆,皮肤算得上白皙,不过个子有点矮,他在心里稍一比划,这人类最多只到他肩部,还瘦瘦的,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又畏缩。方才可能出了身汗,现在头发都黏在额头上,软趴趴的透着股顺从的意味。走路很慢,每个跨步似乎都很吃力,跌跌撞撞跟着他已经不快的步伐,意识到这一点,柳施逄的脚再次在他反应前便做出行动,他放慢了步子。  于鱼原本还因柳施逄不理他而尴尬,现下看见他的举动,不自觉傻乐起来,咬牙紧走几步。  很快前方豁然开朗,一片空地出现在竹林中央,空地里一块巨石醒目无比,巨石下不远处是一副石桌石椅。  柳施逄才说坐,于鱼已经欢呼一声飞奔过去,全身力气终于耗光,他趴在石桌上一动不动。  实在是太饿了,明明林子里十分凉快,他却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不怕打不怕骂,就怕饿,最经不住饿。  饥饿让他的胆子都大了些,于鱼趴在桌子上喘了喘,勉强撑起头来,看向已经飞到巨石上的柳施逄,明明白白道:“柳先生,我饿了。”  柳施逄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没打算搭理,他已经让柳叶去准备,在柳叶回来前,这人类再叫唤也没用。  于鱼没得到答案,在饥饿的驱使下不屈不挠道:“我饿了!”他甚至还放肆地拍了拍桌子显示不满。  柳施逄沉下脸,还没有谁敢跟他拍桌子叫板,他刚准备给这不知好歹的人类一点教训,于鱼已经先发制妖,就见他嘴一瘪眼眶一红,哇哇道:“我饿了!饿了饿了!要吃的!呜……”  “……”柳施逄如今的表情,真该叫施岩曹毛毛来瞧瞧,绝对是今后用来要挟他的必胜法宝。  哭,他是见过的,施岩三天一哭五天一闹,不外乎嘤嘤两下,实际上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多少眼泪。就是眼前人类哭他也见过,又哭又嚷,眼泪鼻涕抹了一脸,实在不好看。可现如今这个哭法,眼泪汪汪地流,一边拍桌子一边指着他,好像他柳施逄才是让他哭的罪魁祸首,这样委屈又理直气壮的,还真没见过。  柳施逄自问从没有刻意把谁弄哭,他很少欺负别的妖怪,就算有也是直接弄死搞残,哪会给他们哭的机会,可如今他被个人类指控了,这感觉,实在微妙得很,乃至于他的脸有那么一瞬扭曲了一下。  于鱼还在哭,他觉得很委屈,凭什么不给他吃的,他饿了这么久还要走这么长的路,不就是因为来到这里后有吃的么,但结果却没有,他被骗了,他这么饿还被骗了。只要这样一想,他就委屈得不行,“骗子,骗子……”    第27章 于虎的承诺    柳施逄脸都绿了,面前这胆敢跟他撒泼的如果是个妖怪,早被他一掌拍飞到天边再也不敢出现在他面前。就是一般人类,被他瞪一眼也不敢再放肆,可偏偏这从前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的人,竟敢无视他的坏脾气跟他犟,这可真是……打不能打,开口骂有失身份,随他去吧又不成体统,难道要他哄?笑话!他柳施逄还不知道哄字怎么写!  坏脾气的大妖怪飘下巨石,在地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最后被那蚊子般嗡嗡不绝于耳的‘骗子’吵得心烦,不顾形象拍了拍桌子,冰冷冷道:“闭嘴!”  只是被饥饿攻占了大脑,如今智力不比三岁小孩高的于鱼胆子比胃肥,以毫不逊于他的气势瞪回去,明明泪眼朦胧却强撑着撅嘴嚷道:“我饿了!你这骗子!”  “……”柳施逄差点噎死。  于鱼瞪着眼,眼泪啪啪地掉,没一会瞪累了,摸摸肚子,又趴回桌子上,委委屈屈小声啜泣,“骗子,都是骗子,都来骗我……我好饿呜呜……”  柳施逄憋了一肚子气,从来只有他给别人脸色看让别人不痛快,什么时候这么憋屈,比上千年找不到对手还憋屈,他忍了半响没忍住,纵身飞到半空,以手为刃狠狠一挥,真气从袖子飞出,所及之处竹子跟韭菜一样整整齐齐砍倒一片。等到偌大的竹林被他狗啃一样东边砍倒一茬南边祸害一丛砍得差不多了,他才飞回原处,脸上是与暴戾作为全然不符的冷静。  于鱼完完全全被吓住,眼看柳施逄夹着满身冰雪般的气息向他走来,他只能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连哭都不敢哭,闭紧眼睛满心恐慌,被饥饿打败的理智终于渐渐回笼,连带一同回来的还有变为原本大小的胆子。  他以为这下完蛋了,这妖怪平时就不好相与,发怒后还不知要把他怎么样,不知可否看在那一丁点可怜的交情的份上放他一马,呜……他再也不敢放肆了。  柳施逄撒完气,已经找回平时的自持,再看看不敢聒噪乖乖闭嘴的于鱼,更是满意。他甩开袖子做到石桌边,眼角瞥见于鱼抖了抖,在心里稍一反省,莫不是又把胆小如鼠的人类吓着了?虽然目的达到,但这不是他的本意。柳施逄微微迟疑,见那人类实在抖得可怜,难得放缓了语气,道:“吃食稍后送来。”  什么?  于鱼咀嚼着这句话。  意、意思是不打他了?还给东西吃?  就那一下,柳施逄眼见这人类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展开眉目,方才哭丧的脸瞬间挂上个大大的笑容,眼角甚至还有没干的泪,但确实已经是眉开眼笑了。  于鱼抹把脸,笑容撑得更加灿烂,前一秒的恐惧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湿漉漉的眼睛弯成月牙状,连话里都含着兴奋和让人惭愧的真诚,“柳先生,你真是个好妖怪!” 第17章 “哇,跟你在一起复习真是太给劲了!有你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谢谢。”    第29章 爱情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两人在同一班,上课科目地点都一样,又总在一起复习,难免在同班同学面前就有点出双入对同进同出的感觉。  于鱼只管埋头读书,对感情方面迟钝,又不怎么与人交谈,班里关于两人的传言都满天飞了,他还迷迷糊糊一点不知道,每天照常给人占位置,照常动不动脸红。  要不是那天放学回宿舍半路上被胡风逮到,只怕事情过了他还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考试临近,胡风也忙着复习,加上学生会的事,还要陪女朋友,于鱼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了,他还是那样不甚正经,一边走一边就扒着于鱼的肩,笑眯眯道:“行啊鱼鱼同志,我以前只道你老实,没想到你是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家伙呀。”  于鱼满是迷惑,“什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师兄你说什么?”  “哟,装,跟我你还装。我问你,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朱倩的女孩,长得挺漂亮的那个。”  “有的,你怎么知道?”  胡风脸上露出个怪异的表情,嘴巴里调调也怪怪的,“咱们化学系谁不知道她,一来就搅得风风火火的,她那么爱出风头的人,呵,别说我了,大三大四的人恐怕也都认识她。”  他见于鱼还是迷糊,就解释道:“咱们系系花是谁知道吧?就是她。要我说一女孩子,怎么就那么高调呢,开学没一星期就听说她给原本的系花下战书了,以为演泡沫偶像剧呢这是,竟然还有人跟着起哄。一群大脑发育没完全、荷尔蒙倒是十分充足的小男生被她忽悠着,整天瞎嚷嚷她朱倩才是真正的系花,原本那个算什么。人家根本不愿意理会,系花这名头给就给了呗,以为真是在选美赢了就是世界小姐呐?简直幼稚,俗,俗不可耐。”  他说得不好听,于鱼忍不住道:“我看她人还不错,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胡风闻言眯着眼睛摸着下巴打量他,把于鱼看得不自在了,才慢条斯理道:“我说鱼鱼同志,你老实跟组织交代,是不是被敌方美女特工迷惑了要背叛革命啊?”  “……你瞎说,我才没有。”于鱼窘迫。  “真的?哎我怎么听说你跟人家有点故事有发展前景啊,流言都传到我这儿了,总不至于是空穴来风吧。”  于鱼急了,“没有事的,我就是、我就是跟她一块复习了几天,才没有什么、什么故事,你别瞎说!”  胡风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又不是我瞎说,都是别人传的,说什么大一的朱倩又找男朋友了,这次还是个书呆子,嘿,要我看书呆子还真没说错。”  于鱼脸都憋红了,又急又窘,“怎么会这样,我跟她真的没什么,是谁传的,这、这对她名声多不好。”  胡风溜着眼看他,半天叹口气,颇有点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的意思,“你呀你呀,说你书呆子你就真呆上了,这种时候了还给别人担心,她的名声?她还要什么名声啊,难不成还是贞洁烈女得立个牌坊?”  “师兄!你、你别这么说。”  “……好好好,不说难听话,我公平公证公开地说行了吧。你不是奇怪谁传的吗?这种事,当事人如果没有刻意去做,别人还能瞎编不成。”  “什么意思?”  “我说,你别管谁传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朱倩要干什么。那什么,明星搞绯闻搏上位那一套你晓得吧?”  于鱼摇摇头,掏出钥匙开门,让胡风坐下,“不知道。”  胡风见怪不见,“我打个比方说啊,某个女明星最近拍了一部戏,要做宣传,她呢就跟别的男明星搞点暧昧特意让狗仔队拍到,然后娱乐新闻就报导了,你知道民众都是八卦的,别人家有点事特别爱议论,更别提是明星了,议论议论着,顺便呢她的戏别人也就被注意了,宣传目的就此达到,这就是种手段知道吧,朱倩现在用的就是这一招。”  于鱼恍然,“她也要拍戏吗?”  “你!……唉!联想联想!鱼鱼同志你是理科生,要懂得联想知道不?!她不拍戏,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照样可以用这招!”  “可是、男明星呢?”  胡风气急败坏直瞪眼,“你!那个被炮灰的就是你!我这么委婉表达你听不懂,非得让我讲明了是吧?我这么辛辛苦苦怕伤了你的自尊心到底是为哪般啊?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于鱼被他说得直缩脖子,胡风还在口沫横飞,“总之一句话,她朱倩跟男朋友闹别扭了,特意跟你搞暧昧想让她男友生气吃醋进而跑来关心她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于鱼猛点头,他要再不知道胡风恐怕得撬开他的脑袋。  “唉!累死我了,快给我倒杯水去。”  “哦。”于鱼乖乖拿了杯子去接水,哗啦啦的水流下来,他也慢慢理清了思路,后知后觉道:“朱倩她有男朋友了?”  “对!还跟我一届的,不然我也不会知道这么多。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个花心一个爱耍心眼,都是讨人厌的家伙,他们的事你别瞎掺和,要不是怕你吃亏,我才懒得这么八卦。”  “哦,”于鱼应了句,半天后补充道:“我没瞎掺和。”  胡风斜着眼看他,“就怕你掺和了你还不知道,就比方现在,你天天跟人出双入对的,流言一传出去,你就成事件中心了,还叫没掺和?”  于鱼窘迫地抿起唇,“那是我不知道……”  胡风摇摇头,他喝了两口水,心思一转,又回头问于鱼道:“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觉得人朱倩挺好,是不是小心肝开始乱蹦乱跳了?”  “没有!你别瞎说。”于鱼满脸通红。  “哟呵,还我瞎说,你小样我还不知道,没谈过恋爱吧,女生的手没牵过吧,小嘴没啵过吧——”  “师兄!”于鱼给他挤兑得都要哭了。  胡风诞着脸笑,“行行行,我不说了不说了,总之我就一个意思,你没经验知道吧,江湖太险恶了,一不小心被人给炮灰了你还不知道为什么。朱倩那男朋友现在早烦了她,打算甩了,可问题是打算甩那还没甩,朱倩搞出这么一出,给人什么感觉啊?别人就觉得是朱倩甩了她男友不是她男友甩她,这么丢面子的是她男朋友能同意?都是被家里宠坏了的二世祖,要是想找你点麻烦找回场子你还不知道该到哪里哭去。反正你听师兄一句话,离那女的远一点,要是真想谈恋爱你就跟我说嘛,我给你介绍一个!”  于鱼红着脸嘀咕:“没有的事,我才不想谈恋爱……”  “你不想是因为你不懂,告诉师兄,你认为恋爱是什么?”  于鱼想了半天,老老实实摇头。  “看吧看吧,就说你不懂。那什么……呃、嗯……嗨!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你如果碰上一个人,天天想跟她窝在一块,有事没事凑一起,她什么都是好的,分开一会就想,想起来又酸又甜的,那就是了。”  “你对小嫂子就是这种感觉吗?”  “嘿——”胡风瞪眼,“行啊你小子,调侃起我来了,告诉你又怎样,就是这种感觉!”  他这么坦率,倒让于鱼无话可说,他想了想,又歪着脑袋问:“那朱倩跟她男朋友也是这样吗?”  “呵,那就难说了,这两个谈个恋爱都弄得这么高调,谁知道里边还剩几分真心。再说,要真还有爱,朱倩又何必搞这么多花样,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意气用事还能让两个人继续过一辈子?我跟你说啊,你要是跟人谈恋爱了,喜欢的时候就尽量对人家好一些,等不喜欢了也明明白白跟人说,不要吊着人拖拖拉拉,误人又误己。”  于鱼若有所思点点头,“我知道了。”  胡风又喝口水,拿出手机看眼时间,忙道:“行了,都这么晚了,我跟人约好吃饭的,不跟你说了,回见。”  于鱼送他出去,他出门前又交代:“明天就找个借口跟朱倩说,以后别跟她来往了,咱不喜欢她那么个玩法知道不?要是遇见麻烦就来找我,别总畏畏缩缩不敢来事儿,还有我给你撑腰呢。”  他说着跟个大肚婆一样挺起腰杆,于鱼乐了,“知道,我知道的。”  说是明天就跟人挑明,可于鱼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怎么开口,正好第二天就考试了,一连考两天,于鱼乐得不用去图书馆跟人见面。  第三天傍晚考完了出考场,恰巧朱倩就在前面,于鱼略一迟疑,又退回教室里。说实话,要让他去跟人说拒绝的话实在太为难,他的想法就是躲着朱倩,躲上几天大概她就会知道他的意思不会再找来了。  他在教室里做到监考老师走了才出去,没想到朱倩还在教学楼前边广场上没离开,只是这次她身边多了个高个子男生,朱倩很是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这么多人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凑上去亲了他一口,两个人连体婴儿一样走出校门。  于鱼看了会,想那个男生应该就是朱倩的男朋友了。可是照胡风的说法,两个人感情不是不怎么样么,怎么现在看来这样亲密?明明说那男生打算甩了她,为什么还能这样坦然地接受她的好她的吻?  于鱼没想明白。  两天后听人说那两人终于分了手,于鱼想起广场上亲密偎依在一起的身影和那个旁若无人的亲吻,更加不明白了。  之后朱倩便再没来图书馆找他,上课时也不刻意打招呼了,别人嘲弄的看好戏般的眼神于鱼并不在意,可他还是感到一阵失落。他以为可以多一个朋友,毕竟那样热情的青春洋溢的笑容他得到的太少,想要珍惜却被告知那不是他该得的,着实令人伤心。  作者有话要说:无责任小剧场一枚~(注意是无责任啊!意思就是我瞎编的,不一定就跟文章对上号!)  在很久很久以后【又是这个开头= =】,柳树君跟鱼鱼同志已经发展到了同居关系,可据曹毛毛同学细心观察,他发现这一人一妖竟然还没同床!这实在是个严肃的问题。  到底是鱼鱼同志不乐意,还是柳树君……不行?  曹毛毛同学思考良久,决定再帮他师兄一把。  他偷偷找到狐族的胡媚儿,要了一种据说是能让石头都春情荡漾的好东西来,掺在水里给鱼鱼同志服下,然后……拉着施岩蹲在窗外听墙角。  很多很多年后回想起那天所听,曹毛毛同学都得抹把鼻血感叹一句,那实在要了妖的命哟!  服了药的鱼鱼同志就跟八月里熟透的葡萄一样,连呼出的气都是香甜诱人的,让柳树君一搓揉,就汁液肆意了,然后被连皮带籽吞下。  憋了一万年的老处妖啊……  听着墙角的两只妖怪激动得咬拳头。  第二天,鱼鱼同志没出房门……  第三天,房门依旧紧闭……  第四天,里边终于传出一点声响,猫叫一样抓挠人心的细微的声音,没多久一向眼含飞雪面无表情的柳树君满面春风出来了,不知不觉染了点妻奴习性的大妖怪吩咐底下小妖怪:当家主母说了,把曹毛毛剥光喂药打包送到蛇妖王的蛇洞里去!    第30章    考完试于鱼就开始找工作,但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顺利,一份长期稳定的兼职并不好找,他找了几天都没一点进展,也知道这事急不得,所以打算先做一些临时的活。最方便的就是发传单了,又是在学校广告栏处记下号码,跟人通完电话后定下周六去公司面试。  在那之前,成绩揭晓。班上一共四十个人,于鱼险险卡进前十,排在第九名的位置,不算太好,可也不差,但他知道,要是想拿奖学金还得再加把力。  周六去了约定的公司,说是公司,其实规模很小,租来的三室套房里摆了几张办公桌,一个房间隔出去算是会议室,会议室旁边一个小小的隔间是经理办公室。这是一个品牌手机集团在此处的一个小小分公司,于鱼他们要做的就是在卖场协助手机导购员招揽接待客人,向他们介绍本品牌手机的优势,也需要在卖场外发传单。  一轮面试下来,十几个人剩下八个,于鱼因为做过兼职算是有经验,弥补了他上台时的紧张,得以留下来。  紧接着工作人员对他们几个进行了简单的培训和介绍,又定下工作时间地点和待遇,一直到临近中午才把一切都确定下来。  正式上班是下个周末,于鱼被分配到郊区一个小卖点,那地方不像市区人多店大,因此公司只配了他一个兼职人员。  他没在市区逗留,信息核对清楚后就乘车回学校,下了车匆匆忙忙往寝室赶,害怕蒋原又突击来袭让他久等。  只是这次寝室里却没人,于鱼转了一圈,下楼买了饭又上来。  下午三点多时胡风来电话,他在那头风风火火的,“你现在有空吗?最近都有空不?”  “有、有的,怎么了。”  “那最好,你赶紧来咱们系馆,师兄有事请你帮忙。”  他说得这么匆忙,害得于鱼以为真有什么大事,撩了电话就跑出去,结果到系馆却见一楼聚了好些人,于鱼正迷惑,胡风站在台阶上看见他,挤开人群过来。  “师兄,这是怎么了?”  胡风这会不慌忙了,挺悠闲地靠在墙上,“咱们学校要举办运动会你知道吧,就七八天后,本来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训练也进行着,结果跳绳项目有个人崴了脚了,一时间找不到替补人员,我就想到你了,你会帮师兄这个小忙吧?”  于鱼傻眼,“跳、跳绳?可是我不会啊。”  “没事的,你看那边那些人,都说自己不会之前没试过不会跳,这不是一上手就挺好的么?来吧来吧,你就当帮师兄个忙,这个项目我负责的,你不会想让我自己上场吧?鱼鱼同志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见死不救,我好伤心!”胡风掩着面,双手在眼睛上揉了揉,好像真的伤心哭了。  于鱼一脸无语,“师兄你别玩了,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不是我不帮你,我实在不会跳啊。”  胡风唰地松开手凑上来,笑眯眯道:“没事没事,真的,你去试一试,要是实在不行师兄绝不逼你,怎么样?去嘛去嘛,于鱼同志我跟你说,这是学校里的比赛,你只要参加不管得没得奖,最后期末综合素质测评都是能够加分的,你要得奖学金不参加一些活动可不行,这样怎么比得过人家,是吧是吧?”  于鱼抿着唇,其实不论能否加分,他都已经决定要帮胡风这个忙,只是一看见系馆内小操场上那群欢声笑语的人,他又怯步了。  胡风心知有戏,赶紧加力道:“去试一试吧,啊?没什么的,师兄陪着你,还能让你被人吃了不成?去吧去吧。”  于鱼面色为难,然而终究抵不过胡风的期待,才一点头,就被他拉到人群里,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第19章 柳施逄略有疑惑,不知这个人类为什么又哭起来,他压抑着淡淡的烦躁,道:“与你无关,他们命中注定。”  “你不明白……对我好的人一个一个因我而死,怎么能说跟我无关?如果没有我……如果我没出现,他们都会好好的……妈妈还活着,外公不会死,外婆不会孤独,哥哥也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于鱼抹着泪,气息不稳。  柳施逄沉默,在他看来这没有必要纠结,这个人类会不会出生由地府决定,不是他本人能左右的,不是他的问题,何必在意?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这个人类不出现那些人就会好好活着,这是他们的命,命运不是这样走就是那样走,总归是注定好了的。  于鱼一抽一抽地吸气,落了半天泪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却仍旧低迷。他知道方才所说全是无理取闹,却还是忍不住那样设想,如果没有他,一切都会好好的。  “柳先生,您害过人么?害过你最亲近的、对你对好的人,他们对你好却被你害死了,您知道这种感受吗?”  柳施逄道:“他们自愿的。”  “对,他们自愿对我好,可不是自愿去死啊!别人骂我扫把星,当初我还委屈还气愤,现在看我何止是扫把星,简直是灾星!”  柳施逄皱起眉,于鱼还在说:“您说,像我这样的人,死了后会不会下地狱?”  “没有地狱。”  “呵,没有,那我该去哪?坏人死了去哪里?”  “坏事做绝死后入牲畜道,无可饶恕者灰飞烟灭。”  “那我呢?我这算哪一种?直接灰飞烟灭了吧,省得我再去害人……”  柳施逄拧着眉,指间掐个手印,于鱼便昏睡过去。他看出于鱼精神已经恍惚,应该是情绪波动过大又受了幻境影响导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睡一觉醒醒神。  给两人设好结界,柳施逄也盘起退闭目凝神。    第32章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林间洒下几点斑驳的阳光,于鱼抱着腿愣愣出神。昨天得知的事对他冲击太大,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忘怀。  森林里的一切就跟昨天一样,除了日升日落,连早起时的露水都没有,死物一般。  柳施逄还未找出幻境的破绽,却不心急,他平日练功闭关个几十年是常有的事,现在才困了这么一会,不足以引起重视。唯一的麻烦就是面前的人类。幻境里虽然有日出日落,看似时间飞移,其实跟外界完全不一样,里边的一切包括时间都是由设下幻境的人决定,可能他们在幻境里过了数年,外界才是一个晚上。正因为如此,这里边的日子太长,人类要是受不住崩溃了,那才是最大的麻烦,柳施逄不认为自己拥有足够的耐心去应付一个疯疯癫癫的人类。  他看了于鱼一眼,起身打算离开这片暂时的栖身地,“随我来。”  于鱼迷迷糊糊站起来,虽然动作迟缓,至少还知道听话。  柳施逄带头沿着小溪向下游走,他当然知道走是走不出去的,这么做不过是为了给于鱼找点事干,免得真的傻了或是疯了。  每走一段便停下来歇会,这个幻境幻化得太仓促,连风都没有,于鱼走着走着就开始喘息,身体的感觉也慢慢回来,他擦着汗看了看前方没有尽头的路,问道:“我们要去哪?”  柳施逄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会饿么?”照理说是不会的,因为幻境内外时间不同,人类的生理变化随外界的变化而变化,且就他昨晚宁神得知,外界时间比里边慢得多,至今还是夜晚,但是上一次于鱼肚子饿了之后的变现给他印象太深,不得不多问一句。  于鱼也到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他摸了摸肚子,惊讶道:“不饿,为什么?”  柳施逄点点头,指着一棵巨大的大树道:“到那处歇息。”  树木树冠极大,树叶浓茂,人站在底下恐怕连下雨都不用怕。  于鱼靠着大树坐下,喘着气道:“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这又是哪?为什么这么安静?”  他似乎渐渐从昨天的阴霾里走出来,知道关心起眼前的事了。  柳施逄想了想,决定告诉他一些,省得他胡思乱想想出什么毛病来,“这是一处幻境,你和我被困住了。”  “为什么?”于鱼不能理解,“谁设的幻境,为什么是你和我被困住?”  “只是巧合。”柳施逄抿起嘴唇,不愿意多说。  于鱼便没多问,他想到昨天的事,伤心之余又抓住差点遗漏的一点信息,他拿出脖子上的护身符问道:“我带着这个东西,就不会伤害到别人了吗?”  柳施逄颔首,又补充道:“它可以化形,你若想我便帮你。”  于鱼盯着护身符看了会,慢慢摇头,“不,不用,这样就可以了,只要不会再伤害到身边人就行了,我只是个人类,要那些做什么。”  柳施逄有些僵硬道:“别人的死与你无关,命运不可改变。”  这大概是一句安慰的话?于鱼勉强笑了笑,“谢谢你,柳先生。”  一人一妖都沉默下来,整座森林安静得让人心慌。  于鱼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老是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里,不知道是他本身的心情还是受这个所谓幻境的影响,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情绪悲观。他决定打破这种氛围。  “柳先生,毛毛说你和他都是亏了施先生才得以成妖,是真的吗?”  “不错。”即便是在柳施逄看来,那也是相当久远的记忆了。那时他还是一棵柳树,有了灵性却不能化形,若不是施岩帮了一把,现如今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那成妖……有意思吗?”  意思?柳施逄还真不知道。似乎与原来没有变化,不过是身边多了两个整天吵吵闹闹的妖怪,走到哪都要为那两个收拾烂摊子。就目前为止,对他而言唯一有意思的似乎就是跟妖打架了,可如今对手越来越少,打架也变得没意思起来。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同为妖怪的曹毛毛和施岩总能被其他东西吸引,在他看来那所有的都显得无趣。正因为这点,施岩才会在他耳旁唠叨着让他去找些乐子,不然哪一日真的目空一切,他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了。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又能力强大的妖怪,将会是天界那些多管闲事的仙家眼中一大威胁,他们断然不会容忍这样的存在。  然而不知为何,一说起乐子或是一提到要改变什么,他便不自觉想到面前这个人类,大概是因为他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变数吧,柳施逄心想。  “柳先生,我听别人提过六界,是哪六界呢?”  “仙、妖、人、鬼、魔、神。”  “听说人或者妖勤加修炼就能成仙,是真的么?”  “没错,那之前需历劫,成仙者必历劫,历劫者未必成仙。”  “那您……过了万年天劫后也要成仙吗?”  “不。”  “为什么?难道您不是为了这个才修妖的吗?”  为什么修妖?柳施逄不知道,当他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只妖怪了,他没打算糊里糊涂又成了仙。  “无趣。”  成仙无趣?于鱼实在不能想象,成了仙就全没有生老病死的烦恼,整日无拘无束随性而为,怎么还会无趣?或许是他离那些太遥远,太无知,所以不能理解。  “听毛毛说妖界有妖王,那里也分等级吗?大妖怪小妖怪泾渭分明?”于鱼脑袋这里转转那里转转,问出的问题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对,妖界强者为尊,弱者依附强者。”  于鱼恍然,看来不论哪里生存法则都是差不多的,强者为上,弱者不是被消灭就是被统治。  他还听说妖王打不过柳施逄,那柳施逄应该称为什么呢?大妖王?或是打妖王?于鱼为这个称呼乐了一下。  柳施逄稍稍侧目,他发现这个人类真的是越来越大胆了,却弄不清自己是乐于见他这样还是不高兴被冒犯,总之他现在并不想发火。  “对了柳先生,人类里像是梅执义那样的天师很多吗?他们跟普通人有什么不一样?比如说会不会寿命特别长之类的。”  “不多,也不算少。寿命较一般人类长,若是修行则能更长。”  “对啊,我听曹毛毛说梅执义家的老祖宗已经两千多岁,快成仙了。还说他能跟你打一架……是真的吗?”话说得太快,等于鱼发现不妥已经收不回来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好在柳施逄似乎并不介意,只是道:“未曾试过。”梅家老祖宗的名头他是听过的,却从没见过,其实除了梅执义这个异类,天师与妖怪的关系一直是井水不放河水,人家没找上门他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去找人只是为了切磋。  “哦哦,是么。”于鱼赶紧转移话题,“妖界与人界是相通的吗?人能不能去妖界?”  “不通,结界相隔,人去妖界将被分食。”  于鱼缩缩脖子,干巴巴地笑了笑,却听柳施逄慢条斯理又补了一句:“若有强者相护则无碍。”  于鱼已经不打算再纠结这些问题,本来就是为了转移情绪摆脱消沉的,何必又平添恐惧。他站起来仰头望天绕着大树走一圈,伸伸手脚扭扭脖子,道:“柳先生,我们重新上路吧。”  走不走都一样,但柳施逄还是点点头,起身走在前头带路。  越往前小溪越宽,渐渐汇聚成一条河,河面平缓无波,河岸平坦。然而不管怎么走,就是不见一只活物,仿佛整片森林都死了一半,没有活力。  于鱼越看越心惊,忍不住道:“柳先生,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柳施逄回头看他一眼,再挥挥袖子,魔术一般,陡然间河水微波粼粼,水面鱼影浮现,耳旁鸟鸣不绝,甚至还有一只兔子动着三瓣的嘴唇从于鱼身边跳过。  于鱼惊呆,“这、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森林活了起来,沉默被打破,心情也跟着畅快跳跃。  看着于鱼明显活跃的表情,柳施逄暗暗懊恼。这座幻境里的一切都可以随他改变,除了暂时不能出去,早知道这样容易就能让这个人类高兴起来,他何必带着人走了这么久。  于鱼张开手任微风吹干额上薄薄的一层汗,他见柳施逄一动不动,奇怪道:“柳先生,为什么不往前走?”  柳施逄还在暗自恼怒,语气也变得不甚客气,“在此落脚。”  “哦。”于鱼乖乖地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坐下来,却按捺不住喜悦,不停地晃着脑袋四处打量。  “柳先生,这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吗?太神奇了,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你看你看!那边的松鼠在吃松果呢!他们也要吃东西吗?”  柳施逄抿着唇,半天才道:“这与障眼法道理相似,你双目所见皆为虚物。”  于鱼似懂非懂地点头,挠着脑袋呵呵道:“别人都说眼见为实,没想到现在眼见的反而都是虚的。”  柳施逄没再搭理他,径自找个地方坐下,闭上眼睛便没了声响。  过了半响,于鱼探头探脑坐到他身边,也安心地闭上眼睛。    第33章 关于柳施逄的八卦    幻境里的时间就跟那条小溪一样,哗哗地头也不回往前奔。  于鱼原先还浑浑噩噩迷迷糊糊的不知时候,后来学聪明了,每过一天就捡起一枚小石子放兜里,等后来有一天闲极无聊倒出来一数,竟然足足有五十多颗。于鱼惊悚了,难怪最近裤子一直穿不住,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石头都揣满一裤兜了。  他颇为烦恼地看着小山包一样的石子堆,心知这还远远没完呢,石头堆还得长大,不知要长到什么时候。  虽然柳施逄曾在不久前言简意赅地向他解释了幻境内与现实世界中的时间关系,他不用担心自己突然消失会引起混乱什么的,可是不需要担心后,没了可以分神的东西,幻境内百无聊赖的日子就更难打发了。  柳施逄天天除了打坐还是打坐,没有一点着急出去的样子,于鱼却坐不住了。  刚开始时他也陪着坐,可人家妖怪是练功,他坐着干嘛呀?没一会就睡着了。更何况不管他多内向不爱动,到底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在人前或许过分乖巧,没人时还是会冒出一些稍嫌调皮的念头来,下河捉鱼上树捕鸟,这些他哥三五岁就玩剩下的东西,他捡起来玩得不亦乐乎,常常裤腿一挽,就从河这边横渡到那边。好在河水也浅,刚没过腰,他从那边再回来,整条裤子就湿透了,身上这还是晚上睡觉时穿的睡裤,屁股磨得快见肉,原本宽松的裤管湿答答黏在身上,少年人特有的纤细又柔韧的曲线一览无余。他偷偷摸摸瞥柳施逄一眼,见他根本没往这边看,就猫着腰小跑着躲到石头后边去,没一会,石头上冒出一条湿淋淋的裤子,于鱼穿条条小内裤抱着腿靠在石壁晒太阳,耳朵红红的,到底脸皮薄,就算明知没人看见,还是有几分羞耻。  却没看见身后大树下打坐的妖怪突然睁开眼,细细长长的眼睛眯起来,盯着石头后边露出的半颗脑袋,眼中神色不明,半响后又恍若无事闭上。  这游戏让于鱼玩了好久,之后会停止是因一次下树时不小心勾到树枝,薄薄脆弱的睡裤刺啦啦撕下一大片,半条细细白白的腿若隐若现,于鱼满脸通红捂住裤裆,马上又反应过来,改为捂着屁股,因为那破布条就一路从他屁股挂到前边膝盖处,这么扭曲的撕破路线,都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  此次事故让于鱼安分了好几天,若非必要,连起身都不起,就怕一起来,半片屁股就入了别人的眼,虽然柳施逄曾明确对此表示过不屑,可那实在太不雅观。  他就这么陪着柳施逄坐了几天,每天睁眼闭眼打坐再睁眼闭眼打坐,好比苦行僧的日子,一个青春好少年怎么挨得住,就算宅得住如于鱼者,也觉得屁股快长茧了。  他托着脑袋叹气,叹着叹着不甚聪明的脑袋灵光一闪,一双眼霍然如探照灯照在柳施逄身上,盯着看了半天,才戳戳他,道:“柳先生,我的裤子你能帮我复原吗?”  柳施逄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点头,“可以。”  于鱼猛然蹦起来,忘记面前这是他从前最害怕而最近关系有所好转的妖怪了,扬着手愤愤道:“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这几天一直动都不敢动,多难受你知道吗,你太不够意思了!”  柳施逄竟然没生气,略略偏了头看他,眼里的嘲弄就算于鱼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你曾问过?” 第21章 于鱼安静了会,不知想起什么,语带惆怅道:“柳树,你说我们真的能出去吗?这两天我老做梦,我们两个怎么也出不去,外边的人,我哥哥、毛毛、施岩先生到处找我们,可就是找不到,后来他们找累了不找了,渐渐就把我们忘了……太可怕了……  我还答应了胡风师兄要帮他比赛,我出不去他又得再找人,他难得找我帮忙,我都不能给他办好……其实我知道,他要是想找别人怎么会找不到,他就是太热心,才会处处记着我,什么好事都不忘我一份。  还有哥哥,他千辛万苦来找我,虽然他不说,可我知道他一定吃了很多苦,他不想我知道不想我担心,我就装作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只管努力学习,想着以后一切都好了,就能好好报答哥哥……可是现在我还没来得及跟他好好地说一次话吃一顿饭,我要是出不去……要是出不去,哥哥他该到哪里去找我,他会急疯掉的……  呜……大柳树,我们出不去怎么办,外面有那么多人在等我,我不能不出去呜……大柳树……”  于鱼断断续续地说着,不知不觉鼻子就泛酸,眼眶泛红,他捂着脸蜷起身体,零零碎碎的哽咽从指缝里流出。  柳施逄又皱着眉,他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于鱼哭了,可不管从前哪一次,他似乎都不曾哭得这样伤心,这样让人难过。  他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于鱼的肩,不甚自在道:“本座不会让你长困于此。”  第二天,大雪终于停了,太阳却仍旧没出来,天地间还是一样的冷。  于鱼抱着树叶化出的被子玩儿般滚来滚去,虽然不觉得冷,可看着外边白蒙蒙的一片,就是觉得被窝里才是最暖和的地方。这床被子昨天还没有,等他哭……呃哭完了才发现整个人已经被卷在被子里。  今天早上醒来,柳施逄竟破天荒没在打坐,而出背着手望着结界外边,一直望到现在,不知想什么。  于鱼又滚了两圈,滚到柳施逄脚下,他从被窝里钻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兴奋道:“大柳树,你进来坐吧,这里边好暖和。”  柳施逄往侧边跨了一步,扬扬下巴,示意于鱼一边玩去。  于鱼却不愿意动了,在他脚边躺下,“柳树,妖界会下雪吗?妖怪怕不怕雪?”  “六界皆有四时,阴晴雨雪为四时之象。精怪坐拥洞府,并不畏冷。”  “坐拥洞府?小妖怪也会有洞府吗?”  “小妖依附大妖。”  “这样啊……真有意思。大柳树,你手下有很多妖怪吗?公的多还是母的多?”  柳施逄知道他又无聊了,尽问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却还是认真回答,“本座并无手下。”  于鱼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道:“你不老实哦,我看《群妖百事》里明明写了,你不但有手下,还有一大群,都是母的,是她们上赶着找你的!哈哈哈哈……”  柳施逄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被人取笑了,但是看于鱼的表情,这取笑里又不含恶意,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抿了抿唇,也半真半假道:“百晓生整日胡言乱语捕风捉影,本座早晚断了他的笔杆子。”  于鱼听了,笑得更加欢快,整个人在被子里拱来拱去,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哎呀,累死我了……柳树你也笑一笑嘛,整天板着脸累不累。哎对了,那个百晓生原形是什么,他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事呢?”  “传闻他乃天界上仙所用一杆笔,无意落入凡间,因他本身沾有灵气,机缘巧合之下修成妖。”  于鱼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难怪他这么能写,你说,他写的都是真的吗?”  “半虚半实。”  “我猜也是这样,这么多事他不可能事事亲历,多半是从别人那听来的,既然是听来的,别人口口相传,肯定与事实有所出入。呐,大柳树我问你,你说的都是实话吗?你不喜欢妖王,妖王喜欢曹毛毛?”  柳施逄想起这个就忍不住磨牙,“千真万确。”  “那就好了,你不喜欢就好,不然你喜欢他他喜欢别人,你该有多伤心。”他扯了扯柳施逄的裤管,“你坐下坐下吧,你站着我得仰着头看你,多累啊,你快坐下,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你。”  就他躺着的姿势,柳施逄就算坐着他仍旧得仰头,不过到底,柳施逄还是坐下了。  于鱼兴奋地在被子里蠕动着向他靠近,就差把头枕在柳施逄腿上,一副我们俩偷偷八卦的样子,“我问你啊,蛇妖真的很喜欢毛毛吗?是真的喜欢,不开玩笑,要一直在一起的喜欢。”  柳施逄想起花莽这一千多年怎么打都打不跑的事,略略颔首,“大概是。”  于鱼更加激动了,“可是他们俩都是公妖怪啊,你们妖界不忌讳这个事吗?”  “不忌讳,随性便好。”  “真的?在妖界公妖怪在一起很平常?”  “不多见,也不少见。”  “他们……我是说他们、他们也生孩子吗?”  “不生。”  “那、那他们在一块都干什么呢?”  “……不知。”  “嗯……”于鱼挠着头自言自语:“两只公妖怪,到底要干什么……”  “……”    第36章 终于出来了。    寒冬时节,大雪封山。整片森林都笼罩在沉寂里,树叶不再落,河水不再流,白茫茫的世界静默无声,偶尔哪根枝条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哑哑作响,那响声却衬得这片广阔无垠的白色天地更加安静。  叽叽喳喳吵了一个秋天大半个冬天的于鱼在某天清晨突然就沉默了,他裹着厚厚的棉被愣愣地望着外头,铺天盖地的白,仿佛商场橱窗里的玻璃球中的世界,明知是假的,却还是被那美丽震撼得不敢开口,唯恐惊吓了它。  柳施逄见他这副支楞着脑袋呆呆张口的傻样,没了往常吵闹,倒有几分不习惯,“怎么?”  于鱼忙把食指竖在唇前,压低声音,“嘘——小声点。”  柳施逄皱着眉看他一眼,没再理他。  过了会于鱼自个儿卷着被子窝到他身边,细声细气道:“我小时候听外公说,每个雪花都是天上的小仙子,它们嘻嘻闹闹来人间玩一场,等雪化了它们就回去了。外公还说它们不喜欢别人吵闹,要是大声说话,就会激怒它们,雪崩就是这么产生的。”  柳施逄懒懒地挑起半边眉,“你信?”  于鱼托着腮,眉眼间满是怀念,“小时候信,长大了就不信了,不过现在……我觉得信一信也无妨。呐,大柳树你看,这里不止我们两个,还有这么多雪花小仙子陪着我们呢。”  柳施逄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做出个嘲笑的表情,但到底没成功,他改为轻轻嗤了声。  于鱼自顾自道:“你别笑我,我可是很认真地在找事情干,我觉得我的脑子都快退化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在哪天出去前我就已经傻了。”  柳施逄敛了表情,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于鱼以为他又开始练功了,却听他不咸不淡冒出一句:“原本便不聪明。”  “喂!哪有你这样的,说我坏话也不能当面讲啊,太伤人了。”  “本座说的都是实话。”  “哼哼!你敢确定你活了一万年没说过一句假话吗?”  “本座确定。”  “我不信!问你你肯定会说没撒谎,等以后出去了我问施先生去。”  “随你。”  “你要是说过谎怎么办?”  “本座没有。”  “假设呢?”  “没有假设。”  “我偏要假设呢?!”  “……随你。”  “你不能这么敷衍我!”  洁白静默的世界便被这一俗人一俗妖给打破了,不远处几根树枝承不住重压,又被大嗓门吓得一抖,终于寿终正寝落入雪地里。  化雪的时候寒气仿佛能穿过皮肉渗进人的骨髓里,就算身处结界内,于鱼还是让柳施逄又给他变了几床棉被,两件盖身上,三件铺底下,他躲在被窝里牙齿咔咔咔地打着架。  柳施逄一身薄薄的白衣翩翩欲仙坐在不远处,于鱼从被窝里钻出脑袋,“大柳树,你真的不过来吗?外边好冷。”  柳施逄淡淡摇头,按理说结界里是不会冷的,就算他是妖怪跟人类的生理结构不太一样,并不畏冷,也知道这个温度对于人类绝对不算难熬,可于鱼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从刚开始落雪就一直抱着被子不放,后来雪大了化雪了,更是钻在被子里不愿意出来。  于鱼好像也知道不对劲,他拧着眉毛苦恼道:“柳树,我是不是病了?”  “不会。”  “可是……为什么你一点不觉得冷,我盖了这么多被子还觉得不够?柳树,你坐过来点吧,凑近一点,边上有人或许就不那么冷了。”  闻言柳施逄顿了顿,缓缓起身几步过来,在于鱼的‘床’边坐下。  于鱼马上裹着被子靠过来,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感觉好多了,大柳树你身上可真暖和。”  在柳施逄充当了三十几天大型暖壶后,天气终于渐渐回暖,春天来了。  于鱼甩开厚重的棉被,奔到春意盎然的河边肆意践踏一番刚冒芽的野草,折了几根长条叶子编出一只歪头斜腿肚皮开散的草蚱蜢,嘴里叨叨:“罪过罪过,我不该祸害了你,或许千年后这又是一个曹毛毛……”  一面说,一面不客气地又捋了几片叶子回去练手,非要编出一只完整的蚱蜢来不可。  暖暖的阳光透过结界斜照进来,少年人略显粗糙的指头上飞快地翻飞着草叶,额头上因专注冒出一层薄薄的汗,柔软的头发随着手上的动作小幅度抖动着。  于鱼很快编好一只,仍旧不怎么美观,可至少没有缺胳膊断腿,他献宝一般把蚱蜢递给柳施逄看,嘴上却不太满意道:“还是太丑了,我哥哥编的比这好得多。”  柳施逄逆着阳光微微眯起眼,递到眼前的蚱蜢没有触角,肥大的翅膀左右不对称,就连两只后足也是一高一低,实在不能入眼。他在少年殷切的目光里接过这残次品,放在手心掂了掂,道:“尚可。”  于鱼却突然不好意思了,他一把又给抢回去丢到一边,重新拿起几片叶子,嘟囔道:“不行不行,我要再编一个……  你知道么,我七岁时就学会了,可是到现在还编不好,哥哥甚至还会编小鸟,他不管做什么,只要是他愿意,就能做得很好。我就笨得多了,不管怎么能力,都是垫底的份,可是他从来不会取笑我,就算别人笑我也不行,他是个好哥哥,我却不是一个好弟弟……  唉……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呢,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哥哥了,有点想他,他总是很忙很忙,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不能随便去打扰让他分心……”  他无意识的碎碎念叨让柳施逄感到无由的烦躁,想让他闭嘴,可是之前的日子分明就是听着于鱼的罗嗦过来的,从来不曾有这样明显的反感情绪,柳施逄为此暗暗心惊。  于鱼还在继续,“哥哥说要赚很多钱养我,可是我也能赚钱,不需要他那么劳累,出去后我就会开始做兼职,先养活我自己,等以后正式工作了就可以养他……对了,等出去了还得去参加运动会,我这么久没练习,可不要又拖别人的后腿。还得加紧学习,努力期末考好一点,才会有奖学金。总之好多事需要做,我们得快点出去……”  他的诸多安排,没有一件让边上的妖怪感到痛快,柳施逄忍不住打断他:“若有可能,你是否愿意——”  他的话没讲完,大概永远也没有机会讲完了,因为他才刚开了个头,周身环境陡然变化,从阳光灿烂的午后转入黑暗。  于鱼惊呼一声,“柳树!这是这么——天呐!我们出来了!”  是的,他们出来了,这里是于鱼的寝室,他躺在床上,柳施逄站在床下,维持着进入幻境前的动作。  于鱼先是惊喜,而后疑惑,他从床上坐起来,问仍旧呆站着的柳施逄:“柳树,我们怎么突然就能出来了?”  柳施逄现在只敢庆幸身处暗中,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没人看见,几乎可说是落荒而逃,他忽略了于鱼的问题,迅速消失在原地。  于鱼愣愣地拥着被子,“柳树?柳树!你还在吗?……不在?真是,怎么走了也不通知一下。”  终于能出幻境的喜悦让他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拉着被子躺下,瞪大了眼盯着天花板,于鱼还不敢相信,就这么从待了大半年的幻境里出来了,他不太放心地拧了把大腿,疼的泪花直冒,嘴巴却咧得大大的,“真的,是真的,终于出来了。”  这一晚注定他不能入眠,过去半年多的经历好像在做梦,梦里不知身是客,梦中过了那么久,现实里却连一个晚上都没有。  于鱼的大脑飞快运转着,来来去去全是幻境里的事,兴奋得难以入眠,直到窗外泛白,走廊里响起早起宿舍开门的响声,他才朦朦胧胧闭上眼。  于鱼从未懒过床,可这次一懒就创下了纪录,如果不是电话铃催命般响个不停,他还不能起来。  “喂,请问找谁?”于鱼望着外边大亮得天色,憋回一个哈欠,暗暗猜测现在的时间。  “找谁?”那边怪声怪调道:“我还能找谁啊,鱼鱼同志你不得了了啊,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再想想我们的训练是几点钟,不要告诉我你睡了个觉就把你可怜师兄的事给忘了个干净彻底!” 第23章 他才走,一直隐在角落里一个身影也跟着离开。  梅执义见了,挑起一边眉毛,还未放下,就见花蟒风风火火从门外奔进来,直寻曹毛毛而去,于是另一边眉毛也跟着挑起,摇头晃脑流里流气唱起荒腔走板:“这个是一对呀~~那个也是一对呀~~独剩我孤家寡人,与谁来相会哟~~”    第39章 传说中的两千岁    第二天于鱼醒来,发现花园亭子里热闹非凡,整个院子带喘气的都聚在那了,连平时绝少跟其他人坐一块的柳施逄也在,更不用说黏黏呼呼的花蟒和仍旧低气压的曹毛毛。  于鱼走过去坐下,跟他们打完招呼后极为自然地夹起桌上一只小笼包塞进嘴里,他知道,这东西只有他和梅执义需要吃。  一口包子还没吞下,施岩凑过来,一脸殷切地将手中的花盆拖到于鱼面前,“你帮我看看,这小花儿是不是比前几天大了好多?”  于鱼努力眯起眼寻找,半天了才在一堆绿叶中找到一朵小米粒儿般可怜兮兮的小黄花,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左顾右盼寻找援助。奈何梅执义塞着包子望天,曹毛毛低头忧郁地望着桌面,花蟒就别提了,他眼里除了曹毛毛谁也看不见,没办法,于鱼看向柳施逄。  柳施逄与他对视一阵,妥协了。于鱼以为他要施法,结果却只听到凉凉一句:“大了正好炼丹。”  眼前的花叶仿佛听得懂人话,窸窸窣窣就抖了起来,好不可怜。于鱼敢肯定,这若是个人,现在必定然哭得梨花带雨了。  施岩一下缩回手臂,宝贝般把花盆护在胸前,一双眼泡含水,满是指责,“小柳你变坏了!嘤嘤……果然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于鱼尴尬地挠了挠头,讪讪道:“他这是玩笑话,您别介意,这朵花……这朵花真的大了!对,是大了!上次才芝麻点大,现在就有米粒大了,说不定过两天能有黄豆那么大呢!呵呵呵呵……呵呵……”  施岩闻言哭得更加伤心,“它本来该有瓷碗大小的,为什么这么久了才米粒大,呜呜……以后只能长到黄豆大小……真的有那么小么嘤嘤……”  “呃……”于鱼干瞪眼半天,决定闭嘴。  施岩哀哀切切哭了会,一步一顿抱着花盆儿走了,于鱼看他那无限伤心的背影,十分不忍,“他……就让他这样离开没关系吗?要不要去劝一劝,本来这也不是他的问题。”  梅执义捻起一只烧麦丢进嘴里,又喝了一大口豆浆,才说:“不用担心,你看着吧,不需要到今天下午就能正常回来,你在这多住一阵就知道了,刚才的表演,就跟平常夫妻吵架一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哪天不吵才不正常了……咦,嘿嘿于鱼同学,你吃饱了吗?”  于鱼不明所以,点点头。  梅执义咧开嘴角,“那你盘子里那个,是蟹黄包吧,你不吃了?”  于鱼领悟他的意图,忙把盘子推给他,“你吃吧,我饱了。”  梅执义毫不客气接下,刚叉起一个要丢进嘴里,就听曹毛毛嗤了声,不屑道:“厚脸皮。”他满不在乎耸耸肩,大口嚼着包子,不打算跟个情绪低落的妖怪计较。  曹毛毛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郁闷,偏偏花蟒还不知死活地左噌右噌,他一下火了,丢下一句:“走开啦!”蹬蹬蹬跑远。  花蟒自然是锲而不舍紧紧跟着他的,桌上的人一下少了一半。  梅执义慢吞吞吃完包子,边喝豆浆边跟于鱼闲扯,愣是撑了半个小时战斗到最后才顶着冰刀子离开。  于鱼看看左右,“诶,又剩下我跟你了柳树,咱们也走吧,你带我到处逛逛好不好,我到现在还是不清楚这个院子到底有多大。”  一人一妖走了没多久,柳施逄突然神情冷肃地望着大门方向,于鱼奇道:“怎么了?”  “有人试图闯进来,他已经进来了。”  于鱼登时紧张,“是谁?要干什么?”  “无需慌张,我去看看。”他几个大步就没了踪影,于鱼犹犹豫豫站在原地,最终止不住好奇心和担忧也跟着跑去看个究竟。  他以为又是妖精鬼怪之类的找上门来,可等他看清了正与花蟒对峙的对象,却结结实实吃了一大惊。他先前总说曹毛毛施岩这样的容貌跟仙人一般,那是因为他们长得好,而面前这个,于鱼断定,他就是个仙人。  倒不是说他长得多好看,实在是他浑身散发的那股‘气’,轻灵通透浑然不似凡人,还有眉眼间似怜悯似含笑的表情,活似云端的神仙俯瞰人间,似乎忧心忡忡,又似乎薄情无心,更让人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来人只是站在那里,看起来没有恶意,却已让花蟒绷紧了神经,就连柳施逄,脸上也更加严肃。  他略过于鱼,眼睛落在随后赶来的梅执义身上,面上表情才微微有了些变化,隐隐约约是个既纵容又无奈的样子,他招招手,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执义,过来。”  梅执义抿紧唇,一向笑嘻嘻的脸上满是倔强,但他并没反抗,乖乖越过花蟒走过去。  来人道:“随我回去。”  梅执义断然摇头,“不,我不回去。”  “为何?先是不告而别,现下又闹别扭,总该有个缘由。”  梅执义咬着唇,“没有理由,就是不想回去,老祖宗您请回吧。”  梅家老祖宗梅轻鸿弯了弯嘴角,神色更加温和,“还说没有理由,你若心情畅快便喊我师父,不痛快就是一句老祖宗,以为我不知道?走吧,随我回去,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哪知梅执义却一下子炸毛了,“师父师父!你有那么多徒弟,这个死了下一个补上,总归不差我一个,您还要我回去做什么?等死吗?!还是等下一个来了把我换走!”  “执义!”梅轻鸿敛了笑,那样温和的人,如果不笑也是十分吓人的,“休得胡言!”  梅执义红着眼眶,鼻翼一扇一扇的,哽着嗓子低吼:“我没说错!我不跟你回去!”说完,眼泪就落了下来。  梅轻鸿看了他一会,轻轻叹气,“怎么跟小孩儿一般爱哭爱闹。”他转向柳施逄,微微颔首道:“许是要叨扰妖君一阵了。”  柳施逄虽然不太乐意,但他当初曾因于虎的事欠梅家一个人情,正好借此还了,于是也点了点头。  于鱼被柳施逄带着离开,拐角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见梅轻鸿轻轻地说了句什么,梅执义便扑进他怀里痛哭出声,梅轻鸿拍了拍他的背,眉眼间依旧似怜悯似无情。  “他们……他就是那个两千多岁的梅家老祖宗吗?”  “是。”  “他要成仙了?”  “或许。”  “成仙之后是不是得上天?我听人说仙凡有别,是这样吗?”  柳施逄停下来看着他,“是。”  于鱼“哦”了声,低头不再说话。  晚上于鱼在房里对着灯发呆,有人来敲门。  “是谁?”  “我。”是梅执义。  于鱼跑去开门,把他让进来,灯光下仍可见梅执义微红的眼角,他却跟平时一般,咧着嘴笑得灿烂,“怎么这么快就休息了,我还打算跟你彻夜长谈呢。”  于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还好吗?”  梅执义又扯了扯嘴角,这次没成功,笑得比哭还难看,“连你……哈,连你都看出来了,偏偏……”  他摇摇头,拉着于鱼到桌边坐下,“今晚就陪陪我吧,有些话埋在心里太久了,会憋出病来,你便当我一次医生,听我说说话,治治病,好不好?”  于鱼连连点头,“你说,慢慢说,我听着呢。”  梅执义眯着眼看灯,许久后才缓缓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傻子的故事。  ……傻子出生在一个大家庭,他有十几个兄弟姐妹,近十个叔叔伯伯,连娘都有三个。而这所有人都认为傻子是个幸运儿,包括傻子自己,因为他才刚出生,就被一个想也不敢想的大人物带在身边亲自教育指导,其他人连眼红都不敢。  傻子很少与外界接触,那个大人物住在一间院子里,几乎不出门,傻子就一直陪着他,也不出门。一直到十七岁之前,他连亲生父母都没见上几回,在他的认知里,父母远不比厉害的师父来得亲近。  十七岁那年,师父跟傻子说,‘你学得差不多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于是傻子就去了。  可是只有半年,傻子只在外边呆了半年便回去了,外头的世界固然精彩,但他发现他不可忍耐地想念一个人,他想念他的师父,每天每夜都想,想得要哭了。  那时候傻子不懂,想了就回去找他,简单干脆。然而慢慢的,他发现这种思念变了质,他变得既想念又害怕,一方面希望时时刻刻陪在师父身边,另一方面又强迫自己离他远一些……  突然有一天,傻子想通了,他想这该就是别人说的爱吧,他爱他的师父。这个结论让他又雀跃又胆怯,他瞻前顾后不知该怎么办,苦恼了好久,才自顾自想着,既然喜欢,那就在一起啊。  可是这个傻子,这个一头热的傻子,从头到尾都只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师父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可他在师父眼中,却是俗世间无数过客中的一个,就连徒弟这个身份,也不是独有的,在他之前,从他往后,谁都有可能站在这个位置上。他只是那么多人中的一个,既不特别优秀,也不格外令人喜爱,你说说,这个傻子他凭什么要求特别的对待?  可偏偏他已经认识得这样清楚了,知道无望,却还不能死心,你说他傻不傻?  因他一句话哭,因他一句话笑,这世上怕是没有比傻子更傻的人了。”    第40章 一起一起    梅执义的苦楚于鱼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想,爱情该是个神奇又危险的东西,它让人不顾身份不顾年龄不顾性别,一心只想与心上人在一块,就连梅执义这样洒脱的人,沾上情爱也变得彷徨无助凄凉哀怨。  有人问:“既然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在一块,为什么不离开?”  有人答:“若不痛苦不深刻,爱情未免太过肤浅,怎么禁得住岁月磋磨时光侵蚀。”  说得跟首诗一样,现实却远不如诗句美,它只会让你求也不得舍也不得,苦痛折磨人的心智,只等最后爱淡了心死了,才算得个解脱。  梅执义一滩苦水吐完,心情似乎恢复了些,他起身道别离开,留下一个受了荼毒万般苦恼的于鱼,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原本打算第二天六点起来去做兼职的,结果迷迷糊糊一觉醒来,都已经快七点了,兼职八点钟开始。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急冲冲洗漱完毕,背上包就跑。  昨天早晨院子里还坐了好些人,今天却一个也没看见,于鱼没时间跟其他人说一声,索性撕下一张纸写了原因用石子块压在桌子上。他拉了拉书包背带,确定纸张不会被封吹走,这才撒开快跑。  做兼职的商店在城市另一头郊区,他人却在这一头郊区,就算排除等车堵车等一系列外在因素,也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到达,现在已经七点十分了,他却还没等到车,于鱼急得直转圈。  正在此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在他身边停下,后车窗落下,露出柳施逄的脸。  于鱼惊呼:“柳树?!”  柳施逄偏偏头,“上车。”  于鱼忙跑到另一边,手脚并用爬上去。  “去哪?”  于鱼报了个地址,司机柳叶一踩油门,车子就奔了出去。  柳施逄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油纸袋和一杯豆浆,递给于鱼,“早饭。”  “谢谢。”于鱼咬了口煎包,含糊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桌上的纸张,我看见了。”  “真的呀?你还特地跑出来送我,其实不用的,反正我都得迟到,坐公交车和你送我是一样的,还要麻烦你。”  柳施逄淡淡道:“你没吃饭。”  “啊?”  “早饭,”柳施逄重复:“人类太脆弱,不吃饭会生病。”他边说边盯着于鱼的肚子,或许还觉得不够具体,竟伸出手去在他小肚子那一块摸了摸。  于鱼含着包子呆住,他虽然穿着厚毛衣,可柳施逄宽厚的手掌带着热度贴在他肚皮上,就跟放着一个刚装满水的暖水袋一样,滚烫滚烫的,鸡皮疙瘩都给烫起来了。他打个激灵,僵着身体缩到角落里,一口早餐咽不下又不能吐出来,只能讪讪地笑,“哈……哈哈哈……其、其实人的胃也不是那么脆弱,偶尔一两顿不吃是没关系的。”  柳施逄收回手放在膝上,表情淡然地点了点头,似乎刚才只是一个稀疏平常的动作,完全是于鱼太过敏感大惊小怪了。  于是于鱼更加尴尬,从小到大除了于虎还没人对他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他觉得不自在,可照柳施逄的表现看,这好像又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就跟“你好”、“再见”一样,只是一般人相处交流方式,不值得惊奇。  于鱼有些迷惑,他低头看了眼肚子,感觉还是热辣辣的,他看着看着,觉得脸上也慢慢热起来。  由于走的是环城路,路上车子少,速度又快,因此虽然绕路了,于鱼到达地方时却还没迟到。  他找到商店,跟店老板说明身份来意,很明显公司此前已经跟各商店通过气,他刚说完,老板就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大袋子,里边是厚厚一叠传单。 第25章 “你怎么知道?”面包块终于顺利落下,于鱼舒服地出口气。  “我看得见,不干净的东西。”  他一直提到不干净的东西,原本不太在意的于鱼也变得怀疑起来,他指了指自己,说:“你刚才说我身上也不干净,是指什么?”  许帆上下打量着他,拧起眉头,语气参杂些许迷茫,“我……我也分不大清,我看得见它们,却不熟悉,你身上这个……大概是妖气?”  于鱼的表情已经从怀疑变成敬佩,他惊叹道:“你也是个道士?!”  许帆摇了摇头,“不、不,我只是个平常人,但是从小我就能看见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你知道,人们总不喜欢不吉利的事物,他们认为我说的话太晦气,所以他们不喜欢我,你……例外,你不害怕吗?他们总说我是个疯子。”  “最开始的时候当然害怕了,来来来你坐下,咱们坐下说话。”于鱼往边上挪了挪,兴奋地招呼他。  许帆歪了歪脑袋,戒备地看着他,许久后才慢吞吞坐下。  于鱼凑近些,以少有的热情说道:“你才不是疯子,因为你说的东西,不管是妖还是鬼,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且人类里也有很多像你这样具有特殊能力的人,他们不但看得见,甚至可以抓妖收鬼,你完全不必苦恼,你不是一个人!”  “真的?你没骗我?”  “当然!”于鱼看着许帆,似乎透过他能看见从前那个更加畏缩的自己。  “那、那……”许帆有些激动,微微红了脸,“你见过鬼怪吗?真正的,它们完全不是张牙舞爪可怖骇人地样子,反倒十分像人,是吧?”  “对的,他们很多长得比人还好看。”  “是这样,但是我很少看见妖怪,都是鬼魂居多。”  “我见过很多妖怪,一个比一个漂亮!而且他们心肠都不错,不会随便害人。”  “鬼魂也是这样,我看得见它们,它们也看得见我,可它们不会吃我,你说他们是怎么存活的,不吃不喝能量从哪里来?”  “呃……大概是吸取日月精华什么的?”  “有可能,都怪我胆子太小了,我从来不敢跟它们交流,不然就可以问一问了,你知道的真多。你说我要是跟它们讲话,它们会理我吗?”  “应该会的,我还跟妖怪做朋友呢。”于鱼有些得意。  “真的?!我得试试,我也想有一个那样的朋友。”  “嗯,试吧试吧,胆子大一些,不会有事的。”  “好,下次碰见了我就去试试。……嗯,我们现在这样算朋友吗?我长这么大还没像今天这样说过这么多话,我们是朋友吗?”许帆眼里带了点试探,又含着些小心与期待。  于鱼想都没想,一把拉过他的手,啪地击掌,豪气冲天:“当然!我们志同道合,当然是朋友。”  这两个志同道合相见恨晚的家伙啰啰嗦嗦浪费了一整个下午,一直到晚饭时间才一同回到房间。  房间里另外几名男生正围在一起斗地主,于鱼在门边看了眼,又拖着许帆离开,准备去外边觅食。经过女生房外时,有个房间门突然开了,一个从未与他说过话的女生递给于鱼一张纸条,马上又关上门。  于鱼摊开纸条,上边是一行清秀的字迹:  “晚上十点湖边石亭,不见不散。——杨倩”    第42章 情哥哥    深秋的夜晚虽然不像冬日那般寒风刺骨,却独有一种苍凉的萧条。非常文学景区湖边一排溜昏黄的路灯绕成一个圆,圆里水波粼粼,圆外夜色苍茫。  于鱼便和衣站在湖边一处石亭里跺着脚,等待朱倩。时间过了十点,远远近近却不见一个人影。看来是被放了鸽子了。这种情况他早就料到,但按他的想法,宁可冒着风险被骗一次,也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子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落空,毕竟今天在车上他还拒绝了人家的好意,现在这种情况,就当是给她出气好了。  于鱼又绕着亭子转了一圈,打算再过十分钟就回去睡觉。  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路灯灯光透过白雾显得更加柔弱无力,那黄橙橙的一片连着一片,没有尽头似的蔓延着。  于鱼突然就想起许帆的话,“湖里有鬼。”  这种情境下想到这种话,他理应是毛骨悚然浑身激灵的,可事实上他不但没多少情绪波动,反而还摸着脖子上的护身符百无聊赖地想,那是男鬼还是女鬼?怎么下去的?什么时候能投胎?  俗话总说少见多怪,于鱼这却是见多了,又有一股不知哪里来的有恃无恐,让他撑直了腰杆,才能这般不痛不痒地想着妖妖鬼鬼的事。  雾越聚越浓越来越厚,可却像是装在玻璃杯里的水,被一个无形的框框条条束缚住了,只能在湖面上翻滚,近在咫尺的湖边仍是一片空洞幽深的黑暗。  于鱼更加肯定这湖非比寻常,他不想惹麻烦,当下步下石阶,打算回去。  然而他一只脚还没落地,就见前方浓浓的白雾忽然一下像潮水一样褪尽,原本粼粼的湖面死水般波澜不起,湖色泛着白光。于鱼眯起眼仔细看,那些白光竟然是冰块,整个湖面都结冰了。  他来不及惊骇,又被一阵嬉闹声吸引了注意。离他不远的湖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那女孩被两个男生夹在中间,掩着嘴笑得乐不可支。  于鱼正不知改进该退,便看见女孩指着湖面说了句什么,左边的男孩立马挑衅般看了右边男生一眼,率先踏步往结冰的湖面走去。他走出几步,身后的男孩不甘落后也赶上了。他们你追我赶,像是在竞赛,女孩站在岸边给两人加油。  于鱼看得心焦,湖上的冰看似厚实,可毕竟只是冰块,强度不够,特别是到了湖心冰薄处,冰面若是承受不住人的重量裂开了,后果不堪设想。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两个少年才离岸不久,湖面就‘咔哒’一下,紧接这又是一声巨大的落水声,跑在前头的男孩落入水中,冰窟窿里扬起一片片水花。岸上的少女惊叫连连,后头那个少年没有犹豫,一个扑身也扎进水里。  于鱼眼见那两人一个托住另一个挣扎着爬上冰面,下一瞬,湖面又裂开,窟窿不断增大,少年们越是奋力,离岸边越是遥远,渐渐渐渐,扬起的水花变小,挣扎也变得微弱。  两条生命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于鱼终于受不住,甩下鞋子和衣服往湖边奔去。才跑两步,他就定住了,有人在后头扯着他不让动。于鱼焦急回头,柳施逄正微微皱眉看他。  渀佛是严冬腊月里见到一抹阳光,他又着急又惊喜地扯着柳施逄,话都说不清,“……快、快!有人落水了,你快想想办法!”  柳施逄却不紧不慢从地上捡起衣服,摊开来给他披上,于鱼焦急跳脚,“哎呀别穿了!你倒是想想办法把人弄上来啊,再过会就晚了!”  “你再回头看看。”柳施逄示意他。  “什么?人都已经……哎?!人呢?!”  落水的少年不见了,惊叫的女孩不见了,就连有个大窟窿的冰面也不见了,身后湖面波光粼粼,昏黄的路灯照着小小的一片水面,幽幽闪亮。  于鱼与柳施逄大眼瞪小眼,一阵夜风刮过,他打了个响亮亮的喷嚏。  柳施逄又皱起眉,低下头帮他将衣服的扣子一个个扣上,严严实实地包紧了。  于鱼红着脸垂着头,颇为懊恼不好意思的模样,“对不起,刚刚……”  柳施逄没跟他计较,他帮于鱼理好衣领,随手掐了个手印甩出去,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湖面。水面金光大盛,没多会,湖水绕着湖心转起漩涡,漩涡中心缓缓出现两个人影。  “是你们!”于鱼惊呼。那两人就是方才落水的少年,他们脸色青白,嘴唇发紫,典型冻死鬼的样子。  “刚才就是你们骗的我,为什么?”  那两只鬼似乎在争论什么,就算藏身之处被暴露了也没见他们惊慌。其中矮一些的鬼听见于鱼的话,看花一般稀奇地看着他,“为什么?这还需要问?难道你没听说过,落水鬼需要拉一个蘀死鬼才能解脱吗?”  另一个高个子鬼嘀咕道:“我就说这个方法不行,你偏要试。”  矮鬼怒道:“你闭嘴!要不是你拖拖拉拉优柔寡断,老子现在早就上岸了,还用得着在这里陪你一起挨冻?!”  高个子鬼不服气,“我也是为了救你才落水的,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矮鬼闻言更加愤怒,“你还跟老子讲道理?!你仗着身高压老子插来插去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讲道理?!老子不接受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要讲道理?!”  高个子鬼瞬间气馁,气场弱了好几个度。  矮鬼不依不饶,“你tm现在嫌我不讲理了是吧?当初难道是老子求你救我的?要不是当初你傻逼横插一脚,老子现在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用得着跟你一起挨冻?!”  “谁、谁老婆孩子热炕头还不一定呢,依依没说喜欢你。”高个子鬼弱弱道。  “是啊!她没说喜欢我,你就有机会了是不是?那你当初还救我干什么,你让我淹死啊,你让我冻死啊,我死了不就没人跟你争依依了?你这上赶着跳下来是为哪般?你tm现在要跟我算账是不是?!”矮鬼越说越是咬牙切齿。  “没有,依依不喜欢你……我喜欢你……”  “……”  于鱼发誓,他看见矮鬼暴怒的脸一下子冻僵,然后慢慢解冻,青白色的脸泛红,大概还冒起热气了。  高个子鬼迟疑一下,大着胆子环住他,小心翼翼道:“我真的喜欢你,我不否认,当初和你一样,我喜欢依依,可是后来咱们一起在水底呆了那么久,一直是两个人,我也渐渐就习惯了身边有你,有时候你躲起来不让我找到,我会很着急,很心慌。当初对于依依的赌约,我知道输了的人得退出,我心里并没有舍不得,这是愿赌服输的事。但是现在我想想,要是有人跟我抢你,就算输了,我也不放手,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我想你一直跟我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我很喜欢你,比当初喜欢依依还要喜欢,我不骗你。你别生气好不好?”  矮鬼僵着脖子,不大不小地哼了一声。  于鱼已经被眼前的场面震住,大脑当机,思维被挤到角落里,脑子里跳来跳去就那么几个字‘男男恋’、‘鬼鬼恋’、‘男鬼男鬼恋’……  柳施逄背着手,冷冷哼道:“说完了?若是交代清楚了,本座便送你们一程。”  这个时候的柳施逄,就跟电视剧里棒打鸳鸯的恶婆婆一个形象,苦命鸳鸯们越是缠缠绵绵如漆似胶你分不开我我舍不得你,他这棒子打得越使劲。  那矮鬼扬起头,高声道:“还得麻烦你把我们送到一块去,做人是对头,做鬼是一对,我跟这王八蛋还没分开过。”他说得潇洒,可心里却清楚这次惹了不该惹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鬼的活路是投胎,至于死路……  “王八蛋,你刚才的话就算是说谎也后悔不了了,做人你陪着老子一起死,没想到变成鬼咱们还得死一块。”  高个子鬼紧紧抱着他,“不后悔,我就怕你后悔。”  柳施逄冷着脸,往前踏出一步,掌心升腾起一团黑色的火焰。  眼看那对苦命鸳鸯要变成烤鸳鸯,终于回过神来的于鱼跳到柳施逄面前,张开双手挡住他,急道:“你要干什么?”  “你让开。”  “不行!你要杀了他们?凭什么?”  “他们想害你。”  “他们没害成!而且、而且……”于鱼突然软下来,他扯了扯柳施逄的衣袖,哀求道:“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年纪轻轻就死了,还在湖里呆了这么久,要是我我也一定会干坏事的,更何况他们坏事也没成,你就放过他们吧。”  “你便不怕他们去害别人?”  “那、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不用死又干不了坏事的?”  那矮鬼突然嗤笑一声,道:“小朋友,你不用为难他了,世上哪有两全的法子,顾了这个又要顾那个,你出来这么个难题,不怕你情哥哥想破脑袋了?”   第43章 我们恋爱吧    于鱼脸色爆红,气得跳脚,“你!你胡说什么?!我在想办法帮你,你却说这样的风凉话!”  矮鬼闲闲地支着脚,半倚半靠撑在高个子鬼身上,方才他明明还炸着毛,这会却像老佛爷一般泰然淡定,渀佛生死大事全不被他放在眼里,只是要笑不笑地看于鱼跳脚,“我胡说?那你倒给我说说,我哪句话胡说来着?”  不就是那句‘情哥哥’?  可要于鱼指出来,他哪里好意思,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脸越憋越红。  高个子鬼忍不住小声道:“你干什么惹他?把他惹急了倒霉的还不是我们?”  “闭嘴!你这笨蛋,看我的。”矮鬼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说完,他又提高嗓音,说:“哎,我说小朋友,你既然说不出我哪里错,那我就是对的了吧。不然你问问你身后那个,他是不是你情哥哥?他愿不愿意做你情哥哥?”  于鱼下意识扭头去看柳施逄,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眼,马上针扎一般撇开头,心脏嘣嘣直跳,脸上也红得要着火一般,“你、你看什么,不许看。”  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要是在从前,这种玩笑曹毛毛跟梅执义开得还少?那两人整天就把他和柳施逄扯在一块,更过分的也说了。只是那时候他听了没感觉,也不在意,听听就过了,现在却……却听得心慌慌手心发汗。这什么‘情哥哥’‘情弟弟’的,两个男人……  于鱼忍不住偷瞄湖面上偎在一起的两只男鬼,视线一抵达,立刻又像做了坏事一样低下头,露出一对滚烫烫的耳朵。  矮鬼还嫌不够似的,火上浇油道:“小朋友,你抬头来看看。” 第27章 “哼,还跟我抢。”  于鱼洋洋得意看着他吃瘪,两人这就算和好了。  次日,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十分轰动的事——曹毛毛又回学校了,与之一同出现的是一辆骚包的跑车和更加骚包的花蟒,显然,后者才是险些引起骚乱的源头。  花蟒的美色是毋庸置疑的,连狐狸精都比不过他,这蛇妖一经出现就秒杀众生,有幸目睹他面容的女生倒了一地,男生倒了一半,剩下一半等他水蛇腰一扭,也跟着前仆后继英勇壮烈了,唯一站着的光杆就是不幸路过此地的于鱼。  曹毛毛抛下花蟒,眼睛冒光地奔向于鱼,“我刚才还头痛找不到你呐,结果没想到一眼就看见了!”  于鱼望着四下尸山尸海,嘴角抽搐,“确实是一眼就能看见。”他看曹毛毛已经走出低落情绪,一脸活泼俨然还是当初那副跳脱的‘仙童’模样,心里也跟着高兴,与他一边走一边道:“你要回学校上课吗?”  “才不要,那些老头子整天念经一样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我才不要没事找罪受。”曹毛毛做了个鬼脸,花蟒被群众围观,连人带车出不来,只能在后边哀怨地喊他,他回头扬了扬拳头。  于鱼笑着回头看了眼,忍不住感叹:“花蟒先生实在太耀眼了,他这副模样,走到哪里都是要受人瞩目的。”  曹毛毛嗤了声,说:“他就爱招摇,说不定现在心里多得意,哼。”  于鱼一双眼在这两只妖怪间转了几个来回,欲言又止。  曹毛毛又说:“梅执义失踪了。”  于鱼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回事?”  “就在前几天,他突然离开了,没回梅家,也没跟任何人说明去向,他家那个老头子现在还老神在在赖在咱们家不走呢,我问他为什么不去找梅执义,你猜老头子说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我能寻他一次两次,却不能时时伴他;我能许他十年二十年,却不能许下生生世世。’你说气不气人?他梅执义真是瞎了眼了。”曹毛毛忿忿地翻了个白眼。  于鱼默然,他想安慰曹毛毛,却不知要从哪里说起,只能作罢。  花蟒从后头赶了上来,车子不知道扔在哪里了,这么个人毫无遮掩走在道上就跟个五百瓦的灯泡一样亮眼,周围迅速聚集了一大批视线,曹毛毛气得跳脚,恨不得抬脚踹他,“你跑来干什么!还不躲回车里去。”  花蟒俊美的脸上挂着贱兮兮的笑,不仅不走开反而贴得更紧,简直要把曹毛毛揽在怀里,“小毛毛……”  周身的视线瞬间成指数增长,于鱼不动声色慢走几步,与那两只错开,省得被殃及,他以为曹毛毛这下该炸毛了,没想到他却理所当然的被花蟒护着,一点也没不自在,就跟在他家花园散布一样悠悠闲闲,一路招风惹眼。  一人两妖最终还是安全抵达于鱼寝室,花蟒毫不客气拉了把椅子坐下,曹毛毛自动自发就坐在他腿上,于鱼不甚自在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个,好像他才是不请自来的客。  曹毛毛奇怪地看他,“于鱼你坐呀,站着干什么?”  于鱼于是一脸黑线地坐在他们对面。  “你跟我师兄成了吧。”曹毛毛突然说。  于鱼差点摔下椅子,脸红尴尬,但却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其实我今天来是跟你道别的,我要回妖界了。”  于鱼心头一跳,“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刚来时我觉得人界多好玩啊,四个轮的汽车,大盒子一样的电视,那么那么高的房子,还有好多好多其他有趣新鲜的玩意儿,我看也看不过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对我失去吸引力了,人界之所以依旧让我喜欢,是因为这里的人们友善可爱,我交到了朋友,他们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可是现在你看,大黑没了,梅执义走了,你又有自己的事,师父师兄也不愿意陪我,我不管干什么都是独自一个,这太难受了……”曹毛毛皱着眉顿住。  花蟒抱住他,正正经经道:“你还有我呢。”  曹毛毛看了他一眼,少见的没炸毛,继续道:“所以我准备回妖界看看,正好这家伙也要回去,我正好去他的领地玩玩。……喂,你说会帮我找乐子,没骗我吧?”他问花蟒。  “当然,整个妖界随便你玩,谁敢有意见我灭了他。”花蟒一脸贱笑。  曹毛毛哼道:“要是不好玩我就拆了你的蛇窟,把你的徒子徒孙全部烤着吃了!”  “只要你高兴,我把自己烤了给你吃都行。”  “谁要吃你!一身老皮老肉,我嫌塞牙。”  “小毛毛……你嫌弃我……”妖王万分委屈。  “哼!”  于鱼:“……”    第45章    电影放映是在星期五晚上七点钟,于鱼跟柳施逄六点多就到了影院。前一场电影还没放完,影院大厅里等着许多观众,而且大部分是一男一女形态亲密的情侣,只有少数是两三个女生结伴。  于鱼一进去就感到不自在,因为他们这个组合实在太显眼了,特别是柳施逄,他这个身高这副长相这种气场,今天还不知怎么的,穿了件颇有花蟒风格的骚包薄风衣,更显得整个人长身而立气度不凡,普一进门,便吸引了许多眼光,明里的打量暗里的窥视,惊艳的羡慕的暧昧的嫉妒的,应有尽有,连带一旁穿着卫衣牛仔裤普通学生模样的于鱼也收到不少打探的视线。  于鱼低下头直奔角落,在大厅等候区找了个偏僻的位子。柳施逄不明所以,跟在他后头大摇大摆跨过大半个等候区,紧挨着于鱼坐下。  感觉到那些视线还粘在这边,于鱼忍不住嘟囔:“你就不能低调点么,别人都看见了。”  柳施逄有点冤枉,他既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低等的妖怪技不如人需要夹着尾巴小心做妖,他甚至为了让于鱼高兴还容忍了曹毛毛与花蟒对他着装的指手画脚,套上身上这件怪模怪样后边开叉的衣服,努力把自个装成个人类,怎么就不低调了?  他一沉默,于鱼也就觉得这个指控太无理了,他瞄瞄柳施逄没表情的脸,小声道:“你生气了吗?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  于鱼不信,鼓着嘴,“那你干嘛不说话?”  柳施逄没回答,反而用两根指头夹住他带点婴儿肥的脸颊,拇指在两指间那片凸起的肉上摩挲起来,一双黑沉沉的眼专注地盯着看,仿佛吃豆腐是一项十分严肃需要认真对待的大事。  于鱼很快被看得面红耳赤,强自镇定道:“你干嘛,快放开我。”这话本来就显得外强中干底气不足,偏他半边脸在还别人手上,被扯得可怜兮兮眼里泛泪花,嘴巴也扯歪了,咬字不清含含糊糊,听起来就跟小情侣间的嗔怪一样,气势全无。  柳施逄似乎是在报方才的不快之仇,面无表情捏着于鱼的脸又挤又摸,还装模作样道:“嘘,别吵。”  于鱼下意识斜着眼看向四周,见有几人半遮半掩欲盖弥彰地时不时往这边瞥几眼,表情暧昧眼神隐晦,惊得他脊背一凉,登时就不敢动弹了,怕惹来更多的注意。  柳施逄若有所觉,往他那边侧了侧身体,挡去大半目光,只是手下却一点也不留情,仍在不轻不重地搓揉着。  于鱼忍了半天,脸上被他揉得发烫,实在不舒服,柳施逄还没完没了的样子,他忍不住委屈道:“疼……”  柳施逄动作一顿,依依不舍地在那红彤彤的脸蛋上弹了弹,不甘不愿好歹放开了他。  于鱼一经自由,立马屁股底下抹油往边上一滑,跟柳施逄隔开一个座位,他拍了拍自个儿脸颊,疼得嘶了一声,瞪着眼抱怨:“下这么重的手,明天可定会乌青的。”  柳施逄闻言又伸出手去,想要够他,“我给你揉揉。”  于鱼唰地一下跳起来蹦远,双目戒备,“不、不用你好心!黄鼠狼给鸡拜年。”  “黄鼠狼给鸡拜年?”柳施逄挑起半边眉重复,缓缓点头,“有意思。”  于鱼没听出他的画外音,仍在不远不近处防备着,又怕一个不小心重新落回魔爪里,于是歪着头四处打量没事找事,“……咦?那里贩卖饮料,我给你买杯果汁吧。”柳施逄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他已经欢快地跑远了。  在柜台点了两杯苹果汁,于鱼付完款撑着下巴等待,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往柳施逄那飘去,越看越想感叹,妖怪果然跟人不一样,美女帅哥扎堆着来,随便拉出来一个都好看得招人怨,不怪别人看得转不开眼了。  左边脸颊还泛着疼,他用手掌揉了揉,想起始作俑者,又赌气一般转开眼不看他,正好两杯果汁盛满密封好,于鱼转身双手去接,一直保持微笑的女店员突然朝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你我都知道’的笑容,压低声音道:“他是你男朋友吧。”  “什……什么?”于鱼一脸惊吓。  女店员笑容满面,自以为是道:“不用掩饰了,我看得出来,像你们这样的,我一个月没见过十对也见过八对,是朋友还是情侣,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不过说实在的,我还从没见过一个比你男朋友帅的,勾到他很不容易吧,这种男人一看就是有钱有势的成功人士,身边红粉蓝颜多着呢,你可真是个幸运儿。”  于鱼越听越不痛快,不过他也没打算跟人谈论这些,拿上果汁转身就走,那店员还在后边说道:“你可得小心了,我敢说就在这里,起码不下五人打着他的注意,瞧,那不就是了……”  于鱼抬头张望,果然看见柳施逄身边他方才坐的位置上坐了个人,是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性,这么个冷天穿件短裙外套风衣,优美纤细的腿交叠着露在外边,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凑在柳施逄边上不知道在说什么。于鱼端着杯子茫然站在原地,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  正好这时柳施逄转头,看见他呆立,抬了抬下巴,“过来。”  于鱼慢慢走到跟前,被柳施逄扯着手轻轻一拉,就坐在他腿上了。屁股底下的腿仿佛是两根大功率热得快,烫得于鱼快成烤鱼了,他抑制不住想蹦起来的冲动,奈何被柳施逄双手扣着,别说蹦起来,连动一下都不能。  “你别、别这样,快放开我,别人看着呢。”  角落里的动静果真吸引了许多人,本来出色的柳施逄就惹眼,何况他还带了个小男生,更显异色,现在呢,又多了个美女出来,高富帅加禁忌色彩的感情加三角关系,这简直比待会的电影还要戏剧化还要精彩啊。  另一边的美女脸色不太好看,要知道她是抱着必胜的信心来的,没想到费了半天口舌人家理都不理她,这样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她还是头一次遇见,也是第一次遭遇难堪。  周围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笑声,甚至还响了几下流里流气的口哨,美女脸色发白站起来,不顾形象骂道:“看你妈b看!”骂完踩着细细的高跟鞋一步三晃迅速离开。  不怀好意的笑声和流里流气的口哨还在继续,在于鱼看不见的地方,柳施逄终于看了眼这群放肆的人类,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仿佛瞬间置身海底,全身冰凉,手脚发麻,没人有胆量再睁着眼看好戏。  于鱼给了柳施逄一拳,气恼道:“你倒是放开我啊!”  柳施逄收回眼刀子,把于鱼放到椅子上,周身气压回升,一群人齐齐吸了口气,恍惚间已经出了身冷汗。  于鱼递了杯果汁给他,气鼓鼓嘟囔:“干什么,吓我一跳,还让别人看笑话。喂,刚才那个人怎么回事?”  柳施逄双腿交叠往后靠,闲闲道:“她自己贴上来。”  “对,”于鱼瘪瘪嘴,讽刺道:“她自己贴上来,又是她自己走开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人家自找的。”  柳施逄竟还点了点头,“不错。”  于鱼气结,一直到入场,他都没再搭理柳施逄。  电影开始没多久,于鱼就感到一股尿意,他望着屏幕上年轻貌美的‘夹克’和‘肉丝’,决定为了他们忍耐,可那时不时就要扑面而来的蔚蓝大海和哗哗的浪涛实在挑战他的膀胱,他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终于憋不住了。  “我去上厕所,很快回来。”他附在柳施逄耳边小声道。  “我陪你。”柳施逄马上说。  “干什么干什么,你坐着别动,我很快回来。”  他猫着身子溜出影厅,在走廊上转了两圈,终于寻着标志提醒找到厕所,解决后一身轻松,于鱼慢吞吞往回走。经过一处安全楼梯出口,他无意识扭头看了一眼,两扇门间开着条细缝,里边黑溜溜的,直窜冷风,他缩起脖子,加快脚步。  然而下一秒,身后两扇门霍然大开,于鱼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捂着嘴巴往里边拖,门很快阖上,楼道里黑漆漆阴冷冷的。  “呜!……唔唔……”  身后那人似乎身材高大,一只手捂着他的嘴巴,另一只手圈住他按在墙上,沉重的身体压上去,于鱼动都不能动。  “唔唔!!”于鱼不死心,仍在奋力挣扎。  后边的人突然沉沉地笑了声,在他耳边呵了口气,低低的嗓音里含着笑意:“嘘——小笨蛋,是我。”  于鱼又踢了两下腿才听清,他停下动作,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唔?”  蒋原放开他,退后一步,将他的身体板正,“怎么,连哥哥都忘记了?”  “哥哥?”于鱼喃喃一遍,而后惊呼:“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蒋原咧开嘴,“这话得是我问你才对,你怎么在这里?”他今晚本来心不甘情不愿陪着个人来看电影,票买得晚,入场也晚,开始放映了才进去。屏幕上唧唧歪歪的两人看得他只想睡,没想到才刚刚摘下眼镜,就见不远处走道上猫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影一溜烟就跑出门去了,他呆了一瞬,赶紧也站起来追出去。于鱼在走廊上来来回回找厕所时,他就已经埋伏在楼道里,只等小笨蛋送上门来。  于鱼眨眨眼,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楼梯口两扇门今天第二次遭遇暴力对待,嘣的一声巨响被人从外边踢开。于鱼吓得一缩,惶恐扭头,门口站着个人,身材修长姿势挺拔,即使背着光,也能看清他阴郁的脸和扑面而来冰刀子一样的冷肃气势。  “柳、柳树,你怎么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最后很想让柳树说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可突然意识到这句话似乎比“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更磨人噗……    第46章    寒风从楼梯里源源不断涌上来,场面一时冷到掉渣。于鱼还被按在墙上,他瞅瞅蒋原紧绷的脸,再瞄瞄一身冷气的柳施逄,无缘无故就心虚起来。 第29章 “你把他当喜欢的人,你把我当成什么?”  “哥哥?你当然是我哥哥,是我的亲人,怎么无缘无故这么问?”于鱼瞪着眼嗔怪。  蒋原就像突然被针扎了一样甩开手,眼睛疼得眯起,五官扭曲,那根无形的针刺穿了他,疼得他连最宝贝的弟弟都顾不上了。  于鱼猝不及防摔在地上,痛呼出声,却不忘关心蒋原一句:“你怎么了?”  他越是无辜,另一个人越是疼痛难忍,纸质的豆浆杯被捏得变形,乳白色的豆浆从杯沿溢出来,洒满了整只手,蒋原将杯子甩开,‘啪’地一声,就炸破在于鱼身边,惊得他蜷起手脚,战战兢兢道:“哥哥……”  “不要喊我哥哥!”蒋原突然站起来,暴躁地吼道,“我不是你哥哥!”  于鱼被他吼得面色发白,却又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事情就发展成这样,不管是蒋原还是于虎,从来都舍不得这么对他的,他眨了眨眼,心生委屈,眼里朦朦胧胧泛起层水雾,“哥哥,你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  蒋原狂躁地在他身边大步走了几个来回,他就像初初被关进牢笼的猛兽,不可置信,愤怒,狂暴,不近人情,恨不得将所有近在眼前的异类撕碎,咽下。他粗鲁地拉住于鱼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双目赤红瞪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你哥哥,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算哪门子兄弟?”  于鱼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他死死咬住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又倔强道:“你是我哥哥。”  “哈!我是你哥哥?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么?我不是人,我跟那只妖怪一样统统不是人,我甚至连鬼都不是,我是只魔,邪恶的、丑陋的、垂涎人类的魔,你知道吗?不知死活的小可怜。”蒋原恶意道。  “不是!你不是!”于鱼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他挣开蒋原的桎梏,却因用力过猛后腰磕在桌角上,疼得他一下就落了泪,“你是我哥哥!你就是哥哥!”  蒋原环起手臂漠然看他哭着蜷成一团,他觉得有什么在他血液里奔跑沸腾,那隐隐的兴奋感让他全身都燥热起来。他的外形慢慢发生变化,头发变长打起酒红色的卷,眼睛拉长成细细的一条,眼里精光闪烁,泛着血色的光芒,他自身感觉最明显的,就是嘴里延伸出的两只尖尖的牙齿,让他有嗜血的冲动。他从门边的全身镜里看了一眼,里边是个人形的怪物,已经不能用‘他’来称呼了,那是个‘它’,不只是外在变化,连内心也变成‘它’。  它冷冷看着面前的人类,飞快地伸出蛇一样细长的舌头舔过尖尖的牙齿,它感觉有些饿了,有个声音告诉它,这个人类是它的,想要将他怎样都可以。它盘算着要怎么吃掉他,先吃上半部分还是下半部分,或者将他切成左右两半,一半生吃,一半学学最新的吃法,烤熟了蘸酱吃。它对自己的主意很满意,正伸手握住这个人类的脚要将他撕扯为两瓣,却看到他抬头了,它对上一双黑色的、圆溜溜的、湿漉漉的眼睛,那双眼再看见它后陡然睁得更大,眼泪跟不要钱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掉。  它有些征愣,有点疑惑,那双眼看起来是这个身体的精华所在,看着就十分可口,引诱着它不由自主地靠近,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那颗晶莹剔透的黑葡萄。  有点咸,它暗自评价。  饥饿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它现在却不想张口吃人,或许从刚才它就没想吃人,是它搞错了,这种饿不是一般的口腹之欲,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让它不知所措的欲望,它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怎样缓解。  面前惊呆的人类这时才反应过来,被它握在手中的脚腕抖了抖,大概是想挣开,没成功。  它的注意力被手上传来的质感所吸引,这细腻的、滑嫩的、暖暖的触感,让它又开始分泌唾液,它忍不住抬起他的脚,在他脚腕上磨了磨牙。人类惊恐地吸了口气,昂起的头颅底下是更为细致白皙的脖颈,还有时时散发诱人气息的不住跳动的血管,它立马就被吸引过去,恨不得在那上面狠狠咬上一口,却又莫名舍不得,最终也只是用细长的舌头来来回回舔了几遍。而后它很快发现其他目标,这个人类的身体就像一个藏宝洞,时不时给它一个惊喜,只是这身层层叠叠遮遮掩掩的衣服实在太讨厌了,它烦躁地瞪着它们,打算扯下来一把火全部烧光。  这其间安静了一会的人类又开始挣扎,还咽咽呜呜不知道说什么,魔物被他吵得烦了,就停下来听了会,他不停地说:“哥哥、哥哥救我……”  可是,谁是他哥哥?    第48章 魔物    窗外散漫的阳光铺遍大地,暖洋洋的阳光驱走黑夜与寒冷,令人舒服得只想伸个懒腰好好睡个回笼觉。仅有一墙之隔门窗紧闭的寝室却淹没在阴霾中,感受不到一丝丝初冬晨光的暖意。  已经失去人性的魔物一边伸缩着猩红的舌头一寸寸舔过于鱼的胸膛,一边无意识嘟囔:“……不管你哥哥是谁,来了我就吃掉他。”它的发音十分模糊,像是呀呀学语的幼儿。  于鱼袒露的胸膛上被舔得全是亮晶晶的口水,冷风一吹,细小的疙瘩一个个列着队出现,打过几个激灵后,他的脑子慢慢清醒了些,意识到蒋原身上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令其性情大变,不然怎么会连他都不认得。这时候还让哥哥救他显然不现实了,或许哥哥正被这怪物困在某处,等着他来相救呢。于鱼在心底说服自己,面前这人不是蒋原,蒋原怎么舍得这样对他,这必定只是只怪物。他一面不动声色伸手去够桌上的陶瓷茶杯,一面哆哆嗦嗦问那怪物:“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干什么?”  魔物被他问得一愣,细长的舌头依依不舍离开暖和的胸膛,歪着脑袋斜眼似乎是在思考,“……我是谁……我要干什么?”  “没错,凡是存在的,必定有个身份,有个由来,你是什么、要干什么?”于鱼加紧问它,他的手指将要碰到茶杯滑腻的杯身。  魔物已经完全停下了动作,混沌的大脑反反复复呈现这两个问句,在大脑一角,有一团白雾一样的东西不断翻滚腾起,好似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被困在白雾里头,这问题刺激了那团白雾,令其挣扎得更厉害了,像是要沸腾爆破解脱出来一般。头部隐隐作痛,魔物恼怒地扯着头发,不厌其烦咕哝了一遍又一遍,“我是什么……要干什么……”这自虐般的做法不能帮它找到答案,只是让它更加暴躁,赤红的眼弥漫起血色的雾气,那双眼在片刻清明后显得更加浑浊。  于鱼看得心惊肉跳,眼前的脸分明是蒋原,可事实又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不是蒋原,或者说,这不仅仅是蒋原。他简直要被这不能理解的矛盾折腾疯了。  “你要吃人吗?”他鼓起勇气问它,茶杯的把手已经被他握在手里。  “吃人?”魔物像是被他提醒了,猩红的舌头溜出嘴角,落下一两滴唾液,它含含糊糊道:“我要吃人。”  于鱼又问它:“我呢?你要吃我吗?”  魔物下意识打量眼前这副人类躯体,新鲜、活力、暖和,看着就十分可口,可是吃了他这个念头一经出现,脑海中那团白雾就像疯了一般在颅腔中碰撞破坏,痛得它险些掉泪。它使劲捶了捶额头,血红的眼对上于鱼的,自我否定般说道:“……不,我不吃你……你不一样。”  于鱼心头一跳,到手的茶杯溜了出去,他却管不了了,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只想落泪。年少竹林里满身血的于虎,眉目飞扬跟他说一切有他的蒋原,此刻凶狠又迷茫的怪物,在他眼前重复成一个影像,不管是人是鬼是魔,不管有无血缘关系,不管记不记得他,都是这辈子变不了的,这是他哥哥。  他撑着地面猛地扑进魔物怀里,拦腰抱住它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哥哥——哥哥我是鱼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快回来——你不记得我了吗?你连我也忘了吗哥哥——!”  “嘣!”在他扑过来那一瞬,魔物颅腔里那团白雾终于也爆开来了,铺散开来的飘渺白雾像是高效灭火器一般迅速让它火红的头发变黑,眼里血丝退散,尖牙消失,又成了他。  蒋原眼神始终清醒,他抬起手臂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将手掌落在于鱼头顶,叹息般唤了一声:“鱼儿……”  于鱼浑身一颤,继而抽噎道:“哥哥,你回来了吗?”  蒋原目光转向窗外,晨光像金子一般透过玻璃洒落进来,楼底下不知哪个寝室有人不着调酸溜溜叹着:“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搂紧了于鱼,将唇印在他发顶,“是的,是我。”  冬季悄然而至,人们还未察觉多么冷,雪花却打着转而光临了这座城市。大雪连下三天,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观。街道上校园里一夜间出现许许多多胖墩墩憨态可掬的雪人,或许一下个转角,你就会与它们不期而遇。  于鱼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怀抱几本砖头厚的书小心翼翼走在校道上,这几天谁都吃够了这些‘冰路’的苦,一个不小心,屁股就要与它们来个亲密接触,而后不能忘怀地疼上两三天。  那天之后,一切并没发生多大改变。蒋原照旧神龙见首不见尾,多数时候于鱼只能在电话中跟他说上一两句。柳施逄依然每天陪着他,周末时两人就出去走走,没多少交谈,但那样的相处却让人觉得宁静、平和,那件事于鱼没对他说起,他好似也不知道,从来不问。倒是胡风,自从知道他跟柳施逄的关系后,好几次堵着人甩了眼刀子,不知者无畏,他才不管这是什么妖怪,只是觉得当成自个儿弟弟一样的于鱼被人拐了,他气不过。  临近期末,于鱼跟大多数学生一样,神神叨叨地紧张起来。老师上课提过的重点内容、书上例题、考试范围、往年试卷,哪一个都不能落下,图书馆每天坐着一堆沉闷的学生,做题、背书,周而复始。  那爆炸性的新闻原先并未引起民众的注意,等恶性事件接二连三发生,大伙才兴奋了,恐慌了,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首图书馆的书虫们也开始在复习间隙小声嗡嗡地谈论这事。  于鱼知道的不算晚,因为胡风一老早就在他耳旁咋呼开了,一连串地喊着:“恶心!变态!没人性!”他拾起报纸粗粗看了几眼,差点把早餐几个包子给呕出来——彩页报纸上占了大幅面积的一张照片,虽然打了马赛克,可那流淌了一地的鲜血仍然仿佛铺天盖地而来,浓重的血腥味难以遮盖。  市里出了连环凶杀案,作案者手法极其残忍,所有受害者四肢健全,身体其余部位也都好好的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上,除了内脏——受害者被开膛剖腹,内脏凭空消失,胸腔腹腔空空如也,跟有些爱好者制作动物标本的方法一样。这让人听之悚然的作案手法,简直闻所未闻。  案发时间都在晚上,凶手一般选择落单的年轻人下手,不分男女。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报纸网络等公众媒体一再呼吁公民夜间不要单独外出,可就像挑衅似的,凶案一再发生,凶手丝毫不忌讳,也没有收敛的意思。  但即便他这样肆意张扬,案件的调查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凶手是个完美的杀人犯,从来不留下一点线索,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得不像人为的。  于鱼的眼睛落在报纸最后几个字上,‘不像人为的’,他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就他所知,这世上确确实实存在着‘不是人’的生物,而且数量不在少数,能力也无法估计,要是他们想对人类做点什么,显然是十分容易的。  他拿这个问题去问柳施逄,果然从他口中得到答案,“魔物作祟。”  于鱼听得面色苍白,那一时间脑海里就闪过许多念头。他想到那天蒋原说自己是魔,那只魔吐着舌头说要吃人,紧随着不久后第一起命案发生,凭空消失的内脏,完美的犯罪现场,以及近来原来越忙的蒋原……他不敢再想,又不死心继续追问:“会不会搞错了,可能是妖怪,或者是鬼,为什么偏偏认定就是魔?”  “只有魔物喜欢食人内脏,妖怪与鬼均不在此道。”  于鱼哑口无言,心慌得无以复加,柳施逄又道:“梅家人今晚已经出动寻它,不久便可知晓答案。”  于鱼终于忍不住,他冲到电话旁极快地按下一组号码。  “喂?!哥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  他扣下电话,又拨了一遍。  “对不起,您拨打——”  “对不起,您——”  “对不起——”  ……  不管多少遍,都只有那个柔和却冰冷的女声千篇一律回应他。找不到,他找不到蒋原。于鱼咬着拳头慢慢蹲下,哽咽出声,“……告诉我,你告诉我不是他……不是他做的,他不会这么做……”  柳施逄缓缓地也蹲下,他并未说什么,只是双手抱起于鱼,小孩儿一般将他抱在怀中,一只手在他背后抚了抚,于鱼便睡着了。    第49章 暖冬    连环凶杀案的情况十分不乐观,尽管出动各方警力兵力,媒体上也大力宣传警示,还是接二连三有人死去。真相扑朔迷离,民众恐慌情绪越发高涨,已经出现了有组织的游行活动,抗议当局的不作为。上级机关也开始重视起这件事,不断来电质问事情进展,勒令限时解决。  在各方压力下,当局者终于主动暗里联系了一直被忌惮的梅家,请求他们施与援手。  梅老九与梅老五家的梅执君被指派下山,经过两夜的追踪,他们将那魔物困在一处破旧仓库里,只等给它最后一击。虽然梅家向来以捉妖收鬼见长,对于魔物并无太大把握,但这一只成魔不久,法力低下,这几天又被他们围追堵截损耗不少,想要将之拿下并不是难事。  梅执君跃跃欲试,周围已经布好法阵,只要魔物一踏出来,必定让它好受,然而这紧要关头,梅老九却拦住了他。  梅老九年纪不大,又姿态随意,没什么长辈的架子,在一众小辈中向来受欢迎,只是此刻,他却神色严肃面容冷峻,方才还嘻嘻哈哈的唇抿得紧紧。  见他这样,梅执君不自觉也戒备起来,他提着剑仔细逡巡周边动静,一面往梅老九那靠去,“九叔?”  梅老九紧紧盯着那间破败仓库,缓缓道:“情况有异,看来今晚出动的不止咱们一家,我们怕是白白给他人做嫁衣了。”  他话音才落,仓库大门就嘣的一声巨响由内倒下,“谁?!”梅执君猝然回头,握紧了手上的剑。  此处地理偏僻,连盏路灯都没有,借着清透的月光,才勉强可见大门那儿出现了个人影,长发无风自动,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指甲犹如鹰爪一般尖锐锋利,戾气迎面袭来。  这不是他们追逐了两天的魔物,却是另一只,更加强大、危险,那只魔此刻恐怕已经进了它的肚子。梅执君额上泌出细密的汗珠,他看了眼无所表态的叔叔,提声喝道:“你是哪一路的?!”  魔物不作答,它看了眼脚下,毫不犹豫踏出来,备好的法阵于它而言竟似无物。  梅老九拍了拍梅执君瞬间紧绷的肩,慢慢将他握剑的手臂按下,“稍安勿躁。”  说话间,那只魔已经到了眼前。血红的长发,猩红的兽眼,蛇一样咝咝吐露的舌头,带着浓重的腥气,这样一只魔,却是个人形,梅执君只看了一眼,脊背就飕飕地发凉,他还太过年轻。  梅老九往前跨了小半步,不动声色将梅执君护在身后,他上下打量这只魔,裂开嘴角,“没想到是个熟人,只是兄弟你这半路打劫的做法未免太不厚道。”  魔物毫不愧疚,反而狂妄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你!”梅执君气急,两日的辛苦付诸东流不说,反倒要受只魔的奚落,他年轻气冲,哪里忍得住,当下冲上去要跟它较量较量,却被梅老九死死按住,“九叔!你放开我!看我给这东西点颜色瞧瞧!”  梅老九几下巧劲就卸了他的力,将之拖到身后,扭头又与魔周旋,“我叔侄二人学艺不精,折在你手里无话可说,只是你这手段,便是胜了,在我看来也无可得意之处。”  “只要能胜,能变得更强,谁在乎手段?失败的人不会有机会反悔。”魔物扬了扬头,“马上离开这里,下一次我不管你们是谁,结果都只有一个。”  梅老九拉住忿忿不平的梅执君,烧了张符纸,临消失前,他道:“今日之因他日之果,逞凶害人者必遭人所害,你好自为之。”  魔物冷冷地看着他俩离开,面色不改,似乎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叔侄两人在山脚下现身,梅执君甩了梅老九的手,埋头走在前头,一副不甘心怒冲冲的样子。  梅老九暗自失笑,“小孩儿家家的,本事不大脾性不小。”他现在已经恢复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说话声未曾掩盖,一字不漏全落尽梅执君耳中,气得他又狠狠跺了跺脚下的路,头上都要冒烟了。  梅老九不再逗他,正色道:“怎么,到了现在弄不清状况,还记不起那只魔是谁?”  梅执君脚下一顿,半响后不情愿道:“是谁?”  “你呀,”梅老九叹气,“说到底它还是你惹来的。当初你下山历练,回来后带了只鬼,还让我去看了的,我那时就跟你说,这鬼不寻常,已经成了半魔。后来柳妖君寻上门讨要,还是执义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将这安置妥当,你都忘了?”  梅执君经他一提记起这些,却更是惊愕得久久不能言语,“他……是它!这不可能!才不过数月,它怎么可能有如此巨大的改变,连九叔你都不是它的对手!”  梅老九眯起眼笑了笑,“我算什么,那只魔眼高于顶,怕是不久后咱们梅家都不在它眼中,它不是泛泛之辈。魔物向来是六界中最随性最不受拘束的,它们只追求强大的力量,生于斯毁于斯,义无反顾,这只魔更是如此。”  “您是说,它……会死?”  “或许。”梅老九淡淡看了他一眼,“你看它能力增进得这样迅速,我见过其他魔,但都没有像这般执著于此,想必有什么它不能释怀的东西,只能靠变得更为强大去得到。只是你想,它如今吞噬其他能力不如它的魔物妖物来增长自身,谁能保证哪一日它不会碰上比它厉害的魔,将它作为囊中物盘中餐?这便像一场豪赌,赌注是生存的权利,赢了就能变得强大,输了连重来的机会都没有。人类里有亡命之徒,这是一只亡命之魔。人总是颇受束缚的,魔却无所顾忌。却不知是什么让它执着至此。”  第二日官方发言,称凶手已经找到,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如今已被重度监控,待进一步判决。  这新闻比凶案本身引起了更大的反响,谁也不相信一个精神病人能犯下这样的罪行,网络上一片怀疑,都称此事有内幕。然而事实便是此后果真没有凶案再发的消息,这事似乎结束了。民众总是健忘的,最初的喧哗质疑过后,他们很快便被其他事物吸引了眼球,只有受害者家庭还会偶尔对此耿耿于怀。  冬日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最终地面上所有的真相都将被掩盖。  事实证明这些事不是蒋原做的,于鱼知道后却分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多的忧虑。他懵懵懂懂间意识到,从前的于虎与现今的蒋原既相同又不同,可又弄不清不同在哪。 第31章 于鱼想起花蟒的原型是蛇,再看看曹毛毛手中比划的粗细大小,不由得打了好几个寒颤。  “那……施先生呢?他不是去找你了?”  “别提了!臭老头整天陪着他的宝贝,哪有空理我,一个两个都是混蛋!”  于鱼讪笑道:“那你就在这里住一阵吧,等天气回暖,蛇——不,花蟒先生就会来找你了。”  “我才不理他!”曹毛毛敖娇地仰着头。  用不着等天气回暖,第二天一早,于鱼就在门外发现了快冻僵的花蟒先生,赶紧让他进来。曹毛毛一见他,蹬着腿儿就跑楼上去了,花蟒只好一面喊着“小毛毛”,一面赶紧追上去。  于鱼摇头失笑,跟柳施逄打声招呼出门去上班,家里就由着那两只妖怪闹吧。只是他本以为一天时间足够花蟒把曹毛毛哄好了,毕竟小草不是不讲理的人,却没想到等晚上回家时,家里的气氛更加沉闷了,连柳施逄的脸色也不甚轻松。  “怎么了?”他问。  曹毛毛难得正经地绷着脸,道:“要出事儿了,魔界跟仙界要打架了。”  魔界与仙界的矛盾由来已久,特别是魔界这代魔君,相传他原是仙界一代名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名气大得很,脾气也大得很,隐隐有不把仙帝放在眼里的意思。而一向自诩六界之尊的仙帝怎能允许他人放肆,很快就寻到机会要除掉他,却没想消息走漏,那名将先行一步投到魔界去了。魔界的规则一向简单粗暴,强者为尊,名将本身实力就非凡,使了点小计谋除去上一代魔君,取而代之,接下来就开始谋划着要打上仙界算算账。现在这样,大概是他认为时机已经到了。  “那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自顾仙魔交战,妖界便没有能独善其身的,神界立于九天之上,一向不干涉这些,人界与鬼界实力不足,也从不介入,如此一来,妖界便成了仙界魔界竞象争取的对象,势必要做个选择。”柳施逄缓缓道。  于鱼急了,“就不能、不能不参与吗?”  “难,”花蟒道:“他们都打起来了,哪里容得别人看热闹,不把人拉下水是不会罢休的。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我妖界又不是冤大头,他们让我打我就打,那不是太丢份了?总要先看看情况,拖上一拖,等那两界消磨得差不多了再出手收拾收拾。”  “那现在该做什么?”  曹毛毛看他实在紧张,便蹦到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手,说:“别害怕,没咱们的事,我们就在人界等着,我师兄跟臭虫回妖界,解决完了他们就回来了。”  “不错,你与小毛毛留在人界,过两天施岩师父也会来,你们三个好相互照应照应。”  于鱼担忧地看着柳施逄,“要去很久吗?危不危险?”  柳施逄摇头,“无妨,你放心,我尽早来寻你。”  当天晚上,他跟花蟒两个连夜离开,看那样子,情况似乎不像花蟒说的那样乐观。  于鱼一整夜都不得安眠,心慌气短地从床上爬起来,又想起另一件事,赶忙拿出电话。  “哥哥,是我,不论如何你跟我见一面好吗?”  “……好。”    第52章 最后的会面    真的是太冷了,再怎么热烈的气氛也驱赶不了那股寒意。  于鱼特地跟超市请了半天假,与蒋原约在学校附近一间小奶茶馆。放了假,学生都回家过年,这片地方便萧条许多,平时热闹的小店就只有他一人占着靠窗的位置,老板在柜台后边插着耳机玩电脑。蒋原还没来,于鱼要了杯奶茶暖手,一面怔怔望着外边的飞雪出神。  街面上不知从哪里跑出一个包得圆圆滚滚的白胖小男孩儿,短胳膊短腿,鼓囊囊的棉衣,头顶虎头帽,憨态可掬的模样。于鱼正想着怎么放着孩子一个人出来,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小男孩儿听了,艰难地挥舞着手臂朝那边招手,在雪地上蹦了两下,只是雪太滑,他这一挥一蹦脚下就开溜,落地时没站稳,噗地一下摔在雪地上。小孩儿保持着扑倒的姿势,呆愣愣看着远处大点的男孩一边喊一边飞快地跑过来,似乎还搞不明白怎么一下子自己就躺在地上了。等那大男孩靠近,把他扶起来抱在怀里小心呵护询问,他才嘴一瘪,鼻子一抽,多委屈似的大哭起来,把那大男孩急得手足无措心疼难耐。  于鱼看着看着,联想起心底相似的久远的回忆,由衷地翘起嘴角笑起来。  “从前我们比他们还亲密。”蒋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对面,也望着窗外,像是为了坚定自身的想法,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会一开始就牵着你一起走,不会让你摔倒。”  于鱼缓缓扭头,看着他半响,赞同道:“你一直是个好哥哥。”  蒋原也看着于鱼,从眉到眼,从鼻到唇,这张脸分明还看得出当初稚儿的模样,可这个人却实实在在的已经长大了,他再也不会摔倒后忍着疼痛等他回家了才委屈地小声哭泣,也不会时时刻刻扯着他的衣角,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只有他,只有依赖。当初纯粹稚嫩的身影如今只能在记忆中寻到,而那记忆,似乎也变得越来越迷糊,越来越难以捕捉。  突然,蒋原露出痛苦的表情,双手揪紧头发,发顶细白的雪花飘飘扬扬落下来,肩膀上也是一层白色,他的声音暗哑又沉痛,“可是我……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你弄丢了,怎么找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去哪儿了?从前的我们去哪儿了?”  窗外小男孩儿还在抽抽搭搭的,大男孩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棒棒糖递过去,又转过身把他背起来颠了两下,一路走一路哄,才终于让他破涕为笑。  于鱼目送他们走远,转过眼来盯住手里的奶茶杯,茶已经快凉了,几缕白雾跟幽魂一般断断续续,随时就会消失。  “哥哥。”他突兀地喊了声。  “嗯?”蒋原眼里泛着血丝,头发胡乱支愣着,看来几分狼狈,心思也不知转在何处,然而听见这两个字,就够中了咒一样,条件反射地应了。  “没什么,”于鱼惆然笑了笑,“只是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喊你一喊了。”  “鱼儿,我……我……”  如果是在从前,这时候早就有一堆一堆安抚的话出口了,只要于鱼不难过就好,只要他开心就行,然而现在,却不知该说什么,连一句完整的话也编不出来,到底变了的是谁,走丢了的又是谁。大概谁也不愿意走,时光却总是不留情。  “哥哥,”于鱼像似没听见他那半截话,径自问道:“你跟我说的都是实话对么?有些问题我想问问你,可你要是不想跟我讲,我就不问了。”  “……你说。”  “我听他们讲,要出事了,是么?”  “对……已经出事了。”  于鱼盯着他,“那你呢?你要去对么?”  蒋原偏了偏头,避开他的视线,艰难道:“对,我要去。”  于鱼握紧杯子,小心试探地问:“如果我让你别去,你能不去吗?”  蒋原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转开,半响后才开口:“……你放心,我不会出事。”  “哥哥!”于鱼眼里泛起水光,下唇颤动,哀求道:“别去好吗?”  “不……不鱼儿,已经晚了,就算我不去,别人也会来找我,蹚了这趟浑水,除非等一切结束,胜负既定,不然谁也洗不清。”何况他从来没想过洗清,乱世自然意味着苦难离别,可未尝不隐藏机遇,而他,正需要怎么个机会。  于鱼愣愣地听完,垂下眼看着桌面,心似乎被丢到了涯底,空落落的发着慌,又一下落入海中,海水压得他窒息,他深深吸口气,将颤抖的手收回来放到桌下,强打起精神,“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那么……那么……好好保重。”  “好,你也保重。”蒋原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刻在脑子里,这一次,永远都不忘记。  他豁然站起来,大步往门口走去。  “哥哥!”眼看他将要迈入飞雪的天地里,于鱼突然从后边冲上来扑倒他背上,哽咽道:“你背背我吧,外边雪那么大,你背着我,我给你打伞,好不好?”  蒋原身体一僵,默不作声弯下腰,让于鱼楼上他的脖子,慢慢踏进厚厚的积雪里。  于鱼竭力忍住痛哭的冲动,紧紧靠在蒋原宽阔的背上,两人谁也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天真灿漫的时光。然而最终,他还是流泪了,眼泪从眼角落下,在厚重的衣服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圈,“为什么?”他委屈又不明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非走不可,为什么明知前路险恶还要铤而走险,留下等在原地的人心惊胆颤寝食难安?  只可惜直到两人分开,他都没有得到答案,再次转身前,蒋原轻轻帮他擦去泪水,留下一句意欲不明的“等我。”,头也不回消失在白茫茫的街头。  这下子心底是真的空荡了,于鱼茫然地望着白雪,不知不觉跟着他留下的脚印走了几步,越走越快,最后飞快地跑起来,雨伞早就落在后边,顺风飘荡的围也被接下来丢开,最后连厚重的外套也脱了,所有妨碍他追逐的东西全被抛下,他跑得那么快,空旷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他的脚步声‘且且且且、且且且且……’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最后噗地一声戛然而止,他摔倒了。  “哥哥,你回来……”  他咬着拳头躺在雪地里,滚烫的泪水滂沱而下,将面前的雪融出一个小坑来。他那么痛、那么冷、那么委屈,为什么没人来安慰一句?说好了不让他摔倒的人呢?  大雪纷纷扬扬,来路与去路的脚印都被掩盖,他躺在雪里,似乎也要被这场遮天蔽日的雪淹没。    第53章 尾声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人间一天魔界一年。  由于仙界占了先机,这次仙魔之战的战场位于魔界,听曹毛毛讲,那里的时间是过得极为迅速的。  但再迅速,这场战争也不会在一天一月内结束。现在已经是初夏了,于鱼掰着指头算了算,魔界竟已过了一百多年,战争也持续了一百多年,双方都有损失,妖界也已经卷入,但结束似乎总是遥遥无期。  等待的日子漫长又短暂,希望一切有个结局,又害怕结局的到来,因为不知道会付出什么,失去什么。  转机发生在盛夏的时候,花蟒手下带来的消息,魔界的魔君被仙界与妖界几位高手联合消灭了。局势一下发生转变,群魔无首,很快被联军打击得节节败退,但就在形势好转之际,魔界又迅速地产生了新一代魔君,这代魔君虽然魔力不及前一任,但头脑显然要比之前的好上许多。它善于用计,而且置身后方指挥全军,并不露面,这使得消灭它变得困难,战况一时胶着不前,胜利也变得遥遥无期。  很快于鱼第一学年结束了,学校在假期前半个月进行了军训,全封闭式管理。经历过军训的于鱼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圈,看起来跟难民似的,本来就不大的脸上一双眼睛越发突出明显,看着渗人。  之前胡风就注意到,这学期以来于鱼状况变得十分不好,不止没个精神气天天蔫蔫的,好好一个人还无缘无故的就见瘦了,那小胳膊小腿,真是风一吹就能刮跑。胡风是个聪明人,他稍微一想就在脑子里还原出个故事来。但凡一个人伤心忧郁的,不是为钱就是为情,而照于鱼的情况,要是为钱也不至于这样,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再加上他仔细一回想,上学期见到的那个男人这学期从没出现,他便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事情真相——于鱼失恋了。  胡风很气愤,因为看于鱼这样,多半是被骗被甩了,又恨其不争,甩了就甩了呗,干嘛这么折磨自己,难道还放不下?但到底还是心疼,对于鱼,他一直都当成弟弟一样看待,当初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他就觉得挺喜欢,干干净净单纯内向的样子十分惹人疼。现在眼看自个儿弟弟一天天郁闷消瘦下去,做哥哥的能不担心吗?就算曾经对于鱼喜欢男的这一点心怀芥蒂,现在也顾不上计较了,军训那些天他作为朋辈辅导员,天天在各方队里晃悠,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就想着是不是能挑个好的给于鱼,让他赶紧投入到下一段感情里去,忘了那姓柳的混蛋,别折腾自己。  军训结束当天,他喊上于鱼并另外十来个人,一起出去吃饭,他的面子足,一开口一群人呼呼啦啦就来了,于鱼本来不想去,半个月没回去瞧瞧,也不知道那边来消息没有,只想回家看看,但是禁不住胡风软硬兼施,到底还是被拖去了。  一大群人多是男生,也有少数几个带了女友来的,不然还真是玩不起来。大伙先去市里吃饭,而后又转移到ktv唱歌,一唱唱到半夜,酒也喝了闹了闹了,才终于各自打车回家的回家回学校的回学校。  胡风跟于鱼一辆车,他喝醉了,一路上情绪高涨激昂愤慨的不知道嚷嚷些什么,害的司机老从观后镜里看他们,非常不满的样子。于鱼十分尴尬,司机将车停在校门口的时候他也没好意思说让他送去宿舍,就付钱下车了,接下来一段路只能架着胡风走。醉鬼总是没什么自控能力的,大半体重压下来,于鱼半条命都快给他压没了,偏偏他还不老实,走了一段就不走了,坐在路灯下屁股跟黏在地上一样,任凭如何拉扯也不起来。  于鱼本来就累,被他折腾得脾气没了力气也没了,索性跟他一块坐下来,不言不语发着呆。  胡风一阵貌似深沉的沉默过后,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啪嗒啪嗒又开始说话,于鱼也没听清他到底说的什么,就见他最后拍着胸口大着舌头来了句:“看上哪、哪个了跟我说,哥给你介绍、介绍!”  于鱼一脸茫然望着他,胡风站起来,指着路灯大骂:“不、不就是被甩了么,有什么大……不了!三只脚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臭男人还没有?!哥哥今天以月亮起誓,早晚给你找个好、好男人!呃……”又是一个长长的酒嗝。  于鱼顿了半天,才满头黑线把他拉回来按住坐下,幸好现在学校没什么人,不然这个脸真丢不起。  胡风还不安静,满嘴酒气凑到他眼前,掰着指头一一点评今天一起玩的几个单身男生,于鱼到这时才明白,今天这竟然是变相的连主角都蒙在鼓里的相亲会!他真是又气又急又哭笑不得,摇摇头站起来,使劲将胡风拖着走,还是赶紧把他送回寝室吧,不然路上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  “嘿,你别拖我呀……快说说,看、看上哪个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能让他点……头!”  于鱼气笑了,“好了,咱们赶紧回寝室吧,我谁也没看上!”  “那不行!”胡风摆着手甩开他的搀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于鱼连忙上前把他扶稳。  “你得看上!你再不找个伴你就完……完了!”  于鱼实实在在觉得头痛,喝醉酒的人就没有逻辑可言,为了能将人糊弄过去早早送回寝室,他只好胡乱敷衍道:“好好好,我看上了看上了,这行了吧,咱们快点回去吧,你别闹了。”  “真的?你看上哪个了?”  于鱼没想到他还要追根究底,今晚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自然也没什么印象,这下子只能翻着白眼费劲想,最后终于有了个模模糊糊的形象,他也说得含含糊糊:“就是那个……高高的,黑黑的那个。”  胡风这才静下来了,混沌的脑袋努力寻找一丝清明,回想刚才那些人里哪个符合这一条件。于鱼看他终于不闹腾了,赶紧架起来三步并两步往寝室去,只是这回没走两下,他自个儿却啊地一声停下来,眼睛呆呆看着前方,傻在原地。  前面不远处另一个路灯下立着个人形,修长修长的身形挺拔,那人正沉默地望着这边,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眼眶突然就模糊起来,朦朦胧胧的视线里那个身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近到不偏不倚地正好堵在他跟胡风面前,于鱼眨眨眼,眼前的事物有逐渐清晰,心底忽然就有些怨有点委屈。他架着胡风绕过面前的木头桩子,埋头管自己走。  身后久久的沉寂,而后脚步声渐近,等再近一些,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一下消失了,是柳叶,他一只手提溜着半睡半醒的胡风飞快离开,留下路灯下两条长长的人影。  我将近半年没看见你了。”久久的无言后,于鱼开口,声音不大,但他知道柳施逄能听见。  柳施逄慢慢踱步到他面前,于鱼以为他闷罐子会无话可说,却没想到他道:“一百五十二年。”  于鱼征愣半响,眼泪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等得辛苦,日子难熬衣带渐宽,却忘了在另一边,魔界那处,一天就是一年,他等了半年,在那里的人却足足等了一百多年。一百五十二年,轻轻巧巧半句话,足以抵得上一个人的两辈子了。  柳施逄帮他擦掉眼泪,将他冰凉的手包在掌心里。于鱼任他牵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慢慢地往家里走。  临近家门,于鱼没忍住,略带不安道:“结束了么?”  “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