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那怪物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白序的样子,看上去…… 比那只狗最后的样子可怕多了。 白林杀了他的。打空了一把枪,二十枚子弹,最后总是他在做这种事。 白敬安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他刚到下城,车还没停好,就被一群混混打劫了。他毫无反击之力,这些人抢了他的衣服和钱,他们黑不进车子,要他自己转移权限,白敬安把嘴里的血吐出来,朝他们笑,说这么蠢还当什么贼。 结果不太好,这班人狠狠教训了他,还准备杀了他,卖到饲料厂赚一笔。他们不在乎人命,白敬安自己也是。 这时他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路过巷口,转头看这方向。那人穿着件白色的t恤,路灯照在他身上,他戴着个耳机,心思还不在这,样子有点茫然。 这么过了三秒钟,在白敬安以为那人要走开时,他突然转身走进来,一边从身后拿出把枪。 他步子很快,白敬安不知道抢他的人看到没,他也不记得当时有没继续挨揍了,只记得那个走过来的人二话没说开了枪。 他用的是震荡枪,不知道怎么改造的,形成一个扇形的震荡区,两边的墙壁碎屑乱飞,扑扑簌簌地落下来。 震荡波擦着白敬安上方过去,几个抢劫犯跌倒在地,那人冲过来,一边用本地话大喊大叫什么——白敬安听不懂,不过多半是在大骂。 抢劫犯有七个人,但看到他过来拔腿就跑,还手忙脚乱把抢白敬安的东西全丢在地上,长长地撒了一地。 那人追了好几步,又开了两枪,才愤愤不平地走回来。 白敬安抬起头,看到墙壁上画着个巨大的卡通涂鸦,下面写着:禁止抢劫! 他神经质地笑起来。 救他一命的人在白敬安跟前停下脚步,拿掉耳机,一脸诡异地看着他,好像自己家里进了一只品种不明的动物。 他说道:“怎么了?” 白敬安一时没说出话来,很久没人问他“怎么了”,你有麻烦的时候一向这样。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白林把他领回了家,处理了伤口,白自明还给他拿东西吃。 不过白敬安没吃几口,白林解决了一大半。 这人比他大不了几岁,眼睛是灰色的,头发有点乱,长相俊秀,精力旺盛,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随时都会惹事的年轻人。 “我本来以为你是小东,”白林吃着点心,含糊不清地朝他说道,“你们长得有点像。” ——他说的白小东,是个远房亲戚,也是个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的好手,没少替白林打架。他一个星期前变异了,白敬安很难形容那是什么,也是白林杀的。 “你们都很矮,看上去生无可恋。”白林说。 “小白,礼貌呢!”他爸在另一间屋子里说。 白林满不在乎地继续吃东西,说道:“所以,你是亲戚?” 白敬安呆了一下,白林声音轻快,问得理所当然,还把点心盘子拖到腿上。 “你要去哪?”那人又问。 “我说不准。”白敬安说,声音干涩。 白林看上去准备听,于是他就开始说。他结结巴巴讲了自己的来历,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没说过这些,于是词不达意。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白桑好奇地在旁边听,白敬安说到葬礼的时候,她跑去拿了自己做的宠物兔子——用旧衣服和零件做的,非常难看——放在他腿上,认为会有安慰效果。 梦里她的样子很清晰,是个特别好看的小孩,和哥哥一样有双灰色的眼睛。她甚至没能长大。 白林朝他笑,白敬安也笑起来,他知道他找到地方了。 虽然他还什么都不了解,但他喜欢这里。 白林躺在房间角落的临时床铺上,高烧把灰瞳弄得一片空白。 空气里弥漫着可怕的臭味,还有苍蝇的嗡鸣,下城变成了一个巨大、高度腐败的垃圾堆。 最后谁也没剩下。 白敬安蜷在临时安身的小屋里,孜孜不倦地思考要怎么把白林带出去。他自己有出去的权限,可根本走不到封装区边缘。带着白林更不可能。 白林从黑暗里把他领出来,救过他无数次,现在那人已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站都站不起来了。自己必须想到办法。 失血太多,注意力很难集中,白敬安漫无目的地又想到那只狗。 它比别的狗干净,合群,懂得人话,会不会曾是一只有主人的狗?某个人,或一个家庭曾很爱它,但它的主人死了,这年头人很容易死掉。它流落街头,这儿基因污染很严重,它受伤感染,或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就变得畸形了,没人知道它曾是一只有家庭,心里有着对美好时光向往的狗。 如果主人还活着,知道它受了这么多罪,会很伤心的。 不过多半根本就没有主人,只是他在愚蠢地幻想。 他们在地狱之中,它会从内部蛀空你,毁了你。而上城的人们在电视前笑着看。 多少人在看呢?浮金电视台的主台有一百二十个,下方衍生的电视台如砂石般繁多,别提无数的私人频道了。 白敬安曾跟白林说,如果自己变异,让他杀了他,白林盯着靴子看了半天,“嗯”了一声。 他同意,是因为知道他最终只能以这种卑微和绝望的方式结束挚爱之人的痛苦,而不至于再向深渊坠落。他保护过他们,在他们需要一个人开枪的时候,他就开枪。 即使最终他没能护住任何一个人,没人能在这里保护谁的。他也无法保护他自己。 白林盯着地板上的枪,手指动了一下,白敬安猛地上前一步,把那把枪踢开。 枪撞到墙上,撞掉一块涂料,白敬安冲过去,把白林周围所有的枪收走,放到他拿不到的地方。他又去搜索白林身上的武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敢直视白林的眼睛。 “白敬安……”白林说,声音嘶哑,“别这样。” “不一定会有事的,”白敬安说,不看他,“我知道星芒工作室,他们做过一期变异秀,里面有类似的东西,有时候只是发烧,什么事也没有……” 白林去抓自己的枪,白敬安把他的手掰开,把枪拿走。 那人手上毫无力量,不停发抖,无法阻止。 白敬安把他身上的两把刀子也收走,他觉得自己死死绷着,和某个未知而恐怖的东西对峙,他不敢看,又拒不后退一步。 “新来的……”白林说。 他总是这么叫他。 “不会有事的,会有办法的……”白敬安说,把最后一把刀子拿走。 白林没再恳求,他蜷起身体,蜷得很小,看上去很可怜。 他肩膀颤抖,白敬安不确定他是否在哭。他不敢看。 3. 白林痉挛起来,白敬安拿了块破毛巾让他咬着。 血从那人的鼻子里流出来,白敬安感到手上有湿热的液体流下,他耳朵里也在流血。病毒正在摧毁大脑。 那人眼瞳中是一片灰色混沌,坠入了深渊之底,处于巨大的痛苦中,却叫也叫不出来。 白敬安抱着他,回忆着病毒的属性,猜测他大脑被侵蚀到了什么程度…… 他没有进行任何对白林可能变异的防护,只是坐在那里,感觉那人的血从指缝中流下来,湿热,令人窒息。从这一刻开始,白林再也不会回到以前的样子了。 病毒会首先把属于他身为白林的一切吞掉,嚼碎,并变异。 所有人都相信小白能搞定一切……但其实并不是的。他会死的,会很惨,像那条狗一样没有好结果。 他的光熄灭了,被碾碎了,像那些动物的血肉一样碎在下城黑暗的泥地里。这世界上谁也救不了谁。 他早知道没什么机会的…… 只是当现在反省起来,白敬安脑中都是过去那些事。 最后一次见白桑时她的样子,小姑娘坚定地对他说,她绝不相信世界上有比糖水冰棍更好吃的东西。白序做了个丑毙了的灯光广告,一群人特地过来围观嘲笑。他们一班人打台球,白敬安不记得都说过什么了,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言语,他只记得自己笑得很开心。 他们把白林推到中心的座位上,火光照亮那人的面孔,一群人热血上脑,大喊大叫,觉得能改变世界。白林站在全息沙盘前,样子很疲惫,说“我们得把这支军队搞掉”。 白林问他阳光是什么样的。 白林在笑,说会罩着他。 白林看那只快死的狗…… 白敬安猛地张开双眼,清醒过来。他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醒时浑身都是汗,伤口很疼,他之前草草清理过一下创口,但用处不大,伤口感染得厉害。不过之前找到的药所剩不多,他不想浪费。 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味,找不到干净的水,苍蝇的声音铺天盖地,嗡嗡嗡嗡,把人的神志吞没。 白敬安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像是人,有点跛,拖着什么东西……大概是尾巴。他不知道它们会是什么样的,只知道这些东西在靠近,并且都很饿。 白敬安挣扎着爬起来,打开悬浮屏,他侵入了附近一组摄像头,可以看到房子周围的环境。他老想去用没有了的那只手,好像自己仍旧完整。 在闪烁的屏幕中,他看到了靠过来的生物……是人的样子,约有两米高,拖着很长的尾巴,獠牙伸出来,它们甚至产生了某种文化,披着人皮做的斗篷,把血涂在身上。噩梦的、临时的食人文化。 病毒在这片巨大的区域中,发生了难以想象的畸变。 白敬安面无表情,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崩溃了,但是没发现。上城人的崩溃经常是这样,你都没法发现自己疯了。 白序老说他在装酷,好像多有主意似的。 除了监视屏外,白敬安周围亮起最多的屏幕是上世界身份管理局的后台界面。 他娴熟地导入基因验证,重置数据,掩盖痕迹,他从没发挥得这么好,这么天衣无缝。 他是白敬安,是那个从上城来的人,他知道上世界是什么样子,知道规则,留过后门,参加过反电视台的碎片黑客行动,他必须做些什么。 没人知道他所做的,只有他在想,在计划。 恍惚中,他看到白桑坐在旁边,还有白序……所有死去的那些人。像以前那样坐在他旁边,讨论战术,氛围仍旧很放松。 “我早说了吧,不行的。”白敬安说。 “你才没早说。”白序说,“你一直高兴得不得了。” 白敬安想说他才没有,他确定自己说了,他是那个总和团队唱反调的人。但他只是张了下唇,嗓子太过干涩,发不出声音。他知道,他的确是一直高兴得不得了。 白敬安走到白林跟前,那人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他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烧似乎退了一点,但很可能是幻觉,这里也没温度计。 从数据上看,的确有千分之三的几率,有人会感染却不引发变异。 也许他终究会变异的,成为地狱噩梦的一员,也许实际上他的大脑完全毁掉了,成了痴呆。但也许不会,只是发烧,只是可以对付的脑损伤,他还会站起身来,再去反抗。 白敬安知道自己是活不下去的。 他从来不是个擅长活下来的人。但白林是的,如果没事,他能活着走到封装区的边缘。 他心想,这是最好的选择,最后的一点机会。白林的机会。 怪物的脚步越来越近,白敬安蹲下身,温柔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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